第33章、教堂(完結)
  第33章、教堂(完結)

    陳子夜若有所思地回到酒店, 正準備洗把臉,等休息夠了喊上July去一趟超市。

    《鹽梅》劇組原先安排的是幾套並排挨著的獨棟。

    雖然行程總是在不同城市間變動,但大多是火車兩三個小時可以當天往返的距離, 按月短租,相對劃算,但考慮到主創人員年齡要麽相近, 要麽差距太大,住太近私人關係上難以管控。

    陳驚蟄就替所有人排了板:隻定每日基本食宿費用標準, 不限地點遠近。

    隻要不耽誤排練和演出就可以了。

    陳子夜不作他想,每次都跟July一起跟著演出地點走, 選最近、最安全、最接近費用標準的房間,足夠她們倆一人一間,便於互相照應,除了離大型超市遠一些,在倫敦住的酒店環境是最好的。

    鄰近市中心,晚上的交通卻不是非常擁堵,沿街一路往南走, 陸續能看到幾個中世紀教堂。

    彩繪的玻璃窗上倒映著人魚的影像,陳子夜挽著July走在燈下。

    July橫著周傑倫的歌, 感慨說,“我們這樣讓我想起大一剛開學那會兒,我不是慕城人, 第一次來這邊讀書, 總是等太陽都落下去,稍微涼快一些以後, 跟大學室友一起在學校和商業街亂逛。”

    “慕城大學有門禁嗎?我還沒有進去過。”

    “沒有那麽嚴格, 下次我帶你一起進去, 門衛大爺看你這麽漂亮,肯定不會攔你的!”July細數學校裏的多個食堂,跟倫敦的學校對比,一張嘴不停地往外倒豆子,“我沒想到倫敦政經這麽開放,一座這麽古老的學校,大樓竟然散落在市區裏。”

    “嗯,我這幾天去蹭課的時候,發現教室裏好多中老年人。”

    “是啊,我今天還去掛了那個同心鎖,是物理學院的一個活動。”July想到什麽似的,突然轉過身,一把握住陳子夜的手,興奮地說,“差點忘了告訴你!我今天在工業樓前,居然見到Jasmine Shen本人了!我還是幾年前,在慕城大學聽過她的演講,她的長相真的完全不會忘記!”

    “……嗯?”陳子夜微微一怔,好奇地問,“她也是慕城大學的嗎?”

    “那倒不是!但是她從小在慕大就很有名,現在物理係招生宣傳片裏還有她的祝福語!”

    July把從學校裏聽來的傳聞,一一告訴陳子夜。

    Jasmine的曾爺爺,是慕城大學物理學院第一任院長。

    也是當年清政府第一批送去日德的留學生,回國後立誌科研救國,卻屢次無端被抓捕入獄,散盡家財人才能被撈出來,無奈之下,隻能職業救國,在慕城投資創辦了多家染布廠和火柴廠。

    也算是第一批實業救國的企業家了。

    除了表麵上的生意往來,背後還會不斷資助女子學校、工人學堂,甚至是可以教授英語的教會學校這些,培育了一大批想投身科研的學生,自主研製了多項炸藥工程。

    而她父親也是國內知名的物理學家,早年在杜克大學任教,回國後進入慕城大學熱能與動力工程研究所,聽說很多年前Jasmine有空時,經常跟著她父親去慕城大學聽課,原以為十來歲的孩子根本坐不住,沒想到她總是乖巧地坐在第一排,甚至能慢慢跟上她父親的節奏。

    “聽說十五歲就已經被倫敦政經錄取了,二十出頭就已經博士畢業,現在好像留在倫敦政經主跟一個實驗項目。”July說得心神向往,“她這種放在古代,就是真正的名門大小姐了!”

    陳子夜驚訝地張張口,“她好厲害……”

    “好羨慕啊,感覺有些人生來就站在終點,隻需要做喜歡的事情,不用擔心人間煙火,感覺這樣的人也往往更容易成功,我的爸爸媽媽沒有讀過大學,不過他們都非常愛我!”

    羨慕歸羨慕,July還是樂觀地攬過陳子夜的肩膀。

    “這樣的人畢竟是極少數,我們不要比較,我們隻跟自己較勁。”

    陳子夜拉過搭在她肩頭的手,認真對她說,“而且你也很厲害呀,你考上了全國最難考的大學,有機會到國外讀書,還有愛你的爸爸媽媽,他們一定很為你感到驕傲。”

    “說的也是!”July年長她幾歲,羞赧地說,“感覺你比我心態成熟多了!我還是很容易失衡的,有點驕傲,但是也容易自卑!尤其是比我運氣好的,就好像在傳遞——努力無用!”

    “怎麽會呢,戲曲上有句話,開戲不能停,入戲不能斷,不管台下是一個人,還是一千個人,該怎麽演、怎麽唱,都得做到位,我覺得很有道理,努力不一定有結果,但能讓我覺得心安。”

    July一把抱住她,直呼救命,“你怎麽那麽平和啊!”

    陳子夜模仿她的語氣說,“你怎麽那麽優秀啊!”

    “那你比我漂亮。”

    陳子夜笑出聲,“那你比我讀書好!”

    July也笑著接話,“那你比我細心靠譜!”

    “還沒完了……”陳子夜笑著推開她,催促說趕緊去超市,她還想買點新鮮的蔬菜水果,晚上可以在酒店房間隨便做一些沙拉,再多吃幾頓薯條,她回去真的會被師父打斷腿了。

    “行——”July手指握在一起像盛滿桂花酒,對著陳子夜,對著皎月,放肆地在倫敦的街頭用中文高喊,“讓我們放棄對比!敬更好的自己!敬更好的明天!”

    —

    沒有安排演出的日子,像縫葉鷹低空劃過水麵時,留下瞬間即逝的波痕。

    下了不過兩場雨,就到了五月。

    物理學院主辦的“愛情與吸引力”的主題活動,總共分了三個場次。

    隻有一場邀請了研究吸引力的物理係教授來演講,另外兩場分別是宣講性質的衛星項目研究分享,由沈樂芙主講,和交友性質的舞會,隻限學生參與。

    演講當日,陳子夜按流程掃碼入場。

    那天互相添加微信好友後,她們隻是閑聊了幾句,大概提了下來倫敦的目的。

    沈樂芙替她安排了一個靠前的位置,左右都是中國留學生,便於她交流。陳子夜坐在位置上,手邊有印著學校紀念章的筆記本和手寫卡,她那張落款不是Jasmine,應該隻是參與其中的學生。

    但這句話她很喜歡。

    ——This suspense is terrible,

    懸念是很可怕的。

    但是未知的另一麵,也許就是希望。

    沈樂芙用英語講述他們正在從事的研究項目,陳子夜大多數時間聽不明白,但能聽到星星、地球這樣的詞匯,光看大屏幕上深藍的星球、綠豆褐的地殼板塊,她也覺得很浪漫。

    結束後,沈樂芙衝她揮手,踮著腳落下的時刻身體顫了一下,讓人覺得很可愛。

    沈樂芙問她,“晚上要參加我們的交友舞會嗎?雖然可能會有點吵。”

    陳子夜敞亮地搖頭,“不了,我有男朋友。”

    “哦——”沈樂芙本能地目光停留在她的臉上,“你男朋友一定很帥!”

    陳子夜隻是笑了一下。

    走出禮堂,沈樂芙帶她走向咖啡館。

    說上次沒有來得及請她吃小蛋糕,難得碰到慕城來的同學。

    陳子夜也沒有拒絕,在排隊等點單的時候,遞給她一個小號禮品袋,“這個送給你。”

    “好耶!有禮物收!”沈樂芙跟她道謝,大大方方湊到她眼前說,“超級巧!我生日剛過!”她藏不住好奇心,拿在耳邊晃了晃,問她,能不能現在打開看看。

    陳子夜說失笑,“可以的,不過……隻是一份小禮物。”

    “禮物才不分大小!”沈樂芙打開禮品盒,發現是一把青色佩流蘇的絲綢扇,輕輕打開,半遮著自己的麵容說,“我特別喜歡!我這樣好看嗎?”

    “好看!”像是能被她的元氣傳染,陳子夜連說話的尾音跟她一起上揚。

    “好耶!那我請你吃小蛋糕。”

    點單時,沈樂芙站在前麵跟店員溝通了好半天,陳子夜隻能通過大屏幕上反複閃爍又刪除的光標,才能理解,她好像既在單點蛋糕,又在點組合套餐。

    把店員說蒙了,無奈地撓了下頭。

    取到餐品後,找到靠窗的位置坐下,沈樂芙衝她吐吐舌說,“我不是小氣哦,是這裏的定價非常隨意,我算過了,像我這樣點單是最劃算的!我有個點單計算圖表,要不要發給你?”

    “啊……”

    陳子夜沒想到,她交涉半天竟然是在湊單省錢。

    完全不符合她的認知,更不符合July告訴她的傳聞。

    “歐洲人的數學真的很糟糕的,你以後買東西也要自己算一算。”

    沈樂芙把冰淇淋蛋糕推到她眼前。

    陳子夜還沒來得及收回她猶疑的眼神,被沈樂芙笑話說,“你怎麽這樣看著我?”

    陳子夜如實說,“我聽過一些你的傳聞,我有一位好朋友是慕城大學畢業的,所以……”

    所以沒想到你居然也會湊單省錢……

    沈樂芙理解似的笑了下,“父輩沒有哪一個科研人員,是在奢侈享受裏做實驗的,沒必要的錢就不亂花了。”遙遙看了眼窗外,感慨說,國內的四五月應該很美,“好想早點回國工作。”

    “今年不行嗎?”

    “還不行,還沒有更厲害。”沈樂芙轉回臉,笑著說,“還需要更努力。”

    陳子夜沉吟片刻。

    “剛剛聽演講的時候,我旁邊的女孩子說,你幾乎每一天,大部分時間都會待在實驗室裏。”在聽到這句讚歎時,幾乎覆蓋了陳池羽說的那句,梁季禾每天陪小公主待在實驗室裏,陰霾一掃而空,陳子夜由衷地說,“真的好厲害……”

    “你也是啊,我特意搜索了一下你們的舞台劇,才知道你們有好多演員是唱戲曲出身,都說台上一分鍾,台下十年功,我們應該早就習慣等待和失敗啦——”

    陳子夜想到,經過幾個月的嚐試,其實也慢慢找到自己有成就感的事情。

    昆曲已經融入了她的骨血,其他的學科她也會好奇,但每次研讀戲劇典故、挖掘人物弧光時,她都會真正地沉浸其中,不止是戲曲的曼妙,更是文史帶來的穿越千年的回響。

    她將想法藏在心裏,但跟範師傅打了個電話,她想等回國以後,就去報考戲劇理論專業。

    如果不能走特招計劃,那明年應該就要緊張備戰高考啦。

    如同沈樂芙所說,早就習慣等待和失敗啦

    是哦。

    陳子夜頓時覺得很酸澀,想到梁季禾的少年時代由這樣一個人陪他度過。

    真的是太好了。

    她太好了。

    沒有人會不喜歡她,在她身上,尊貴和平等恰到好處的達成平衡。她擁有真正的熱愛和自由,這樣的人,引不起陳子夜的嫉妒,有這樣的人存在,隻會讓她覺得——

    優秀是所有愛與善的結果。

    而不是原因。

    —

    在奧地利表演《鹽梅》時,已經是六月天。

    表演廳能容納四百多人,算是她演出過的最大的劇院。

    果然是浪漫的地方,陳子夜心想。

    她在劇團也保持了範先生定下來的規矩,候場時給其他人搭把手,不添亂,不玩手機,隨時聽現場導演的調度。但今晚破了個例,實在沒忍住,給梁季禾發了個微信。

    陳子夜:我在候場,今晚表演完,就可以有時間在奧地利逛一逛了哦。

    ……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愛在黎明破曉》裏的場景。

    她跟梁季禾無意識的提過好幾次,她覺得這部電影的每一幕都好浪漫,連手機屏保都是夜晚的大橋,落滿星影,相愛的人牽手奔跑,隻留對視的身影。

    梁季禾很快給她回複:快了,再撐十幾分鍾。

    陳子夜疑惑地擦了下手機屏幕,想到他可能在國內也關注了開場時間,但明明根據現場反應會增設一些互動環節,他怎麽能預估得這麽準確?

    跟梁季禾在一起,陳子夜也比以往愛琢磨人一些。

    她試探性地回複:你是不是在台下啊?

    梁季禾:嗯。

    ……

    ???

    陳子夜下意識按滅手機,拿緊在手裏,想立即衝出去,找到他,在人潮擁擠中擁抱他。

    梁季禾很快又發來微信,低著頭輕笑。

    ——找得到麽?

    她覺得她可以。

    剛剛表演時,她全情投入沒有往台下看的戲份。

    如果她知道梁季禾在觀眾席,她篤定自己可以一眼找到他。

    想念是一把利箭,隻要他的眼神也看向自己。

    她就會一定會命中。

    來不及回複,梁季禾已經又發來兩個字:等我。

    她不知道是不是該站在原地,後台一向最是兵荒馬亂,她一直往後走,憑借著在戲院複試的經驗,往人少的地方探索,經過換衣室和導播間,快走到空曠的道具室時。

    酒紅色絨布突然掀起,一隻手將她拉入其中。

    黑暗給了她探索的膽量,他不用開口,光憑氣息也能讓陳子夜抱緊他,背靠在透涼的瓷磚牆壁上,幕布散發一些酸苦的味道,她的嘴口中卻是火熱靈巧的拉扯。

    許久沒有被他這樣吻著。

    陳子夜的肩膀不自覺地顫了一下,借力伏在他的肩上,什麽話都不必說,借著臨近結尾的舞台熱潮,世界仿佛隻剩兩個靜謐的人,她還穿著那身繁重的古裝戲服,讓他在不熟悉的衣服結構上無計可施,隻能將裙紗勾在胳膊上,在黑夜的泉溪邊用手點燃焰火。

    “別在這裏……”

    梁季禾將她聲音搗碎,“我知道。”

    貼在她耳邊,跟她講一些平時從未說過的話,斷續在舞台劇的吟唱裏。

    梁季禾啞著嗓子問她,“想我了嗎?”

    她根本無法開口,微微揚起頭,心隨鼓點,鼓槌每落下一次,她就會不斷吸氣踮起腳,衣料的質感輕輕向上牽引,熨帖的感覺隻稍微剝離了幾秒。

    梁季禾哄著她說,“說想我。”

    “……想你。”

    陳子夜幾乎是一路失重狀態,車從劇院穿梭到附近酒店的地下停車場。

    隻用了幾分鍾。

    足夠讓昏暗和曖昧對接。

    關上門,陳子夜伸手去開燈時,又被梁季禾按住手,反扣在門上,但他隻是靜靜地抱緊她,呼吸已經恢複平穩,讓她枕在自己的肩上,啪嗒一聲雙手疊在一起,把燈打開。

    梁季禾的聲音引導著她,“去洗把臉,小花貓一樣。”

    “……那還不是因為你,我流了好多汗。”陳子夜接著手機屏幕看了一眼自己的狀態,雙唇織上石榴紅的瑩潤,眼神裏既是瑩亮又是惺忪,有點委屈地說,“我都沒上台謝幕……”

    梁季禾倒坐在床上,手反著撐在身後,笑著看她,“你還編瞎話騙過你師父。”

    “才不是!”

    陳子夜被他拿話噎到,佯裝去打他,剛湊進一步就被他撈回來,坐在他的膝上。

    陳子夜悶哼:“還不都怪你……”

    梁季禾無所謂地點點頭,統統認賬,拿眼神直勾勾看著她,“都算我身上。”

    陳子夜不跟他計較,問他:“什麽時候來的?”

    “唱了一半才趕到。”

    “那你不是沒看到我?”陳子夜問。

    梁季禾玩味地笑了一下,“什麽樣的沒看過?”

    “我不聽你胡說了——”陳子夜站起來,微微用力推他一把,“吃了嗎?”

    “沒空吃。”

    “那等下得點一些,不然對胃不好。”

    陳子夜往洗手間走,邊走邊把頭發散了,準備卸妝,對著鏡子剛拿起卸妝油,倒在手掌心時,梁季禾又從她身後抱住她,下巴磕在她的肩窩上。

    陳子夜騰不開手,看著鏡子裏的他對話,梁季禾親了親她的蝴蝶骨,“我跟你一起。”

    “不要……”陳子夜臉上一熱,雖然他不是沒有幫自己洗過澡,但大多是在她昏昏欲睡的時刻,人有意識的時候她總是低咽著讓他避光,“我很快就洗好了,你快出去啦……”

    梁季禾伸手拉開洗手間掛著毛巾的抽屜,左邊沒有,右邊也沒有。

    此刻,陳子夜已經低著頭打開水龍頭,閉上眼拿冷水撲臉,沒看見梁季禾找東西的動作,隻察覺他流連地鬆開手,走出去之前還不忘往她身前撈了一把。

    床邊的床頭櫃找,窗邊的工作桌,隻找到一個能用的。

    ……

    就一個?

    什麽破酒店。

    聽到裏室傳來水聲,梁季禾平複了下心情,冷卻一下手掌心的溫熱。

    打算出門,快速回來,小別重逢,他知道,他今晚會死在這裏。

    不買不行。

    —

    等梁季禾買好東西回來時,房間裏已經沒有了陳子夜的人影。

    室內一眼看盡,隻有浴室地上一灘碎玻璃渣,拿毛巾圍堆在一起,地上有一灘水,有人挪了一把椅子過去,撐在玻璃渣上,以防踩上去,浴池邊緣搭著一條毛巾,有明顯的幾道血跡。

    梁季禾心裏一冷,繃緊太陽穴,開始找手機撥電話。

    第一次微信電話沒有接。

    打第二次時,他已經急促地往外走,電梯按鈕無辜地被他重力按了幾下。

    走到酒店正門時,梁季禾才發現,他撥不通陳子夜幾個月給她的國外號碼,應該是到期以後沒有正常辦理,就開始在火車站亂買這種沒有開戶,隻能上網的太空卡。

    根本撥不通。

    多年前他自己在瑞士滑雪時,單板沒能控製好方向撞在樹上,肋骨都撞斷好幾根,空無一人往拖著雪板往鐵軌方向爬時,他都沒此刻這麽慌張,那會兒吐了兩口血到雪地上,他都能想起教練說過的求生步驟。

    她口語說不利索,又不認識路。

    還不知道那幾道血跡來自哪裏……

    梁季禾慌亂之中抓瞎亂跑,沿著路燈往外找,小跑一陣又停幾步,看看附近有沒有從遠處經過的路人,停在有花店的十字路口時,他的微信電話才響起來——

    “梁叔叔!”

    陳子夜喊他一聲,話趕話地解釋說,“我經常排練和上課,就把來電提示給關閉了,剛剛才看見。”

    梁季禾已經憋了一腔怒火,深吸了一口氣,隻是問她現在人在哪裏。

    陳子夜推開玻璃門,懷裏抱著一捧藍紫花瓣、甜瓜黃芯的鬱金香,每一朵都是六片花瓣,三葉疊開,她挑了單獨六支,不輔以任何其他枝蔓,最後選了透明花束裝袋。

    像梁季禾給人的感覺。

    彩徹區明,純簡深邃,能從從詩人和含苞裏挑選愛意。

    她踮起腳,在四岔路口的街對麵衝梁季禾揮手,“這裏——”

    梁季禾轉過身,聽不見她的聲音,看不見她的嘴型,隻能看見她風華正茂的笑容,和燦盛濃鬱的花束,像春風拂過柳綠,他心間煩悶的擔憂和焦躁,一瞬間被清掃而空。

    恍惚間,他記起八年前舉著芍藥對著窗戶,衝他揮手的小女孩。

    那天,木樁倒塌,薑如汀永遠留在了高台之上,什麽花好月圓人亦壽,什麽生平早奏韶華好,全抵不過一張白布替蓋頭,那一刻,他以為他此生與誰結婚、與誰共事,都不過是布局權衡而已。

    他在醫院走廊與範師傅擦身而過,點頭安慰。

    他從走廊窗外看出去,小女孩被範師傅牽在手裏,越說她的腦袋越是往下沉。

    花是在他母親的病房裏撿的,病床被推走時,拉扯到了床頭沒放穩的一束芍藥。

    被跟著範師傅匆匆離開的小女孩給撿起來了。

    她不知道這束花是梁季禾種的。

    也不知道這束花,是梁季禾十幾歲時就想用在婚禮上的捧花。

    她更不知道這束花有一個浪漫的名字,叫粉池金魚。

    她隻是緊緊抱在懷裏,回頭時看見窗戶裏有一個沉悶不樂的男人,她衝他微笑,衝他揮手,她覺得這個大人長得真好看,那時候她還沒有念過戲文,不懂愛恨,不知道風起愛意的伏筆。

    隻在這一眼,一笑。

    思緒拉近,他身後古老的中世紀風格教堂,也緩慢敲響了關閉的鍾聲。

    他勾起笑,毫不猶豫地跑向她。

    陳子夜擔心他還有氣,立即舉起懷裏的鬱金香,“梁叔叔!送花給你!”

    梁季禾故意冷下臉,迅速打量了她一眼,還好,沒缺胳膊少腿。

    隻有腳掌近腳踝的位置貼上了兩道大號的創可貼,拉過她的胳膊,“受傷了?”

    “嗯,我洗臉的時候胳膊撞到玻璃杯,掉地上不小心踩了一腳,不過不是很痛。”陳子夜穿著拖鞋,不嬌氣地抬了抬腿,“傷口不深,就是流了點血,走路也完全沒有問題的。”

    梁季禾即刻蹲下身,目光心疼,勾起食指在她傷口地方輕輕捋了下,把皺起來的創可貼拂平,擔心她會疼,不斷仰頭看她的神色,“電話也打不通,你不知道有人會擔心是不是?”

    “誰呀?”

    “你說誰。”梁季禾站起來,伸手拍到她額頭上,“我——還能是誰,想你想得快死了。”

    “那你早點來看我不就好了……”

    “不得讓你自己吃點苦,努把力。”梁季禾悶哼一聲,“你又不想我來。”

    陳子夜知道他是尊重自己的意願,她這次是跟著陳驚蟄的劇團來巡演,不是挑大梁的角色,還有July一路協助,遊學一般每天都在接觸新的東西,這是該一個人走的路。

    想到這,心裏更加踏實,她主動湊過去抱緊他的腰,“我洗澡,你怎麽出去了啊?”

    “你摔了不知道等我回來?”

    又給他繞回去了,陳子夜撒嬌似的提了提右手,“那我想著趁服務生幫忙打掃,我下樓到便利店買點吃的給你,熱的哦!本來也沒想管那點破皮的地方,正好有創可貼賣才順手買的。”

    梁季禾心裏一動,舍不得再難為她了,“我不吃沒有關係,你下次要先管自己。”

    “哦……”

    “我說過,你的任何事情,在我這裏都不算小事。”

    “知道啦——”陳子夜衝他吐吐舌,“……所以你出來幹什麽?”

    一時分不清她是沒話找話,還是故意挑釁,梁季禾無奈地扯了下嘴角,“買東西。”

    見她還想接話,梁季禾直接先堵住她的嘴,“你說我買什麽東西?用上你就知道了。”

    “……”哦。

    讓你問!

    陳子夜牽住他的手,麵上一窘,指著不遠處的教堂轉移話題,“馬上要關了誒……”

    “去看看。”

    “嗯!”陳子夜重重點了下頭,“我還沒進過教堂,隻在電影裏看過,是不是也能許願?”

    “可以禱告。”

    “你們學物理的不是應該信科學嗎?”陳子夜笑著打趣,“哦對,你還在青籍寺求過菩薩呢。”

    “……”

    梁季禾無奈地看她一眼,心說,笨蛋,我的願望,就是希望菩薩早點幫你實現願望。

    提及物理,陳子夜頓了一下,突然想起沈樂芙。

    她猶豫了幾秒,覺得她偶然認識了沈樂芙這件事,跟梁季禾說一聲好像,也什麽關係。

    不說反倒顯得有些刻意了。

    陳子夜敞亮愉快地講述了這段時間她在倫敦上過的課,遇見的人,盡管這些內容在每天打電話時,她也會說,但當麵再聊起來時,話題還是那麽新鮮,梁季禾會耐心地聽,會溫柔地接話。

    說到沈樂芙。

    梁季禾好像完全不驚訝,也沒有接著問她們是怎麽認識的。

    反倒是過了馬路,陳子夜眯起眼睛,故意拿遠眼神問,“你都不問我怎麽認識Jasmine的嗎?”

    梁季禾把手機拿出來,無語地指了下手機朋友圈背景圖。

    是他們的那晚光影模糊的合照。

    陳子夜微微一怔,繼而眉目轉晴,“我之前看過好多次的,但是你不是沒有朋友圈麽……”

    她明明之前仔細看過好多次,什麽都沒有才對啊,連頭像都是看不懂的符號。

    梁季禾輕笑了一下,“除夕那天晚上,你睡著以後我換的,不是你說沒有合照麽……”

    “哦……”那晚啊。

    那是淺嚐輒止的第一次。

    陳子夜不繼續接話了。

    梁季禾主動說:“陳池羽發現我換了背景,發到群裏,群裏都是一起長大的朋友。沈樂芙也跟著來點讚,我誤點進去,看到她剛發的朋友圈,你倒好,像個小粉絲一樣在留言裏麵跟人家聊起來了。”

    能不知道你們認識了嗎?

    “那……那我是很喜歡她的,她好漂亮哦,而且是搞科研的博士誒!”

    陳子夜不去細想他到底知不知道細節,劈裏啪啦跳躍著興奮的心情,把她跟沈樂芙相識的過程講了一遍,比說起他都驚喜,“我突然覺得,世界很小,但是好有緣分的……”

    說到別人,梁季禾總是理性不少,忍不住糾正她,“不是世界這麽小,也不是緣分多奇妙,是學校真的就那麽點大,有點什麽無聊的活動都先找中國留學生,畢竟還是多一些同胞情誼,誰都有糊弄作業的時候。”

    陳子夜故意逗他,偏要順著緣分說。

    “其實一起長大,並肩在實驗室努力,就已經是難得一見的緣分了。”

    梁季禾聽得出來,她不止沒有醋意,甚至是在揶揄他,“那天你跟我說英文名以後,我還特意去查了下,才發現,連你們的英文名,都是巧克力包裝紙上的情侶名,Dowson and Jasmine……”

    “……他們不是情侶,是國外版李雷和韓梅梅。”

    陳子夜笑出聲,“我開玩笑的,我對Jasmine,隻有羨慕,欣賞,喜歡。”

    梁季禾拿眼神說她沒出息,很快流露笑意,說出口,“作用力是相對的,她可能也這麽想。”

    “哦——”陳子夜比了個OK的手勢,藏起笑意,繃著一張小臉說,“收到鼓勵了!”

    梁季禾被她逗笑,牽著她走到教堂前。

    隻剩一扇門開著,梁季禾告訴她,這座教堂算是維也納建築史上最重要的巴洛克風格建築,隻有教堂正麵是希臘神廟風格,加長的綠色橢圓穹頂,兩側刻有淺浮雕石柱。

    饒過馬路,臨河而建。

    梁季禾走近幾步,麵向教堂,背對著湖水。

    他融入此刻的肅靜,端正地跟她說,“曾經有一位公主,她與騎士相戀,情非泛泛,卻不得善終,他為她遠赴沙場,她為他終身不嫁,終日來這裏禱告,神父告訴她,站在這裏倒向湖中。”

    陳子夜也想照做,卻被梁季禾牽住雙臂,定住她的位置,麵向自己。

    “這種背向未知,突然倒下去的感覺,很令人恐懼。”

    陳子夜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可以想象……我現在已經有點緊張了……”

    梁季禾衝她笑了一下,“神父說,這樣的方式可以與愛人獲得永遠的團聚。”

    “……”

    陳子夜明顯既不信,也不理解。

    隻見梁季禾倏地展開雙臂,沒等她反應,已經微笑著,作勢向後倒去。

    陳子夜嚇得趕緊伸手,一把衝上前死死抱緊他的腰身,害怕得聲音都在顫抖,委屈地瞪向他,“這個湖不知道深淺的!萬一我剛剛沒拉住,真的掉下去該怎麽辦啊?受傷了怎麽辦啊?”

    “可是你抱住了我啊。”

    “萬一呢!”

    梁季禾衝她心滿意足地笑,吻住她微微揚起的臉,“那就跟公主一樣,永遠沉睡水底。”

    這是神父說的方式。

    要麽一起救贖,要麽一起死亡。

    都是永恒的團聚。

    梁季禾借著教堂關閉的鍾聲,鄭重地告訴她,“人生還有太長的路要走,一定會遇到很多困難,健康,金錢,愛恨,雜事,方方麵麵,與其讓我們的故事變成童話,我更希望是一支盡情盡興的雙人舞。”

    陳子夜憨憨地衝他笑了一下,說我知道,我都知道,“讓我來說。”

    “梁叔叔,喜歡是藏不住的,你讓我很有底氣。”

    “我知道,我不是最漂亮、最優秀的那一個,更不要提跟你登對,但是我知道,你不是一個靠家裏才能站起來的人,你懂得去愛,懂得包容,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所以我從來沒擔心過那些世俗的障礙。”

    “我想,你我之間,既會是親密無間的愛人,也會是永遠並肩麵對世界的朋友。”

    此刻已經不再需要任何言語,梁季禾隻說,“好。”

    這是比戀愛、求婚、結婚都更鄭重的諾言。

    她遠比自己想象得更通透,更平等,更自由。

    這一刻,梁季禾覺得,粒子大概是有顏色的,衍射大概可以走直線。

    矢量場通過任意閉合曲麵的通量,短暫為零。

    梁季禾突然笑了一下,牽著陳子夜的手,穿過一盞一盞慢慢熄滅的教堂走廊燈,迎著光亮每走一步,光芒就在背後消失,他們提著東西像一對普通的夫妻,慢慢散步至此,上帝在衝他們微笑。

    鍾聲即將告別今日,唱詩班還剩最後一曲。

    他們無聲地在倒計時。

    門緩緩關上。

    最後一句。

    最後一秒。

    他們挺直脊梁,彼此獨立,垂下胳膊,不作任何牽絆。

    隻是轉向彼此,閉上眼睛,互相親吻。

    容許大人耍賴先睜開眼。

    他想說。

    勇敢去相愛,勇敢去自由。

    因為——

    愛一個人,除了一句“我愛你”,更需要一句“原諒我”。

    原諒我的情不自禁,原諒我的平平無奇。

    作者有話說:

    完結了!謝謝所有朋友們,五年過去,回來寫文得到了很多陪伴和鼓舞,哪怕每天出差、加班熬到三點才能寫完,也會覺得再好不過。故事就寫到這裏,梁叔叔和小子夜會相伴到老,互相成長,他們不需要更多的承諾和束縛,有梁叔叔在,她一定會很幸福。也希望所有女孩子,勇敢去相愛,勇敢去自由。最後!謝謝所有人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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