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喝酒
  第7章、喝酒

    這場初雪連下了幾天,天氣濕冷沉暗,瓦藍許久不見。

    陳子夜五點半按時起床,宿舍樓不似往常清晨那般吵鬧,元旦假期剛過,名劇重演項目初試在即,所有人一改往日擠在一起踩點刷牙洗臉的習慣,零零散散各自走去水房。

    回到宿舍,觀妙睡得正沉,聽不見陳子夜看她起床,隻迷迷糊糊地吐幾個字,聽不太清楚。

    陳子夜坐到床邊,摸了摸她的額頭,“沒發燒啊。”

    低頭去看她時,正好撞上觀妙睜開眼,她幾乎是嚇醒的,“幾點了啊?”

    “五點四十二。”

    “哦……”觀妙坐起來抹了把額頭的汗珠,“我昨晚小腹一直有點痛,沒睡好。”

    “是不是月例要來了?”

    “還沒。”

    “那得晚了有二十多天了……”陳子夜算算,“你一直都很規律。”

    觀妙接話很快,“被你傳染了。”

    宿舍沒開燈,隻要窗外的走廊燈照在地上,陳子夜對狹窄房間的布局輕車熟路,拉開抽屜看到調經的益母草顆粒還剩幾大盒,“調經的藥你之前按時喝了嗎?我喝完就來了,剛結束。”

    “有時候忘了就沒喝。”

    “現在肚子還疼嗎?”

    觀妙搖搖頭,手還捂在小腹上,麵色煞白,尤其是眼皮,沉重得明顯,“現在還好。”

    “我找止痛藥給你。”陳子夜怕白熾燈對剛醒的人太刺激,特意開了桌上的台燈,橘色的光暈自帶溫暖的效果,她慢慢安慰說,“下午初試,師父沒給範圍,不知道是考理論還是基本功,隻考理論你還能撐一撐。”

    “就是武戲我也得撐住啊。”

    陳子夜找到藥,倒了杯溫水,知道這次機會對她們意味著什麽,不再勸,隻擔心地看了看她。

    觀妙反過來安慰:“沒事的,我們倆都得撐住了!我告訴你個比賽技巧——如果初試隻是任選一段曲目表演,你記得選個劇情矛盾嚴重、情緒起伏大的片段唱,別傻呆呆地選個丫鬟的戲份,你演得再細膩人家也覺得你小家子氣!”

    “嗯……我這次有多準備幾段。”

    “那就好,別緊張。”

    陳子夜扶著觀妙站起來,順手把臉盆和毛巾拿好,狀態比之前精神了許多,“希望我們都有好運。”

    “有好運我們早投個好胎了,還用在這裏受罪,求菩薩不如求我們自己。”

    “……我盡力吧。”

    陳子夜站在走廊裏,往窗外看了一眼,漫天的烏雲聚攏在四四方方的院落之上,像要下一場大雨,又有紫粉色的綿雲化作金魚,搖曳近似透明的尾巴,朝幽暗更深處探遊,所到之處熒光點點連成一道光斑。

    —

    初試時間定在當天下午兩點,地點仍在範家戲院前廳。

    評委除了範師傅和張祈沅師叔,現場還有慕城戲曲學院的章牧懸教授和新一代北方昆曲大師陳驚蟄女士。

    原定初試評委隻有嚴柏楠、陳馳這樣的知名導演、投資人之流,遠遠請不動真正的戲曲界大師,章陳二人均是應梁季禾邀請而來,意在給戲院姑娘們當麵做些專業上的指點,二來也可以讓他們挑幾個好苗子走。

    戲劇要有人學,舞美、文戲、編劇也得有人學,總不能一院子的姑娘都能唱成角兒。

    真要這麽說,那成了角兒的姑娘也不能都出在這一出戲裏。

    梁季禾的安排,範師傅也讚同。

    那日聊完戲院的營運規劃後,範師傅還在愁方案如何下筆,隔幾日梁季禾新聘用的職業經理人陳池羽就到崗了,除開前姐夫這個身份,他原先就是在佳士得做明清瓷品的市場調研,回國後創立了旨在推廣傳統戲曲文化的傳媒公司——一夢池羽。

    後因跟故宮聯動策展池羽戲曲回廊夢而爆紅網絡,被梁氏全資收購。

    陳池羽對“舊夢新顏”這個重啟名劇的項目很感興趣,主動請纓而來。

    他有興趣用更潮流的方式演繹傳統,但梁季禾有的更多是興致。

    人生順遂、殺伐決斷的人,並不會想真正嚐試挫敗的滋味。

    他隻是想知道什麽樣的契機會讓自己有一敗塗地的可能,是解構一部劇,還是捧紅一個人。

    高山低穀,俯仰無用。

    昆曲講究唱念做打,以綿婉悠長、意猶未盡見長,尤其注重咬字吐音的徐疾和鬆張。初試定的是兩問一唱,兩問戲劇史和人物及關係解析,考察劇本研讀程度,一唱講究選嗓和挑形,隻一人戲份,不借助任何他人搭戲默契。

    戲劇史問得不偏,沒有故意刁難的意思,二十幾個人多少都能答上幾句。

    唱單人選段就尤為講究。

    如同觀妙所說,單人戲份想在三五分鍾內出彩,勢必不能選性格單一的角色,更不能選需要搭腔的對手戲。

    沈時亦也懂討巧,選了一出最不露怯的《風箏誤》,劇情以風箏為媒,短短幾分鍾便可見誤會、矛盾、鬧劇等連環編織情節,台詞細密,情緒忽高忽低,連丫鬟給小姐報錯信都能演出花來。

    觀妙也是如此,初試求穩,選擇了最拿手的反串,唱的是《單刀會》,光巾幗不讓須眉的扮相就平添三分。

    陳子夜上場靠後,她長相屬於濃顏,隻有嘴巴右下角有一點梨渦,笑時輕盈,冷如月霜。

    最恰如其分的便是唱梅妃。

    但《長生殿》中梅妃戲份較多的隻在《絮閣》一折,講臘梅綻放,趁楊貴妃不在,唐玄宗以梨園新戲為由請梅妃夜宿翠華西閣,後被發現狼狽躲入夾牆之內,勝在對手搭戲,《一斛珠》一幕講唐玄宗心懷愧意贈一斛珍珠卻被梅妃拒而不受,寫下《謝賜珍珠》,半句“柳葉雙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汙紅綃”,殘妝淚溝,不顯樣貌脫俗,後半句“長門自是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既是新歡欲拒還迎,又是舊愛心灰意冷,玩轉心意非三五分鍾可扮演。

    要說梁季禾回禮的《梅妃禮》倒是有合適的選段……

    但論如此高水準的新編劇目,帶來的可不隻是耳目一新,更是多層次為扮演者量身定度了梅妃的驚豔。

    陳子夜思索再三,覺得這出戲得留在終麵。

    ……如果有的話。

    故而選擇了《刺虎》一出,講明滅後,宮女費貞娥假扮明公主,本欲利用美色行刺闖王,不想闖王將其許配給副將“一隻虎”李固,宮女費於洞房之夜將其刺死後自刎,首場便是拍散而意濃《端正好》。

    肩臂、手腕直貫到手指,終指寒光一劍,一句“切切的蘊君仇,侃侃的含國恨”將報仇雪恨的情緒推至高潮。

    半分哀怨,半分鏗鏘,女兒家的容貌,男兒般的氣概,盡數眼前。

    雖說達不到驚豔全場,但在座評委無一不認為這是個好苗子。

    範師傅也破天荒誇了她一句,刺旦少了點兒英氣,但美則美矣。

    ……

    初試結果現場不公布,但眾人心裏有數,下了台紛紛卸妝。

    幾個師姐來恭喜陳子夜,夾雜著幾句意料之外,意外她會報名主角,更意外她唱得比預想要好,好得多。

    但最多隻是抱怨她平時藏拙,讓人小看了她。

    功底這東西摻不了假,上了台唱得好就是最大的話語權,所以也沒人說些自討沒趣的話。

    等陳子夜卸了妝、換好衣服出來,範師傅已經招呼忙活了一下午客人去吃席。

    隻有陳池羽等在院內車邊。

    “陳小姐。”

    陳子夜愣了一下,點點頭,“您找……我?”

    “對。”陳池羽笑時露出一排光潔的牙齒,非常陽光,“也不對,是梁先生找你。”

    陳子夜往車內看了看,空無一人。

    陳池羽說:“恭喜你初試通過,梁先生給您送了一份賀禮。”

    沒等陳池羽伸手進車內去拿到,陳子夜已經本能地說出:“……這不太好。”

    “那勞您就跟我走一趟。”

    “……嗯?”陳子夜有點懵懵的,沒太理解,隻知道開場介紹他是以後為戲院做推廣的人。

    像是意料之中,“梁先生說了,您要是不收禮,就帶您去個地方。”

    陳子夜遲疑開口,“什麽地方?”

    “這個就不便先說了。”

    他手上拿著紅絲絨材質的盒子,像首飾,光看不認識的品牌名稱就可見貴重。

    等著陳子夜接收,有一種不能選的壓迫感。

    陳子夜雙手擺開婉拒,“我不能收的。”

    那就跟著陳池羽走。

    他跟梁季禾開車的風格完全不同,西城的七點半,也不怎麽堵車,大多數人騎電瓶車、坐公交。陳池羽一路感慨了三遍西城交通順暢,就是跟他去的地方繞八百圈也湊不上。

    車開到青籍寺下,石柱高聳,寺在山腰。

    陳池羽車都懶得下,指了下小徑深處的黃雀湖,“這什麽鬼約會地點……那邊。”

    “謝謝。”

    “不謝,送你是我工作的一部分。”補充一句,“哦……忘了說,你本人比戲劇扮相更好看。”

    “……謝謝。”

    陳子夜下車往河邊走,靜謐的小路兩邊都有路燈,光束照在她臉上,一層絨絨的光,她走得不慢,腳下有一點沙子,仿佛心裏揣著一個盛滿白糖的小沙漏,走一步倒一點,倒計時一樣的碰麵。

    走近才發現這是個室外餐廳。

    深在林中,沿河設宴,采用深褐色木桌椅,間隔用的是淺黃色地燈。

    梁季禾正在看湖麵,有並排遊擺的木船,今晚沒有風,也沒有雪,隻有餐桌上的蠟燭燃燒著安靜和暖意。

    每一桌幾乎都有人,都在很小聲地用餐和交談。

    陳子夜走過去時,比平常聲音更輕地問好,“梁先生好。”

    梁季禾偏過頭,衝她微笑,“坐。”

    剛一落座便有服務生上菜,主西餐,這個季節已經端上了炭烤春竹筍,養胃的陳釀黃魚雞汁,澳洲和牛山蘇,鬆茸龍蝦飯,提前上了紫米酒糟當餐前點,去了容易吸收的杏仁可頌。

    “能喝酒嗎?”

    大約是誤解了這句“能否”的征詢意味,陳子夜點點頭,“我去年十一月就滿十八歲了,能喝酒。”

    “剛滿,那就允許喝幾口。”

    “我應該多喝就口也不會醉。”因為我們家都很能喝酒,但是這句她沒說。

    梁季禾頗有興趣地看了她一眼,沒有反駁,“那醉了會怎麽樣?”

    陳子夜認真想了想,握緊拳頭,佯裝喝醉,“喝醉可能會打人……”輕輕對著空氣一拳,“像這樣……”

    “這樣。”

    “這樣——”陳子夜將拳頭舉到臉頰邊,一點都不凶,甚至有點可愛。

    梁季禾輕笑出聲,“哦——”拉長聲音,伸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就這樣看著她,也不說話。

    陳子夜覺得自己的心髒連著脈搏一般因為緊握貼近的手指而變得加速,她該說點什麽。

    但是嘴巴卻張不開,目光投到他的下頜線、脖頸和胸口。

    緩緩地像是在看日落。

    他鬆開手,像是接過醉酒的荒謬,也握緊拳頭往自己的心上撞了下。

    陳子夜慌張地別開眼,隨意拿起眼前的酒杯就喝了一口,酸,苦,甜。

    “你得沾點鹽,不然會苦。”

    “蘸哪裏。”

    梁季禾笑著指了指就在她眼前的小碗碟,“蘸這裏。”

    “這是什麽……”

    “鹽。”

    “哦對……”

    陳子夜是第一次喝酒,才一口她已經有點醉了一樣。

    她瞥了一眼梁季禾,一如往常的神態,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那雙眼讓她想起薑如汀,興許是二人有此淵源,他才會格外關照自己。

    他一定希望自己母親拿命保護的人,能夠在昆曲上精進表演,清和雅致。

    多想反倒是顯得不敞亮了。

    低著頭又吃了幾口春筍,她喜歡吃筍,覺得這次一定得說點什麽才能終結剛剛的胡思亂想。

    語氣自然得多,“我們今天初試結束了。”

    “嗯。”

    “我以為師父會請您當評委。”

    “是請了。”

    陳子夜抬眼,神色緩和了許多,“您不參與評審嗎?”

    梁季禾笑容敞亮,“總得對其他人公平點。”

    陳子夜吃香很斯文,但她發現梁季禾吃飯更加慢條斯理,而且喝酒也不愛蘸鹽。

    “我今天沒有唱梅妃。”

    梁季禾看向她,手搭在酒杯上,等她繼續說。

    “我覺得《梅妃禮》特別適合壓軸唱,越看越有意思,衝突劇情和細膩的感情都有。”

    梁季禾語氣平常,帶點笑意,“撐得到終麵嗎?”

    陳子夜有點喪氣,嘴巴嚼東西的速度也變慢,“……挺難的。”

    沉默了一會兒。

    他端坐靠前一點,獨自碰了下陳子夜的酒杯,“唱得上梅妃的時候記得告訴我。”

    “我盡力吧”卡在喉嚨裏,陳子夜小聲對自己說,不易察覺地點了下頭。

    作者有話說:

    是誰醉了!

    *剛剛捉蟲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