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陪席
  第4章、陪席

    陳子夜一整個下午都在西城穿梭,取布匹、掛燈籠、買禮品這些搬運整理的笨重活兒交由楊師傅解決,買油彩不急,最要緊的還是趕去城東的秀水苑,先付了一筆定金,把工期定死。

    昆曲服飾非同一般,尤其是女主角的,從選料、剪裁、滾邊到盤扣,都得經過精確的尺寸度量和體型分析,流程繁難,除此以外,宮廷戲多華麗旖旎的場景,還需在服飾上配以京繡、手繪等工藝,連盤扣和絲線染色都得是手工製定。

    貼合人身僅為上品,周身溢彩才是極品。

    越矜貴的店受眾越小,反而越難排上,畢竟一件隻屬於一人。

    陳子夜趕到國賓館時,將近八點,已經開席一個多小時了。

    她找到靠窗的兩桌師姐,手裏還拎著大包小包的道具飾品和蠟燭,悄悄地挨著沈時亦坐下。

    “你可算來了——師父已經出來喊你好幾回了!”

    “……秀水苑在東城,實在太遠了,想著公交、出租車都會堵,我就多走了幾步坐的地鐵。”

    “別說了,快進包廂,師父喊了幾個師姐進去陪席,也喊了你去,說是看你安分老實,帶你見見世麵。”沈時亦湊到耳邊鄙夷地說,“其實就是看你長得漂亮,陪席能讓戲院有麵子,也能讓那些大佬們開心……”

    “我就不進去了吧……”

    “那可由不得你。”沈時亦衝二樓努了努嘴,“看,我那表舅舅又出來尋你了,可比梅妃等唐明皇都著急。”

    陳子夜沒有拒絕的可能,離開座位前輕歎了口氣,茫茫然看向空座位上那幾個黑色塑料袋。

    “去吧,不用管這些了,我幫你看著。”

    陳子夜悶悶點頭,不情不願地跟範師傅進了包廂。

    按時到一起進包廂還好,壓軸到反倒是引人注目。二樓不同於大廳,安靜了許多。

    “可算是來了!”範師傅令人進門,順著介紹,“這位是你張沅祈師叔,看著你長大的就不多說了,這位是國內知名的文藝片導演——陳馳,《沙洲》、《玫瑰血》都是陳導的作品,拿了太多國際大獎了!”

    陳子夜禮貌地笑笑,隻說您好,不想喊人。

    範師傅笑得合不攏嘴,伸手繼續往右恭維,“這位是嚴柏楠嚴先生,他白手起家建立了楠木集團,九幾年就叱吒商場了!對傳統文化特別有興趣,也頗有研究,正打算投資幾部跟戲曲有關的電影和綜藝呢。”

    嚴柏楠看著就有些不像斯文人,揚聲擺手,“談不上研究,就是特別愛聽昆曲,什麽四郎探母、七仙女都聽,天天聽,就愛聽感情戲!別看我這個人吧,人高馬大的,但其實還特別感性,能給我看哭你們信不信?我就覺得吧,戲文裏的男人都不太中用,有錢有勢怎麽會感情坎坷?”

    範師傅說話時他也沒閑著,吐蝦殼像淬痰一般的力道,衝陳子夜上下三路打探的眼神更是讓人不舒適。

    ……而且四郎探母、七仙女又是哪門子的昆曲?

    但桌上的人卻樂意附和,“可不是,女人都是慕強的,董永要是皇帝,什麽仙女都得下凡!”

    雖然陪席在戲院是常有的事,但陳子夜是第一次來。舊戲新演這個項目啟動之前,沒什麽商業飯局,就算有也是正經八百跟戲劇行業有關的,通常也都是喊梅汀、沈時亦這樣的“親女兒”去,偶爾心情好才帶上觀妙。

    擔心院裏其他師姐妹心理失衡,所以她們極少詳細說。

    沒想到是這樣。

    “這個妹妹怎麽不說話?會喝酒嗎?”

    嚴柏楠盯著陳子夜許久了,礙於她來得晚坐在最外麵,他在主座舉杯,其他人也跟著端起酒杯,連不迎合都算是違背。

    “她怕生,平時也不說話。”梅汀和觀妙搶著打圓場,“是,她年紀小,從來沒見過您這樣的大人物,現在這會兒估計還蒙著呢,也不會喝酒,從小就是給我們打雜兒的。”

    “你們這可不對啊,都是自家姐妹,怎麽能讓妹妹打雜兒呢?”

    觀妙自罰一杯,忙說:“是,嚴老板說的是,我得多聽聽您的教誨,我這張嘴就是太不會說話了。”

    “不打緊,你們會唱就行了,漂亮就行了。”嚴柏楠眼睛始終對著陳子夜,故意放低聲音,“你平時唱什麽呀?”

    陳子夜如實回:“唱《牡丹亭》裏的丫鬟。”

    “你還用演丫鬟啊?”轉頭就對範師傅說,“那我要批評你了,這模樣能是丫鬟?”

    範先生哎呦兩聲,“她呀,就一張臉過得去,唱得一般,還有得練呢。”

    “唱一個聽聽,也給大夥兒助助興。”

    陳子夜愣怔在座位,臉上還帶著不太明顯的笑意,她沉了口氣壓低嗓音說,“……歡迎您以後來戲院聽,我今天有點感冒,喉嚨還啞著,唱得不好,反而掃了大家的興。”

    “是不是不好意思啊?”嚴柏楠給她台階下,“沒事兒,你這模樣唱什麽都好聽,快唱一個。”

    “您是對戲曲有興趣的人,我不能拿唱不好的選段糊弄您……”

    嚴柏楠麵子被拂,動氣顯在臉上,難以自控,“你這就是不給我麵子了!是不是得真金白銀砸在你身上才肯給我唱一個啊?這沒紅就先給我端上架子了?”

    範師傅見狀,忙給他斟酒,好言相對:“她怎麽敢呀!確實是不舒服,昨兒還發高燒呢!今天才好一點,這不是就想著能跟您吃上飯,再不舒服也趕著來啊!”

    “你別在這給我整這些有的沒的,一個唱戲的給我裝什麽清高?!”

    聲音大到像是能把人撕裂,看戲的導演藏笑,敬了嚴柏楠一杯酒,勸說:“算了,我們喝酒,人家畢竟還是梁先生的人……打狗還得看主人麵。”

    陳子夜聞言,幾乎是下意識地顫了一下。

    她看向桌上師父、師姐們的臉色,一一看過去,無人開口,甚至沒有人敢跟她對視。

    ……這太讓人窒息了。

    你傲慢享樂,就容不下旁人掙紮生存?

    命運給饋贈的恩典標定價格,但尊嚴和自由之所以無價,不是因為給不起,而是絕不要。

    有生之年,永不出售。

    “……不好意思,我有點頭暈想吐,大概是感冒有點嚴重。”陳子夜平靜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捂著嘴像模像樣地往外跑,像是誰敢攔她她就直接吐到她身上一般,猛然用力到幾乎是撞在門上的。

    一拉開門——

    梁季禾站在門外。

    她眼睛濕潤,還泛在眼眶裏,抿緊嘴唇,眼眶和耳朵紅成一個顏色,委屈裏更多的是倔強。

    ……他怎麽在這裏。

    ……好狼狽。

    隻怔了幾秒就立即跑開。

    —

    梁季禾原本確實在席上,但沒待三分鍾就走了。

    他一貫敞亮鬆弛,打扮上也簡潔舒適,黑色毛衣,棕咖色大衣,說自己還有私事,先走一步,這頓算他的,吃喝隨意。沒人敢問,也沒人敢留,一桌子人要麽不出聲,要麽猛烈出聲——您忙,您忙,我們不打緊。

    梁季禾倒也沒有說錯。

    他確實有私事,出了包廂,去了高層的私人會客廳。

    梁季禾是來跟陳池羽這個表姐夫吃送別飯的,準確來說已經是前姐夫。梁陳兩家原本既是鄰居,也算世交,爺爺輩就一起去蘇聯留過學,回國後又一起投身援西工程,幾十年了利益交纏,小輩兒們自然也關係匪淺。

    有些是發小,有些是夫妻,分分合合,合久必分。

    小時候以為各自的人生像《三國演義》,分踞各地,其實是《西遊記》,九九八十一難,各有各的難。

    這不……青梅竹馬、外人歆羨的一對兒就這麽離了……

    還把五歲的女兒丟給了不靠譜的陳池羽。

    小朋友很愛黏著梁季禾,老往他腿上爬,鬧著要吃這個那個,梁季禾一一給她點上了。

    “這頓你請啊!”陳池羽哭喪著個臉,“總不能讓我請,你選的地方,畢竟我被你姐掃地出門了,現在一毛錢沒有。”

    梁季禾好笑,“哪次不是我請?”

    “應該的啊——你是經法雙修的商業奇才,我隻是平平無奇的啃老大帥哥,我能跟你比?”

    “你要不再喝點兒。”

    “這裏有什麽好喝的?都不知道你怎麽會選這麽個地方,像極了家裏那幾個老頭子的品味,難怪你盡得他們真傳。”

    梁季禾沒回,懶得跟他鬥嘴,拿特意點的小薯條沾了點番茄醬,點在陳池羽女兒的鼻子上,逗她玩。

    小女孩從口袋裏掏了幾顆水果玻璃糖請他吃。

    但是縱然是梁季禾出馬,也沒能讓小朋友消停下來,沒過半小時,就開始喊著要下樓看荷花。

    梁季禾索性讓人去找一間臨池的普通包廂,隔著玻璃看花,還有些亮閃的夜燈。

    單間方桌,落地竹簾相隔,一眼可以看盡窗外的一池枯荷。服務生周到斟茶,陸續上菜,菜品精致,光看賣相一時半會兒看不出時令,蔬果清爽新鮮,截然透著南方夏日的濕和甜。

    就在陳子夜那桌隔壁。

    清清楚楚聽了一場大戲。

    他把小朋友放下,叮囑陳池羽陪她去看花,眼神已經跟著人影飄到遠處去了。

    臉色陰沉得不常見。

    人要走,被陳池羽眼尖發現點不對勁,連他這種認識了幾十年的發小都少見他這樣,“著什麽急。”

    “工作有事。”

    “金融危機?”陳池羽打趣,“別說不是,就是真的金融危機,秩序崩潰,你梁季禾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梁季禾說:“我走了。”

    “我要是你,我剛剛立刻上去英雄救美,搞不好美人一感動就以身相許了,不過這會兒去安慰也也行吧……”

    梁季禾笑笑,“我沒你那麽閑。”

    陳池羽回想了下跑出去那姑娘的樣子,沒看清,但梁季禾那挪不開的眼神他看清楚了,逮著機會繼續拿話噎他,“你自己信就行,我反正是不信。”

    —

    陳子夜沒跑遠。

    穿過國賓館的人工湖和草坪,挺在最大的那棵樹下,兩邊都是蒼茂的細葉榕。

    行道樹下有間隔著的長木椅,細葉榕果子雖小,但枝繁葉茂,年年結實。

    不太像冬天該有的樣子,應該是個好意象。

    貓蹲在最大的那棵榕樹下,沒光影的地方,頭枕著尾巴,旁邊有一小堆剛燒完的落葉和垃圾,還有一些熱氣兒。

    陳子夜隻看著小貓在吃其他客人投喂的一小塊麵包,她蹲著愣神。

    什麽都沒想,隻想外婆,隻想哭。

    月移影動,陳子夜的身形在地上被拉長到樹後,樹蔭露月。

    月輝和燈光一同映進貓的眼睛裏,從冷藍色變成反光鏡一樣的刺白。

    她嚇了一跳,她不知道原來貓的眼睛還能這樣。

    愣神之際,巨大的人影又籠罩下來,陳子夜慌得兩腿一軟往後一仰。

    正好撞在了梁季禾的腿上。

    仰頭看清楚人,慌張開口:“梁、梁先生。”

    梁季禾輕笑,拉了她胳膊一把,陳子夜借力起來,他立即鬆開,“嚇著你了。”

    “……沒,我剛剛在走神。”

    走了兩步,兩人並肩坐在樹下的長椅上,梁季禾問:“剛剛哭了?”

    “……沒有。”陳子夜緩緩搖頭,但眼眶裏還有淚光,沒有說服力。

    剛剛跑過來的,頭發還鬆散在耳邊,她伸手捋了一下。

    梁季禾語氣很平緩:“想哭就哭。”

    “不能哭,我外婆說雖然會哭的孩子有糖吃,但是那是因為他們哭了就有人哄,他們很幸運。”陳子夜垂著頭,聲音越說越小,後半句說自己:“但是我沒有,我不能哭的。”

    梁季禾笑了笑,“你外婆說對了半句。”

    “……哪半句?”提到外婆,陳子夜的聲音有點哽咽。

    梁季禾看向她,摸到口袋裏的糖,停在陳子夜眼前,“小朋友喜歡吃的糖,應該味道不錯。”

    想到剛剛碰麵的場景,他好像抱著一個小朋友……

    梁季禾也想到這個,“我像有那麽大的女兒?”

    “不像,您看著很年輕。”陳子夜覺得這不算依據,想到眾人對他恭敬尊重的樣子,“但也不一定……”

    可能有錢人有什麽保養的法子,不怎麽顯老,當然這句話她沒說。

    像是能看穿她的想法,梁季禾有點無奈,“確實不一定,我有可能五十了,女兒像你這麽大。”

    “啊……”陳子夜看向他,甚至不自覺地臉向前靠近了一些。

    可能梁季禾長得實在不像會開玩笑的樣子,也有可能是她自己對梁先生也總帶有一些敬畏之意,以至於他說什麽,她其實都會先當真,而後才反應過來,“……那應該不是。”

    “當然不是。”

    陳子夜被自己這段莫名其妙的閑聊逗笑。

    被梁季禾看在眼裏,靠到長椅後背上,淺淺舒了口氣,感慨說:“你倒是也不用人哄。”

    陳子夜遲疑了一下,鼓了很大的勇氣才朝他攤開手心,“不是給我糖吃麽……”

    “會哭的孩子才有糖吃。”

    陳子夜有點委屈地收回手,掌心還沒合上,被梁季禾握住,一顆糖放上去。

    他眼睛看的卻是子夜,勾起了笑,“這半句是對的。”

    ……原來是後半句不對。

    陳子夜還在回想這句話的意思,梁季禾已經看向遠處。

    陳子夜看向他,這個人浸入夜色裏,隻有雙眼水光璀璨。

    他沒了笑意,突然像是隔了很遠,讓人琢磨不透。

    “你想怎麽處理今晚的事情?”梁季禾問。

    陳子夜如實說:“沒想好,我覺得我沒做錯什麽……但是怕給師父和戲院惹麻煩……”

    “這些你不用考慮。”

    陳子夜腦子一片空白,但她知道嚴柏楠敢這樣輕賤她,除了偏見,更是一種人性最原始最樸素的傲慢,是更強者想要撕碎弱食的暴戾,這是不對的,陳子夜想。

    但她無法左右每個人的偏見,就像無法理解哈密頓最小作用量原理。

    就像世界上有一萬顆星星,仰望時總能特別自信地說——那是最亮的一顆。

    這回陳子夜沒像以往那樣搖頭,她覺得她應該是懂他要說什麽。

    “……可能等我紅了,我才能擁有一些自由。”

    梁季禾衝她笑了笑,表情又回到往常那般平和,“不一定,但值得試試。”

    作者有話說:

    《後半句是錯誤的》,今天有作話了!因為明天周一hhhhhh,朋友們明天上班上課順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