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新年
  第36章 新年

    大年初一, 因施虎哄了朱為治一晚上,現在倆老頭打著哈欠看孫子孫女拜年。

    丘兒霜兒雖是一胎雙生,但卻是一個隨爹一個隨娘, 不過都是生得雪團一般,小孩子家家的不經凍, 又好跑出去玩,臉頰上總紅彤彤一片, 搭著身上的紅襖子, 看著喜慶慶的招人疼。

    “外公新年好!祝外公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小孩子的聲音嫩生生的, 清亮又悅耳,把施虎稀罕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兒, 連忙從身後拎出兩個麵口袋大的紅袋子,招呼著倆孩兒:“來來來, 看看外公給你們包的紅包, 可不要再被你們爹騙走了, 說什麽也不能給,知道嗎!”

    朱為治本在旁邊也跟著傻樂, 樂著樂著感覺情況不大對,犯起鬱悶道:“不對啊,我是爺爺你是外公,按理拜年也該先給我拜才對, 怎麽先拜你了?”

    施虎當著孩子的麵不好擺臉子, 咧嘴強笑:“因為這裏是我家,有意見啊,有意見您回自個兒家去。”

    朱為治吃了一記啞巴炮, 氣得喝茶不吭聲。

    這時管家老許慌慌張張從外跑來, 嘴裏嚷著:“不好了不好了主子!出大事了!”

    施虎給下人使了個眼色, 先把倆小的領出去,然後才一拍桌子怒火衝天道:“你才不好了!你全村都不好了!大過年的說什麽話!晦氣不晦氣啊你!”

    老許照著自己嘴巴拍了下,哭喪個臉道:“實在不是我晦氣啊主子,是當真不好了。二姑爺今早入宮麵聖,回來路上遇見了都禦史家的公子,那醉酒王八大年三十在花樓裏放蕩一夜,大早上人還暈著呢,見了咱們二姑爺不知死活說了兩句二姑娘的胡話,二姑爺就把人給揍了一頓……”

    施虎一拍大腿:“揍得好!不光雁行揍他,我還要揍他呢!不知好歹的東西,誰的胡話都敢說!”

    老許的臉哭喪更厲害了:“主子您聽我說完啊,主要卸個胳膊腿都沒什麽,關鍵是……咱們二姑爺把人揍得暈死過去以後,覺得不解氣,回過頭又過去補了一腳。”

    施虎端茶往嘴裏送,不當回事道:“補哪兒了?”

    老許:“命……命/根子……”

    “噗——”

    施老頭一口茶噴了出去。

    他放下茶盞,摸著胡子“嘶”了一聲,頭往老朱那邊一湊,低聲詢問:“我記得那個李禦史家裏,可是六代單傳?”

    朱為治伸出隻手,低聲回應:“五代,去年老李努努力又要了個。”

    施虎鬆了口氣:“啊那這事就好辦多了。”

    半個時辰後,國公府書房中。

    朱傳嗣笑眯眯推開門,看到正在專心研究邊陲地勢圖的秦盛,清了清嗓子道:“好巧在這裏見了,妹夫今日可好啊?”

    秦盛麵對地圖頭也不抬:“還行。”

    朱傳嗣將門合上:“嘖嘖,你是還行了,李禦史那可鬧著要進宮告禦狀呢,說你把他兒子這輩子都毀了,得要你負責。”

    秦盛仍舊頭也不抬:“怎麽個負責,我把他給娶了?”

    朱傳嗣:“……”

    朱傳嗣:“我發現一張床上還真是睡不出兩種人,老二說話句句噎人,現在連你也學上了?”

    提到施玉瑤,這下換秦盛說不出話了。

    朱傳嗣心裏舒坦了,慢悠悠走過去道:“放心吧,嶽丈大人有法子擺平這道,李禦史也就是嘴上喊得響,實際他最不想把這事鬧到陛下耳朵裏,不然吃虧的還是他們。”

    秦盛終於抬起來,皺眉看向朱傳嗣:“那你來這裏跟我說這些,幹什麽?”

    “廢話”兩個字臨到嘴邊被他生生咽下去了。

    朱傳嗣一臉的高風亮節:“這不覺得快三年沒見了,想和你溝通一下感情,促進一下咱們連襟之間的情誼。我倒是想和老三家的說說話,偏小沈他整日忙著盯那些卷牘。除了你,我還能找誰呢?”

    秦盛徹底不耐煩:“你有話直說。”

    這也是他最不喜歡朱傳嗣的一點,說話拐十八個彎,看著和和氣氣,實際從頭到腳一身心眼子。

    真不知道為什麽把大姐嫁給他。

    朱傳嗣語氣一沉,幹脆破釜沉舟似的一問:“雪化之後,東南剿匪,能不能一起去?”

    秦盛重新將目光落到地形圖了,“哦”了一聲道:“今日陛下也是在與我說此事。”

    朱傳嗣樂了:“你如何回答?”

    秦盛:“不去。”

    朱傳嗣:“?”

    朱傳嗣:“原因?”

    秦盛修長粗糙的手指點在地圖的一處,道:“這裏是陰山,如果說秦嶺淮河對漢人來說是南北分界,那麽陰山對於蠻人來說就是裏外分界。不得陰山,即便鎮壓蠻人再久,稍有不慎,他們便能一鼓作氣攻下中原。陰山南,挨黃河,黃河之上,便是西夏王朝。西夏王朝的老國王雖年輕時曾在大涼為質,又靠大涼的擁扶得到王位。但是他的國家隻要處於陰山一日,他就注定隻能與蠻人同仇敵愾,必要時,與蠻人聯手,一起進攻大涼。”

    朱傳嗣正色起來,心慢慢沉下來,說:“你的意思,是現在蠻人還在想著入主中原?”

    秦盛目光如炬,指尖猛叩地圖一聲:“不是還在,是他們從未放棄。你知道現在的蠻人首領是誰嗎?”

    朱傳嗣眉一皺,猜測道:“呼延金?”

    “呼延金早就死了。”秦盛道,“現在的掌權人是他的小兒子呼延伏。那小子由他的祖母一手帶大,他祖母是誰?是昔日蠻人王朝最後一個正出公主,把孩子捆在背上上戰場的人物,由她教出來的,不是老虎就是狼。兩年前我扒了他大哥的皮,你猜他怎麽報複的我?他把我的幾名親信擄走剝皮抽筋扔在了我的軍帳前,還用血在我的帳上寫下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八個字。他的父兄都快被我殺沒了是沒錯,但姐夫,他能在無人依仗的情況下,憑一己之力統一蠻人部落總領黃金家族,可最可怕的是這些嗎?不是,是他今年,隻有十八歲。”

    朱傳嗣聽完,久久不能回神,兩耳不停回響,震耳發聵。

    秦盛皺緊了眉,目露不安:“我不信軍營中一名細作不會出,他們不會不知道我已經秘密回了京城,在京城待一日,我就不安一日。”

    朱傳嗣張口,再不提剿匪:“你打算何時回去?”

    秦盛:“過了十五。”

    看場花燈,陪個人。

    ……

    夜晚,朱傳嗣回到住處,心中甚是苦悶。

    施喬兒正跟大姐學繡花,見大姐夫唉聲歎氣的,便問:“姐夫在愁什麽?”

    眼尾本就要有褶子了,再歎氣更不顯年輕了。

    朱傳嗣將披風掛好,隨口道:“剿匪剿匪,到現在丁點頭緒沒有,去年裏人和款砸進去那麽多,硬是連聲響兒都聽不見,眼見雪開始化了,再拿不定個主意,我這個侍郎的位子也別坐了。”

    沐芳咬斷錦線,道:“總不能就指著你一個,朝中其他人就沒有個辦法嗎?”

    不提還好,一提朱傳嗣更氣,啐了聲道:“那幫老迂頭,在京城裏過慣了舒服日子,哪裏能想到別的點子,張口閉口不是招安就是一網打盡。那些是匪徒啊,又不是狗啊貓啊的,聽不懂人話不知道躲藏。他們縱橫千裏山區,足有數十萬人之多,豈是一朝一夕靠著兩句空話便能擺平的?要想徹底剿清,十年八年都是算少的,真是要愁煞人了。”

    施喬兒聽在心裏,隱隱也有些發愁,想了想抬臉道:“雁行哥哥不是回來了嗎,讓他去不行嗎?”

    朱傳嗣歎口氣,也不好跟她說這其中利害,隻道:“你雁行哥哥還有更要緊的事兒忙,總不能外頭讓他管著,裏頭還讓他管著,拉磨的驢也不該這樣使喚。”

    施喬兒忍俊不禁,掩唇輕嗤一聲。

    這時外麵的丫鬟揚聲道:“三姑娘,三姑爺來接了。”

    施喬兒起身,好聲道:“那我就先去了,姐姐姐夫早些休息。”

    朱傳嗣點了下頭。

    沐芳摸著她的手道:“路上慢些,手爐還熱乎嗎?”

    施喬兒笑得甚甜:“熱乎著呢,放心吧。”

    其實哪裏用得上手爐,她一出去手就被沈清河的手被攥住了,那可比手爐暖和多了。

    待施喬兒走了,朱傳嗣抱怨更甚,垂頭喪氣道:“內憂外患,滿朝文武硬是沒有一個頂用的,難不成當真風水輪流轉,我泱泱大涼僅有的幾個能人,全在開國時用完了?”

    沐芳也不知也怎樣寬慰他,隻道:“哪裏有你說的這樣嚴重,再差的境況橫豎也差不到三年前了,那個時候都過來了,還用擔心現在嗎?”

    朱傳嗣想到三年前,點頭:“確實。”

    那才是真真的無人能用無人可用。

    沐芳舒口氣,眼角餘光瞥到三妹留下的繡活,便拾起來道:“這上麵的鴛鴦她都快繡完了,趁著沒走遠,你給她送過去罷,省得大冷天的還要她再跑來一趟。”

    朱傳嗣垮起張臉,多幽怨似的:“哦,知道心疼妹子,不知道心疼相公,我才將外衣解下多久?身子都還沒回暖,又要我出去。”

    沐芳哭笑不得:“那原是我的錯了,也罷,差旁的去送也一樣,不勞煩相公。”

    朱傳嗣“哎?”了一聲,起身去取衣裳:“什麽旁的?我就樂意給我夫人跑腿,讓別人來我還不願意呢,怎麽能搶了我的活兒呢,我這就去,等著,馬上回來。”

    沐芳搖頭笑著,一臉無奈。

    外頭,夜色涼薄。

    施喬兒被沈清河背在背上,兩隻手伸到他懷中取暖,碎碎念道:“大姐夫現在被剿匪愁壞了,看他那樣子,感覺匪患一時半會難以解決,偏朝廷就給了他半年的時間,這不是在逼他嗎?”

    沈清河溫聲回應:“東南大地地勢險要,匪患自古層出不窮,早已成了另一番天地。要剿匪絕非易事,但也沒到難於登天的地步,無非是沒有用對法子罷了。”

    施喬兒頓時好奇起來,低頭瞧著他說:“相公這是什麽意思?”

    沈清河:“破山中匪易,破心中匪難。軍營中尚有大把叛國通敵之人,何況各地府衙?他們第一步就走錯了,剿匪絕不可大張旗鼓,否則匪徒們知道他們具體何時會到,應對的法子都想好了,那還剿個什麽?最好開始便放出假消息,而且不止要放一次,要讓他們徹底分不清官兵到底何時會來,從哪條路來,如此方可算是成功開局,能有幾分勝算。”

    施喬兒眼睛亮了,雖然她不懂兵法啊剿匪啊什麽的,但是她覺得相公說的好有道理!

    正準備張口誇兩句,二人身後便傳來耳熟一聲——“妹夫留步!”

    朱傳嗣心中許久未像此刻這般澎湃熱血過,拿著繡麵兒的手都有些隱隱發抖。

    也可能是凍的。

    他止步凝視沈清河片刻,忽然抬臉道:“我與妹夫有些話說,還請三妹……”

    施喬兒默默翻了個白眼兒,心想有什麽話是不能當著我的麵說的,但還是從沈清河身上下來,拉著他的手乖乖道:“那我先回去了,你也快點。”

    沈清河點頭,目送娘子離開。

    回過頭,有些不解地望向大姐夫。

    朱傳嗣克製住語氣中的激動,盡量心平氣和道:“你方才說的那些……”

    沈清河:“我方才那些都是瞎說的。”

    朱傳嗣:“……”

    朱傳嗣:“那你,再瞎說點?”

    日升月沉,又是兩日過去。

    雖然回了家,但施喬兒心情不是很好。

    她發現最近大姐夫跟吃錯了藥一樣,動不動跑來糾纏她相公。

    一開始在國公府時她還能忍,畢竟抬頭不見低頭見。但都已經回了家了!那姓朱的天天晚上跑來蹲點是幾個意思!

    施喬兒都要氣死了,算著時辰,按照慣例她和相公早就已經上榻這樣那樣了,可就因為這王八蛋朱傳嗣,弄得他們倆一個在書房一個在臥房,還不知道這一晚上有沒有機會見麵!

    簡直可惡!

    施喬兒手裏的酒杯都快被捏碎了。

    施玉瑤喝得醉醺醺的,兩隻媚得出奇的眼睛裏泛著粼粼波光,托腮瞧著施喬兒,笑道:“喲,不高興啊?”

    施喬兒瞥她一眼:“你就高興?你高興你還來我這喝酒?”

    施玉瑤又笑一聲,眼睛沉下去,語氣也沉下去,喃喃道:“我也不高興,我找不到我的香囊了,我親手繡的香囊。”

    施喬兒麵色困惑,伸手在二姐眼前晃了晃,說:“當真喝傻了?我這輩子就沒見你碰過針線,還香囊,再喝馬上醉成酒囊了,別喝了。”

    施玉瑤卻舉杯又往嘴裏灌了一口,指尖一抬妖嬈嬈指著老三道:“姐姐我沒醉,清醒得很,我還能知道你是老三那個嬌氣包,哎?說來奇怪,你個嬌氣包最近怎麽都不哭了,來,哭一個,讓姐姐開心開心。”

    施喬兒想躲沒躲過,兩邊嫩生生的臉頰被施玉瑤捏在手中蹂/躪,氣得頭頂碎發都起來了,囫圇著聲音道:“不許……不許捏我臉,我生氣了!”

    “生氣好啊,生氣就想哭了,快點哭,不哭揍你啊。”

    “唔唔……施玉瑤你不要太過分了!”

    這時門“嘭”一聲被推開,進來了一身寒氣的秦盛。

    施玉瑤朦朧的目光在他身上繞了繞,手一鬆丟開施喬兒,扶著桌子起來,搖搖晃晃走了過去,抬手一把掐住人的下巴道:“哪裏來的小官人?長得倒算不錯,五百兩,跟我走,願不願意?”

    施喬兒兩眼一抹黑,扶著額頭心說姐姐啊你睜眼看看你麵前的人是誰吧我求求你了。

    秦盛一把抓住她的手,臉比寒冬臘月裏的霜還要冷,眼神像要人活吃了。

    施玉瑤輕嗤一聲,眼神絲絲縷縷在他身上繞來繞去,另隻手攀上他的胸膛,隔著衣料捏了把裏麵的皮肉。

    “嘖,還挺結實……”

    後麵的葷話沒說出來,她的人已經被攔腰抱起,全身被尚帶體溫的裘衣所包裹。

    “我帶她走了。”秦盛說完,長腿便要往外邁,邁到一半又收回來,轉頭看著施喬兒皺眉道,“你也少喝些。”

    施喬兒點頭如搗蒜:“我知道我知道。”

    這兩口子一個瘋一個凶,招惹不起。

    又足足等到後半夜,沈清河終於從書房出來,深呼口氣回到臥房,剛進門,懷中便多了個香香軟軟之物。

    “你還知道回來!”施喬兒麵色酣紅,喝酒把舌頭喝大了,話都說不利索,抬頭淚眼朦朧死盯沈清河,“那個男人就那麽好嗎!為了他,你連妻兒都不要了!”

    沈清河哭笑不得,確定娘子是真喝醉了,俯身將人一把抱起道:“喝了多少酒?嗯?你說說我們哪來的孩子?”

    施喬兒痛心一喊:“李逵!”

    嗯……倒也不能說不是。

    沈清河將人抱到榻上,正想挪一下她的身子讓她睡得舒服些,便被一把摟住脖子。

    施喬兒眼神都醉成絲了,語氣含嗔帶怨:“你跟我說實話,那個男人最近到底找你幹嘛?天天找夜夜找,為了你連家都不回,你們倆到底什麽關係?”

    沈清河越聽越不對味兒,無奈笑道:“那個男人?大姐夫?”

    施喬兒咬他一口,淚眼婆娑:“你明知故問!”

    沈清河徹底忍俊不禁,先笑了一通,然後抱著施喬兒調了個方位,變成他下她上,手掌摸著娘子肩上的發,耐心道:“他想讓我赴東南剿匪,我不想去。”

    施喬兒醉得厲害,在他身上一趴,愜意得魂都要沒了,壓根沒聽明白他在說什麽,隻下意識問原因:“為何?”

    “舍不得你。”

    有吻落在她額上。

    聞著熟悉的氣味,施喬兒安了心,壓根沒能聽沈清河說上兩句,抱著他便沉沉睡去了。

    沈清河也是一身疲憊,沒道理白天累了一天夜裏回來見不到娘子還得聽老和尚念經。

    但還是替她將衣服換好,自己洗漱一番,又撥了撥炭火吹滅蠟燭,忙活完一番才上床。

    沈清河習慣性將腳掌貼著那雙冰涼的小腳上,摟住一襲香軟,安然進入夢鄉。

    而同時間,將軍府裏的二人還不死不休著。

    秦盛從沒有用香的習慣,這兩日出入大小場合,卻總被人說身上隱約有股甜香之氣。

    他知道,是施玉瑤身上的氣味。

    從年少時便日思夜想的氣味。

    兩年多的軍營生活下來,在他身上已經找不到年少時的任何影子,連昔日單薄的後背都被一塊塊隆起的肌肉所填滿,躬著腰時,像頭在暗中伺機進攻的獵豹,一躍便能咬死獵物的脖子。

    可現在,他的背上,除了新舊傷痕,還添了幾道鮮紅的抓痕。

    喝醉的玉瑤的讓他想發瘋。

    他也確實在發瘋。

    哪怕外麵此刻天塌地陷,洪水爆發,也不能讓他停下。

    而就在決堤的邊緣,那張能說出世上最刻薄的話,能發出最柔媚膩人動靜的紅唇,一張一合,從嗓中拉著哭腔,媚色無邊輕輕呼喊:“少光……少光……”

    秦盛僵住了,連同頭上的汗,一並跟著僵住了。

    停頓許久,他呼出口氣,像打了場敗仗,打算狼狽退場。

    可在他想要起身的時候,那隻塗滿鮮紅指甲的手再次掐住了他的下巴,幾乎陷入肉裏。

    黑暗裏看不清施玉瑤的神情,卻能聽見她的聲音——

    “怎麽不繼續了?廢物。”

    冰冷,清醒,仿佛從未有過沉淪。

    空氣死一般的寂靜。

    秦盛頓了片刻,將她的手指一根根掰下,起身穿好衣服,離開。

    開關門的動作並沒有用力,但動靜聽在玉瑤耳朵裏,格外響,格外刺耳。

    她在笑,因為她覺得自己贏了。

    但她高興不起來。

    心裏好像有個洞,越爛越大,越爛越大,狂風卷進去,快要將她凍死了。

    笑聲最後怎麽變成哭聲的,玉瑤不記得了,總之她滿腦子就隻有一個念頭——“快樂,要趕緊快樂起來,要不折手段的快樂”。

    正月初五,深夜。

    曾經稍稍聽些男女之事都要捂耳朵的施家三娘子,帶著丫鬟隻身闖花樓,把沉淪在男色之中放肆歡笑的二姐硬給拽了起來。滿麵怒容道:“蠻人聯手西夏進軍漠南!八百裏的加急,整個京城都知道了!雁行哥哥已經連夜整軍出發,你睜開眼睛看看現在的情況吧!”

    玉瑤嗤笑一聲,滿臉的不在乎,推了一把三妹,飄著聲音道:“他要走就走啊,他走了我還要慶祝一番呢,你來這裏是幹嘛的?不會讓我去送他吧?”

    施喬兒眼眶通紅,咬牙不讓眼淚落下來,把手中的東西塞到她掌中,恨得不行道:“他已經走了,想送也送不成,這是他讓我給你的,叫你好好收著。”

    玉瑤低頭一看,所有的笑都收去了,仔細看著香囊,看著上麵早已發暗的血跡和拙劣的針腳,兩眼亮得出奇,醉生夢死的旖旎頹靡全部消失,最終顫著瞳光道:“他現在在哪兒?”

    施喬兒一甩袖子別過臉:“我怎麽知道,按照走的時辰,最起碼也已經出城了。”

    玉瑤一刻未猶豫,推開擋在身前的所有人,出了花樓隨便牽了匹馬,上馬高呼:“駕!”

    馬兒在寒風中一路疾馳,終於在城外三十裏處追上了行軍隊伍。

    天亮之際,最是寒冷徹骨。

    施玉瑤渾身凍得發僵,睫毛上都結著白霜,卻一點感覺不到冷,就擋在大軍最前方,下馬屹立,雙眸直直瞪著為首一身戎裝的秦盛。

    秦盛下馬走到她跟前,等她張口。

    施玉瑤一攤掌心:“這個你是從哪裏得來的?”

    秦盛的目光落在那隻陳舊沾血的香囊上,語氣平淡:“從他的屍身上。”

    玉瑤全身顫了下。

    秦盛把自己的披風解下,披在她身上,因時間不等人,便長話短說:“早就到了我手裏,本不願給你,但這回一走,再回來不知要幾年,不如還給你。你這些年不願花我一分錢,所以我讓人把我的軍餉,以及陛下的賞賜,全部抬進你私庫,長得都一樣,你分不清,隻能一起花。我算過,再經這一戰,軍銜上我封無可封,若大封,隻能是公爵。我活著你是將軍夫人,我死了你是公爵夫人,這京城隨你放肆,無人能欺你。若有人敢,天下百姓和萬千將士也不會答應。這些時日多有強迫,對你不起,來日必償。”

    一通說話,秦盛轉身要去上馬。

    施玉瑤不知哪來的衝動,居然奔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待他轉頭,看著他的臉咬牙切齒道:“不管我有多嫌棄你多厭惡你,但你秦盛需得記住一條,我施玉瑤這輩子,不願意再當第二次寡婦了。”

    秦盛眼角紅了紅,將她扯到懷中抱了下,不過眨眼功夫,便一拍她的肩膀鬆開她,低聲道:“走了。”

    施玉瑤看著黑壓壓的大軍從眼前經過離開,最前麵的那個人,很快就隱沒在重重黑甲之中。

    她攥著香囊的手越發收緊,緊到整條胳膊都在顫。

    可能是恨吧,恨他到現在才給她。

    天際翻出魚肚白,光線越發剔透。

    她連馬都不要了,轉身慢慢往城門走,像被抽了魂魄。

    與正迎麵而來的朱傳嗣對了個照麵。

    施玉瑤往哪走,朱傳嗣的步子就往哪邁,兩個人原地不動打了半天照麵。

    終於,玉瑤忍無可忍,抬頭盯著朱傳嗣那張豬臉:“你有病?”

    朱傳嗣也不惱,笑眯眯的:“我若有病你姐姐會哭的。”

    玉瑤懶得理他,從旁邊繞過去,心想若要擋路就一拳砸爛他的大豬頭。

    朱傳嗣沒再擋,卻冷不丁道:“你當真覺得,當年你爹將你逼嫁秦盛,是因為蠻人兩句大話?”

    玉瑤的腳步一下子頓住,轉頭狐疑看他,良久後道:“你什麽意思?”

    朱傳嗣轉過身,依舊笑眯眯看她,搓著冰涼的手道:“你家老頭比你想象中要精要狠,他這輩子殺過的蠻人,堆起的屍骸都能再搭個長城,你覺得,他真正忌憚的人,是蠻人嗎?”

    四下安靜中,朱傳嗣走到麵無表情的玉瑤身邊,低頭在她耳畔說:“三年前,蠻人再犯大涼,一鼓作氣攻下漠南十城,朝中英雄已老,宗室子弟無用,你猜猜咱們的陛下,為了百姓黎民,有沒有動過和親的心思?”

    “二妹妹啊,你不要忘了,你的名頭,是掛在長公主身上的。”

    旭日東升,融化玉瑤一身硬骨,讓她徹底癱軟在了地上,回味著朱傳嗣的話,氣都喘不上,幾乎灰飛煙滅。

    少頃,不遠處高高的城樓之上,朱傳嗣抬手遮著初生豔陽,盯著遠方宛若黑龍的大涼精兵,目光愈來愈遠。

    身旁的兩個孩子不懂父親在看什麽,便拉了拉他的衣角,問:“爹爹,你在看什麽?”

    朱傳嗣笑了下,低頭對女兒道:“在看咱們大涼朝的太陽。”

    作者有話說:

    疲憊,借我一雙無情鐵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