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35章

    落日小鎮緊靠森林, 往日裏不少冒險家在這裏停留,因此城裏大大小小的餐館酒館許多。

    正午的陽光有些烈,紮克利手掌撐在伊薇特頭頂給他遮陽。

    他不停變換手掌的方向, 可惜人類的手掌太小,無論怎麽遮, 遮下來的陰影都實在有限。

    伊薇特額前投注著表哥手掌遮下來的陰影, 總覺得表哥有些過分體貼了。這種照顧,很容易讓她聯想到抬起龍翼給他遮陽的紮克利。

    紮克利連這種細節都提醒表哥了嗎?

    伊薇特不動聲色的離他遠了些。她也不挑餐館, 就近指向一家看起來幹淨的餐館,“我們去這裏用餐好嗎?”

    她不挑, 紮克利更不挑, 當即點頭應允。

    紮克利手掌越過伊薇特頭頂, 先一步替她把門推開, 木門撞響風鈴,他把伊薇特讓進去。

    餐廳中央的煉金裝置嗡嗡運轉, 巨大的風扇旋轉著送來涼爽的風。

    因為是狂歡節, 餐廳裏顧客爆滿。

    他們來得巧, 正好一桌靠窗的情侶用完餐離開。侍者熟練的把他們引入座位, 送上菜單。

    紮克利把菜單放到伊薇特麵前,自己動手挪了一下窗邊的盆景,好讓陽光不是那麽烈。

    伊薇特這些日子吃了太多肉,隻想吃些肉之外的東西, 她點了一份果派, 一份黃油鬆茸, 一份蒸蛋, 一份時蔬湯, 隨後將菜單交給紮克利, 生怕對方和自己客氣,伊薇特還安頓道:“表哥你想吃什麽隨便點!”

    紮克利不挑口味,撿看起來分量大的葷菜選了三個。

    對照往日紮克利的食量,這些大概隻能塞他牙縫,伊薇特不知道表哥的飯量,但想來他們都是成年巨龍,他飯量應該是和紮克利差不多的,她還想再勸表哥點些,表哥卻壓低聲音和她說:“不夠再點,我們還可以換個店繼續吃。”

    伊薇特了然。

    一次吃太多容易讓人起疑。到時候多換幾個餐館就沒有這種顧慮了。

    伊薇特不再勸他,拿過兩人的杯子,往杯子裏倒滿粉色的液體。莓果的香氣飄散開來,伊薇特把其中一杯推還給表哥。

    她眨了眨眼,意有所指,“這是自留的非賣品。”

    伊薇特笑容明媚的舉杯,“為盛夏狂歡節幹杯!”

    紮克利被她的笑容感染,學著她的模樣端起杯子碰了碰她的,“幹杯!”

    餐館上菜很快,盡管餐館水平比不上王宮廚師,但伊薇特吃了太久的肉,這些菜品便顯得格外美味。

    紮克利注意力根本不在食物上,伊薇特至今情緒都很好,他想等她更高興的時候再和她坦白,不過在此之前,他打算先給自己說點好話。

    見伊薇特吃東西的速度慢下來,開始小口小口的喝飲料了,紮克利清了下嗓子開口,“你覺得紮克利怎麽樣?”

    “挺好的呀。”伊薇特挖了一勺蒸蛋,不假思索的答。

    紮克利不自然的調整了下坐姿,“咳,嗯,以我和紮克利的經驗來看,他是有那麽點缺點的……”

    伊薇特停下了挖蒸蛋的勺子,注視著表哥。

    紮克利越發覺得不自在了,他抽了抽鼻子舉例,“比如賴床啊,比如不夠有趣啊,唔,可能有時候脾氣還不好。”

    他手肘一會兒壓到桌子上,一會兒又收回來抱臂放在胸前,短短幾句話的功夫,姿勢變了七八種。

    “但是我覺得,他很多時候還是有那麽點優點的。”紮克利用大拇指和食指比了一小截。

    “比如說……比如說……”紮克利絞盡腦汁想自己的優點,“比如說飛得快,捕獵也是一把好手……”

    黑發的青年肉眼可見的緊張,半天支吾出下文。

    伊薇特短暫的收回目光捧起飲料喝了一口。

    這番話,看起來好像在批評紮克利,但是細想明明是欲揚先抑。

    表哥怎麽突然說這些?

    莫非紮克利還為抓了自己感到抱歉,想讓表哥替他說說好話?

    伊薇特放下飲料杯,杯子輕輕落到桌子上,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表哥,”伊薇特笑了一下,“一開始我確實挺害怕的。”

    她的聲音不大,卻讓抓耳撓腮的紮克利瞬間噤聲。

    “但這段日子的生活對我來說,並不全然是痛苦。”

    “我的身體確實好了許多。我想和這應當森林裏的生活脫不開幹係。”

    若是放在以前,這樣悶熱的天氣,哪怕什麽都不做她都病過幾回了。

    “我小的時候身體更差,其他貴族小姐不願意和我玩,害怕我生病父親會責怪她們。”

    伊薇特八歲的時候曾經短暫的擁有過一個朋友,對方是一位伯爵的女兒。

    隻是在和對方玩耍的過程中劃傷了手指,居然就因此感染生病,險些過世。

    國王和王後都沒有責怪那位小姐,但伯爵卻將女兒送去了鄉下,用以給公主“賠罪”。

    自那之後,就再也沒有人願意和伊薇特做朋友了。她們見到她時永遠禮貌且疏離。

    “可我在這裏認識了紮克利,也認識了普雷斯科,他們都是我的朋友。”

    “周圍所有人都在照顧我,”伊薇特微垂下眸子,笑容淡了些,“王國發生動亂他們也不會告訴我,擔心我會過度憂慮而生病。”

    就像今年初春。家人送她去百合王國做客,說是做客,可伊薇特覺得那很有可能是讓她出去避難。

    “我很多時候都覺得,我就像是一個累贅。”

    以至於別人無時無刻不分神照顧她,伊薇特的手不自覺的扣緊了杯子。

    “這麽說可能不太好,但紮克利受傷的那段日子,不論是捕獵還是陷阱製作,還有像剛才那樣救一個中暑的老人。”伊薇特重新抬眸望向對麵的男人,“都讓我覺得,我好像也不是完全無用的。”

    “包括像今天這樣來過節,我是很感謝紮克利和您的。”

    她曾經有兩次參與盛大慶典的機會,一次是哥哥的成年禮,荊棘王國舉國慶祝。那次她感冒了,昏昏沉沉在床上躺了兩天,等她身體好了能走動了,盛典早就結束了。

    還有一次是姐姐的成年禮,那次更慘,她從秋千上摔下來,小腿骨折,足足在床上躺了半年。

    落日小鎮的盛夏狂歡節,是她真真正正第一次親身參與的節日慶典。

    “所以,”伊薇特把鬢邊碎發撫到耳後,“我沒有你們想的那麽討厭他。”

    所以,你也不用絞盡腦汁的替他說好話啦。

    紮克利的身體漸漸放鬆下來。

    比起從出生睜眼開始就時時刻刻想著怎麽活下去的紮克利,少女曾經的苦惱與憂慮就像奶油蛋糕上不太圓潤的櫻桃。

    但紮克利就覺得,她就該是這樣的。她就該被所有人珍視。他希望她能遠離饑荒遠離戰爭遠離所有死亡的威脅,就這樣幸福或者更幸福的活下去。

    “你不是累贅,你很厲害,也很勇敢,”紮克利的眸子一片真誠,“我的意思是說,在紮克利那個笨蛋還不會與你相處的時候,你既沒有被嚇瘋,也沒有放棄活下去。你很勇敢。”

    “你憑借著記憶就複刻出了陷阱,還成功了。你還找到了爆炸果,我……咳,紮克利說他很喜歡。這些都很厲害。”

    哪怕是她曾試圖殺他,現在回想,紮克利都覺得她有勇有謀。更不用提她會製作魔藥,能預知未來,還有植物親和的能力。

    所以不要難過,你比你想得更厲害。

    伊薇特被誇得害羞,她用手背貼了貼臉頰。

    紮克利的目光越過伊薇特的肩膀,穿過餐館的玻璃看到了遠處的郵局。

    “你在這裏等我一下。”紮克利對伊薇特道。

    伊薇特點頭,目光追隨著他的背影穿過人群,看到他走到了郵差麵前。

    紮克利敲了敲郵差麵前的桌子,把伊薇特以前交給他的信推過去,“郵往百花大陸的荊棘王國。”

    郵差接過信封,提醒他道:“先生,因為跨大陸,所以不光郵費不菲,時間上也會慢一些。”

    “嗯。我知道。”

    紮克利摩挲了一下手裏的十枚金幣,大方的放在了桌子上,“要最快的。”

    郵差的眼睛瞬間亮了,他忙不迭的把金幣攬進懷裏,一邊承諾道:“您放心!我們會盡快給您安排的!”

    紮克利回頭,視線穿過稀稀落落的人流,穿過街道,穿過餐館的玻璃落在伊薇特暖棕色的眸子上。

    少女衝著他微笑,揮了揮手。

    夏日氣溫太高,站在外麵這麽一會兒,紮克利就出了些汗。

    微風吹過,吹開了一點他被汗水沾濕的額發。

    伊薇特頓了一下,錯開他的視線,把頭轉了回去。

    伊薇特捏著飲料杯的手微微收緊,眼神閃爍,如果她沒看錯的話,他的額發之下,左邊眉骨上是有一道細疤的。

    和紮克利眉骨上的細疤一樣。

    伊薇特的呼吸急促了些。

    一切疑點都有了解釋,紮克利通體黑的鱗甲和“表哥”的黑發黑眸,森林邊緣山陰處時隱時現的影子,不告而別的紮克利,“表哥”對紮克利的了解以及他眉骨上的細疤。

    表哥就是紮克利,或者說,根本就沒有什麽表哥。從頭到尾都隻有紮克利。

    他騙了她嗎?

    伊薇特一手支額,眉心漸漸攏緊。

    不,也不對。

    他沒有騙她的必要,不論他做什麽,隻要他想,她都幾乎無法阻止。他沒有必要照顧她的情緒,也不必費力帶自己來這裏。

    加上剛才他說的那些奇怪的話……

    伊薇特的眉頭倏的鬆開,那就是有什麽她不知道的隱情?

    比如……如果“抓公主”的儀式被打斷,他就永遠都不能化成人形了?

    她把杯子送到唇邊,微微傾斜,許久都沒有喝到飲料的伊薇特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飲料已經喝空了。

    這段時間對紮克利的印象太好,以至於伊薇特潛意識裏覺得他有自己的苦衷。

    伊薇特有點猶豫,那要不……就先當做不知道吧?

    她都看到他把信寄出去了,大不過等到父王母後派勇者來她再回去,左右也不會耽誤太久時間。

    那信……應該是她的吧?

    心中有了決斷,紮克利進來的時候伊薇特也沒露出什麽異樣。

    “現在外麵還是太曬了,我們再待一會兒再出去吧。下午狂歡節有組織比賽,你想去看看嗎?”紮克利拉開伊薇特對麵的椅子坐下。

    “好啊。”伊薇特笑著回他。

    “表哥你剛才是去寄信了嗎?”

    紮克利絲毫沒有察覺什麽不對,“是的。紮克利以前拜托我寄的信,應該是你的。”

    伊薇特點頭,又問,“是寄往荊棘王國嗎?”

    “是的。”紮克利也喝空了飲料,熱意漸漸消退。

    伊薇特這才放下心來,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午飯時間已過,餐館裏顧客逐漸變少,伊薇特問紮克利,“表哥要不我們再去吃點什麽?”

    以紮克利往常的飯量,這些絕對不夠他填飽肚子。

    “唔,不用,”紮克利看了一眼外麵,“如果你吃飽了,我們現在可以往賽場走。”

    伊薇特點頭應允,結賬後,兩人並排往賽場行去。

    盛夏狂歡節的比賽都是情侶自願報名的,獲勝者可以得到一束小鎮當年票選出的幸福花。

    據說神明會給花束賜福,得到花束的情侶會甜蜜幸福的生活下去。

    她和紮克利不是情侶,她對參與比賽本身沒什麽興趣,隻是單純想看看熱鬧,於是伊薇特和紮克利找了個有樹蔭的排椅,坐在排椅上遠遠看著。

    隔得遠,賽場熱烈的氣氛傳到這裏隻剩下失真的歡呼和有如色塊的模糊人形。

    剛吃飽飯本就困,加上天氣微熱,伊薇特沒看一會兒就覺得困了,上下眼皮就像互相有吸引力一般,不多時,她頭一歪,靠到了紮克利肩上。

    紮克利本來還探頭興致衝衝的看比賽,伊薇特這一靠,就像給紮克利施了魔法,他立馬不動了。

    肩頭的重量並不重,少女淺淺的呼吸起伏,紮克利僵了一會兒,微微偏頭去看伊薇特。

    樹葉間隙漏下的光斑打在她臉上,紮克利隻覺得她就連眼睫毛都在發光。

    他放輕了呼吸,從排椅上拿起一張海報,單手折了幾下,動作輕緩的給她扇風。

    最初那種被少女依靠的輕柔綿密的感覺消退後,紮克利忽然覺得有些不是滋味。

    她對別人都是這麽不設防的嗎?她這是第一次見“表哥”的吧?她就敢靠著他睡覺的嗎?

    他可是記得清清楚楚,自從他傷好以後,伊薇特再也沒有躺在他龍翼上睡過覺了。

    就連生理期的時候也寧肯抱著被子蜷成一團,也不願意靠近他了。

    她怎麽敢就這樣靠著他睡覺的啊?哪怕是自己讓“表哥”來照顧她的,她也不該這樣輕信啊!

    而且她明明一開始對表哥還挺客氣的,怎麽突然就這麽親密了。

    嗷,對,她還和“表哥”談心了!

    那些話她從來沒和他說過。她從來沒和他提過她之前的生活,也沒說過覺得他很好什麽的。

    紮克利感覺自己中午吃的根本不是肉,是檸檬,完全忘記了最開始明明是他挑起的話頭。

    紮克利給她扇風的動作不變,內心開始仔細比對自己和“表哥”的不同。

    他有尖牙利爪還有結實的鱗甲,可“表哥”的爪子鈍得連樹幹都刺不穿。

    而且不管怎麽看,龍族的體型都要比“表哥”健壯優美吧!

    他還有錢!他還有那麽多金幣!“表哥”買什麽東西都要回去和他“報銷”。

    怎麽看怎麽都是自己更優秀才對吧!但她怎麽好像更親近“表哥”呢?

    紮克利思前想後,覺得唯一的可能就是伊薇特更喜歡人形而不是龍。

    紮克利居然有點難過。

    他一直想些有的沒的,眼神再沒看向賽場一眼。

    直到比賽結束,人群猛地爆發出歡呼。

    伊薇特睫毛輕顫,在聲浪中醒來。

    紮克利倏的把目光轉向賽場中被人拋上拋下的青年。

    伊薇特眯著眼睛看了一眼,聲音中還帶著殘留的睡意,“那是冠軍嗎?”

    “唔,是吧。”他也沒看,但被拋上拋下的慶祝的,應該是吧。

    賽場中央,手捧鮮花的青年單膝跪地,向綠裙的少女訴說愛意。

    少女羞窘的接過鮮花,在周圍人潮的歡呼中與青年擁吻。

    伊薇特忍不住低聲歎道:“真好。”

    紮克利卻覺得,一點都不好。

    狂歡節晚上還有篝火晚會和煙花。

    盡管伊薇特想看,但她明顯察覺到,她的身體已經倦了,硬撐到晚上的話,說不定還是會生病。

    隻得和紮克利提出返回森林休息的請求。

    紮克利沒有不應的道理,他注意到伊薇特雖然困倦,但情緒高漲,明顯玩得非常盡興。

    紮克利想,也許,回去的路上是個坦白的好機會。

    作者有話說:

    修了上一章一小段,伊薇特問“表哥”斷腿的事情。可以不用重看

    感謝二狗砸的雷和哈哈哈啊啊啊的營養液~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