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回憶篇
  第52章、回憶篇

    沈知聿的童年,讚揚、充實、幸運。

    他有很好的家庭,有位高素養知識涵養的父親,他的家庭教育告訴他,這輩子行事要克己守禮,才德兼備,不求多高的成就,為人起碼要好。

    他十幾年沒有見過母親,十八歲的時候又失去了唯一的父親。

    他這個人性格的形成,全是依靠著這位親切的長輩,所以他父親走的那一年其實他過得很低落,外人看來的好,不過是他從小到大的自尊心將他強撐。

    他清楚自己要打起精神好好完成後麵的事,不能讓父親失望,不能讓別人提及起來時說沈知聿怎麽那麽差勁。他就靠著那口氣。

    他的學習,生活,情感上,全部都要是最好的。

    他秉持這個觀念去國外,回家接手事業,他的眼界更加開闊,他是名利場別人可望不可即的存在。

    他和當時的叢京,天上地下。

    他也從沒想過自己會和一個不起眼的,那樣一個人能有什麽。

    ,

    叢京是四月去的沈家。

    清明時節雨紛紛,那天路上下雨,她從家裏的鄉下過來,走得有些破舊發白的帆布鞋,上那輛黑色轎車時還有些膽怯不堪——

    那輛車看起來又好又新,她的鞋沾了泥,她怕把人家的車給搞髒了。

    領著她過來的是住她鄰居家的大媽,對方原先和她爸媽關係好,出事後,家裏親戚都不願管她,居委會去找人通氣過幾次也全都裝傻不想帶她。那時候叢京才13歲,她一個人要怎麽生活。

    知道有這樣的富貴人家接受她暫住時,對方高興得熱淚盈眶,在一邊不停和人說她好話。

    “叢京這孩子性子真的好的。從小到大,幫著爸媽做事,又努力學習,家裏獎狀貼了一牆,她不容易啊,你們能幫忙照顧她,真的太感謝了。”

    對方來接的就是沈家的一個熟人,老爺子腿腳不便不好去太遠,當時隻是簡單來看過叢京一眼,望著她清亮的眼睛心就被觸動了。他和叢京簡單聊了幾句天,也為這孩子的過往經曆而心疼。

    原先,知聿父親就說當初想要的本來是女兒的,沒想到是兒子。

    叢京眉眼又好看,看著和他們家善思都有幾分像,善思要是有這麽個姐姐,應該也會高興許多。

    就這麽簡單問了叢京幾個問題,她禮貌答過之後,老爺子就敲定了。

    叢京這孩子到高中的住處和學費問題,他沈家包了。

    一開始隻是想出資就行,畢竟多一個人也確實麻煩,後來知道叢京的學校沒有住宿,她一個人很多地方實在不行。

    這事和沈淑商量時沈淑說可以出錢給那個鄰居,讓對方順帶照顧她一下就行。

    老爺子也猶豫過,後來實在於心不忍,索性就接過來了。

    老宅位置大,不缺一個小孩子住的地方。

    別人發覺了叢京小心翼翼的樣子,笑說:“沒事的,上車吧,老爺子和淑阿姨都在家準備好了飯菜等你呢。”

    要下午了,過去的點剛好吃飯。

    這麽說著,叢京才踩著上了車。

    細雨紛紛,沈家剛從去過祖墳回來,一家子難得聚一起準備吃飯,去年做完喪事,知聿又提前收到國外錄取通知書,一家子都高興。

    車很快在門外停了,本來說話的一家人都止語往外望。

    沈淑說:“是不是那孩子到了?我去看看。”

    叢京拎著書包進去時,沈淑很熱情地招待:“我聽著車引擎聲就感覺是,果然是到了,你叫什麽來著,叢京是嗎?快進來快進來。”

    叢京聽過這位阿姨的名字,有人來時的路上都和她交代過了,為的也是怕她叫錯長輩,失了禮數。

    她喊:“淑阿姨好。”

    對方隻笑:“哎,嘴真甜。”

    她又去招呼裏邊靠著玩手機的宋善思,說:“善思,趕緊給我把你手裏電子產品放下,你一直心心念的小姐姐來了,聽話,過來喊人。”

    當時的宋善思紮著倆羊角辮,正含著嘴裏的糖在手機上沉迷公主換裝遊戲,隻是嘴上哦了聲。

    沈淑也沒說什麽,說:“我們剛好做好了飯準備吃,我去端菜,你先坐。”

    叢京抱著書包點點頭,看了眼旁邊的椅子,可坐也還是沒敢坐。

    她仰望這棟房子,裏邊的裝修、設計,全是她沒見過的奢侈感,他們一家子廚房裏外忙活說話笑,她於那兒就像局外人,局促又不敢打擾。

    屋內傳來飯菜香,她好像聞到了酸菜魚的味道,特別香,叢京抿著唇不免咽了好幾下口水。

    屋外在下雨,水滴沿著瓦片從屋簷滑落,滴滴答答。

    別人在忙,她抱著書包站在靠近門的位置,有一段都沒有人和她說話。

    這種氛圍的持續。

    直到,屋外另一輛車的引擎聲傳來。

    沈知聿剛從外回來,身影似風,眉眼清寂,他風一樣從她身旁經過,甚至是看也沒看她。

    “姑母。”看到廚房的人,他先喊了聲。

    “知聿,你怎麽回得這麽慢。”沈淑剛洗完手出去,說:“去簡單洗個手來吃飯了。”

    沈知聿淡聲道:“我先上去一趟。”

    “對了,那是家裏新來的妹妹,叫叢京。”

    沈知聿才朝那邊看過去一眼。

    那一眼,叢京的心提到頂點——

    初到一個地方,她總是特別在乎每個人的每個反應的。

    沈知聿隻是瞥了眼就上去了。

    沈淑有點尷尬,和叢京說:“他就是這個性子,那是沈知聿,善思他表哥,你跟著喊知聿哥哥就好。”

    叢京點點頭:“嗯,好。”

    然而,也是那一刻。

    寄人籬下的不適應感,提到了最高。因為她知道,這個哥哥,或許沒那麽好惹。

    之後吃飯,休息,什麽事都照著流程來。

    吃飯,沈家的人都盡量關心她,大家問她的近況,沈淑怕她不敢夾菜不停招呼她吃菜,宋善思抱著碗在旁邊問她問題。

    叢京老實地一句句回答。

    隻有坐她對麵的沈知聿。

    神色漠然,從她過來就沒正眼多看她一下,該幹嘛幹嘛,說什麽話就說,連吃飯也好像家裏沒多人似的。

    也是,一個那麽帥還特立獨行的哥哥,確實沒什麽理由注意一個穿得也普通的小女孩。叢京後來都是這麽跟自己說的。

    但叢京第一次見他是多注意了他幾眼的。

    沒見過五官、模樣、氣質那麽出眾優越的,站在人裏,目光自動就鎖定到他身上。她看到他身上穿的衣服,都是當下最貴的牌子,一件,大概都抵她一年學費。

    叢京沒敢多望,專心吃飯。

    那天晚上房間還沒收拾好,叢京暫時是跟宋善思睡的。一米八的大床放了兩床被子,兩個孩子就擠在一塊。

    叢京側枕著胳膊望窗外的月光,聞著被子上清冽的香水味,還有這間房的高級感,是她從沒有的體驗。舒適,卻也孤獨。

    宋善思說:“姐姐,你話好少。”

    叢京說:“怎麽了?”

    “你是,第一次來我們這兒嗎?”

    原先叢京是住城區比較邊緣的地方,家裏在本市沒有房子,本來是攢錢要買的,可是爸媽出事做手術,那筆錢也沒有了。

    她吸了吸鼻子,說:“不是,但確實第一次住這麽好的屋子。”

    “真的嗎,我爺爺家都好舊了,這算好啊。”

    “嗯,是啊。”

    “沒事的,以後你就住這裏吧,我爺爺人很好的,哥哥也是,他們都會對你很好。”

    哥哥。

    叢京順著想到了他。

    “哥哥他叫什麽?”

    “嗯?我哥嗎。”宋善思說:“沈知聿。”

    “沈……知遇?可遇不可求的遇。”

    “聿。”宋善思在她掌心寫下筆畫:“這個聿。”

    叢京應了聲,默默把手伸回被子,感受著掌心仿佛還遺留的筆畫痕跡。

    心想,真有詩意的名字。和他這個人截然不同。

    叢京和沈知聿基本上白天碰不到什麽麵,他白天很忙,除了日常學習,還有與朋友社交。

    他快出國了,這段時間就是和朋友最後混跡在一起,享受那點自由時光。

    在同齡人眼中,他能這時候保送國外,已經是令人驚羨的存在。

    白天碰不到,除了他偶爾回來的晚上。

    他偶爾會帶兩個朋友回來玩,閑扯,聊天,看電視。總歸就是晚上消遣。

    叢京剛洗完澡穿著睡衣出去,手裏還拿著自己私人用的臉盆,結果出去就撞見坐在客廳磕著瓜子的幾個他朋友,都是成年的男生。

    沈知聿靠在窗戶那兒,右手擱在窗沿上,指間夾著煙,他斜著的視線瞟過來睨她。眼神漫不經心又隨意。

    眼神有一秒對上,她低下頭,尷尬,膽小,恨不得把自己縮起來,一聲不吭地抱著臉盆上樓了。

    他朋友們都看在眼裏,唷了聲:“這誰啊,沒見過。好靦腆。”

    沈知聿聽到這兩個字,不在意地輕嗤。

    “靦腆。”他挑眸問朋友:“你覺得我很嚇人嗎?”

    朋友搖頭。

    “那我是不是會吃人,女生見了我都怕。”

    朋友也搖頭。女生見了他哪是怕,她們都恨不得多見他。

    “是啊。”沈知聿彎唇,撚著煙的手指了指二樓的方向:“她,有點好笑。”

    “每次看了我跟看著什麽似的,當然,我跟她也沒什麽共同話題。”

    否則也不會到現在話都沒說超過十句。

    朋友笑:“小孩子嘛。”

    小孩子。

    在沈知聿心裏,要麽隻有沒長大的幼稚鬼,要麽就是從小就知道挑起擔子,被迫讓自己懂事的小大人。

    他像那麽大的時候,就沒在人前這麽別扭過。

    夜晚,沈知聿到書房去閱讀父親留下的書籍,整理著。

    他要走了,馬上。他習慣獨自一人守著父親的遺物,仿佛對方還在他身邊。

    出去時無意看到少女在房裏學習。

    門開著,很容易就能看到她認真做著作業的樣子,那模樣倒是有當年的他幾分相似。

    沈知聿隻多看一眼,馬上收起視線——

    他帶著東西準備奔赴遠方,她在房間挑燈夜讀。

    他們天壤之別,毫無交集。

    卻不知那時就開始有無形的聯係,抽絲剝繭,再也剪不斷。

    ,

    沈知聿剛回國的那年,身邊圍著的人很多。

    像他這樣優異又溫柔多金的人,是女人心裏的最佳配偶,不受約束,生活恣意,他可以對誰都笑,也可以眼裏隻剩漠意。他有高素養,能和他戀愛一定是不錯體驗。

    但,沈知聿沒有談戀愛。

    主要原因是因為,他的個人觀念。

    會也倒是會,要他撩誰那也是能張口就來的,以前身邊也曾美女如雲,但真要他固定在誰身上,不行。

    就打個這樣的假設,可能沒有女人的話,他能專注事業幹一輩子。

    在他觀念裏,把精力用在感情上是浪費時間的。

    盡管這樣,折服於他的人很多。

    欒玉,算是其中一個。

    從高中同學到長大工作,他們同框於一張照片裏過,他是富二代,她家庭條件也不錯,作為同班同學、好友,關係好的那一群人的其中一個,他們每次幹什麽都是呼朋引伴的那個。

    大學畢業,沈知聿幫她戴過學士帽。

    那是他們唯一的,僅有的近距離交集。

    她記得,當時人群熙攘,她剛拿到學士帽,戴不好,總覺得不好看。沈知聿恰好來她們學校找朋友,幾人靠牆在那邊說話,她喊了聲,對方就看了過來。

    他說:“怎麽了?”

    欒玉指了指手裏帽子:“這個,戴不好。”

    沈知聿道:“這也不會?”

    他拿過那東西,手指整理好邊緣,捏著,接著近距離抬眸,仔仔細細地幫她戴了上去。

    擺正他手指劃過她發絲,溫柔,又是紳士手。

    “現在呢,好了嗎。”

    她出著神看他的臉,說:“好了。”

    沈知聿盯著她輕笑:“都畢業了,你知道畢業意味著什麽嗎。”

    “什麽?”

    “意味著,我們都長大了。”

    欒玉看著近在咫尺的臉,感受著,胸腔那顆心髒的跳動。

    她知道沈知聿這樣的人就像高嶺之花,摘不下,攀不上,她也不是那個能拿得下的。可高中認識到現在,她確實是機會最多的。

    她知道對方難追,她也從沒表達過。後來找人戀愛,體驗情感,也有。

    可也許是年少時驚豔過的人總會惦記,她時而會幻想和沈知聿那樣的人在一起是什麽感覺,他出生那麽高的起點,和他在一起應該能感受更高品質的生活水準。

    她想看看他摘下眼鏡後濕著頭發的樣子是不是很帶感,他接吻的時候會不會也呼吸濃重忍不住咬對方的唇,和他在床上是什麽感覺。

    不知道,想嚐試。是真的想。

    她其實問過。那已經是後來參加工作之後,和他談完公事,她似真似假地說:“如果想和你聊點私人一點,可以嗎。”

    他說:“可以啊。”

    他胳膊撐在沙發邊緣,鏡片下的眼含笑:“但是也有很多人這樣和我說過,你想聊點什麽私人的呢。”

    灰色煙霧間,他眼裏很疏離客氣,笑意也帶點好整以暇玩味的意思。

    她當下也知道,她玩不過他。

    他的意思是,玩可以,他心裏沒有她。要是真的對她有什麽意思,入他眼了,不會是那種態度,感情裏看得重了,應該是小心翼翼的,克製的,而不是這樣遊刃有餘,談笑風生。

    這不是對一個人有情的樣子。

    她當然不會拉低自己,所以她說:“隨口說說,開個玩笑。”

    後來偶然和朋友們一起去市高中,她無意瞧見過住在沈家的那個不相幹的女孩。

    瘦瘦的身子,清透的臉龐,幹淨得像山間雪,泉間水。

    起碼,在看到她第一眼欒玉是注意到了的。

    她和一群朋友停著車在外邊等人,她穿著校服恰巧經過,有人指了下,說那個是住在沈家的,她才看了到。

    之後,欒玉隻在擦肩而過那瞬間聞到她身上那種類似早霜的味,又像沐浴露,反正是很清冽的,和其他人身上刻意的香水味不同的。

    她沒多注意,隻聽到沈知聿對她態度一般,也就沒多說什麽。

    那時候沈知聿和她聯絡倒還算少,不是頂熟的那種,要說熟,邱卓他們才是,沈知聿回國那兩年還沒那麽忙的時候經常花天酒地,還會帶朋友回家聚會。

    當時朋友說要聚會,定位置怎麽著也定不好,他隨口說一句那就來他家,大家也就去了。

    第一次見到沈知聿身邊帶那麽多人回來的時候,叢京就是把自己埋頭到作業裏,關在房間不出去。

    原先也一直這樣的,隻要外邊有動靜她就不出去,等人都走了才會出去忙自己的。

    頭一次見到他身邊有女孩的時候,叢京隻當時他女友。

    知聿哥哥二十多歲,談戀愛很正常。隻要不影響到她,和她也沒什麽關係。雖然他一般也都是把她當空氣。

    唯獨那天晚上家裏的聚會。

    樓下聲色犬馬,樓上安靜如水。

    叢京在房間做試卷,聽著底下的聲音,腦袋裏跟有鋼管在跳一樣,捏著筆的手一度停頓無數次。

    不能靜心。

    她明天還有考試,都要最後模擬摸底了。要是試卷不做完,明天都完了。

    叢京捏緊了筆咬緊唇,又不敢下去說。

    寄人籬下的感覺可能就是這樣,做什麽,說什麽,全都牽製,小心翼翼要看人眼色。

    她不敢說什麽,想著萬一說了被無視,或者說了結果還是一樣,她反而像小醜一樣。

    猶豫再三,叢京起身開門出去,做這個動作都糾結了許久。

    剛準備過去就聽見沈知聿的聲音——

    二樓過道,他和人在櫥櫃旁靠著聊天,他隨意倚著,手指夾著一根煙,含著輕笑聽對方說話。

    那是個女生,穿著吊帶,看著挺時尚潮流的樣子。

    叢京記得,和上次好像不是一個。

    但他們也隻是說話,看著像普通朋友的樣子。

    他應該是有點喝了酒,眼裏似笑非笑,空氣帶了點不明顯的酒味,有些像雨後的檸檬,又有些青梅的感覺。

    說完事剛準備走。

    眼神無意朝這邊瞥來,叢京的身影落入他眼裏。

    叢京站在那,捏著手機,少女的樣子無措。他隨眼一撇,正要當沒看見地下去,她忽而輕聲喊:“哥。”

    他略微頓,有些意外地重新看向她——

    因為,隻習慣宋善思叫他哥哥,叢京雖說也喊,但不過是人前跟著善思小聲喊喊做個樣子,人前客套,長輩麵前的禮數罷了。

    這還是鮮少的,她找他。

    女伴驚訝地在旁等他,他抬手,說:“你先下去,我等會兒來。”

    對方彎唇笑:“行,他們等你打牌呢。”

    說完,又多看了叢京一眼,這才下去。

    他淡聲道:“怎麽了?”

    叢京猶豫著,小聲說:“就是,就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我知道你和你朋友們都玩得很開心,可是,我最近要考試。您,您能不能稍微把音響聲調小一點,我在趕作業。”

    她盡量平和禮貌地把自己的訴求告訴他。本來就是糾結很久的,說話間都止不住去揪緊衣服。那些小動作,沈知聿看在眼裏。

    他隨口嗯了聲,說:“知道了。”

    他下去後,叢京回房,關上門靠著,很久才緩神。

    她想到了沈知聿剛剛眼神,很淡薄。不知道是沒把她說的聽進去,還是搪塞,不過也好,話好在是說了,他做不做,其實也沒事。

    叢京性格擺在那兒,碰到這種事,能開口已經是耗盡所有勇氣了。

    之後叢京過去寫作業,但是,底下的音響聲什麽的還是沒停。

    叢京捏著筆抿抿唇,心想,果然還是那樣吧。

    她也不是什麽於他而言很重要的人,說的什麽話,又在做什麽,對他來說有什麽關係。

    人微言輕,當然說什麽都是無物。

    想著,叢京憋著心神繼續去寫作業。

    樓下,沈知聿坐沙發裏看著他們幾個打撲克打得興起的樣子,想到剛剛樓上過道,安靜氛圍,少女怯怯懦懦地和他說那些話的模樣。

    以她那卑微性子,能專程開個門出來和他說這麽長一段話,估計做心理準備都要半小時吧。

    那不是在上邊困擾了挺久。

    本來在出神,有人要去調音樂,他忽然出聲:“別動那個。”

    對方說:“怎麽了?”

    他說:“聲音先停了,你們玩也小聲點。”

    別人更訝異了。

    他又說:“我家裏有人。”

    “嗯?有人,什麽人。”

    沈知聿本來想說,卻又懶得花什麽工夫解釋,眼眸慵懶瞥下,說:“反正關了就是。或者,你們先散吧。”

    不知道為什麽,突然也沒了玩的興致。

    朋友們陸續散了,送走最後一個人,沈知聿收拾著屋裏的狼藉,揀茶幾上東西時無意看到一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擬》。

    他記了起來,他家裏,還有個要高考的孩子。

    雖然他離高考過去了很久,但剛剛就是想起了自己曾經勤奮用功的樣子,高考學子,當然不能打擾。

    他想到老爺子說,叢京那孩子很用功,大概可以考個很好的學校。

    沈知聿想,能多好呢,到時候看看吧。

    ,

    高三那一整年,叢京都是無憂無慮的。

    去上學,放月假回家,跟剛上高中的宋善思笑鬧,天天早上五六點就背著書包去學校,晚上晚自習晚了就獨自回來。

    高一的課比她少,每次都是王叔送倆孩子去學校,但晚上就隻接宋善思一個人回來,因為叢京的時間實在是太緊了,除了文化課要顧上,她是藝術生,還要顧其他課的學習。

    其實能學舞蹈也是機緣巧合。

    初三的時候她對舞蹈表示了興趣,當時沈老爺子無意發現,開玩笑地說要是喜歡就送她去學舞蹈,往後當藝術生的話文化課分數還低點,考學幾率高。

    叢京表示了拒絕,因為她能有這麽好的學習條件已經很感謝沈爺爺,沒理由再要別的。

    本以為是開玩笑,但新學期開學,老爺子真的給她報了個班,還說:“人這輩子有機會拚就是了,一學期課的錢也不多,你不用擔心什麽,有愛好就去做,總會好的。”

    後來叢京才成了藝術生,當時特別感動,不僅僅是因為沈爺爺無私的支持,也是打心底裏感謝能有人這樣看重自己。

    當時她就想好了,她要好好學習,不管是做藝術生還是文化生,她打心底裏決定以後一定要把這份恩情還報沈爺爺。

    當時一月藝考完,差不多已經可以開始看心儀的學校。

    她和宋善思周末一邊玩鬧,一邊窩在沙發裏擠著看手冊上各種城市的大學。

    宋善思說:“姐,你考大學不會要去很遠吧?”

    叢京搖頭:“沒想好,主要看心儀的學校吧。喜歡的話,哪個城市都可以的。”

    她藝術分很高,那年幾乎是超常發揮拿到了令人意外的分數,排行前列,基本上文化課不掉隊就可以穩了。她現在最擔心的倒是自己大學的費用。

    大學大概率是要貸款,到時候她要打工,要還錢,很多事情要做。

    雖然想想都覺得困難,但如果生活充實,其實也沒什麽關係。

    叢京說:“可能是北京吧。我好想去北京看看,聽說北方的雪很好看,我這輩子都沒見過。”

    宋善思直擺頭:“雪有什麽看啊,冷死你。”

    叢京輕笑:“那邊一般冬天都有地暖,不會冷的。”

    宋善思說:“好啊,不冷是吧,那我讓你瞧瞧。”

    她故意去冰箱裏拿冷飲,把手貼得涼涼的,然後回去趁其不備撩起叢京衣擺把手朝著她皮膚牢牢貼上去——

    兩小姑娘在沙發上笑鬧滾作一團。

    她們之間基本是宋善思壓叢京的,她性子活潑,強勢,和叢京的相處從來都是占上風,嬌寵長大的明豔小公主性子就這樣。

    叢京被冰驚得不行了,一邊推她手一邊掙。

    門突然開了,剛好從外回來的沈知聿無意瞥見這一幕。

    倆女孩頭發散亂衣服不整,瞧見他連忙都重新坐好了,在沙發上抱著手冊掩飾尷尬。

    沈知聿一般很忙,沒有多加駐足就拿著工作文件上去了。

    短暫的低氣壓過去後,宋善思憋完氣後就笑了,小聲吐槽:“我服了我哥,每次回來都整得跟班主任巡邏似的……話說,我們為什麽要那麽條件反射地怕他啊。”

    叢京跟著搖頭:“我也不知道……”

    宋善思心裏應該是不怕的,但她心裏確實是畏懼的。

    反正,看到他手腳忽然都尷尬得不知道怎麽放了一樣。

    她麵頰上泛著微紅。

    那是因為,在一個異性麵前那樣淩亂不整的樣子,沒有禮數,很尷尬。

    她都不知道回頭沈家哥哥會怎麽看她,或許會覺得她私下怎麽這個畫風還是覺得她這個人不嚴肅很隨便?

    ……盡管大概率,這些芝麻小事他壓根不會往心裏去。

    宋善思在老宅待的時間很少,要麽是在這附近的補課空閑來外公家短歇,她家就住市區,基本一周有三天都會回去,那時候叢京獨自一人在老宅就會孤單些,沒人陪著玩,隻能埋頭學習補充知識。

    上高中那兩年,叢京從不主動要錢,吃飯都是在沈家,她在外基本零消費,哪怕身邊同學每天零花錢幾十上百的,她也沒有什麽支出的地方——

    即使有購物欲,她也會扼製。因為她沒有那個資本,沒有能力買,那就隻能不買。

    但上學哪能完全不用錢的,偶爾也有。

    譬如班費,書本費,班級春遊之類的,她需要要錢。

    每次能開口的機會又隻有餐桌上,她食之無味地吃了兩口菜,試探著就開口。

    班費,書本費,又需要多少錢。

    開口要錢的感覺很不好,特別是有人在旁邊聽著,她感覺自己就像那種在路邊白伸手要錢的人,可是不要,也沒有辦法。

    其實老爺子還算好說話,她說了都會給,每次給得都會比預期多一些,唯一叫她覺得尷尬的是因為,飯桌上都會有沈知聿。

    男人舉止斯文淡漫,即使是吃飯也是慢條斯理,絲毫不急。

    他身上有那種文化人的感覺,身上又都是高級品牌的東西,叢京不敢多看他,隻敢埋頭說這些。譬如這次學校老師得要多少錢,她個人這個月又有哪些地方花錢得多少。

    說完時,他還會剛好伸筷子夾菜,正好是她麵前。

    她看著筷子尖,壓根不知道沈知聿心裏是什麽想法。

    還好沈老爺子人慈祥,每次她說這些之後就會道:“好,沈爺爺知道了,你先吃飯。”

    叢京小聲嗯了聲。

    令人如上刑一樣的折磨氛圍才結束了。

    她想,沈知聿應該是沒在聽的。

    他那麽冷淡的一個人,或許擁有一種話可聽可不聽的超能力。比如他不喜歡她,所以她說這些的時候他自動把耳朵閉了起來,他不表態,可能是因為他壓根沒聽進去。

    這樣奇葩地安慰自己,叢京心裏才好受一點。

    殊不知,沈知聿和他爺爺關係很近。

    私下時候,他經常會關心他老人家,家裏的一些經濟大權,從兩年前也早已掌握到他手裏。目前沈家所有生活上的支出都是由沈知聿的財務那邊劃款轉賬。

    叢京高二後的所有消費就是他來劃了。

    可惜她和沈知聿不熟,也不敢和他熟,才一直以為是沈爺爺給的。

    夜晚,沈知聿探望完老爺子準備出去時,老爺子說:“叢京那邊需要生活費,知聿,你有空除了顧那些大的款項以外,家裏小的支出也得顧上,她要多少錢你記得給她多少。”

    沈知聿側眸,說:“我還是把錢給您,您給她吧。反正您手裏也有閑錢,那幾十幾百的也用不著我親自來。”

    老爺子知道他不喜叢京——

    起碼,不知道是看不慣還是不喜,反正沒怎麽看他和她說話的,見麵吃飯也都是淡淡的感覺。

    這個孫兒,連老爺子自己也不知道他心裏天天想的什麽,可能是不習慣家裏有外人,他總怕對方針對叢京。

    “也行,隻不過就是她今年舞蹈那方麵的學費也得結一下,我手裏現錢前段時間放銀行了,去取也麻煩,就是叫你抽空交了。”

    沈知聿嗯了聲:“知道了。”

    他又想到了什麽,說:“叢京她今天說,需要的錢是多少來著,七十五?”

    “嗯,是這個數,她平時也節約,說多少就是多少的,不會騙人。她說班裏要出班費,人家都出,她不能不出吧。”

    “我知道,我也不是誤會她騙人多要錢什麽的,隻是。”沈知聿隻是想到了什麽,想說,又欲言又止。

    他有點想說她怎麽不直接來找他要。

    找老爺子,其實老爺子那邊現金他們做子女的平時都不想消耗,直接找他方便又快捷,就像宋善思那丫頭,每次絲毫不見外,她媽不給零花錢就天天跑來找他,一伸手就是幾百幾百的,一點也沒個矜持樣。

    叢京跟她就是極端,這麽點錢,也憋著不開口。

    她但凡開口,他立馬都能直接給她一筆錢,她適當著花,免得總是這樣要。

    可是想到她飯桌上那小心翼翼的樣子,話也就沒說了。

    “算了,回頭我會給您的,早點休息。”

    說完,沈知聿帶上門也就出去了。

    客廳裏已經關燈了,現在晚十點,萬物俱籟。

    他還有事,還得開車出去。

    抬手看了眼腕表的時間,沈知聿帶上東西出門了,臨走前無意抬頭,看了眼叢京住的房間。

    燈還亮著,暖黃色的光線,一如少女柔和的作風。

    她還沒睡。

    按照習慣,估計這會兒是在做作業。

    他看了眼手機上財務發來的消息,心裏想,對誰都那麽隨和客氣,怎麽對他就不能隨和一點,需要錢,作業不會做,其實都可以找他,他又不是不好講話。

    非要搞那麽疏遠的做派。

    好像他是什麽很嚇人的東西。

    沈知聿垂眸,沒多想,打開車門上了車。

    高考衝刺前,叢京的學習進度有點趕不上。

    她英語不僅差了一截,數學有的時候也不行,重要大題錯了很多道,第二次摸底沒考好,老師把她單獨叫到辦公室說了。

    那兩天情緒很不好,特別自閉,一度晚上麵對模擬試卷痛苦到差點哭。

    仔細回憶的話,沈知聿真正幫她開始補習是什麽時候呢?

    那段時間真的是學到特別苦了,一道大題始終做不好,她對著寫不完的試卷,本來是想讓自己清醒就去洗手間洗臉,看著鏡子裏自己的臉,情緒忽然一下子崩了,就那麽哭了起來。

    人的壓力多大,生活上的,學習上的,日積月累。

    真正傾泄爆發也不過是因為最後一根稻草。

    她哭了半天出去,才發現外邊有人。

    深夜的客廳過道,沈知聿也是臨時起來有點事,沒想到會撞著這一幕。

    少女當時眼睛都哭紅了,有點泛腫,屋內並不明顯的光線下,看著極可憐。

    看到他,她神情一下滯了。

    本來還有個哭嗝要打,嚇得打一半給憋了回去。

    沈知聿問:“怎麽了?”

    他瞧著她,眼神微妙:“什麽傷心事,哭成這樣。”

    避無可避,叢京抿唇,隻能說:“就是,學習壓力太大了,作業不會做。”

    這回答說完,沈知聿差點笑了聲出來。

    他鼻音裏隻微微發出一聲,叢京還以為他是笑自己,抬眸,想問笑什麽。

    他說:“作業不會做,所以半夜在這哭。”

    “嗯……”

    他把手裏東西都擱了,說:“作業拿來我看看。”

    樓下不方便做作業,他看了看,最後跟著她去了她房間。

    少女的房間很少,是老宅二樓四個房間裏最小的,沒辦法,她不能說以這樣的身份來人家家裏還要求住多好的房間,能有這麽個溫馨的屋子,叢京都滿足了。

    進去時,沈知聿不可避免打量。

    之後落到她桌上的試卷上。

    叢京把卷子遞給他,指了指最後一個數學大題,憋著泛紅的眼:“就是這題。”

    沈知聿拿起來很認真地看了,說:“嗯,這題……利用導數求參數取值範圍。你先坐,我看看再跟你講。”

    說到學習方麵,他語氣和平時不太一樣了,雖然公事公辦,但可能是氛圍導致,莫名柔和。

    叢京坐下了,沈知聿看了會兒就拉過一個椅子在她旁邊坐下,之後拿過筆和草稿紙就和她講了起來。

    叢京其實沒想過會這樣,她以為沈知聿頂多口頭上教教她,沒想直接像私教一樣手把手每個細節點做證明幫她解了起來。

    她一開始有點沒進入到狀態,可是沈知聿思維很快,一下子都進到一半了。

    她思緒還沒跟上。

    叢京屏息努力聽著,可他捏著筆的手在草稿紙上寫來寫去。叢京還是頭一次跟他這麽近,也是鮮少能近距離打量他的。

    才發現沈知聿腕骨這麽細,皮膚也白,好像沒有毛孔一樣。

    她有點驚訝平時那麽喜歡嫌棄人的沈知聿會親自教她做作業,還這麽耐心。

    腦袋一出神,思緒就徹底完了。

    回過神他講完後,叢京的腦袋還停在一開始的解字上麵。

    因為,她沒跟上。完蛋了。

    沈知聿說完,可能也有點進入了以前學習的狀態,目光認真看向她的臉:“你,聽懂了嗎?”

    “嗯……”叢京說:“懂了。”

    其實沒懂。

    可是她不敢說,主要是,確實不敢。

    沈知聿像是從她眼神察覺了什麽,說:“那你講講看,我剛剛說了什麽。”

    她屏住呼吸:“額……嗯?”

    沈知聿把筆放下了,說:“你平時上課都是這樣聽講的?這樣出神的話怎麽能聽懂,怎麽可能會做。”

    “沒有。”叢京連忙說:“我就是,確實沒有習慣這樣才……一時注意力暫時沒集中。”

    “那你習慣什麽,習慣不會做題晚上就一個人偷偷哭。如果上課的時候注意力老不集中,成了習慣,那能會做嗎。”

    她低下了頭:“不會……”

    沈知聿就保持那種認真的目光盯著她,看她這副模樣。

    可他又沒說什麽。

    他剛接手公司,跟原先的領導層吵架,指著對方說更嚴的話時,都沒見別人有什麽脆弱的樣子。

    她呢,像剛萌芽的花骨朵,不能說不能罵,輕輕一折,碎了。

    沈知聿平時是不喜和這樣性子的人打交道的,又忽然有點醒神。

    作業而已,她哭就哭,他本來有那麽重要的事要忙,怎麽就擱下跑這教她做所謂的作業了。

    可是,來都來了。

    他垂眸,聲線放輕了些:“行,我再講一遍。”

    “如果你再沒聽,那別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