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青岩觀能住人的除了兩間茅屋, 便隻有放著三清神像的大殿。

    兩間茅屋,一間住著清邈道人師徒,一間住著顧長晉與容舒。顧長晉沒醒來前, 怕他半夜起高熱, 容舒都是趴在那竹榻上睡。他醒來後, 又擔心他起夜喝水不便利,便也繼續在這茅屋住著。

    他醒來那夜,容舒從外頭端粥進來時, 他已經沉沉睡了去。她也沒吵他,放下那雙耳瓦罐便趴在竹榻上睡。

    隻她半夜醒來,卻發現自個兒已經躺在榻上了,與顧長晉一人頭超東, 一人頭朝西地睡。容舒用手肘半支起身子。

    那竹榻窄, 也不結實,這麽一個小小的動作竟惹出了好大一聲響動。

    顧長晉本就睡得不熟,聽見動靜便睜眼望了過來。

    二人靜靜對視了好一會兒。

    顧長晉解釋道:“你那樣睡不好,你的傷也沒好全, 所以我將你抱到榻上來了。”

    若他沒受傷, 他自是會將這竹榻讓給她睡。隻這會他受了傷,她是定然不會叫他睡在旁的地方的。

    屋子裏雖沒掌燈, 但外頭雪光瀲灩,越過窗牖將屋內照得亮堂堂的。

    他那張清雋的臉在雪光裏顯得白極了,一點兒血色也無。

    容舒看了看他, 扯了下身上的被子, 淡定地“嗯”一聲, 放下手肘, 繼續睡了。

    他這幾日都是她給他擦身抹藥的, 赤條條的身子都看過,自也不會因著男女之防,連同睡一榻都不敢。

    她這廂才剛躺下,一聲淺淺的腹鳴聲十分突兀地響起。

    這可不是她的肚子在響。

    容舒想起去歲他在長安街遇刺,在鬆思院醒來那日也是這樣,明明饑腸轆轆了,嘴上也不說,還是肚子受不住,“咕咕咕”地抗議起來。

    兩道輕輕的笑聲從被子裏飄了出來。

    容舒笑夠了便又支起手肘,道:“顧長晉,要吃粥麽?竹案上還放著兩罐肉糜粥呢,我去廚房熱熱便能吃。”

    顧長晉目光定在她唇角的笑靨上,彎唇應了聲“好”,接著便要起身。

    容舒忙起身,越過去按住他的肩膀,道:“你起來做甚?我去熱便好。”

    話音剛落,她才發覺二人這會的姿勢有多親密。

    她撲過來時委實是太急切了,身子帶著慣性,半邊身子貼上他右胸,滿頭青絲散落在他的下頜兩側,擋住大半外頭滲進來的雪光。

    容舒不是頭一回撲到顧長晉身上了。

    從前她吃醉酒時,也曾經幹過這樣的事兒。

    當然,那樣的糗事不提也罷。

    兩人四目交接了片刻,顧長晉先打破了這旖旎的氣氛。

    “你不會生火。”

    她從前在梧桐巷雖時不時會下廚,但燒柴生火這些事都有專門燒火的婆子做,根本用不著她親自動手。

    容舒聞言便坐直了身子,“我會燒火的,這幾日都是我同寶山道長一同給你煎藥熬粥。”

    顧長晉目光下落,定在她的削蔥似的手,見上頭沒甚灼傷的痕跡,方應承下來,道:“小心些,莫要燙到手。一會把門開著,廚房的門窗也別關。”

    從茅舍的門能瞧見廚房那磚屋,門開著,他便能一直看著,萬一她傷著哪兒了,他還能即刻過去。

    容舒想說她哪有這麽嬌氣,連生個火都要他盯著。

    話到嘴邊,又想起了一事。

    曾經她在鬆思院的小廚房給他炒鬆子糖時,就燙傷過手,手腕也被濺起的糖漿給灼出了一個水泡。

    那兩下當真是極疼的。

    下晌她將鬆子糖送到書房給他時,他臉色很不好看。

    那一罐鬆子糖也不碰,就擱在書案上放了許多天,直到裏頭的鬆子都潮了也不吃。

    容舒問他是不是不愛吃。

    他倒也答得幹脆,說“是”,還叫她日後莫要再做了,他不愛吃。

    那糖罐兩日後容舒再去看時,已經空空如也了。

    她還當是他叫人把裏頭的鬆子糖扔了。

    畢竟,炒得脆甜的鬆子糖他不吃,潮掉壞掉的鬆子糖他就更不可能吃了。誰會那麽傻呀,好東西不吃,非要吃壞了的。

    自此容舒就再不給他做鬆子糖了。

    隻容舒這會哪還能想不明白呢?

    這世間就是有這麽傻的人,好好的鬆子糖不吃,非要偷偷吃壞的。

    他可是連豬下水都能麵不改色吃完的人,容舒不信他真會扔了她親手做的鬆子糖。

    說到底,他不過是不想她再燙傷手,偏又不能表現出對她的關心,這才用這樣的方式叫她打消念頭。

    “從前我給你做的那一罐鬆子糖,你是不是偷偷吃了?”

    顧長晉不妨她會提起這麽個風馬牛不相及的陳年舊事,微頓過後,便“嗯”了聲。

    容舒以為他扔了那罐鬆子糖時,的確是難受極了,吃了酒後忍不住指責他暴殄天物。

    顧長晉那會說甚了?

    哦,他說:“容昭昭,你吃鬆子糖的樣子就像一隻掃尾子。”

    掃尾子……

    他給她做的小冰雕裏就有一隻掃尾子。

    容舒懶得同他說話了。

    轉身出了屋,但怕他擔心,還是將門敞著。

    小半個時辰後,她與顧長晉坐在榻上麵對麵吃起了綿軟香糯的肉糜粥。

    二人用膳從來都是食不言寢不語,屋子裏除了輕微的聲響,便再無旁的聲音。

    這樣冷的夜,一碗熱乎乎的肉糜粥落了肚,叫五髒六腑都熨帖了。

    容舒吃得慢,細嚼慢咽的。

    吃完後才發現對麵那男人不知何時已經放下了木匙,正靠著枕子,靜靜地看著她吃,也不知看了多久了。

    顧長晉見她吃好了,摸出一張帕子遞過去,道:“擦擦唇角。”

    容舒接過,問他:“吃好了?”

    他“嗯”了聲。

    其實他有些疲憊了,隻他有些舍不得睡。

    這樣透骨奇寒的夜,一間小小的茅舍,兩個灰撲撲的小瓦罐,三五個炭盆,還有一個不管做什麽都叫你舍不得挪開眼的人,誰還舍得睡呢?

    隻他不想睡也得睡。

    容舒收拾好竹榻,便催著他睡了。

    之後幾日,容舒怕他半夜會餓醒,夜裏安置前總要在廚房裏溫兩盅湯羹或者米粥。

    就連常吉與橫平來了的這日也不例外。

    顧長晉已經能下榻了,半夜容舒去小廚房取湯羹,就是他陪著去的。

    茅舍與小廚房也沒多遠,但他非要一起去,容舒便也隨他。

    這一次吊的湯羹用的是常吉在山裏打回來的野山豬。

    冬天裏的野山豬養了一身膘,常吉與橫平將肉都剔下來,用骨頭吊湯,撒了一大把從山裏采來的野山菌。

    湯汁熬得跟牛乳似的,香濃鮮甜。

    這樣的湯,要擱從前,容舒不到一炷香便能喝完一碗。可今兒她卻吃得極慢,木匙在碗裏攪了幾下便不動了。

    明兒他們便要離開這裏前往大同了。

    顧長晉見她垂頭攪著湯,卻一口都不吃,蹙眉道:“可是吃不下了?”

    這是她慣來愛喝的湯,今兒她早膳、午膳皆用得少,顧長晉便讓常吉他們去獵些吊湯的野豬、雪兔,不想她依舊是沒甚胃口。

    容舒搖搖頭,慢慢抿了一口,道:“吃得下,這湯熬了三個時辰,可不能浪費。”

    一盅湯羹喝完,她捏著木匙,問顧長晉:“你的傷當真無礙了?要不要……在青岩觀多養些時日?”

    顧長晉正在給她遞帕子,聞言便是一怔,旋即掀眸看她一眼。

    “阿娘若是到了大同,讓常吉或者橫平遞個信便成。”容舒依舊垂著眼,聲音很輕,“等你的傷徹底好了,我再去大同與阿娘匯合。”

    “昭昭,我要盡快趕回上京去。”顧長晉回道:“如此,你才能過你想過的日子。”

    他頓了頓,又道:“貴忠此時定然還在找你。”

    是以,他必須要回上京,給她將所有後患都解決了。

    容舒不說話了。

    好半晌才抬起眼,望著他道:“好。”

    顧長晉動了動唇,想問她要不要同他一起回去上京,話到嘴邊,卻叫他生生咽了回去。

    他不能這樣問。

    一旦他問了,便她再不願,也會陪他回去上京。

    夜裏兩人都不曾闔眼。

    第二日一早,眾人用過早膳,容舒一行人便同清邈道長與寶山告辭,往山下去了。

    橫平與常吉提前下去張羅馬車,到山腳時,盈月、盈雀早就在馬車旁等著了。

    二人一見到自家姑娘,眼淚“啪嗒”直掉,將容舒上上下下、前前後後看了好幾遍,確定她沒受傷方止住淚。

    看得容舒又心酸又好笑。

    “婢子早就說了,摔下山崖的那具屍體定然不是姑娘!”盈雀憤憤地抹著眼角:“究竟是哪個殺千刀的,故意將那女屍喬裝成姑娘的模樣!”

    盈月一聽,忙啐她:“莫再提那女屍了,不吉利!姑娘平安回來便好!”

    盈雀仍舊不解氣,又罵了幾句方解恨。

    卻不知,她們這馬車才剛出龍陰山,她嘴裏那位“殺千刀的”便攔下了他們一行人。

    貴忠身著緋袍,領著一隊親兵,在顧長晉的馬車前跪下,道:“殿下,皇上特地派奴才來請您回宮一敘。”

    顧長晉挑開車簾,沉默地望著恭恭敬敬跪在雪地裏的貴忠。

    嘉佑帝會派人來他並不意外。

    得知他拋下一切,從遼東趕來龍陰山找容舒,以嘉佑帝的性子,定會派人前來,傳他回宮問話。

    他離開遼東之前,將椎雲留在了遼東都司,代他處理遼東的一應軍務。之後便讓橫平將嘉佑帝給他的那道賜婚聖旨送回上京。

    原是想穩住嘉佑帝,向他保證他擔心的一切不會發生的。

    現如今,他卻有了更好的方法。

    顧長晉麵不改色地將手裏的一封信遞出去,道:“孤要先去趟大同,這封信,你替孤送回宮裏,順道同皇上道,至多半月,孤便會回去。”

    容舒的馬車就在顧長晉身後,她這會正抱著個銅手爐聽他們說話呢。

    聽罷這話,不由垂下了眼,須臾,她騰出右手輕掀開簾子,望著已經到了貴忠手裏的信。

    這封信,他是何時寫的?

    是他來青岩觀之前便寫好了,還是他醒來後悄悄寫的?

    貴忠捏著信,心中卻沉甸甸的,他深知慣來好脾氣的皇上這次是真的動了怒。太子殿下若是再不回去,皇上那頭……

    貴忠咬了咬牙,還想再說什麽,卻聽顧長晉道:“你安心地回去上京,皇上看完信後不會動怒。”竟是將貴忠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

    貴忠隻好道“是”。

    顧長晉又道:“龍陰山的雪崩,可是你們動手的?”

    貴忠忙搖頭:“奴才怎敢釀造此等災害?那場雪崩乃是意外。”

    顧長晉頷首,放下車簾,道:“你有救命之功,此番便是功過相抵了,回去罷。”

    貴忠明白,太子殿下這是不問責他用一具假屍偽造容舒落難的事兒了。

    他重重磕頭:“奴才謝過殿下開恩。”

    貴忠的出現隻是一小段插曲,改變不了任何事。

    半個時辰後,馬車繼續動了起來。

    容舒放下車簾。

    顧長晉與貴忠的那一番對話倒是叫盈月、盈雀聽得一頭霧水,心知自家姑娘聰慧,盈雀正想開口問問容舒呢,抬眼瞥見她的神色,聲音卻生生卡住。

    姑娘不開心了。

    盈雀這般粗枝大葉的人都能察覺到容舒情緒的不對勁兒,盈月更不用說了。

    “姑娘可是頭還疼著?”她問道。

    容舒搖頭,她頭上的傷在青岩觀時便已經好了。

    “我無事,就是有些悶。”

    她輕聲應著,再次掀開車簾,望著外頭那蒼茫空曠的雪景,靜默不語。

    因著有顧長晉在,他們前往大同的這一路可謂是順暢無比。

    二月廿一,馬車抵達大同府的城門。

    東宮太子親臨邊關,穆融與大同府的一眾官員早就在城門侯著了。除了官員,百姓們也來了不少,將城門直擠了個水泄不通。

    顧長晉從馬車下來時,人群裏傳來了好大一陣騷動。

    大同地處邊關,民風開放,便是未出閣的姑娘都能拋頭露麵,跟著丹朱縣主上陣殺敵的。是以這裏的姑娘,性子熱烈得很。

    這一陣騷動便是姑娘們發出的驚歎聲。

    都知太子久有賢名,還不曾被皇後尋回時,便因著他不畏權貴、奉公不阿的品質而得了百姓們的傳頌。

    隻她們不知這位太子爺竟生得如此俊俏呢,穆將軍在大同已經是出了名的美男子。這會他站在太子身邊,竟生生被比了下去。

    容舒也望著被官員們簇擁著的男人。

    他今日穿了身玄色繡金線五爪蟠龍的常服,頭戴墨玉冠,沈腰潘鬢,身量高大頎長,眉眼俊美如畫,端的是世無其二的矜貴公子。

    他這一身皮囊慣來招女兒家喜歡。

    隻他吸引人的不僅僅是這身好皮相,還有他沉在內心的那股力量,以及如名劍斂鋒般的天子威儀。

    容舒隻望了一眼便收回了眼,恰在這時,兩道聲音同時響起——

    “昭昭!”

    容舒循聲望去,見到來人時,眸光不由得一怔,旋即露出了笑靨,提起裙子便往沈一珍與穆霓旌跑去。

    “阿娘!霓旌!”

    昨兒在驛站歇息時,顧長晉還道阿娘還未到大同的,不想這會竟然就見著了,如何不叫她喜出望外?

    沈一珍隻比容舒早兩個時辰到大同,她在路上就聽說了龍陰山崩了一場雪的事,這一路緊趕慢趕,總算是及時趕來了。

    將容舒毫發無損的,懸在嗓子眼的心總算是穩穩落下。

    城門下那正在被人簇擁著的男人聽見那兩聲“昭昭”時,便已經側頭看了過去。看見容舒滿麵欣喜之色,唇角不自覺也勾出一枚淺淺的笑。

    一個時辰前他便知曉沈娘子到大同了,一直忍著不與她說,便是為了給她一個驚喜。

    她也當真是歡喜極了。

    一邊的穆融自也聽見了自家妹妹喚容舒的聲音,他望了望不遠處那笑靨如花的小娘子,又望了望眉眼溫柔的顧長晉,麵色一時有些複雜。

    去歲二人便在百戲樓裏打過一次照麵,也心知肚明彼此對容舒的心思。

    穆融原是想著待得容舒來了大同府後,便向她表明心跡,好娶她為妻的。

    主意打得好好的,卻不想幾個月後,京裏忽然傳來顧長晉被立為東宮太子的消息。

    這消息無疑是一道晴天霹靂。

    若顧長晉隻是都察院的顧大人,對求娶容舒這事,他自是不怕會有甚後顧之憂。

    可現如今這位顧禦史卻不再是顧禦史,而是太子,是日後的皇帝,是他誓死要效忠的人。

    明知這位未來的皇帝心悅容舒,如此,他還要不管不顧地求娶容舒嗎?

    思忖間,眼前的男人已然回首,與他定定地對視了一眼。

    穆融心神微凜,聽見那人道:“穆將軍。”

    穆融垂首應道:“下官在。”

    “韃靼皇庭起了內亂,是以今歲停戰比往年都要早。”顧長晉道:“自然,韃靼軍會退兵,也是因著穆將軍治下有度。隻韃靼皇庭的內亂結束後,恐怕兵力會更勝於從前。孤猜測,至遲明年,韃靼的這場內亂便會結束。”

    穆家駐紮在大同多年,對韃靼皇庭之事也是了然的。

    韃靼的大炎可汗這幾年重病纏身,底下十幾個兒子為了那皇座可謂是手段百出,幾乎是殺紅了眼。

    韃靼皇庭內鬥,對大胤來說自然是好事。當初穆融便是因著這場內亂,方能帶領穆家軍殺出一條路來。

    然而若真叫大炎可汗的兒子們爭出個高下,新上任的可汗一旦收歸他那些兄弟們的兵力,那韃靼軍的實力自是不可同日而語。

    穆家的兒郎,穆融的祖父、父親還有諸位叔伯便是死在了大炎可汗的鼎盛時期。

    穆融正了正臉色,拱手作了揖:“是!下官定不會掉以輕心!”

    顧長晉頷首:“孤三日後便會啟程回京,離去前,孤有事要與你商榷。”

    明年大同的那一場馬瘟,非是天災,而是人禍,是韃靼潛藏在大同多年的細作奉新可汗之命故意釀造的人禍。

    這些細作能壞事,自然也能成事。

    顧長晉不僅要避開明年的那場馬瘟,還要借助這些細作,給韃靼的新可汗一個致命之擊。

    為防韃靼軍偷襲,大同府的軍營常年不撤。

    顧長晉並未下榻在官員們給他精心準備的別院,而是挑了個簡陋的營帳住了下來。

    容舒與沈一珍就住在穆霓旌給她安排的屋子裏。

    那是一套三進的宅院,就在穆府對街,這位置在大同可謂是得天獨厚的好了。

    容舒望著院子裏那一叢叢蓬勃的綠意,與掛在老槐樹下的秋千,不由得笑道:“辛苦你了,這院子甚得我心。”

    穆霓旌卻不敢居功,“這是兄長給你找的屋子,也是他特地找人修葺的,我做事沒他細致,索性便叫他來負責了,他也心甘情願做這些事。”

    她說著便頓了頓,望著容舒道:“難得這幾日放晴,地上積雪消融,過幾日我與兄長帶你跑馬去如何?”

    容舒來了興致,脆聲應好。

    她還想著挑個日子去看看她的牧馬場的,也不知她挑的馬苗如今長得如何了。

    說話間,穆家的一名老仆忽然敲了敲門,對穆霓旌躬身道:“縣主,將軍今夜要留在營帳與太子殿下商量軍務,說是不回來用膳了。”

    穆霓旌挑眉,那位太子殿下怎地這般急切,連口氣都不曾喘過呢。

    她忖了忖,道:“去打聽一下太子殿下的喜好,叫廚娘做好晚膳,送過去營帳。”

    “不必打聽了。”容舒接過話茬:“我知他的喜好,給他備個全羊席罷,再吊些補湯,殿下身上帶了傷。”

    想到穆霓旌一窮二白的身家,又道:“一會我讓人送去兩根老參,這兩日就給殿下吊些老參湯罷。”

    三言兩語,竟是細致地安排好了顧長晉的吃食。

    穆霓旌一愣,望了容舒好半晌,方應道:“按沈姑娘說的去安排罷。”

    太子殿下來大同府視察軍務,軍營的將領兵丁們個個都激動著呢。

    戰鼓“咚咚”響了半宿。

    顧長晉的營帳連著亮了兩日兩夜的燈,這兩日他攏共就歇了半個時辰。

    常吉見他如此不顧身子地忙碌,心焦得很,前兩日吃的全羊席帶來的好心情都沒了。

    恰好穆府的人送來了參湯,常吉端著參湯,在營帳外來回踱步,不多時,終於是一咬牙便去尋容舒了。

    容舒正在馬廄裏看馬,聽盈雀說常吉來了,忙出了馬廄,見他端著湯盅委委屈屈地站在那兒,一時有些納罕:“可是出了甚事?”

    “姑娘去勸勸主子罷,自打來了大同,主子到這會都沒歇過,這兩日眼皮子就沒闔起過,就連將軍府送來的參湯也不好好喝!”

    常吉說到後頭,有些心虛。前頭的話都是真的,但後頭那句卻是假的。

    將軍府送來的吃食,主子每頓都吃得一幹二淨的,尤其是這湯羹,一滴湯水都不剩呢。

    隻是為了讓少夫人去看看主子,這才把話往重裏說。

    容舒聞言望了眼天色,接過常吉手裏的木盤,道:“交給我吧。”

    顧長晉的營帳裏此時就他一個人,橫平守在外頭,見常吉果真將容舒請過來了,連忙掀開了營帳的布簾,都沒往裏通報一聲。

    顧長晉聽見動靜,抬眼往來,瞥見立在布簾外那道娉娉婷婷的身影,神色微微頓了下。

    不過片刻,便猜到了定是常吉去請的人。

    容舒端著湯盅走進去,道:“湯都快涼了,快趁熱吃罷。”

    顧長晉道“好”,放下輿圖,淨手接過她手裏的湯盅。

    他知曉這是她讓人吊的湯,是以每一口都不浪費。

    湯盅裏的湯很快便見了底,顧長晉合上盅蓋,對容舒道:“本打算一會便去尋你的。”

    他這三日都不曾有時間見她,眼下終於把事情安排妥當了,總算是得空見她了。

    “你不必擔心明年的馬瘟,我不會讓它發生。這幾日我已經做好了安排,橫平與常吉都會留在這裏,你與你娘留在大同會很安全。”顧長晉道:“至於上京那頭,我明日便會啟程回去,不會再有人來打攪你了。”

    他這幾日不眠不休地忙碌,就是為了處理明年的馬瘟,好叫她安安心心地在大同住下嗎?

    急著回去上京,也是為了她罷。

    他想拿他自個兒去換她此生無虞。

    容舒看著他這兩日新冒出的胡茬,抿唇道:“你明兒何時啟程?”

    “辰時便出發。”

    容舒頓了頓,端起空了的湯盅,道:“那你快安置吧,不早了。”

    她說著就起身往營帳外去。

    顧長晉望著她離去的背影,緩緩攥緊了手。

    “昭昭。”他叫住她,“你別擔心,我不會有事。”

    容舒腳步頓了下,輕“嗯”了聲。

    出了營帳,她腳下的步子卻越來越重,怎麽都提不起來。

    要這樣讓他一個人回去上京麵對一切嗎?

    可憑什麽要讓他去麵對這些?

    容舒咬唇,眼眶像是被迷了沙一般,又熱又癢又疼。

    橫平與常吉也不知去了何處,這外頭一個人影都無。遠處的戰鼓“咚咚”響著,天上一輪如鉤冷月照耀著這冷冷清清的營帳。

    容舒放下手裏的湯盅,蹲了下來。

    沒一會兒,腳步聲響起,身後的布簾被人掀開,那人來到她跟前,輕喚了聲:“容昭昭。”

    容舒抬起布滿淚水的臉,忍不住道:“顧允直,你真的,太可惡了!”

    肩膀一抽,她站起身,重重抽泣了聲,道:“你實在太可——”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站在她身前的男人在她站起身時,便已經上前一步,一手按住她的後腦,一手抬起她的下頜,重重地吻住她沾著淚的唇。

    男人炙熱的氣息撲麵而來,帶著無法克製的急切。

    他忍不住了,那些翻滾在骨子的東西似熔岩般燒灼著他,他當真是忍不住了。

    他的唇熱得燙人。

    容舒怔楞片刻後,慢慢摟住了他的脖頸。

    感覺到他濕漉漉的舌正在笨拙地撬開她的齒關,她閉上眼,齒關一鬆,讓他探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