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短匕刺入胸膛的那一刻, 顧長晉清晰地感覺到他的心髒停頓了一瞬。

    那一刹那,世間靜得可怕。

    該是極疼的,可他仿佛感覺不到疼, 一股徹骨的靜寂的寂寥將他徹底淹沒。這份寂寥深藏在骨子裏, 好似在漫長的歲月裏如影隨影了許久。

    久到比起疼痛, 他更不願遭受這樣的寂寥。

    這一霎的寂寥仿佛長得漫無邊際,又仿佛,一眨眼便過去了。

    “噗通”“噗通”——

    劇烈的如鼓點般密集的心髒聲再次響起時, 顧長晉來到了一條昏暗的森冷的甬道裏。

    陰冷的、鹹腥的風卷動著他的衣裳。

    顧長晉在夢裏曾經來過這條甬道。

    抬眸望去,甬道的盡頭處浮動著一個細小的光亮。光亮處,是一道影影倬倬的身著明黃色龍袍的身影。

    腳步聲在黑暗的甬道裏響起,顧長晉一步一步走向他。

    穿過甬道, 眼前的天地倏忽間變得豁然開朗。這是一個地宮, 上百盞壁燈勾連出一片明晃晃的光海。

    夢裏那張看不清的臉,隨著光一點一點映入眼簾。

    十二道冕旒,晃動著一片冷光。

    冕旒下,男人的眉眼依舊深邃而鋒利, 雙眸深炯如寒潭。細紋在他眼角蔓延, 霜白點綴在他的鬢間,眉心鐫刻著兩道深重的豎紋。

    那是他。

    是許多年後的顧長晉。

    男人抱著個巴掌大的墨玉壇, 坐在陽魚魚眼之處,雙眸一瞬不錯地盯著虛空中的一點,絲毫沒有察覺到這地宮裏多了一個自己。

    顧長晉垂眼望著腳下那巨大的太極八卦陣, 冥冥中仿佛有什麽在指引著他, 他抬腳行了兩步, 掀開衣袍在陰魚魚眼緩緩坐下。

    幾乎在他坐下的瞬間, 對麵那男人仿佛察覺到什麽, 低下眼睫望了過來。

    二人目光相撞的瞬間,一束陰烈刺眼的火光從他身上驟然亮起,與此同時,火光沿著地上的太極八卦陣徐徐燃燒。

    太極八卦陣緩緩轉動。

    陣中紅光漫天,狂風大作,陰陽兩道魚眼仿佛有了吸力一般,緩緩地,一點一點的靠近、融合。

    隨著兩道魚眼合二為一,太極八卦陣裏的兩道身影也漸漸重合。

    也就在這時,一陣“轟隆隆”的雷鳴般聲音在地宮響起。

    仿佛是一個世界在坍塌。

    又仿佛是一個世界在重建。

    巨大的衝擊下,顧長晉閉上了眼,失去了意識。

    腦中湧入了許多記憶,幼時浮玉山的過往,父親母親阿兄阿妹在大火裏的咒罵與期盼,還有他揣著蕭硯的玉佩跟著蕭馥離開浮玉山時,阿追奔跑在馬車後頭的影子。

    一幕幕、一幀幀,如被風吹動的書頁一般快速翻動。

    直到那一夜,大紅的喜燭靜靜燃燒的那一夜,時間漸漸緩下,漸漸變慢。

    他挑開覆在她頭上的喜帕,自此有了一個妻。

    他該遠著她,戒備著她的。

    偏又忍不住被她吸引。

    從不曾想過,如他這般行在黑夜、踏在荊棘裏的人,也會有得遇春暖花開的時候。

    隻要她在,他眼裏的世界再不是黑白的了。

    他的人生再不隻有走上那位置的抱負與報複,還有夜闌人靜時的一盞燈,饑腸轆轆的一甌粥,寒天凍地裏的一蓬花。

    當她在他身側時,那燒在他四肢百骸的躁烈的野火仿佛得到了安撫,乖順熨帖得就像得到了肉骨頭的阿追。

    他想做容昭昭的顧允直,想將他對她的喜歡光明正大、坦坦蕩蕩地敞露在她眼皮子底下。

    那時他總對她說,再等等。

    再等等,容昭昭。

    等一等顧允直。

    他以為他可以等得到,也以為他們可以有許許多多個日後。

    顧長晉睜開眼,灰蒙蒙的世界裏,電閃雷鳴,秋雨淅瀝。

    懷中的姑娘早已沒了聲息。

    驀然想起了方才椎雲說的話,常吉死了。

    顧長晉緩緩回首,望了椎雲一眼,輕聲道:“橫平呢?”

    頓了頓,又道:“小點聲,莫要吵著她了。”

    椎雲靜靜站在那,不接話。

    眼前的男人雙目赤紅,白得近乎透明的臉泛著潮紅,唇上沾著烏紫的血,望著他的那雙眼黑漆空洞。

    像是閻羅殿裏的陰使。

    椎雲七歲便來到顧長晉身邊了。

    陪著他一同闖過屍山血海,被親如手足的人背叛過,也在槍林箭雨裏一次次死裏逃生過。椎雲的一顆心被磨出了厚厚的繭,不會輕易心軟,也不會輕易心痛。

    然此時此刻,看著宛若瘋魔了的顧長晉,椎雲身上那吊兒郎當的神色頃刻間散去,隻剩下沉重的悲哀。

    他失去了好兄弟常吉。

    而主子,不僅僅失去了兄弟,也失去了他的妻。

    主子一直是他們的主心骨,定心針。

    主子說他會平安,他們便信他會平安。主子說他們會走到最後,他們便信他們會走到最後。

    在椎雲眼裏,主子從來都是穩如泰山的。

    即便是到了絕路,他依舊能找出生路。

    椎雲繃緊了牙關,許久,他道:“主子,少夫人死了。”

    一個死了的人,吵不醒的。

    顧長晉黑如墨的眼靜靜望著椎雲。

    “我知道,”他道:“可是椎雲,她討厭旁人吵她。”

    不管她是生還是死,隻要是她不喜歡的事,他都不能做。

    椎雲牙關一鬆,眼眶登時熱得撐不開眼皮,他垂下布滿霧氣的眼,放輕了聲音,道:“常吉……就在偏房裏,他是中毒死的,臨死前,用指甲在掌心裏摳了一個長弓。”

    中毒。

    長弓。

    顧長晉呼吸微微一頓,半晌,他低頭,細長的指溫柔地擦去她唇角的血漬。

    “她一定舍不得她身邊的人陪她死,張媽媽與盈月、盈雀不在這裏,定是逃了。你親自帶人去追他們,務必要抓到張媽媽。”他停了下,又道:“再派幾人去尋橫平,橫平不可能會拋下常吉,要麽是死在旁的地方,要麽是被困住了。”

    椎雲應“是”,轉身往門外去。

    顧長晉忽又叫住他:“我先帶她去個安靜的地方,半日,我要消失半日。半日後,我會去尋你。還有常吉,我親手葬他。”

    椎雲應“好”。

    椎雲離去後,顧長晉將容舒放在榻上,在她額上落下一吻,道:“我知你不會怪常吉沒護好你,但他心底定然會愧疚,定然死不瞑目。我先去將他葬了,說你不會怪他,好讓他安安心心地離開。”

    榻上的姑娘閉目不語。

    顧長晉望了她片刻,抬腳去了偏房。這偏房裏有前往大慈恩寺禁地的密道,常吉坐在那密道的掩門處,用身軀擋住了入口。

    他的雙目圓睜,眸子裏殘留著臨死前的怒火與怨恨。

    顧長晉望著常吉烏紫腫脹的臉,下頜緩緩繃緊。

    他們這些送到顧長晉身邊的人皆是窮苦人家的孩子,不是被至親拋棄便是親人死絕,成了無依無靠的孤兒。

    譬如幼失枯恃,與妹妹一同寄居在叔叔家的常吉。

    兗州大旱那年,常吉的妹妹被叔叔嬸嬸一家賣走,換了兩個饅頭。

    那一日,叔叔誆他,說村頭的教書先生家中走水。教書先生家中有一癱瘓多年的老母,常吉心善,二話不說便從村尾跑去村頭。也就這一來一回時,妹妹不見了,換來的兩個饅頭都進了叔叔一家五口的肚子裏。

    常吉殺了叔叔,逃了出來,餓著肚子去追妹妹追了幾十裏路,直到最後昏倒在路邊,奄奄一息。

    蕭馥看中他夠狠,收留了他,讓他成了顧長晉的第一個長隨。

    顧長晉帶他去找他的妹妹,可找到的隻有他妹妹的一雙鞋。

    □□裏,願意拿出兩個饅頭換走一個素不相識的幼兒,其中的心思昭然若揭。

    顧長晉下令殺了那些人,給他妹妹立了衣冠塚。

    常吉最是護短,手段也是最狠戾的。

    他痛恨所有的背叛者。

    當初往顧長晉背上刺上一刀的另一個長隨便是死在常吉手裏,死狀慘烈。

    他時常掛在嘴裏的一句話便是:“我一做好事便會害人命,既然做不了善人,那就做惡人,誰傷害你們我便殺誰。”

    顧長晉知曉他這幾個長隨裏,最喜歡容舒的便是常吉。

    他上前,手覆在常吉的眼上,溫聲道:“她不怪你,我亦不怪你,你去吧。”

    手緩緩落下,那個至死都在執行著顧長晉命令的男人終於閉了眼。

    顧長晉將常吉埋在四時苑的椿樹下。

    他沒有給常吉立碑,待得一切事了,他便將常吉送回兗州,與他妹妹的衣冠塚葬在一塊兒。

    將容舒從寢殿抱出時,雨終於停了。

    顧長晉給她擦了臉,挽了發,換了一套幹淨的衣裳,穿過偏房那條長長的密道,來到了大慈恩寺的禁地。

    玄策從竹舍出來,見他懷裏抱著個斷了氣的姑娘,蹙眉不語。

    顧長晉道:“我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安置她。”

    玄策目光頓在顧長晉的麵龐,許久之後,他頷首:“隨貧道來。”

    大慈恩寺的禁地實則是一處墓地,葬的便是大慈恩寺的罪人。

    罪人者,入棺無火,不得舍利。

    玄策開了機關,將一副金絲楠木棺槨推到顧長晉麵前,道:“這是貧道為梵青備的棺木,你拿去用。貧道知你會回來帶她走,此處貧道會替你守著。”

    “多謝。”

    棺槨裏放著香灰與石灰,顧長晉將容舒放入棺槨,在陰冷的墓室裏靜靜陪了她半日。

    離去時,他低頭吻了吻她的額,道:“容昭昭,等我回來接你。”

    顧長晉從密道回去四時苑。

    夜幕已經降臨。

    幾顆寒星懸在穹頂,空氣裏彌漫著沁涼的潮意,遠處那片楓林浸潤了一日一夜的秋雨,紅得就像開在地府裏的業火。

    院子很靜。

    幾名宮人提著宮燈等在夜色裏,正中那人身著一襲繡鳳凰棲梧宮裝,明眸善睞、氣度雍容,正是戚皇後

    “她在哪兒?”戚皇後穿過宮人,聲音裏有著她自己都無法察覺的緊張,“那孩子呢?容家那孩子,她在哪兒?”

    顧長晉見過戚皇後。

    那日在坤寧宮正殿,便是她從嘉佑帝身側走下,握著他的手喚他一聲——

    “我兒”。

    顧長晉望著戚皇後那雙宛如春潮托月般的桃花眸,刹那間想明白了。

    為何蕭馥一定要喂那姑娘“三更天”?

    她在償還母債啊,他的容昭昭,從一出生就在這場陰謀裏。

    蕭馥拿她的命完成了對戚皇後與嘉佑帝的最後報複。

    見他久久不語,戚皇後麵上的血色盡數褪去,攥著玉佛珠子的手忍不住顫抖。

    “蕭硯,容舒在哪裏!”

    顧長晉目光微垂,落在戚皇後手裏那似曾相識的玉佛珠子。

    這是那姑娘戴在脖頸的小玉墜,有一回她吃醉酒撲在他身上時,這玉墜從她兜衣裏掉了出來。

    “這顆玉墜,母後從何而來?”

    “這顆玉珠子本是本宮手釧裏的一顆佛珠。”戚皇後捏緊了那顆珠子,“多年前,本宮弄丟了。”

    弄丟了。

    顧長晉輕輕地笑了。

    曾經的皇後之子是二皇子蕭譽。

    顧長晉還有什麽想不明白的?後宮、朝堂裏的爭鬥,犧牲的是一個無辜的女孩兒,是他的昭昭。

    “母後差人送來的,是何酒?”

    跌落在地上的酒盞用的是白玉,底下雕刻著皇宮的蓋印。喂她酒的人刻意留下這個酒盞,便是為了叫他知曉是宮裏的人害了她。

    戚皇後道:“那酒裏放的是醉生夢死,吃下那酒,她隻會睡幾日。”

    她咬了咬牙,“蕭硯,她是你族妹。唯有她此時死了,你與她的事方能徹底掩下。你可知若是叫世人知曉了你與她成過親,她會有何下場?”

    顧長晉靜靜看著戚皇後。

    “送酒的那些人是不是都死了?”

    “是,與朱嬤嬤一同來這裏的兩名宮女並兩名內侍都死在了回宮的路上。”戚皇後道:“朱嬤嬤回到坤寧宮後,隻留了一句‘幸不辱命’,也服毒自盡了。”

    朱嬤嬤本不該在那個時候回宮複命,且她說那話時,麵上的笑容極其詭異。

    那時戚皇後便知,四時苑這裏定然出了事。

    “酒被換了。”顧長晉語無波瀾道:“換成了‘三更天’,母後用過‘三更天’,想來也知曉吃下那藥會有何後果。”

    顧長晉停頓了須臾,黑沉的眸子一瞬不錯地盯著戚皇後驟然變色的臉,一字一句道:“她說她好疼。”

    戚皇後眼前一黑。

    “娘娘——”桂嬤嬤上前攙住她。

    戚皇後抬眼看顧長晉,“她在哪裏?你將她藏在了哪裏?”

    “母後現在該回宮了,最好能病一場,如此方能叫蕭馥現身,蕭馥大抵會迫不及待地看你痛不欲生的模樣。”

    顧長晉越過戚皇後,往大門行去,行了幾步,忽又頓住腳步,“她心裏隻有她娘,便是到死,她也在念著承安侯夫人。母後莫要去打攪她,從你舍棄她的那一刻,她便不是你的女兒了。”

    話落,顧長晉不再停留,徑直離開了四時苑。

    椎雲見到他時,他的麵色又白上了幾分。這位受再重的傷也麵不改色的男人,此時此刻,竟是再藏不住麵上的痛色。

    “椎雲,她從一出生,就是一枚棄子。”

    “她那樣好,那樣好啊……”

    “他們怎麽敢如此待她?”

    椎雲垂下眼。

    主子不需要他的答複,主子隻是需要……說出來。

    椎雲寧肯他說出來。

    說出來,他的心或許就不會那麽疼了。

    隻可惜主子說完這三句話,便緘默了下來。

    第二日,又恢複椎雲熟悉的那個顧長晉。隻他的眉眼更冷峻,眸色也愈發黑沉了,若是細看,那裏頭隱有血色。

    五日後,椎雲尋到了正在趕往肅州的張媽媽與盈月、盈雀。

    半個月後,藏身在上京的沈治現了身。

    一個月後,被林清月偷偷救下的橫平帶著一身傷回到了東宮。

    顧長晉將張媽媽與沈治囚禁在東宮的密室裏,嚴刑拷問,卻不叫他們輕易死去。

    嘉佑二十三年冬,嘉佑帝駕崩。

    來年春,顧長晉登基為帝,改年號為元昭。

    顧長晉登基的第七日,纏綿病榻半年之久的戚皇後親自扶靈,與顧長晉一同將嘉佑帝的棺槨送往皇陵。

    也就在那裏,顧長晉終於見到了蕭馥。

    那時的蕭馥瘦得如同一把骨頭,兩條腿如同細竹簽,甚至無法支撐她的身軀,隻能坐在木輪椅上。

    她盯著戚皇後,如同瘋子一般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蕭馥黑漆的眸子裏有著恨,也有著快意!

    “戚甄,殺死親生骨肉的滋味可好?!”

    “太好看了,這一出親母弑兒的戲太好看了!”

    蕭馥揩去眼角笑出的淚水,又望向顧長晉,“硯兒,你做得很好!便該如此,唯有斷情絕愛,方能做一個好皇帝!”

    容舒死後,顧長晉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宵衣旰食地處理國事,臨朝監國,為百姓謀福。

    蕭馥躲在暗處,聽著旁人對他的誇讚,以為是她誤解了他。

    他並未將容舒的死放在心上。

    將容舒藏在四時苑,不是因著他有多愛她,不過是他天性良善,察覺到她對容舒的殺意,這才藏起她來。

    蕭馥望著顧長晉的目光有著讚賞,還有不舍。

    她活不了多久了。

    這些年來支撐著她的,便是將硯兒扶上帝位,好在日後追封太子哥哥的名諱,將他堂堂正正地葬在蕭氏一族的皇陵裏。

    當初蕭衍登基後,礙於百姓們對蕭啟元的深惡痛疾,便順應民意,將蕭啟元貶為庶人,從蕭家族譜裏出了名,也不得入皇陵。

    顧長晉注視著蕭馥。

    旋即將一枚玉佩從腰封裏掏出,對她道:“這是蕭硯死前給朕的玉佩。倪護衛道,若是知曉蕭硯死了,我們顧家所有人都得陪葬。為了讓朕活下去,蕭硯將這玉佩送給我,讓朕以他的身份活下去。”

    蕭馥瞪大了眼:“胡說!你就是蕭硯!老太醫親自驗過!”

    “因著蕭硯,朕便是再恨你,也從沒想過要將蕭啟元挫骨揚灰,不得入輪回。”顧長晉望著蕭馥,“隻可惜,朕改了主意了。朕要當著你的麵,將蕭啟元的骨頭敲碎,喂給野狗吃。”

    眼底隱有血色翻滾,他緩緩一笑,道:“動手。”

    椎雲與橫平應“是”,上前將戚皇後身邊的棺槨緩緩推開。

    蕭馥這才發現,戚皇後身邊的棺槨裏放著的根本不是嘉佑帝,而是一具白骨。

    “先帝仁慈,雖將蕭啟元除了名,但依舊將他葬入了皇陵。當初蕭啟元在肅州受傷,還是你父王舍命救下他的。瞧瞧——”

    戚皇後抬手指向那具白骨的肩骨,唇角露出一枚笑,“肩骨上的這傷很是眼熟罷?當初蕭啟元去涼州接你時,便是這裏帶著傷罷?也正是肩骨裂了,右手再使不上力,他方會名正言順地離開邊關。”

    蕭馥目光在戚皇後與顧長晉身上來回梭巡,須臾,她恍然道:“你們聯手了?你在裝病?”

    戚皇後不語。

    椎雲與橫平上前將啟元太子的屍骨從棺槨裏撈出,扔擲在地上。

    隻聽“哐啷”幾聲,屍骨四分五裂。

    蕭馥目眥欲裂,尖聲道:“你們怎敢!”

    她慌張地望向身後,“嬤嬤!嬤嬤!快攔住他們!”

    也就在這時,她方發現她身後的安嬤嬤還有幾名西域護衛早就無聲無息地倒下了。

    “嘭——”地一道捶地聲,蕭馥望著一根被敲碎的腿骨,撲在地麵,朝那具白骨爬去,“不可以!你們不可以這樣對他!”

    她爬到一半,一隻綴著珍珠繡鸞鳳吉祥的登雲履踩上蕭馥的手背,狠狠碾磨。

    蕭馥抬頭,衝著麵色陰沉的戚皇後發出淒厲的叫聲:“戚甄!你不得好死!”

    戚甄笑了:“蕭馥,不得好死的一直是你的太子哥哥,你放心,本宮不會叫你死得太輕易!”

    乍暖還寒的春日,雪落紛紛。

    一具白骨被砸成齏粉,融在白茫茫的雪地裏。

    蕭馥尖叫著想要去抓被吹到半空的粉末,隻她孱弱的病軀根本掙不開戚皇後的腳,隻能眼睜睜地望著那些粉末被風吹走。

    顧長晉將蕭馥交與戚皇後,當夜便回了宮。

    戚皇後留在了皇陵。

    嘉佑帝的屍身早就入了皇陵,在他的墓碑旁邊,還有兩個尚且空著的皇槨。其中一個皇槨裏,放著一顆玉佛珠子,還有一件染了血的遍地金繡紅梅百褶裙。

    第二日,柳元帶著一名形容憔悴的婦人急匆匆地進了乾清宮。

    “皇上,沈娘子來了。”

    顧長晉放下奏折,“嗯”了聲:“快請。”

    柳元狹長的鳳眼微微垂下,恭聲應是,快出殿門時,似是想起了什麽,又折過身道:“還有一事。”

    他頓了頓,繼續道:“陛下要奴才去尋的那名道人,奴才在龍陰山找到了。如今那道人就囚在了東廠的押房裏。那道人,道號清邈。”

    顧長晉微頓,少傾,他輕輕頷首:“做得很好,將他交給橫平。”

    柳元領命出殿。

    內殿裏靜了幾息,很快便有內侍領著沈一珍進殿。

    沈一珍正要叩首行禮,卻被顧長晉抬手攔住,道:“此處隻有我與你,母親不必見禮。”

    沈一珍卻道“禮不可廢”,恭恭敬敬地拜了一禮。

    顧長晉不再攔她,待她行禮後便親自扶起沈一珍,目光輕輕掃過她靛藍色襖裙上沾著的血。

    “母親已經見過沈治了?”

    “是。”沈一珍麵色平靜道:“民婦刺了他三刀,一刀是為我兒昭昭,一刀是為我父沈淮,還有一刀是為了被他無辜害死的百姓。民婦給沈治留了一口氣,他是生是活,皇上悉隨尊便。”

    顧長晉頷首,沈治被囚禁了大半載,身上連一塊好肉都尋不著,本就活不久。

    “民婦今日來,還想同聖上討個恩典。”

    “你說。”

    “民婦想帶昭昭離開上京,去看看大胤的大好河山。昭昭從前在閨中便愛看遊記,也總可惜著她不能同著書人一般自由自在地遊覽這世間的千般風光。民婦懇請皇上,讓民婦一圓昭昭的夙願。”

    沈一珍知曉顧長晉將容舒的骨灰壇子藏在了乾清宮。

    她抬起眼,看見顧長晉那張消瘦的、毫無血色的臉,忍不住眼眶一熱,道:“允直,你該放她走了,也該忘了她。”

    顧長晉沉默。

    良久,他笑了笑,溫聲道:“母親可以帶她走,但待得母親帶她看完了她想看的,便要將她送回來,我會派一隊金吾衛護著你們。”

    沈一珍注視著這身著龍袍的年輕帝王,蒼白的唇幾度顫動。

    “允直啊,你不能再這樣過下去!你是皇帝,你扛著的是大胤的社稷與百姓!她的遺憾,我這個當娘的替她去彌補!而你,要好好活著,活得長長久久地守護好這片她愛著的國土!”

    沈一珍慣來堅韌的臉,漸有濕意,她從腰封裏取出一個藥瓶,道:“椎雲道你曾經用這藥,與你的至親道別過。今日,你便與昭昭道別!”

    顧長晉垂眸望著手裏的藥瓶,緩緩道:“這藥與我無用。”

    他頓了頓,又道:“母親放心,我很好。”

    “你不試,怎知無用?你可知椎雲與橫平有多擔心你!”沈一珍垂淚道:“好,你既然要我將昭昭送回來陪你,若你試過之後依舊無用,五年後,我便將昭昭送回來宮裏!你不試,我不會送她回來!”

    說到後頭,沈一珍已是泣不成聲。

    顧長晉望著沈一珍仿佛一夜間老去的麵龐,許久,他道了聲好。

    夜裏他吃下那藥,靜靜坐在拔步床裏,靜靜等著她來。

    藥效起來時,他看見那姑娘出現在半空裏,眼睛、唇角皆流著烏紫的血,對著他喊“疼”。

    顧長晉上前將她抱入懷裏,對她道:“昭昭不疼了。”

    他陪著她,直到她再不喊疼。

    幻境破碎。

    顧長晉怔怔地望著她消失的方向,又吃了一次藥,神色平靜。

    他知是他過不去她的死。

    這一次,他及時趕到了四時苑,及時打潑了她手裏的“三更天”。

    她望著他,傻傻地笑著道:“顧允直,你來了。”

    顧長晉上前抱住她,隻他的手才將將碰到她的身體,眼前的姑娘就像飄蕩在空中的氣泡,“啪”一聲消散。

    男人一動不動地望著掌心,漆黑的眸子漸漸有了波瀾。

    差一點,差一點他就抱到她了。

    下一瞬,顧長晉將瓶子裏所有的藥盡數灌入嘴裏。

    劇烈的咳嗽聲在內殿響起。

    他抬起咳得赤紅的臉,迫不及待地望著半空。

    旋即輕輕一怔。

    “容昭昭,你為何要哭?”他低低地道。

    虛空中,那姑娘流著淚看他。

    “是我太沒用,又叫你傷心了。”顧長晉一步一步走向她,“你怪我罷,莫哭,是我不想與你說再見,不是你的錯。”

    手緩緩擦去她臉上的淚,顧長晉將頭埋入她肩側。

    他知這是他的幻覺,可此時此刻,湧入鼻腔裏是她鬢發間那深沉而鬱馥的香氣。

    熟悉的香氣,熟悉的溫度。

    她如此真實地出現在他懷裏。

    喉結來回滾動了幾番,顧長晉閉眼,眼中的淚劃過他下頜,直直垂落,“啪嗒”一聲落在地上。

    “你莫哭,我再不吃這藥了。”

    “但你也莫叫我忘了你,成麽?”

    男人啞著聲,緩緩地道:“我會好好地活,好好地做一個你會喜歡的皇帝。但是容昭昭,你莫走,也莫逼我忘了你,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