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第九十九章

    欽天監算出的吉時在卯時六刻, 顧長晉寅時便起了。他站在外殿,隔著厚厚的棉布簾子聽了半晌,知裏頭的姑娘還在睡, 悄無聲息地出了殿。

    他一走, 容舒便緩緩睜開了眼, 抱著月兒枕翻了個身,目光無意間落在了前頭的幾案上的兩個酒盞。

    昨夜的記憶湧上心頭,叫她又想起了那個蜻蜓點水般的吻。

    眼前仿佛又出現了他的臉在自己眼中一點一點放大的場景。

    他的鼻尖微微擦過她的, 唇柔軟而滾燙,氣息炙熱,帶著屠蘇酒的辛辣。

    這不是他第一次吻她,在揚州她中毒之時, 他便曾撬開她牙關給她喂過藥。那會她舌尖受了傷, 容舒至今都記得他舌頭擦過她舌尖的那陣疼痛。

    那個吻又疼又苦,牽不起半點旖旎的心思。

    與昨夜蜻蜓點水般的一碰完全不同。

    容舒抬手輕觸著唇,耳邊再次響起了他低啞的聲音。

    “你不許退。”

    “容昭昭,你不許退。”

    這惱人的聲音攪得她昨兒一直睡不好。

    容舒閉上眼, 手從唇瓣挪開, 想摸向胸膛的玉墜子,卻摸了個空。

    這才想起那玉墜子她已經給了他。

    戴了十多年的玉墜子驟然沒了, 多少有些不習慣。

    等阿娘來了,還得再去挑個新的玉墜子。

    外頭的天還暗沉著,容舒迷迷糊糊的又睡了過去, 直到天光大亮, 廊下傳來隱隱約約的說話聲方醒來。

    “竹姑姑, 蘭萱。”她輕喚了聲。

    竹君與蘭萱連忙止了話頭, 進內伺候。

    梳洗停當後, 容舒望了眼更漏,居然都快要到巳時了。

    下意識便問道:“殿下可從太廟歸來了?”

    竹君從前是在尚儀局就職的,也曾伺候過後宮幾位娘娘在元月初一這日祭祖,對太廟那一套流程可謂是爛熟於心。

    於是道:“在太廟祭祖要祭整整一日,從天不亮一直到天黑,到得大慈恩寺的高僧們誦夠四十九遍經方能完事。”

    竹君給容舒披上綴了一圈狐毛的大紅鬥篷,接著道:“殿下離去前特地吩咐奴婢,說姑娘若是想出去走走,便讓椎雲大人給您安排。今兒長安街十分熱鬧,摘星樓還請了番邦的彩戲師來演大變活人的戲法。”

    這番邦彩戲師的表演前世容舒便聽說過了,不是不想去看的,隻那會顧長晉還在養傷,容舒便沒去看,而是安排盈月、盈雀去看了。

    二人看完回來後,興奮極了,手舞足蹈地複述著那彩戲師的表演,連慣來穩重的盈月都忍不住說了兩刻鍾的話,可見是極精彩的。

    那會顧長晉在鬆思院裏頭養傷呢,她怕吵著他了,便搬了張藤椅,坐在廊下聽盈月、盈雀說,一聽便聽了大半個時辰。

    今日顧長晉安排她去摘星樓,多半是為了圓她前世的遺憾。

    容舒又望了眼桌上的兩隻酒盞。

    前世他在屋子裏是不是聽見她與盈月二人說的話了?若不然怎會連這麽件小事都記著?

    竹君見她不語,便又道:“殿下說姑娘若是今兒不想去看也無妨,總歸那彩戲師會在上京逗留兩月,屆時將那彩戲師請來東宮專門演給姑娘看也不礙事。”

    看戲法這事兒麽,圖的就是那一屋子的熱鬧,在東宮看自是沒有在摘星樓看熱鬧。隻不過殿下說的話,她得轉述到位了,一個字都不能少。

    容舒笑道:“我今兒就不去摘星樓了,正好東宮裏的綠臘梅都開了,一會便去采些臘梅枝放屋子裏。”

    想也知道,她出去摘星樓一趟要耗費多少人保護她,容舒不想在這節骨眼上冒險給顧長晉添麻煩。

    萬一中途出了事,可就不美了。

    竹君見容舒的確是不欲出門,忖了忖,便順著她的話道:“咱們皇後娘娘也喜歡綠臘梅,宮裏也種著一大片臘梅林。”

    聽竹君提起戚皇後,容舒垂眸靜了須臾,旋即笑著問道:“竹姑姑在皇後娘娘身邊伺候過?”

    竹君隻當她是好奇宮裏的貴人們,爽快應道:“奴婢從前是尚儀局的,三不五時便要去坤寧宮稟告一應雜事。宮中設宴,也要在一旁聽候皇後娘娘的命令。”

    一邊的蘭萱插話道:“竹姑姑就是皇後娘娘指來東宮掌事的呢。”

    容舒露出一絲好奇的神色,道:“皇後娘娘……是個怎樣的人?”

    “那自然是頂頂好的人了。”蘭萱語帶崇敬,道:“後宮裏的宮婢宮婆子就沒有不喜歡皇後娘娘的,正是因著皇後娘娘大力推動女官製度,又專門開辟了一條宮女升任女官的路,咱們這些宮女在後宮裏的地位方得到提升。日後奴婢若是同竹姑姑一般,做了女官,奴婢回去家中也能挺直腰杆了。”

    女官好歹沾著個“官”字呢,與宮女到底是不一樣的。

    蘭萱最大的心願便是能伺候好容舒,日後陪容舒進宮後,能考上個女官當當。

    往常蘭萱這般口沒遮攔,竹君都要攔一攔,免得言多必失。這會聽蘭萱誇獎戚皇後,竹君卻是半句話都不攔,可見她心中亦是格外尊重戚皇後的。

    容舒仔仔細細地聽著蘭萱說,又問起了嘉佑帝,道:“皇上與皇後娘娘的感情可好?”

    “自然是好,聖人去得最多的便是坤寧宮了。”蘭萱道:“聖人是明君,極得百姓們愛戴。隻不過聽宮裏的總管大監道,聖人為了朝中之事時常夙興夜寐、宵衣旰食的,身子——”

    皇帝龍體欠安的話可不能胡說。

    竹君適時打斷蘭萱,“蘭萱,快去給姑娘端早膳來。”

    蘭萱也知曉自個兒差點兒便說了不該說的,感激地望了竹君一眼,快步出屋往膳房去了。

    待她出了內殿,竹君這才望著容舒,笑道:“姑娘以後自是會有機會見到皇後娘娘與皇上。”

    就太子殿下對容姑娘的態度,竹君覺著這一日不遠了。

    聽出竹君的言外之意,容舒隻是笑了笑,沒應話。

    用完早膳,時辰已經不早了。

    落了一整夜的雪終於停下,容舒去梅林裏折臘梅枝,行至一半,遠處倏地傳來三道悠揚的撞鍾聲。

    “噹”——

    “噹”——

    “噹”——

    容舒停下步子,往傳出鍾聲的方向望去。

    竹君跟著停下,解釋道:“這是太廟傳來的鍾聲,撞完鍾,皇上、皇後他們便要入廟祭拜。太子今歲才從民間接回來,皇上定會領著他一個靈牌一個靈牌地祭拜,也算是告慰先祖們,流落民間多年的子孫終於回來認祖歸宗了。”

    容舒收回眼,笑“嗯”了聲,提著竹籃,繼續往梅林去,道:“趁著這會雪停,我們快去采梅枝罷。”

    撞鍾聲震得廟頂的積雪簌簌飄落。

    太廟裏,位於大殿中央那半人高的香爐鼎插滿了香,指頭般粗壯的香支燒了小半,數十名僧人圍著香爐鼎一麵兒敲木魚,一麵兒誦經。

    白霧嫋嫋,木魚聲聲。

    顧長晉懷裏揣著容舒的手帕,袖口裏藏著她昨夜給他的玉佛珠子,在蕭家先祖的靈牌前行三跪九叩之禮。

    這一拜便拜了兩個多時辰。

    祭拜結束,一行人在側殿用了素膳,出來時天色已經暗下。

    聞溪行在後頭,目光不時飄向走在前頭的顧長晉。

    嘉佑帝病氣纏身,在太廟折騰了一整日,早就麵露疲色,汪德海早就備好了轎攆在外頭等候,帝後二人一同坐上帝攆回宮。

    刑貴妃望著遠去的帝攆,妝容精致的臉漸漸凝了霜。

    這麽多年來,坐在那帝攆上的人永遠是戚甄。明明戚家已經倒了,後族早就成了個破落戶,皇上依舊要給她這份體麵。

    她回眸瞥了順王與順王妃一眼,冷聲道:“隨本宮回長信宮。”

    聞溪待得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方快步上前,輕喚了聲:“長晉哥。”

    她今日著了一襲圓領大襟的寶藍色郡主吉服。

    這顏色十分豔,衣裳穿在她身上,將她眉眼間那點怯懦之氣都壓下去幾分。

    顧長晉很清楚,聞溪縈繞在身上的所有柔弱無害都不過是假象而已。為了逼丁氏現身,將一個孤苦無依的女子逼入絕境的人,能有多無害?

    目光緩緩掃過垂在她腰間的刻著“清溪”二字的郡主腰牌,他淡聲道:“清溪郡主有何事?”

    他的聲音十分冷淡,麵色也十分冷淡,瞧她就像瞧一個陌生人一般,比幼時還要冷漠。

    聞溪握緊手裏的手爐,笑著對許鸝兒道:“我與殿下有些話要說,鸝兒你到前頭等我罷。”

    許鸝兒下意識望了顧長晉一眼,旋即點了點頭,道:“鸝兒遵命。”說著將手裏的鬥篷細心披在聞溪身上,往前麵一處躲雪的亭子去了。

    顧長晉瞥了眼身側的內侍,那兩名內侍會意,躬身一揖,也跟在許鸝兒身後離去。

    見二人身邊終於沒了人,聞溪上前一步,壓低了聲音道:“長晉哥當真要娶容舒?”

    顧長晉淡淡“嗯”了聲。

    聞溪問完話後便一瞬不錯地盯著顧長晉的臉,不錯過他臉上的任何一絲表情。

    見他毫不遲疑地應是,她輕吸了一口氣,又道:“阿娘不喜歡她,你娶她,阿娘會生氣的。”

    顧長晉輕笑:“娶她的人是孤,隻要孤喜歡她便可,與旁人何幹?”

    聞溪怔怔抬眼。

    她知他說的是真話,他是真的喜歡容舒。

    “你這樣會惹怒阿娘,也會壞了阿娘的計劃。”聞溪按捺住心頭的酸澀,溫聲勸道:“長晉哥,阿娘為了你殫精竭慮了多年,如今更是……你莫要傷她的心!”

    顧長晉垂下眼皮,望著聞溪道:“你怎知姑母會傷心?聞溪,你說的傷心,是傷的姑母的心,還是你的心?”

    男人的聲音漸漸冷下,“孤要娶誰,姑母管不著,你也管不著。你是清溪郡主,皇後才是你阿娘,你該認清你的身份。”

    他這是在袒護……戚皇後?

    聞溪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

    阿娘自小對他耳提麵命,要他記住啟元太子是如何死的,又是誰害死的,還要他立下毒誓親手為父報仇的。

    現如今他竟像是徹底放下了仇恨。

    他這是要……背叛阿娘?

    怎可如此?

    聞溪望著顧長晉漸行漸遠的身影,麵色緩緩沉下。

    那廂許鸝兒衝顧長晉福了福身,朝聞溪走來。

    聞溪頃刻間便斂去臉上的陰沉,唇角壓出一絲淡笑,道:“我們回坤寧宮,我有事要去尋母後。”

    聞溪是有封號的郡主,自是有她單獨的轎攆。方才戚皇後離開前,已經叫人給她備好轎攆。不過片刻功夫,便有幾名內侍抬著轎攆過來。

    聞溪回坤寧宮尋戚皇後的事,很快便有人來同顧長晉稟告。

    顧長晉不覺意外,緩緩摩挲著手裏的玉佛珠子,道:“盯緊她和朱嬤嬤。”

    聞溪是雲華郡主一手教出來的人,她想要做什麽,又會如何做,顧長晉很清楚。

    男人望了眼暗沉的天幕,道:“回東宮。”

    也不知曉那姑娘去摘星樓看彩戲沒?

    馬車踩著轔轔之聲往東宮去,到紫宸殿時,已經是一個多時辰後了。

    內殿已然熄燈,外殿倒是留著兩盞燈,燈盞中央的白玉瓶上插著兩支開得正豔的綠臘梅。

    顧長晉提腳過去,抬手輕輕觸碰著掛在枝頭上的花瓣。

    這是她折的梅枝,他知曉。

    從前在鬆思院,她也曾這樣給他留過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