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第八十六章

    翌日一早, 一名勇士營親衛策馬而來,匆匆穿過城門,在東宮大門處停韁下馬, 疾步入內。

    那人送來一封書信, 是身在揚州的七信送來的信。

    “七信大人讓屬下同殿下道一聲, 目前他們那頭並未收到任何回信,也沒有任何人前去揚州府接走張媽媽。”

    顧長晉淡淡頷首:“沈治如何了?”

    “依舊是不肯吐話,侯夫人已經搜出那些書信與賬冊, 不日便要開祠堂將沈治逐出沈家。”

    有七信和椎雲在,沈一珍那頭不會出甚意外。

    顧長晉本是想利用張媽媽與沈治來引出蕭馥的,隻可惜到這會都不曾聽到一鱗半爪的消息。

    隻是不急,蕭馥遲遲早早都會來尋他。

    “去給七信回個信, 讓他務必要護好侯夫人的安危。”

    這廂才剛吩咐了兩句, 便有一名內侍從外進來,對顧長晉道:“殿下,該去勤政殿了。”

    顧長晉淡淡“嗯”了聲,披上大氅便往宮裏去。

    昨個夜裏宮裏遞話要他今兒一早入宮去。

    眼下韃靼正在整軍入侵北境諸府, 南邊滇貴幾地又有流民作亂。

    嘉佑帝宣他入宮便是令他協同兵部、戶部和五軍都督府解決南北兩境的燃眉之急。

    顧長晉在勤政殿呆了足有兩個多時辰, 從勤政殿出來時,已是接近午時, 嘉佑帝留他在乾清宮用膳,還差人喊來了懷安世子。

    蕭懷安如今將將十一歲,先前顧長晉認祖歸宗之時, 二人在太廟便已經見過。對蕭懷安而言, 今兒是第二回 見顧長晉。

    隻對顧長晉而言卻不是。

    顧長晉曾在夢裏夢見過他, 那一次他還曾向蕭懷安身邊的小太監學著如何用石片雕冰雕。

    蕭懷安與夢中的小少年一樣, 十分的沉默寡言。

    他是嘉佑帝看著長大的, 嘉佑帝將他喊來,自然是希望他與太子能親近些,這樣日後他便是不在了,也依舊有人能繼續照看蕭懷安。

    隻可惜蕭懷安心防太重,對顧長晉談不上疏遠,但也稱不上親近。

    飯畢,嘉佑帝麵露疲色,揮揮手,讓汪德海將二人送出乾清宮。

    蕭懷安身邊伺候的兩名小太監撐傘過來,給蕭懷安披上厚厚的大氅。

    顧長晉認出了其中一人便是前世那位教他雕冰雕的太監,上前一步,問道:“你叫何名字?”

    他這般貿然一問,直把那小太監驚得肩膀一聳。趕忙把腰壓得更低了,掐細了聲音恭敬回道:“回太子殿下的話,奴才名喚潮恩。”

    慣來沉默寡言的蕭懷安下意識往潮安身邊靠近了一步,抬眸定定望著顧長晉。

    儼然一副他會護著底下人的姿態。

    顧長晉唇角微掀,道:“可要與孤出去玩雪?”

    他這話一落,蕭懷安立時瞪大了眼,黑白分明的眸子裏是掩不住的驚詫。

    正遲疑著,那名喚潮安的小太監已經上前,在他耳邊壓低聲音道:“世子前兩日不是還讓奴才給您雕個冰狐狸?您今兒在文華殿的功課既然已經做完了,索性便聽太子殿下的,去外頭耍耍雪,奴才不僅給您雕冰狐狸,還給您雕個冰老虎。”

    潮安這般說自是有自己的私心的。

    皇爺看重太子,朝堂上的臣公亦是十分擁護他,便是連從前支持大皇子的刑家黨羽都開始有人倒戈,轉而支持太子殿下。可見宮中形勢已是明朗,太子殿下日後定能得登大寶。

    世子與太子殿下交好,日後自然也就能多得些照拂。

    今兒皇上讓世子來乾清宮用膳不就打著這主意麽?

    眼下太子殿下願意紆尊降貴與世子親近,真真是意外之喜了。

    隻潮安並不知,顧長晉想帶出宮的可不是為了蕭懷安,而是為著他。

    汪德海才剛回到乾清宮,還未進去同嘉佑帝回稟,便見底下的小太監快步在他耳邊附耳道:“幹爹,太子殿下想帶懷安世子出去走走,讓兒子來同您遞個話呢。”

    汪德海一聽便知顧長晉這是要他同嘉佑帝遞話,忙掀開簾子入了內室。

    嘉佑帝聽罷他的話,倒是有些意外,以為顧長晉是想帶蕭懷安去東宮教導他,不怎麽思索便笑道:“隨他們去,權當是讓他們兄弟二人培養一下感情。”

    得了嘉佑帝的準話,顧長晉便帶著蕭懷安還有那名喚潮安的小太監出了宮。

    馬車行在官道上,在雪地裏軋出兩條長長的輪印子。

    蕭懷安望著漸漸遠去的東宮,好奇道:“太子哥哥,我們這是去哪兒?”

    顧長晉瞥了他一眼,小少年黑白分明的眸子少了些故作老成的世故,多了些少年氣,倒是與他夢中見著的懷安世子漸漸重合了。

    “去郊外,郊外有一片老梅林,那裏的梅花也差不多要開了。”

    鳴鹿院外頭那片老梅林的確是冒出了花骨朵,正擁擠而熱鬧地擠在枝頭,遠遠瞧著,竟分不清是雪還是花了。

    容舒正在院子裏撥弄算珠,盈雀一臉喜氣地過來道:“姑娘,太子殿下來了,這會馬車正停在外頭呢。”

    容舒手一頓,蹙眉道:“他怎麽來了?”

    盈雀道:“聽說是要帶宮裏的懷安世子出來踏雪。”

    人都已經到了自己的地盤,作為主人,不管如何都要去打聲招呼。再者,容家與沈家的事,顧長晉一直在默默助她,於情於理,她都該去款待一番。

    思及此,容舒也不扭捏,換了套衣裳便出去院子。

    顧長晉剛穿過影壁,便見她捧著個銅手爐踏雪而來。

    小娘子著了件煙紫色葡萄纏枝紋交領短孺,下配軟銀輕羅百合裙,外罩絳紫色鬥篷,將身後一地霜雪襯出十分惹眼的明豔之色。

    顧長晉已經好些日子不曾見過她。

    他頓了腳,靜靜立在那,一瞬不錯地看著她。

    容舒福了一禮,“見過兩位殿下。”

    顧長晉道:“不必多禮。”

    一邊的蕭懷安抬起眸子,不著痕跡地打量了容舒一眼。饒是他不知曉眼前這女子是誰,都猜到了太子此行是為了她而來。

    果不其然,便聽旁邊那身量高大的男人溫聲道:“帶個人來給你雕些小玩意兒。”

    蕭懷安一聽,又繼續明白了,原來太子是為了帶潮安出來,帶他,不過是順帶。

    小少年垂下眼睫,倒也不生氣,總歸能出宮,他也是歡喜的。

    他已經許久不曾出過宮了。

    鳴鹿院裏的老梅林裏有個天生天養的湖,這會湖麵結著厚厚的冰。常吉帶著人去湖裏鑿冰,盈月、盈雀領著人在老梅林的竹亭裏點起火爐溫酒。

    眾人一頓忙活,常吉將冰抬了過來。

    潮安這會也知曉顧長晉帶他來的用意,從腰間掏出塊磨得極薄的石片兒,拿起一塊拳頭大小的冰團便兢兢業業地雕了起來。

    正忙著呢,旁邊忽然一道低沉的聲音:“石片給我一塊兒。”

    潮安一愣,太子殿下怎會要這東西?

    他不敢耽誤,忙將手裏的石片遞了過去,旋即緩緩瞪大了眼睛。

    便見顧長晉駕輕就熟地在一塊冰團上劃拉出一雙要闔不闔的眼睛,而後是耷拉著的耳朵,蜷成棉球一般的身子,細長的尾……

    不多時,一隻蜷在地上歇息的貓兒靜靜伏在顧長晉的掌心,那貓兒栩栩如生、活靈活現的,把周遭的人都看呆了。

    潮安最是納罕,他這手藝是幼時同一位老太監學的,太子殿下又是從哪兒學的,這雕工瞧著怎麽好似同他是師出同門?

    顧長晉雕好後便收起了石片兒,往竹亭走去。

    容舒正在竹亭裏煮酒,顧長晉一聞便知她煮的是梅花酒,梅香酒香纏繞在風裏,帶著點兒甜。

    他走向她,對容舒道:“張手。”

    容舒不明所以,卻還是放下了酒盞,張開了手,下一瞬,隻覺掌心一涼,一隻粉雕玉琢的貓兒冰雕落在她手中。

    她將將燙過酒,手被熱霧熏得暖暖的,這會冰雕往掌心一放,立時便化了一層薄薄的水。

    容舒忙道:“顧長晉,會化。”

    顧長晉掀眸看了看她,笑道:“不礙事,化了再雕。”

    說著又挑了塊更大的冰團,十分閑適地坐在竹亭的木階上。這木階方才特地有仆婦掃過雪,幹淨倒是幹淨,就是他身上那件大氅沾上了不少雪沫子。

    容舒垂眸望著那貓兒,一時覺得十分眼熟。

    沒一會兒便想起來了,前世也是這一年的冬日,常吉給她送了這麽一隻貓兒冰雕,說是梧桐巷的百姓們送來的。

    她喜歡得緊,怕這貓兒會化,還叫人做了個懸在梧桐樹下的小木籠,將貓兒放了進去,一打開支摘窗便能瞧見住在裏頭的貓兒冰雕。

    那日顧長晉從都察院回來,站在窗邊望著那小木籠看了好半晌。

    翌日常吉又送來了一隻鳥兒,一隻小鹿還有一隻胖嘟嘟的柴犬,雖說那小木籠造得大,但架不住越來越多的小冰雕將裏頭的空間一點點搶占,到最後又添了兩個小木籠。

    三個小木籠錯落有致地掛著,外頭還纏著細燈,夜幕一降臨,那裏頭的小冰雕便像是會發光一般,煞是好看。

    容舒一直讓常吉打聽是那位熱心的近鄰送來的呢,想回些謝禮的。

    常吉嘴兒跟蚌似的,總說沒打聽出來。

    這會看著那石片兒在顧長晉手裏都要雕出花來了,哪兒還不明白?

    那熱心的近鄰可不就是遠在天邊近在咫尺的男人麽?

    容舒望著男人清雋的線條深邃的側臉,隻覺掌心的冰水又是涼又是熱。

    竹亭裏頭放在炭盆,手裏的貓兒化得愈發快了。雪水從指縫裏滴落,“啪嗒”“啪嗒”落在地上。

    沒一會兒,那姿態慵懶的貓兒在她掌心徹底消失。

    容舒拿過帕子,擦幹手後便繼續燙酒。

    馬上便是用晚膳的時候了,盈月幾人在竹案上支起了兩個大銅爐,乳白色的湯水在銅爐裏翻滾,“咕嚕”“咕嚕”地冒著大泡。

    容舒攏了攏鬥篷,從一邊取出個臥兔兒便出了竹亭。

    蕭懷安蹲在地上,正盯著潮安的手看得專注。

    忽然眼前一暗,一抬眼便對上一對含笑的桃花眸,微微怔了下。

    “世子殿下把這個戴上罷?免得耳朵冷。”

    蕭懷安盯著容舒手裏的毛茸茸的臥兔兒,略忖了忖,起身接過,又神色認真地道了句謝。

    容舒看小少年年歲小小,卻非要裝作一臉老成,忍不住笑了笑,道:“世子殿下喜歡這些小冰雕?”

    蕭懷安應“是”,他不是個愛多話的性子,往常在宮裏基本就是嘉佑帝、戚皇後問一句,他答一句。

    對不熟悉的人便更不愛說話了,譬如這一路行來,他與太子殿下攏共才說了四句話。

    隻這會也不知為何,應了一聲“是”後,又忍不住多道了句:“在宮裏不便養愛寵,潮安便想出這個法子給我雕些小動物。”

    一句話,便叫人知曉這孩子在宮裏過得有多謹小慎微。

    不敢養愛寵是怕會衝撞了後宮裏的貴人,也怕會被人拿來做過河的橋。

    容舒望著小少年幹淨又俊秀的眉眼,笑了笑,便道:“殿下把這些冰雕放在木籠裏,外頭放些燈飾,夜裏掛在屋簷下,又好看又熱鬧。”

    小娘子的聲音溫婉柔軟,眉眼間笑意盈然,令人如沐春風,忍不住想要去親近。

    蕭懷安“嗯”了聲,將方才容舒遞來的臥兔兒乖乖戴在頭上。

    這臥兔兒上頭繡著一隻軟萌可愛的幼虎,戴著他頭上,倒是令他身上多了幾分天真的孩子氣。

    二人說了片刻話,容舒便站起身,想要回去竹亭,殊料一抬眼便對上一雙黑漆漆的眼。

    顧長晉也不知何時停下了手上的活,這會正倚在亭柱上,定定看著她。

    容舒往他腳下一看,上頭已然擺了五六隻憨態可拘的小動物,貓兒、狗兒、鹿兒還有一隻大尾巴掃尾子。

    “有木籠嗎?”他忽地出聲。

    容舒這頭還未及開口,不知從哪兒竄出來的常吉立馬接過了話,道:“有咧,小的馬上去拿。”

    幾個小木籠沒一會兒便送了過來,顧長晉將小冰雕放入木籠裏,對她道:“掛哪兒好?”

    說著目光往一邊兒掃去,隱約記得,她住的那間廂房正對著這片老梅林的。

    於是下頜一抬,又道:“那邊兒的梅樹?”

    頓了頓,繼續道:“你帶我去?迷路了不好。”

    他這人什麽時候有迷路過?

    容舒張了張唇,遲疑幾息,到底是沒說什麽,抱過一個手爐便領著他過去了。

    二人並肩而行,默默地行了一截子路後,容舒指著梅林最外頭的一棵老梅樹,道:“就這裏罷。”

    顧長晉將木籠掛上去,抬手輕輕一點,木籠輕輕搖晃,裏頭小冰雕爭前恐後地挨上籠子門。

    隔著做成柵欄狀的籠子門,幾隻憨憨的小冰雕睜著剔透的大眼正默默地望著二人,充滿了野趣。

    容舒唇角抿出一枚笑靨。

    頭頂的小木籠晃呀晃的,還有細小的香雪從枝頭墜落。

    顧長晉立在覆著皚皚白雪的老梅樹下,低聲問道:“容昭昭,還難過嗎?”

    容舒一怔。

    “若不是因著你,容家的人此時早已經下了大獄。我願意給他們時間去做抉擇,不過是看在你的麵兒上。”顧長晉緩緩道:“你不欠他們。”

    容舒自然是知曉自己不欠容家什麽,正如她對容珣說的,生恩已還。

    隻是一想到阿兄,一想到三妹妹、三郎和四郎他們,心頭無法避免地覺得沉悶。

    這兩日她把自己關在鳴鹿院不停地看賬冊,打點阿娘在上京的鋪子,便是不想讓自己去想這事。

    她掩飾得好,連自小伺候她長大的盈月盈雀都瞧不出半點端倪,更遑論常吉、落煙他們了。

    顧長晉又是如何知曉的?

    明明他遠在京裏。

    明明他正是政務纏身的時候。

    他費工夫跑這麽一趟,便是為了給她雕些小冰雕,掛在樹下逗她開懷麽?

    掌心那股子又是冰涼又是滾燙的感覺再次襲來。

    她壓抑著不去想前世,不去想那個冬日掛在梧桐樹下被簌簌風雪吹得搖晃的木籠子,也不去想他在背後為她默默學過多少東西,又做過多少東西。

    他大抵也知曉她的想法,便也不提,隻默默地做。

    容舒目光輕抬,望著老梅樹下的木籠,輕聲道:“殿下日理萬機,不必浪費時間來鳴鹿院做這些的。”

    她輕輕呼出一口氣,“我無事,再過兩日便好了。”

    他不過是往前挪了一小步,她對他的稱呼立馬從“顧長晉”變成禮數周全的“殿下”了。

    明明,她知曉他就是顧長晉,隻是顧長晉。

    喉結輕抬,樹下的男人伸出骨節分明的手,推了下那木籠子,溫聲道:“因為我很快就要做些讓你生氣的事,是以現在要多做些哄你開懷的事。這樣——”

    他望著她,唇角微抬,慢聲道:“容昭昭生氣時多少能念及我這會的好,氣就能消得快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