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第五十二章

    “容舒, 今歲的生辰,你要如何過?”

    夏蟲啾啾。

    顧長晉這話一落,院子裏便靜了靜, 連樹上的蟲鳴都仿佛消停了些。

    落煙麵色微變, 慣來沒甚表情的橫平也驚詫了一瞬。

    二人對視一眼, 又默默移開了目光。

    容舒更是有些納罕,叫顧長晉這莫名其妙的一句話給弄懵了。

    “大人知曉我的生辰?”

    “嗯,七月十五。”

    二人議親本就要對庚帖, 隻那時顧長晉尚且不知兩家正在議親,自是不知曉她的生辰是何年何月何日。

    還是後來調查她的事時方知曉的。

    這姑娘出生在嘉佑二年的中元節,正是因著她出生在這樣一個稱不上吉祥的日子,方才會招了容老夫人的厭惡。

    顧長晉不信鬼神, 也不信那些說她生來不祥的傳聞。

    隻他們成親的時間太短, 說的話也太少,他甚至不知曉她從前會不會過生辰,又是如何過的。

    在侯府之時,有她娘在, 大抵是年年都會給她過生辰。那在揚州呢, 沈治日日忙得不見人影,可有人給她過生辰?

    他想知道她是如何過生辰的。

    若是可以, 也想親自給她過生辰。

    誠然,眼下這情形的確不是個能安安心心暢暢快快慶祝生辰的好時機。

    可是不能大辦,至少能一同吃碗長壽麵。

    就像從前在山裏, 父親給阿娘慶生一樣。

    一碗麵, 三兩小菜, 幾杯酒, 便好。

    他想像父親給阿娘慶生一樣地給她過生辰。

    這感覺來得格外強烈, 以致於他問出那句話後,安分了許久的心竟怦怦直跳。

    容舒看了他一眼,頷首道:“過的。在上京阿娘會給我過,在揚州,郭姨、拾義叔還有舅舅都不會忘了我的生辰。今兒郭姨還說給我安排了畫舫,說要在小秦淮河給我慶生。按慣例,舅舅若是在家,夜裏也會給我慶祝一番。”

    她說著便頓了頓,遲疑道:“中元節那日,大人可是有甚吩咐?”

    除了想到中元節那日他有事要勞煩她,容舒是當真想不到他貿然問起她生辰的緣由。

    概因他本就不是會主動給人慶生的人。

    雖然前世,他也曾給她過過一次生辰。

    那是成親第二年的事了,他提前從都察院回來。

    知曉她過生辰,便十分冷淡地差常吉到外頭買了兩碗長壽麵回來。

    雖然隻是一碗長壽麵,可容舒還是很開心的。

    容舒過生從來隻看重是和誰過,絲毫不在乎怎樣過,便是兩人分食一碗長壽麵,也是極好的。

    當然,若是那碗長壽麵能好吃些便最好了。

    她打小就是個饞嘴的,梧桐巷有不少小食肆賣的麵都很美味。

    那家賣梅花湯餅的鋪子便有賣長壽麵。

    知曉是常吉出去買,容舒還覺得十分放心。

    概因常吉也是個好吃的,一個好吃的人自然知道在哪兒能買到最好吃的長壽麵。

    容舒那會對即將吃到長壽麵充滿了期待。

    然而期待越大,失望便越大。

    常吉買回來的長壽麵,簡直是容舒平生吃過最難吃的麵。

    麵條沒和好,硬邦邦的,跟咬石子似的,麵湯也寡淡得很。

    容舒吃了一口,差點兒沒給吐出來。

    然後一抬眼便見顧長晉清潭似的一雙眸正一瞬不錯地盯著她看。

    表情極其古怪不說,那眼神瞧著,還有點兒生氣,好似在同她說:“容舒,這麵,你吐出來試試。”

    容舒隻好生生咽下那口麵。

    她長那麽大,就沒吃過那麽難以下咽的東西。

    大抵是看她吃得勉強,顧長晉三倆下吃完他的麵後,便端走她的碗,讓常吉拿走了。

    容舒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又覺得怪不好意思的。

    好歹是他特地差人出去買的麵呢,她隻吃了兩口就不吃,委實是太不識抬舉了點。

    “以後過生辰吃的長壽麵還是讓小廚房做就好,外頭賣的麵到底是沒有自己做的好吃。”她如是道。

    顧長晉那會剛喝了口茶水,叫她這話說得差點兒噎了下。

    他從茶盞裏抬起眼,良久,勾唇笑了聲:“成。”

    那語氣聽著,好似還帶了點兒咬牙切齒,弄得容舒好生納罕。

    當然,她再納罕,也沒有這會納罕。

    前世他們是夫妻,好歹成親了兩年,顧長晉陪她吃碗長壽麵權當慶生,倒算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可這會他們又沒甚幹係的,他問她的生辰作甚?隻能是她生辰那日有甚事要勞煩她搭把手罷。

    容舒安靜地等著下文。

    落煙安靜又心懷戒備地等著下文。

    橫平也在安靜又滿心疑惑地等著下文。

    前前後後被三雙眼睛盯著,顧長晉到嘴的話到底說不出口,輕咳了聲,淡淡道:“沒甚事。”

    語氣淡淡,神色也是淡淡。

    容舒望了他一眼,這樣冷冷淡淡的顧長晉才是她一貫熟悉的那個人。

    一時就鬆了口氣。

    說完正事,她也不想多逗留,便提出了告辭。

    顧長晉跟上回一樣,送她出門,二人一前一後走在青石板路上。

    落煙落在後頭,幾次想上前擠在顧長晉與容舒中間,都被橫平擋住了步子。

    氣得她恨不能拔劍跟這廝過個幾招。

    馬車停在春月樓附近,從吳家磚橋經過時,天色漸漸暗下,殘曛燭天,霞光萬丈,照得橋底河水金光熠熠。

    顧長晉將她送過了橋,方止了步。

    容舒上馬車時,側頭望了眼,便見那男人立在最後一縷殘霞裏,背光的臉始終瞧不清神情。

    回到沈園,她剛下馬車便見沈治慣用的那輛馬車已經停在了大門外。

    這是沈治回來了。

    容舒趕忙穿過垂花門問江管家:“舅舅是什麽時候回來的?”

    江管家堆笑道:“老爺才回來一刻鍾,這會正在同張媽媽說話。”

    說到這,江管家想起一事,又道:“對了,今晨姑娘落在三省堂的東西,張媽媽給您尋著了。”

    容舒挑眉:“我落下的東西?”

    江管家聽她這語氣,怎麽好像不知曉自個兒落了東西似的?他也隻當是貴人多忘事,便將在三省堂遇著張媽媽的事提了提。

    容舒仔細回想了一番,自己分明未落下什麽東西在三省堂呀。

    便是落下了甚,三省堂那樣的地方,張媽媽也不該自己一個人去。

    一時覺得哪裏不妥。

    張媽媽是她乳娘,漪瀾築的事都是她在管,一貫來是受人尊重的。

    可若是細想,容舒發覺沈家上上下下的人,包括江管家以及沈治身邊的人,都非常敬重她。

    便是舅舅也對張媽媽以禮相待。

    她聽阿娘提過一嘴,說張媽媽的孩子剛生下來沒多久便夭折了。張媽媽來沈家時,阿娘正病著,沒得奶水。原先備好的奶娘個個都不頂用,一口奶都哺不進去。容舒餓得嗷嗷叫的,直到張媽媽來了,她才終於吃上奶。

    連阿娘都說,張媽媽就是她自個兒挑的,概因她隻喝張媽媽的奶,也隻要張媽媽抱,阿娘初時還吃味呢。

    可吃味歸吃味,心裏頭對張媽媽是十分感激的。

    是因為這樣,是以沈家的人都格外看重張媽媽嗎?容舒輕輕蹙起了眉。

    卻說三省堂這頭,沈治今晨出去後便忙得連喝口水的功夫都無,這會兒嗓子眼幹得直冒火。

    狠狠呷了一大口茶後,方對張媽媽道:“郡主交待的東西,我已經送進去守備都司了。”

    張媽媽問道:“確定送到了梁將軍手裏了?沒有留下甚蛛絲馬跡罷?”

    “確定。”沈治道:“送消息的人都被我處理了,梁將軍查不到咱們這。您放心,郡主吩咐我做的事,首尾俱都收拾幹淨了,等閑不會出漏子。”

    張媽媽點點頭,笑道:“難怪郡主總說您辦事,她最是放心。”

    沈治一聽,薄唇忍不住微微一顫,克製好半晌方壓下心底的喜悅。

    “雖辦好了事,隻我始終不懂,郡主既然讓我將廖繞與水龍王會麵的證據交與梁將軍,那為何又要梁將軍死?如此一來,這些年好不容易搜集的證據豈不是都白費了?”

    “怎會白費?”張媽媽半掩下眼,道:“若梁將軍是因著這些證據被殺,你說上京那頭的人會覺得是誰殺的他?”

    自然是廖繞,或者說,二皇子與戚家。

    沈治恍然大悟。

    少主的任務便是殺了梁將軍,再嫁禍給廖繞。

    如今少主就在梁將軍身邊,梁將軍一死,少主隻要好生用他遞進去的密信做文章,此行的任務便能順利完成。

    說來,他至今都不曾在少主麵前現過麵,若是可以……

    沈治嘴唇動了動,正想說些什麽,忽聽外頭一陣響動,聽著像是他身邊的長隨攔住了人。

    仔細一聽,方知外頭的人是容舒。

    張媽媽比他更早認出容舒的聲音,臉色微微一變,道:“是姑娘。”

    隻很快她便鎮定地從懷裏抽出一封信,對沈治道:“東西既然已經遞了出去,您最好在梁霄被殺前,離開揚州前往福建,福建那頭的事情也不可耽擱了。萬一揚州這頭事敗,少不得還得重新謀劃一番。”

    沈治麵色凝重地“嗯”了聲,旋即往那信看了眼,是珍娘寄給昭昭的信。

    那廂容舒剛走進來三省堂的月洞門,便見張媽媽從廊下行出,手裏還拿著封信。

    “姑娘來得正好。”張媽媽笑道:“這是方才舅老爺帶回來的信,您不在,老奴便先來替您取了。”

    瞥見信封上的字跡,容舒登時一陣眉開眼笑。

    “阿娘的信!”接過信也管不上這會是在哪兒了,直接拆了信便看,邊看邊道:“阿娘這是怕我在揚州沒得人給我慶生呢。”

    沈治從裏頭出來,聽見這話,便笑著接過話茬:“你生辰那日舅舅不在,隻舅舅已經給你備好了席,西江月的東江十八鮮你最是便愛吃,屆時自會有人送到沈園來。”

    從前容舒過生辰,沈治若是不在沈園,便會給她備上這麽一席,她倒是習慣了。

    “昭昭回來揚州這些日子,舅舅成日不在家。馬上便是昭昭的生辰了,您就不能等到昭昭生辰過了再走嗎?”容舒的語氣帶了點兒委屈,“還有,舅舅每回出門也不同昭昭說要去哪兒?”

    沈治好笑道:“舅舅這不是忙著沈家的生意麽?過兩日舅舅便要出發去福建提鹽,這趟出門少不得要離開幾個月,你在揚州再玩兩個月也該回去上京了。等舅舅從福建回來,自會去上京看你和你娘。”

    福建。

    容舒心神微動,若非時機不對,她都想跟著沈治去提一次鹽,至少能知曉沈治如今這鹽商的身份可有蹊蹺。

    隻她知曉,沈治定然不會同意帶她去。

    也罷,沈治若是不在這兒,她在沈家行事倒也方便了許多。

    夜裏就寢前,容舒立在桌案後頭,正搗鼓著給沈氏回信。

    鋪好紙磨好墨,準備落筆時,忽又想起顧長晉說的話。

    不知不覺便下筆寫了福建、山東、遼東、上京幾處地名,她盯著這幾個地名看了許久,總覺得自己忽略了什麽。

    可究竟是什麽呢?

    容舒想到腦殼兒疼,索性便掀起那張紙扔進一邊兒的銅爐裏燒了。

    重新鋪好紙準備給阿娘寫信,可才落筆寫了兩個字,腦中驀地又響起江管家說的話。

    江管家說張媽媽特地回去三省堂尋她落下的東西,可若真落下了什麽,以張媽媽一貫周密的作風,早該將東西送回來才是。

    還有,阿娘寄了信來,即是要給她,直接將信送來漪瀾築便可,何必特地差人來漪瀾築喚張媽媽過去,再將信交與她。

    總覺得張媽媽去三省堂,尋東西也好,取信也好,都仿佛是借口似的。

    若當真是借口,張媽媽去三省堂又是為了何事?

    今晨她在書房裏,張媽媽好似很不願意她在書房看那畫。是因著怕她弄壞了舅舅心愛的畫,還是因著旁的原因?

    更重要的是,似張媽媽這般規矩老實的人,今晨無她領著,她怎敢擅自闖入沈治的書房的?

    狼毫頓在空中遲遲不落下,一滴飽滿的墨汁“啪嗒”一聲落在紙上。

    容舒驀然抬眼,望向屏風外那道細瘦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