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容舒給沈氏擦好身, 換了套幹淨的衣裳,剛要繼續看賬冊,便聽周嬤嬤進來道:“姑娘, 侯爺來了。”

    容舒臉色淡淡, 忖了忖放下手裏的賬冊, 掀開簾子走了出去。

    阿娘病倒後,父親每日都要來清蘅院看阿娘,來了也不做甚, 就一聲不吭地坐在床邊看阿娘。

    直到容舒催他走,方渾渾噩噩地離開。

    如今阿娘的身子一日日見好,周嬤嬤倒是收起了最初的冷臉子,又堆起了笑來。在周嬤嬤看來, 隻要阿娘一日是侯夫人, 便一日不能同容珣撕破臉。

    可容舒實在是給不出笑臉,出了內室,朝容珣屈了下膝,便道:“父親, 女兒有些事要同父親商量。過兩日便是寒衣節了, 從前的寒衣節都是阿娘來主持,如今阿娘這狀況, 自是不能再操勞這事了。是以,今歲的寒衣節我們清蘅院可是管不來。”

    大胤素來看重寒衣節,寒衣節一到, 上至天子, 下至百姓, 都要開壇祭祀祖先。

    尋常百姓過寒衣節, 多是裁五色紙造寒衣燒給先人。但大家族尤其是勳貴世家過寒衣節可不能如此寒磣, 除了燒寒衣,還要請人哭靈,擺戲台辦宴席,弄得越熱鬧越有排麵越好。

    承安侯府過往幾年的寒衣節都是阿娘這宗婦操持的,裏頭的花銷自也是清蘅院一手包辦。

    可今歲的寒衣節,她們清蘅院是一個銅板都不會出。

    容珣有些意外,他這大女兒這些天幾乎不同他說半句話,沒曾想今個竟會主動同他商量事。

    他等閑不愛管庶務,哪兒知曉辦一個年節要耗費多少財力心力,聞言便頷首道:“自該如此,寒衣節有你祖母與裴姨娘操勞,你不必掛心。”

    容舒這才揚起點笑意,道:“孫醫正道阿娘如今須得平心靜氣,不能大氣大怒,也不能過於勞累,日後侯府的事阿娘大抵都沒甚心力管。對了父親,女兒聽周嬤嬤說阿娘的焦尾琴在您書房,女兒從前在揚州府同靜慈師太學過一曲清心咒,正適合拿來彈給阿娘聽,父親若是方便,可否將那琴送來清蘅院?”

    容舒說的那琴,容珣記得,是前朝製琴大師烏大師所做的,十分稀罕。成婚頭一年,沈氏知他愛撫琴,便將那琴放到書房去了。

    隻後來這琴他送與了阿韻,眼下就在秋韻堂裏。

    容珣忖了片刻便道:“那琴如今就在秋韻堂,我明兒給你送過來。”

    說罷便要掀簾進內室,容舒忙又喚住他:“父親,還有一事。”

    容珣急著入內看沈氏,麵上多了絲不耐,忙道:“還有何事,快說。”

    “阿娘嫁入侯府這二十年,為了維持侯府的體麵,嫁妝已是所剩無幾了。眼下阿娘調養身子,少不得要耗費打量珍貴藥材,隻阿娘如今私庫空空,這事還得父親來想個法子,女兒委實是沒得轍。”

    這事倒是不難辦。

    容珣知曉荷安堂那裏倒是有不少好藥材,容老夫人自打摔斷腿後,每年都要耗費不少銀子囤些珍稀藥物。

    “你把要用的藥材寫一份給我,我過兩日備好了差人送過來。”頓了頓,又道:“可還有旁的事?”

    容舒笑道:“倒是沒甚事了,就是有個疑問,還望父親解惑。二妹妹再過幾個月便要出嫁,阿娘既是嫡母,又給二妹妹添了一筆嫁妝,我就想問問父親,二妹妹出嫁那日可是從我們清蘅院出嫁?”

    容珣怔了怔,這事他倒是未曾想過。

    先前珍娘對涴兒從哪兒出嫁絲毫不在意,涴兒前幾日還問著能不能從秋韻堂出嫁的,他還未應,如今聽容舒這麽一說,忽又覺得從秋韻堂出嫁十分不妥。

    珍娘既是他發妻,涴兒要出嫁,自也該從清蘅院出嫁。

    “自當如此,你娘是涴兒嫡母,涴兒當然是從清蘅院出嫁。”

    前世容涴可不是從清蘅院出嫁的,阿娘不愛搶人兒女,又因著敬佩裴尚書的為人,十分體諒裴姨娘的難處,容涴出嫁時磕頭敬茶的對象是裴姨娘。

    容舒才不幹呢,阿娘給了容涴一筆嫁妝讓她風風光光嫁到蔣家去,容涴憑什麽不磕頭不敬茶?

    得到了她想要的答複,容舒也不多說,福了一禮便出了屋子。

    盈月、盈雀跟在她身後。

    盈雀十分不忿道:“姑娘,主持寒衣節可是宗婦的權利,怎可讓給秋韻堂?”

    盈月扯了扯盈雀的袖擺,“小些聲,你以為操辦個大年節那般容易?這種事吃力不討好還費銀子,要個宗婦的名頭有甚用!姑娘就是要讓秋韻堂那位自個兒找銀子去,她若沒得銀子,定會去荷安堂找老夫人要。老夫人不是憐愛裴姨娘嗎?就讓她用銀子憐愛去罷!”

    操辦寒衣節的事,容珣回了秋韻堂便同裴韻提了。

    裴韻頷首應下,道:“三郎,夫人如今……如何了?”

    沈氏病危,她知曉清蘅院那頭定然不喜看到秋韻堂的人,便也沒派人去,也就每日容珣回來時方問上一嘴。

    容珣還是同先前幾日一般,隻道了聲:“她不會有事。”

    裴韻斟茶的手微微一頓。

    沈氏出事那日,容珣失魂落魄地回來秋韻堂,她問他夫人如何了,他隻愣怔怔地坐在那,反複說著:“她不會有事,沈一珍怎可能會有事。”

    裴韻頭一回在他臉上瞧見那樣的神色。

    澄澈的茶湯慢慢溢出茶盞,裴韻驟然回神,忙放下茶壺,拿過布帛擦拭。

    容珣按住她的手,道:“不必忙這些了,你且去歇著吧,我去趟荷安堂。對了,那張焦尾琴,我明兒會差人送去清蘅院。昭昭想給她娘彈清心咒盡盡孝心,那焦尾琴的音色最是適宜。等過段時日,我再給你送旁的琴來。”

    裴韻愛撫琴,這麽多年來都是用的那張焦尾琴。

    這琴器就同愛寵一樣,用久了都是會有感情的,容珣也知她愛這琴,她是從未想過有朝一日,他會將這琴送走。

    隻此時此刻,她卻不能說不。

    因為那張琴從來都不是她的。

    裴韻緩緩垂下眼睫,連案上的茶湯何時變涼都不知。

    兩日後便是寒衣節,容舒一早起來拿五色紙紮紙衣。

    荷安堂那頭天不亮就開始“鏗鏗鏘鏘”地吵,盈雀去瞅了眼,說是外頭請來哭靈的人來了。

    那頭祭的自然是容家的先祖,容舒不想去,把清蘅院的院門一闔,兀自在這裏給外祖父紮紙衣。

    容舒不曾見過外祖父,她出生時,外祖父便已經去了。

    但她的名字是外祖父給她起的,說舍予舍予,既要知道付出給予,也要懂得放棄舍下,如此這般,方能過舒心的日子。

    容舒有時在想,這些話外祖父興許是說與阿娘聽的。

    紮好紙衣,都快要過晌午了。

    盈雀回了趟家,從後罩房回來時,一臉驚色道:“姑娘,東華門那頭出大事了!”

    ……

    東華門北大街。

    數千匹鐵騎疾馳而來,鐵甲森森,馬蹄震天。

    領頭之人頭戴鳳翅盔,腰係長鉞,至東廠大門便勒馬收鞭,爆喝一聲,道:“吾乃金吾衛統領謝虎申,今奉皇上之命,特前來平亂!”

    數千名身著盔甲的金吾衛一至,被怒火衝昏了頭的百姓們登時一驚,聽罷謝虎申的話,驟然清醒過來,立馬扔掉手上的破銅爛鐵,呼啦啦跪了一地。

    上萬名百姓一跪,長階下那二十來具不堪入目的屍體暴露在眾人眼中。

    饒是見慣了死屍的謝虎申在看到那些支離破碎的屍體時也不由得心頭一跳。

    皇上派他出來時,明令不得再惹起民怒。

    可見著這堪稱慘烈的一幕,一時竟不知該如何處理這些百姓。

    若隻有三五名百姓,那好說,直接抓人投進大牢便可。可他麵對的是上萬名憤怒的百姓,總不能把上萬名百姓都收押入牢吧。

    謝虎申十分頭大,身上威風凜凜的鎧甲都似乎不威風了。

    眼角瞥見一道青色身影,倏地急智一生,中氣十足道:“顧大人可否同本將說說適才這裏究竟發生了何事?”

    顧長晉從一旁的古槐樹行出,見禮作揖,道:“刑部一刻鍾前接到消息,稱萬民百姓前來東華門請願,嚴懲逼死鍾雪雁的東廠番役。下官遂奉大司寇之命前來視察,彼時掌刑千戶胡威絲毫不聽百姓陳詞,便對請願的百姓拔刀相向。百姓們為求自保,不得已對胡千戶動了手。”

    鍾雪雁的父親原是個教書先生,因醉酒後妄論了幾句時政,被東廠的人捉走。鍾雪雁為父伸冤,隻可惜案子還未重審,父親遭不住酷刑死在了獄中。

    鍾雪雁聞得噩耗,當夜便將自己吊死在鬧市,留下血書一封,怒道天道不公,任奸佞橫行。

    此事一傳十、十傳百,很快一整個上京的百姓都知曉了,百姓們心有戚戚焉,生怕下一個說錯話丟性命的人會是自個兒。

    之後也不知是誰鼓動的,上萬名百姓忽然轟轟烈烈地在東廠鬧起來。

    謝虎申來之前自也聽說了鍾雪雁的事,此時聽罷顧長晉的話,黝黑的臉不由得一抽。

    好家夥,這些文官真個就一張利嘴暢行天下。

    請願?自保?

    什麽時候百姓上門請願要抄上家夥的,瞧瞧,連洗衣裳用的棒槌都帶來了,別以為藏在身後他就瞧不見了。

    還有上萬名百姓用拳頭將二十多名番子生生打死,竟是“為求自保”而“逼不得已”?

    謝虎申簡直是甘拜下風。

    隻眼下顧長晉都為他鋪好了路,他自是要順著走下去,頷首肅穆道:“既如此,等順天府的人來了,便讓朱大人將涉事百姓帶回去問個話罷。旁的人……且自行離去,莫再添亂。皇上心係天下蒼生,千叮萬囑命本將莫要誤傷了咱大胤的百姓。眼下你們的請願本將已知曉,自會向皇上稟告。”

    百姓們先前見數千名鐵騎浩浩蕩蕩而來,還道今日便是能免了牢獄之災,一頓皮肉之苦也是少不了的。

    誰知顧大人不過寥寥幾語,便令得這黑麵統領輕拿輕放地放過他們。

    百姓們忙磕頭,齊聲道:“草民多謝大人。”

    細瞧,泰半百姓磕頭的方向都是對著顧長晉。

    謝虎申唇角微抽,在一名百姓從他身邊過的時候,終於是忍不住,指了指他悄悄往衣裳裏藏的菜刀,語重心長道:

    “聖上仁慈,常言若民有冤、民有怨,朝中百官不得視若無睹,亦不能充耳不聞。你們要請願,可是可,但下趟可莫要再抄著家夥來。”

    抄著家夥來請願,同造反有甚區別?

    聖上再是仁慈,也決計不會允許他們再胡來第二次。

    百姓們喏喏應是。

    人潮如水般退去,不多時,又有數百名衙役匆匆趕來,為首之人一身緋色官袍,上綴孔雀補子。

    正是順天府尹朱鄂。

    朱鄂從前是雲貴副總兵,若不是被聖上調回上京,這會隻怕已升至總兵了。

    朱鄂在雲南領兵退敵時,謝虎申還光著腚玩兒泥巴呢。這會見著幼時崇拜的大將軍,哪兒還敢坐在馬上逞官威?

    麻溜地下了馬,拱手作揖,道:“下官見過朱大人。”

    朱鄂略一頷首,卻不看謝虎申,一雙銳目不偏不倚地定在顧長晉身上。

    許鸝兒案,楊榮在獄中反告他胡亂判案。北鎮撫司的人不敢真緝拿他,但這盆髒水的確是潑到了他身上。

    顧長晉走金殿後,許鸝兒案得以重審,定讞後皇上將新判牘公告天下。

    那新判牘朱鄂也曾閱過,看完後,隻覺筆底生鋒,字字帶刃,頗有些震撼,恍然明白皇上為何會看重他。

    朱鄂如兵刃般冷硬的眉眼稍稍一暖,道:“今日之事,勞顧大人隨本官回順天府做份記錄。”

    顧長晉恭敬地應“是”,闊步跟上朱鄂。

    幾名衙役用草席卷起地上的屍體,放入擔架裏。他往其中一卷草席望了眼,旋即淡漠地挪開了目光。

    東廠的掌刑千戶,是楊旭在東廠的左膀右臂,也是當初在北鎮撫司對金氏施以酷刑之人。

    ……

    一場轟轟烈烈的萬民“請願”就此平靜落幕。

    但顧長晉知曉,這事僅僅是個開頭。

    想要楊旭死的人,尚有後手。

    而他,大抵是這後手中的一環。

    顧長晉從順天府出來,天已擦黑。

    橫平駕著車回顧府,才將將轉入梧桐巷,便發現了巷尾那幾棵枝葉扶疏的老梧桐停著輛不起眼的馬車。

    橫平認出那是柳元私宅裏的馬車。

    “主子,柳公公來了。”

    顧長晉絲毫不意外,馬車在顧府大門一停穩便下車往柳元的馬車行去。

    與此同時,那馬車的車簾子從裏掀開,露出一張精致靡麗又難辨雌雄的臉,眉心那點朱砂痣更是讓那人多了點兒妖異。

    柳元笑吟吟地望著踏著夜色行來的男子,溫聲道:“顧大人,久仰了。不知咱家可否請顧大人上車一敘?”

    雖成了閹人,但柳元的聲音極有辨識度,幽咽婉轉,是一把難得的青衣嗓。

    顧長晉道:“柳公公大駕光臨,想是為了楊督公而來。”

    柳元臉上笑意不減,道:“沒錯,咱家今夜是來同大人談一筆生意的。”

    說著,親自給顧長晉開了門,“顧大人請。”

    顧長晉利落上了馬車,柳元給他遞來一盞溫度適宜的茶盞,見他眼都不眨就呷了口茶,笑道:“顧大人好魄力。”

    尋常人怎敢喝頭回見麵的人遞來的茶盞?

    顧長晉喝下那茶,便是在展現他的誠意,他信任他。

    或者說,在對付楊旭這件事上,這位顧大人信任他。

    “不知柳公公想做什麽買賣?”顧長晉問。

    柳元道:“顧大人成親那日,咱家曾給顧大人送去了一封密信,咱家猜那信顧大人大抵已呈給了大司寇。”

    說到這,他眼皮微抬,不著痕跡地打量了顧長晉一眼。

    這位顧大人與下放到大同府的管大人於金殿告禦狀後,兩人便徹底入了嘉佑帝的眼。

    這兩個年輕人身上都有一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銳氣,柳元原以為顧長晉收到那信,便會急吼吼地借著許鸝兒的案子將楊旭告上金鑾殿。

    可他沒有。

    甚至通過一些蛛絲馬跡,查到他身上來。

    柳元知曉自己被人監視時,很是驚詫了一番,驚詫過後,又是一陣由衷的讚賞。

    難怪那人要他將證據送與這位大人,而不是其他幾位權力更大的刑部堂官。

    楊旭自打成了裴大掌印的幹兒子後,手握權柄,傷天害理的事可沒少做。

    這些年,單是他收集到的罪證便足有一籮筐。

    可那人隻讓他送出一封不痛不癢,完全不能置楊旭於死地的密信。

    初時柳元尚且不知那人的用意,眼下他倒是明白了。

    那封信,是個考驗。

    若顧長晉沒通過考驗,那今日柳元也不必來這梧桐巷等他了。

    顧長晉沒說那信如今在何人手上,隻平靜問道:“柳公公今日可是又有‘密信’交與我?”

    柳元推過來一個木匣子,道:“顧大人想要的東西都在這。咱家將這些證據盡數送與大人,隻求大人一事——”

    “大人今夜從不曾見過咱家。”

    顧長晉並未打開那匣子。

    他望著柳元,慢聲道:“柳公公是楊旭手裏最得力的幹兒子,為何想要借刑部的手扳倒楊旭?”

    柳元道:“良禽擇木而棲,咱家雖是楊旭的義子,但咱家的主子卻不是他。至於咱家的主子是誰——”

    他笑了笑,意味深長道:“以顧大人的能力,應當很快便會知曉。”

    柳元不會說他背後的人是誰,這點顧長晉早就料到,也不多說,隻問了個十分突兀的問題。

    “鍾雪雁可是你們派人殺的?”

    車廂裏靜了半晌。

    柳元含笑的麵龐有那麽一刹那,多了點意味不明的神色。

    “是。”他應。

    這個“是”落下,又是一陣沉默。

    秋夜月光似霜白,透過梧桐枝椏落下斑駁光影。

    顧長晉抬起眼,緩聲道:“為了讓楊旭翻不了身,你們倒是無所不用其極。許鸝兒與鍾雪雁,好不容易逃離了牢籠,又落入你們的算計裏。你們從一開始就拿她們當死棋。”

    “她們是棋子,難道我與大人就不是棋子了嗎?”柳元精致的眉眼漸漸攏上一層淡漠,“顧大人,身在局中,對旁的棋子起憐憫之心可是大忌。那日在驛站,若非咱家的人知曉不能傷你,你現下興許還躺在榻上不能起身。”

    顧長晉眉眼一冷,道:“那人傷了內子。”語氣聽著竟像是在興師問罪。

    柳元挑眉。

    這話倒是有些出乎他意料。

    廠衛的耳目遍布大胤的每個角落,據他收集到的消息,這位顧大人與他的妻子實則沒甚感情。

    柳元麵不改色地拱了下手,語氣真誠道:“咱家替我那愚鈍的下屬同顧夫人賠個罪。”

    顧長晉不接他這話,隻淡淡頷首,接過那木匣子下車。

    樹影籠罩著他,在顧長晉深邃的臉落了一層陰翳。

    他沒回頭,停了幾息便沉著眸問:“在你們的棋局裏,許鸝兒如今可是成了廢子?”

    柳元一愣,須臾,深深望著顧長晉被黑暗吞噬的背影,道:“顧大人放心,許鸝兒的確是廢子,我們的人不會再動她。”

    顧長晉這才大步離開。

    回了顧府,他將這木匣子遞給橫平,道:“將這木匣子送去書房,好生盯著,明日我要帶去刑部。”

    話落,他大步往六邈堂去。

    柳元出現在梧桐巷,六邈堂那頭必然會知曉。

    他必須去同徐馥主動交代他與柳元的對話,以及今日發生在東華門的事。

    柳元說得對,許鸝兒、鍾雪雁是棋子。

    他,又何嚐不是?

    ……

    寒衣節一過,上京便下了十來日纏纏綿綿的秋雨。

    雨水將東廠階前的血跡衝刷得一幹二淨,隻當日萬民請願的餘波仍在。這些時日,順天府與刑部的人三番幾次進出東廠,連都察院的言官都去了幾位。

    盈雀性子最是嫉惡如仇,每日都要跑去外院打聽消息,回來能同容舒嘮嗑一晌午。

    “聽說刑部這些年秘而不宣地收集了許多楊旭的罪證,今兒是鐵了心要將那楊旭還有他的黨羽繩之以法呢!若他真下大獄了,婢子也要去湊個熱鬧,扔他一把石子。”盈雀笑道。

    容舒卻笑不出來。

    前世並沒有什麽鍾雪雁自盡的事,她救了許鸝兒,卻又死了個鍾雪雁。

    東華門百姓暴動這事讓容舒徹底瞧清楚了,楊旭早已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釘,遲遲早早會倒台,許鸝兒或者鍾雪雁不過是那些人多年籌謀中的一環。

    又或者說,對那些人來說,這兩個無辜可憐的姑娘,不過是用來煽動起民憤的棋子。

    她們的死,是一手“妙棋”。

    “聽說這次告倒那楊旭的一些罪證就是姑爺暗訪回來的,”盈雀忍不住豎起個拇指,“姑爺可真厲害哩。姑娘,您說姑爺這次能加官升職嗎?”

    清蘅院與秋韻堂的下人最愛互別苗頭,盈雀是清蘅院的人,自是看不順眼秋韻堂那些人整日裏把那蔣家大公子掛嘴頭。

    姑爺若是能升官,定能氣死秋韻堂的人。

    能從六品小官升到五品也好呀!

    盈雀的話倒是叫容舒微微出了會神,明年顧長晉可是連跳兩級,從六品刑部員外郎擢升到都察院正四品的右僉都禦史。

    容舒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顧長晉在鬥倒楊旭的風波裏又是扮演什麽樣的角色?

    張媽媽從屋內掀簾子出來,容舒回神,忙起身道:“可是阿娘醒來了?”

    張媽媽頷首,十分高興道:“夫人說她想吃點兒碧梗粥,老奴這就去讓廚房的婆子煨上。”

    容舒聞言麵色一喜,一手拎著裙裾,一手捧著木芙蓉進了屋。

    沈氏早幾日便醒來了,醒來後大抵是身子太虛,一點兒食欲都無,這兩日都隻能喝點兒湯水。

    今兒想吃碧梗粥,想來是身子在見好了。

    容舒把新摘的木芙蓉插入床頭小幾的花瓶子裏,擦幹淨手便拉過一張酸枝木繡海棠花樣圓凳坐下,對沈氏道:“阿娘今兒感覺可好些了?”

    沈氏由周嬤嬤扶著靠在大迎枕上,嗔道:“自是好多了,過兩日大抵能下床透透風。再不出去走走,我怕我這骨頭都快要黴掉了。”

    容舒可不依:“那不成。孫醫正說了,至少要再躺十日呢。再說,前幾日又下了雨,外頭的風都涼絲絲的。”

    沈氏也知曉自己這趟是嚇壞女兒了。

    前兩日她醒來時,昭昭就坐在貴妃榻上看賬冊,見她睜眼了,眼淚就跟斷線的珠子似的,掉個沒完。

    她這姑娘自小就稀罕她的金豆豆,等閑不輕易哭,那會就同個小孩兒般嚎啕大哭,可把沈氏心疼得不得了。

    沈氏心下一歎,道:“成成成,阿娘再躺九日,之後咱們便搬到京郊的莊子去。”

    容舒怔楞了下,喚了聲“阿娘”。

    沈氏這趟從鬼門關走了一遭,許多事都看開了。

    “你回來侯府半個月,都快要把秋韻堂同荷安堂搬了個半空,外頭的秋風都沒得你厲害,再不走,仔細旁人要拿掃帚趕你出去。”

    容舒道:“那些東西本就是阿娘的,不過是物歸原主罷了。您還有幾幅字畫、幾塊好墨、並幾匣子——”

    “那些東西阿娘這裏還有不少呢,你行行好,就此打住罷。”沈氏好笑道:“阿娘的賬冊你不是都翻過了麽?”

    容舒清點過沈氏的賬冊方知曉自家阿娘手裏頭闊著呢。

    當初外祖父把沈家半數家產捐出去後,餘下的家產一分為二,五成留給舅舅守住沈家的家業,五成都給了阿娘。

    隻外祖父留了個心眼,那五成家產裏隻拿了兩成做嫁妝,餘下三成讓阿娘私下藏在了揚州府,連舅舅都不許說。

    然阿娘錢多,不代表就不能要回被人拿走的東西。

    容舒笑眯眯的,也不同沈氏說她今兒又從父親那裏撈回來兩錠古墨。

    “阿娘說搬去莊子住的事兒,可是真的?不騙昭昭?”

    “騙你作甚?”沈氏白了容舒一眼,道:“我若是不去莊子住,你便是回了梧桐巷也睡得不安穩。”

    沈氏言出必行,到得能下床了,便差人打點去莊子的東西。

    臨行的前一晚,容珣過來清蘅院,幾度欲言又止。

    自從沈氏醒來後,他早晚都要來清蘅院坐上片刻,沈氏對他的態度還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年輕時還會因著他對昭昭不夠好,同他吵幾嘴的,可隨著昭昭長大,她的心也淡了下來,連同容珣吵架的念頭都沒了。

    這幾日也是如此,容珣大抵也習慣了,也不惱,在榻邊坐足了兩刻鍾方離開。

    沈氏靠坐在榻上,道:“侯爺有話但說無妨。”

    她瘦了許多,明豔如海棠的臉了無血色,多了點羸弱的意味。

    容珣看著她,溫和道:“你準備去莊子住多久?”

    沈氏語氣淡淡:“等我在莊子把身子養好了再說罷,我這身子沒個三五年大抵也養不好。隻侯爺放心,容涴成親時我會回來看她出嫁,她既然要從清蘅院出嫁,我作為嫡母,又怎能不在?”

    昭昭費那般大的功夫替她這個主母爭個麵子,她自然不會拂女兒的意。總歸等容涴出嫁了,她也會回莊子去。

    容珣聽出她的意思,默了默,隨即放輕了聲音,道:“珍娘,你說我們還能回到初成婚的那一年嗎?”

    沈氏先是抬眼微怔,旋即像是想到什麽,笑了笑,道:“容珣,你莫要同我說,我這遭死裏逃生令你覺著你心裏頭有我。”

    容珣沉默不語,瞧著竟像是默認了。

    沈氏的笑容裏難掩諷刺。

    當初他要納裴韻時,她早就同他說清楚了,三個人的婚姻太擠,她願意退出來,成全他與裴韻。

    就當自己是來侯府做買賣的,而不是來同他結發成夫妻的。

    “容珣,你若心裏有我,不會在我有孕時納裴姨娘,也不會任由你母親將昭昭逼離侯府。你心裏無我,從來無我。日後,這樣的話休要再提,我不想連隔夜飯都吐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