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九月十三, 嘉佑帝親自執筆在許鸝兒案的新判牘裏批了紅。

    許鸝兒與金氏沉冤昭雪,終於離開了刑部大牢。楊旭的親侄兒楊榮則被收押進大理寺獄,判了絞監候。

    原先刑部給楊榮定的是徒刑, 但嘉佑帝為了以儆效尤, 將楊榮的徒刑改成了絞監候。

    至於楊榮的親叔叔楊旭, 自打顧長晉八月十九那日走金殿為民陳冤後,他便被調離嘉佑帝身旁了。

    他原先是六名秉筆之一,是大掌印裴順年最看重的幹兒子, 若不然,裴順年也不會將東廠交到他手裏。

    然而許鸝兒這案子被告到嘉佑帝跟前後,裴順年對待楊旭的態度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楊旭這大半月是夜夜不得安眠。

    恨極了顧長晉,也恨極了刑部那幾名堂官, 到最後, 連自家侄兒楊榮都給恨上了。

    聽說嘉佑帝親自改了楊榮的刑罰,從徒刑改成絞監候後,也顧不得旁的了,一大早便跪在司禮監的值房堂屋前。

    前朝下了早朝後, 裴順年在乾清宮隨伺了好一會, 回到司禮監,都快申時了。

    楊旭一見著他的身影, 立即手腳並用爬了過去,一口一個“幹爹”地喊。

    裴順年卻並不看他,兀自進了值房堂屋, 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楊旭一路膝行進去, 膝蓋磕在地麵上“嘭咚”“嘭咚”地響。

    “幹爹!幹爹!幹爹您理理我!兒子知錯了!兒子真的知錯了!”

    裴順年在一張紫檀木雕花圈椅坐下, 斜了楊旭一眼。

    “快給我起來!還嫌不夠丟人現眼是不是?!”

    肯訓斥他, 那就是還未放棄他。

    楊旭糊了一臉涕淚, 立即“誒”“誒”兩聲,慢慢哆嗦著站起。

    裴順年道:“方才在乾清宮,我已同皇爺說了,你侄兒在昌平州做的事,你絲毫不知。眼下這東廠提督的位置皇爺暫且給你留著,隻你近來不必在皇爺跟前伺候了,到禦用監先冷個兩年。等皇爺忘了你侄兒的事,你再回來。”

    楊旭心知這是要他同楊榮劃清界限了,他撲通一下又跪在地上,嚎啕大哭道:“孩兒兄長就榮兒一個孩子,孩兒沒了根,如今就盼著榮兒給我們老楊家續個後啊!”

    楊旭家遠親、旁親不少,但嫡親的兄弟就隻他兄長一人,而楊榮又是他兄長唯一的兒子。楊榮一死,他老楊家可不是絕後了麽?

    裴順年之所以最器重楊旭,便是看重他這份重情義的性子。他如今的身子是越發不好了,再撐個幾年就算不想退也得退。

    都說人走茶涼,他自是要挑個能知恩圖報重情重義的來接他的位置。

    楊旭原是裴順年選中的人,可眼下嘉佑帝厭了他,若他不知好歹,還妄想救下他侄兒的命,那東廠與禦用監,他也不必呆了。

    “皇爺如今正在氣頭上,你若非要留個後也不是不可以。卸下你那腰牌,自個兒去皇爺那求情。皇爺念在你多年苦勞,大約能給你那侄兒留條命。”裴順年垂著眼,慢悠悠道。

    他是要個重情義能知恩圖報的,卻不代表他想要個沒腦子的。若楊旭到這會還想保楊榮,那他也不必再留在內廷了。

    楊旭瞬間便咂摸明白裴順年的話,怔怔地望著這位在內廷叱吒了二十年的大掌印。

    嚎啕聲與涕淚一下子便止住了。

    裴順年還在等著楊旭做抉擇。

    良久,楊旭哽著聲音兒哀戚道:“孩兒還未給幹爹盡孝,這腰牌兒等孩兒給幹爹盡孝後,自會還給皇爺!”

    從司禮監值房大院出來,楊旭臉上的哀戚之情倏然一散,那雙哭得紅通通的眼恢複了一貫的陰狠。

    楊榮那蠢貨他早就知曉保不住了。

    今日一番作態,不過是怕裴順年棄了他,另擇他人。

    好在裴順年還未放棄他。

    楊旭身旁那名喚柳元的太監抖了抖手裏大紅的披風,道:“幹爹,抬攆在外頭侯著了。”

    楊旭淡淡嗯了聲,目光卻凝在不遠處的金水橋。

    那裏,一個身著青色官袍綴鷺鷥補子的年輕郎君正跟著個隨伺太監,往大明門去。

    興許是注意到楊旭的目光,那郎君腳步一頓,往他這裏看了過來,而後不卑不亢地拱手做了個長揖。

    那從容不迫的模樣,看得楊旭心火直燒。

    若不是這小小的刑部員外郎,他家榮兒也不至於沒命。

    早晚……早晚他會叫這人給榮兒償命!

    重重籲出一口氣,他道:“去禦用監。”

    上了抬輿,又看了柳元一眼,目光在他清麗的麵龐上來回掃了兩轉,道:“過幾日我請彭大人到我府上吃酒,你記得備上幾首曲兒,彭大人的喜好你最是清楚。”

    楊旭口中的彭大人便是錦衣衛指揮使彭祿。

    柳元恭敬地應了聲“是”,眉心一點紅痣將他秀麗的眉眼襯出一股妖嬈之色。

    顧長晉立在金水橋望著楊旭遠去的身影,不動聲色地低下了眼。

    他前頭的隨伺太監掐著嗓兒笑眯眯道:“方才那位便是楊公公,顧大人興許不知,楊公公馬上就要去禦用監了,今兒皇上特地下的令。”

    這隨伺太監姓汪,是乾清宮掌事汪德海。

    “原來是楊公公。”顧長晉應道,語氣裏聽不出半點喜怒,“聽說楊公公與他那侄兒親若父子,難怪方才楊公公麵色那般不好。”

    汪德海笑而不語。

    隔著那麽遠的距離,哪兒看得清楊旭的神情?嗐,這位顧大人還真是幽默。

    眼下還未到下值的時辰,顧長晉出了大明門便回去刑部。

    一進去,黃知事便紅著眼眶同他道:“顧大人,金氏……金氏去了。”

    顧長晉一頓,攏在袖子裏的手緩緩攥緊。

    “何時的事?金氏,可來得及聽皇上的諭旨?”

    “聽到了,聽到了。不僅如此,坤寧宮的一位宮嬤也來了刑部大牢,說是皇後要召見許鸝兒與金氏去坤寧宮的。可惜了,唉——”

    可惜金氏沒那福氣,聽見楊榮被判了絞監候,撐在喉頭的那口氣便徹底散了,含笑閉了目。

    黃知事搖頭歎息,又道:“對了,顧大人,那許鸝兒……想見大人一麵,這會就在後頭那涼亭裏侯著。”

    刑部官署後頭有座小院子,裏頭種著幾棵槐樹和竄天楊,這些樹年歲都不知多大了,枝繁葉茂,葳蕤鬱鬱。

    黃知事說的涼亭便藏在這些老樹裏,顧長晉過來時,許鸝兒正愣怔怔地望著一棵槐樹。

    “許姑娘。”他喚了聲。

    許鸝兒回神,轉身望向顧長晉,在看清對麵那位大人的麵容時,她眸光不由得一怔,旋即慌裏慌張地垂下眼,拜了個大禮。

    “民女拜見顧大人。”

    少女出口之聲如黃鸝嬌啼,又因著喪母之殤,帶了幾分淒涼,入耳催人淚。

    顧長晉虛扶了一把,道:“許姑娘不必多禮。”

    許鸝兒站起身,忍著悲痛,微微笑道:“民女與阿娘早就聽聞過大人的清名了。兩年前,顧大人與管大人在金鑾殿告禦狀之事,整個順天府幾乎無人不知。那時阿娘還同民女說,日後若有幸得見二位大人,定要給二位大人送上她親手編的灋獸。”

    刑部的人去昌平州押送她與楊榮時,她特地懇請其中一名衙役回了舊屋取了這兩隻竹編的小獸。

    金氏有一雙巧手,隻要有鮮嫩的竹條與萱草,便能編織出諸如蚱蜢、蜻蜓、蟈蟈這些充滿逗趣的小物什。

    給顧長晉與管少惟編織的灋獸卻要難上許多,金氏花了好幾個月的空閑功夫,方才將這兩隻小獸給編了出來。

    如今三年過去了,那兩隻灋獸褪去了曾經的盎然綠意,隻餘枯萎而慘淡的蒼黃色。

    顧長晉鄭重接過那兩隻灋獸。

    “多謝許姑娘。管大人如今不在上京,他日見著他了,顧某定會替令堂轉交這隻灋獸。”

    許鸝兒頓覺鼻尖一酸,徹徹底底濕了眼眶。

    她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本是生得十分秀美的,隻不過因著過去九個月受的罪,這才生生瘦脫了相。

    許鸝兒拿手帕拭淚,待情緒平複些了,方又鄭重行了叩禮,謝顧長晉救命之恩。

    手中兩隻灋獸如有千斤重,顧長晉望著許鸝兒,緩聲道:“皇後娘娘最是體恤孤弱婦孺,許姑娘若是進宮,不妨同皇後娘娘求個恩典,留在她身邊伺候。”

    楊榮是下了獄,可楊旭一黨尚且逍遙在外。昌平州是楊旭故裏,楊家人在那兒就是土皇帝,許鸝兒回去那兒,壓根護不住自己。

    不僅僅昌平州,隻要楊旭還活著,這世間大抵沒有許鸝兒的安身之處,除非那些連楊旭都無比忌憚的人能給她庇護。

    眼下便有一個合適的人選——

    坤寧宮的戚皇後。

    顧長晉與許鸝兒隻說了片刻話便回了值房,之後便一語不發地埋首案牘。

    傍晚常吉來接,主仆二人一路無言。

    顧長晉下了馬車便疾步往裏走,常吉默默跟在他身後。

    直到顧長晉在一個岔路口走錯了路後,方忍不住開口道:“主子,那是去鬆思院的路。”

    男人腳步驟然一頓。

    他本該回書房的。

    這幾日他下了值就直接回書房,不曾再去過鬆思院。方才下馬車時腦子下達的指令,也是去書房。

    可不知為何,身體好似有了自己的意識一般,隻想往鬆思院去。若不是常吉喊的那一聲,他甚至發現不了自己走錯了路。

    就好像,去鬆思院,從來都不是一條錯的路。

    顧長晉轉過身,也沒看常吉,沉默著往書房去。

    正是黃昏人靜的時分,樹影婆娑,寂寂斜陽臥在梧桐樹梢裏。

    梧桐樹下,少女提著盞青紗燈,正默默數著地上的落葉。

    顧長晉住了腳,靜靜望著樹下那道窈窕纖柔的身影。

    然後,很奇異的,那些蔓延在血肉骨骼裏的火,仿佛都得到了安撫,十分順服地寂了下來。

    不再覺得疼痛了,甚至連心裏那沉沉悶悶的陰鬱也在瞬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噗通”“噗通”的心悸感。

    晚晴漸消,暮色沾上他的眉眼,而少女手中的燈愈發亮,柔光照亮了她回眸的那一瞬,她眸子裏似有浩瀚星河。

    顧長晉呼吸輕輕一窒。

    容舒已經好些日子不曾見過顧長晉了。

    他隻在鬆思院過了一夜,自那日之後,他便又回了書房,日日皆是早出晚歸的,二人連一句話都不曾說過。

    今日嘉佑帝令人將許鸝兒案的判牘張在刑部官衙外,整個上京的百姓們都跑去看。

    不知多少老百姓在叫好,有些膽子大的還等在楊榮押往大理寺獄的路上,往他的囚車扔石子。

    盈月與盈雀一大早也在說著這事,若不是被張媽媽喝止,盈雀都想悄悄跑去大街上看那楊榮被扔石子兒。

    容舒其實一直在等著這一日。

    前世的這一日,金氏身亡,楊榮被押入大理寺獄,而許鸝兒第二日被發現自縊在驛館裏,死前還留下了一封血書。

    血書的內容容舒不知曉,顧長晉亦不曾同她說過。

    但那時整個上京的百姓都在道,許鸝兒是因著喪母之痛悲痛欲絕,又不忿楊榮的叔叔楊旭隻手遮天、縱容東廠以及北鎮撫司的人害死她母親,這才留下血書,自尋了短見。

    許鸝兒自縊之事在上京鬧得沸沸揚揚的,老百姓們也不再為官衙外那判牘叫好了,個個都在說真正的罪魁禍首還未伏法,許鸝兒與金氏死不瞑目。

    容舒記得,許鸝兒是天明的時候被人發現屍首的,那時她死了不到三個時辰。

    也就是說,許鸝兒是在子時自縊的,而現在,離她自縊還有兩個多時辰。

    容舒沒提燈的手攥著一個方方正正的木匣子,顧長晉認出,那是她回府之日從侯府帶回來的參榮丸。

    男人抿了抿唇角。

    她這是又來給他送參榮丸了?

    不是說了,他在服藥,不能吃這參榮丸的麽?

    容舒倒是不知曉這男人心裏有了這樣大的誤會。

    提著燈款步走向他,淡笑了下,道:“妾身聽聞郎君先前辦的案子今兒終於水落石出了,妾身有一個不情之請,想拜托郎君。”

    不情之請?

    顧長晉低眼掃了掃她瑩白小手攥著的匣子,神色淡淡道:“什麽事?你說。”

    “許姑娘的母親今日故去,許姑娘此時定不好受,她先前在楊榮府上也受了磋磨,驟然失去至親,隻怕身子會受不住,妾身便想著去給她送些參榮丸,聊表心意。”

    這番話容舒已經練了一下午,說起話來臉不紅氣不喘,把個不忿、同情又心酸的語氣拿捏得極好。

    隻她心裏頭到底沒底,提著燈籠的手忍不住捏緊了那長長的木柄。

    顧長晉眯了眯眼。

    上回她同他提起楊旭的義子時,也有這樣的小動作。

    這大抵是她自個兒都沒意識到小習慣,一緊張,那削蔥似的指便忍不住要捏東西。

    可她在緊張什麽呢?

    顧長晉不露鋒芒的目光緩而慢地巡過她的臉,旋即定在她那雙清澈的烏黑的眼。

    那裏頭幹幹淨淨的,帶了點溫潤婉約的笑意。

    顧長晉長指敲了下腿側,慢慢思忖著。

    理智上,他不該應下的。

    金氏的屍首如今就停在城郊的義莊,戚皇後開恩,賜下梓木棺槨厚葬了金氏,且允了許鸝兒將金氏的棺槨送上大慈恩寺停靈四十九日。

    大慈恩寺那地兒,素來非皇親貴胄不得停靈。戚皇後憐惜金氏一片慈母之心,這才破了例。

    許鸝兒今個就宿在離義莊不遠的驛館裏,明兒一早,驛館的人會送她去義莊,讓她親自扶靈去大慈恩寺。

    男人遲遲不語,容舒對此早有預料。

    前世當許鸝兒與金氏尚在獄中時,容舒就問過一回,能否給她們母女二人送些吃食衣裳。

    那時顧長晉冷淡地拒了。

    今兒這要求可比送吃食衣裳要出格多了,他定然不會應。

    實際上,容舒本就沒想去見許鸝兒。

    不過是想借著顧長晉的手,救下許鸝兒罷了。

    許鸝兒的死並非表麵上看起來那般簡單。

    人人都說她是自縊而亡的,但容舒知曉,許鸝兒的死有蹊蹺。

    前世若不是她,許鸝兒興許不會死。

    她早就想好了,先提一個顧長晉會拒絕的請求。等他拒了之後,再提一個不那麽出格的,那會他大抵就會應。

    從前就是這樣,隻要他拒了她一件事,那麽在第二件事上多半會應。

    捏著燈柄的手指微微一鬆,容舒覺著眼下這時機正正好,可腹中醞釀了許久的話都要到嘴邊了,對麵那青袍凜凜的郎君倏地長眉一鬆,淡淡道了聲:

    “常吉,去備馬車,我帶夫人出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