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鬆思院。

    盈雀在內室點上玉蘭香,給容舒沏上一壺上好的龍團。

    容舒啜著茶,吃著剛出爐的荷花酥,靠坐在榻上看自己的嫁妝單子,時不時還拿出個算盤撥動幾下。

    前世侯府出事後,家中一應財物全被抄走,連阿娘的嫁妝都沒能留住。她為容家四處奔走打點關係,也將自己的嫁妝花得七七八八。

    容舒自小便錦衣玉食,在錢財上自來是有點不知人間疾苦的。

    後來容家倒了,她手上的銀子如水一般流走,沒了錢財打點,想去牢裏見阿娘一麵都變得格外艱難。

    最後一次去大理寺獄見阿娘,那獄卒嫌她遞來的錢袋輕不讓她進去,她隻好趕緊脫下自出生便不曾離過身的小玉佛,這才見上阿娘一麵。

    若是三年後,容家依舊難逃抄家罷爵的結局,那她現下便要好好謀劃出一條退路來。

    一條她與阿娘的退路。

    容舒盯著手裏的嫁妝單子,目光落在了東郊的那處莊子。

    這就是老夫人念念不忘的莊子了,阿娘將這莊子給了她,如今可是她手裏頭最值錢的房產。

    容舒咽下嘴裏的荷花酥,對盈雀道:“過幾日我們回去侯府,你到外院讓你兄長找個房牙來。”

    盈雀瞪了瞪眼:“可我們昨兒才回來的啊,姑娘回娘家回得太勤隻怕招人說閑話呐。”

    容舒拿濕帕子擦手,掐了掐盈雀肉嘟嘟的臉,笑道:“二爺很快便要回衙門當值,我們在這總歸也沒甚事做,還不如回清蘅院去。”

    見盈雀張嘴還想問,忙指了指榻幾上的嫁妝單子,道:“好了,別多問了,快把嫁妝單子放回箱籠,我出去看看盈月在同誰說話。”

    方才二人說話間,外頭已經傳來盈月的聲音,大抵是已經從大廚房取完食材。

    鬆思院裏的仆人除了張媽媽三人,便隻有常吉與橫平會過來傳話。容舒還以為是他們其中一人回來遞話,不曾想出去一看,竟是個年輕姑娘。

    那姑娘背對著容舒,可即便隻有一個背影,容舒也認出了那是林清月。

    許是聽見容舒開門的聲音,林清月說話的聲音一頓,旋即轉過身,對著容舒盈盈一笑,屈膝道:“婢子見過少夫人。”

    林清月笑得比容舒方才吃的荷花酥還甜,容舒自也端起一個溫文爾雅的笑,道:“你是鬆思院的婢女?怎地前兩日不曾見過你?”

    林清月笑著自報姓名,提了提她與安嬤嬤的關係,說她是六邈堂的婢子。

    容舒不動聲色道:“不知林姑娘過來鬆思院是有何事?可是母親那邊有吩咐?”

    “奴婢是過來給張媽媽送草藥的,姑婆婆聽說張媽媽咳嗽未好,便讓婢子送來個我們鄉下常用的一個土方子。若是對張媽媽有用,那也是善事一樁。”

    安嬤嬤懂藥理,徐氏吃的湯藥便是安嬤嬤打理的。

    “如此,安嬤嬤有心了。”容舒微點了點頭,看了盈月一眼,道:“林姑娘跑一趟不容易。”

    盈月反應過來,立刻騰出手從腰間取出個裝了碎銀子的荷包,遞過去道:

    “倒是我的疏忽了,清月妹妹昨兒來幫著照顧張媽媽,今兒又特地來送草藥,實在是操勞。這荷包是我自個兒繡的,還望妹妹喜歡。”

    一絲幾不可見的不快在林清月的眸子裏快速劃過。

    林清月半垂下眼,甜聲道:“我不善女紅,盈月姐姐繡的這荷包這般好看,清月又怎會不喜?清月在此謝過少夫人,謝過盈月姐姐了。”

    她接過荷包,麵露柔軟的笑意,之後便笑著告辭,出月洞門,往六邈堂去了。

    容舒望著林清月的遠去的背影,久久不語。

    盈月拎著竹籃上前道:“姑娘,奴婢現下就去小廚房讓婆子把飯做上罷。這是從大廚房領回來的食材,您瞧瞧中午想吃甚?”

    大廚房裏的食材種類繁多且新鮮,倒是比盈月以為的要好。她方才挑了新鮮的肉、大骨、剛宰好的雞、若幹竹筍藕帶之類的時蔬和一塊兒巴掌大的豬肝。

    自家姑娘從不吃豬下水,這豬肝是聽林清月的建議,專門挑來給姑爺熬粥的。

    昨兒盈月一直呆在鬆思院,顧長晉那一身的血汙她瞧得真切。都說豬肝補血,姑爺既然愛吃,那便多給他做,好補補血。

    容舒自然也看到了那豬肝,疑惑道:“我慣來不吃這東西,怎地挑這個了?”

    盈月便給她說了緣由。

    “我想著這東西補血,便拿來熬個豬肝肉糜粥給姑爺吃。大廚房那燒火婆子的漢子愛吃豬下水,每日去瓦市都要買一大堆回來鹵。我同她說好了,讓她明兒再再我留一塊兒豬肝。”

    “二爺同我一樣,從不吃豬下水。”容舒搖頭,一字一句道:“以後林清月說的話,你一個字兒都不要信。”

    說完她便提起裙裾,緩緩走回內室。恍惚中,好似又看到了雨簾裏林清月那雙憤怒的眼。

    “你們容家,活該有今日!”

    “你知不知道你搶走了旁人多少東西!便是二爺,喜歡的也是聞溪姐,不是你!”

    ……

    日頭漸盛。

    金鑾殿上的垂脊獸伏在毒辣辣的陽光裏,琉璃青瓦被曬出了一層層虛影。

    一個穿著青色官袍綴白鷳補子的太醫急匆匆地跟在一名內侍身後,提著個藥匣步入大殿。

    此人正是太醫院的院使孫白龍。

    金鑾殿裏的氣氛正壓抑著,闃然無聲,猶如暴雨來臨前那一刹的靜寂。

    殿內烏泱泱跪了一地的人,饒是孫白龍這般在宮裏沉浮了幾十年又長袖善舞的人精,都猜不出方才這裏發生了甚事。

    孫白龍進了內殿便“咚”一聲跪下,也顧不得頭上密密麻麻的汗珠子了,伏地行禮道:“微臣參見皇上。”

    嘉佑帝淡淡道:“去給朕瞧瞧那小子死了沒?”

    孫白龍“誒”一聲,拎起寬大的袖子擦了擦腦門兒上的汗,起身走向那烏泱泱的臣公裏唯一一個躺著的人。

    方才他進殿時便注意到了,隻那時不敢看,是以也不知是誰。這會定睛一看,倒是一眼便認出了是兩年前那位十八歲便中狀元的顧大人顧長晉。

    孫白龍掀開顧長晉的眼皮瞧了瞧,又閉眼把了一炷香的脈,旋即從藥箱裏拿出一套金針。

    嘉佑帝不說話,底下的人也不敢說話,也得虧孫白龍心態好,若不然,這麽多雙眼睛盯著,怕是連金針都握不穩。

    一套針施完,孫白龍又出了一腦門的汗。所幸那位人事不知的顧大人在施完針後,到底是醒了過來。

    孫白龍見他要起身跪下,忙伸手按住他的肩膀,一疊聲地道“慢”。

    “顧大人切莫起身,您這一身傷委實是太重。外傷重,內傷更重,不躺個十天半月是斷斷不能起身。皇上仁慈,也不差您這一跪了。”

    要不怎麽說他孫白龍是宮裏的人參精呢?

    伺候了三代帝皇,揣摩聖意他可是一把好手。方才皇上那句話聽著是不好聽,可孫白龍知曉,皇上心裏頭關心著這顧大人呢。

    果然,孫院使話音兒一落,龍案後頭那位便低聲道:“把人抬到偏殿去,莫在這丟人現眼。”

    說著眸光一凝,又道:“孫院使——”

    “微臣在。”

    “你跟著去偏殿,等顧卿歇好了,再派個醫正隨顧卿一同回府,顧卿什麽時候能起身了,他便什麽時候回太醫院。哦,朕記得你那孫兒是去歲進太醫院做醫正的吧?就他吧,不必挑了。”

    孫白龍喉頭一苦,顫顫巍巍地伏身磕了一響頭:“微臣遵旨。”

    幾名大漢將軍抬著擔架進內殿,將顧長晉放到擔架上。出殿時,孫白龍跟在後頭,一步一聲“慢些”“穩些”“顧大人可經不起顛簸呐”。

    那碎碎叨叨的聲音遠去後,內殿又恢複了壓抑的沉寂。

    嘉佑帝在金台緩緩坐下。

    他大病初愈,麵色蒼白,薄唇與麵同色,如覆霜雪。身量分明是高大而清瘦的,但那綴著綠色滾邊的黑色龍袍穿在身上,較之從前,已是有些空蕩。

    嘉佑帝是先帝的第七子,生得俊美無儔,卻因在娘胎裏帶了病氣,出生後身子較旁的皇子孱弱,頗不得帝喜。

    長大後的嘉佑帝依舊一身病氣,甫一成年便被建德帝遣去太原府就藩。

    誰都沒想到,這個一身文弱之氣的七皇子竟是最後得登大寶的人。

    與性子暴烈的建德帝相比,嘉佑帝的脾氣實則非常好,便是雷霆震怒的時候,依舊是爾雅溫文的。

    雖病弱,可他說話時卻極有威儀,氣出丹田而深沉有力,如天語綸音。

    龍案下跪了一地的臣公,有三法司的,有順天府、錦衣衛的,也有司禮監的。

    嘉佑帝雙目深炯,緩緩掃過那些跪在地上的人,修長如玉的手指徐徐握起。

    “若民有冤而天不應,一國的國運便也到了頭。”

    “許鸝兒一案,朕令刑部重審,大理寺、都察院複核,定讞後將案卷呈到內廷來,由朕親自過目。若誰敢欺上罔下,行包庇之事,那他頭上的烏紗帽也不必留了!”

    金鑾殿上的後續顧長晉自是不知,他在偏殿吃完孫院使親自熬的湯藥後便又昏了過去。

    再睜眼時,天光似被薄紗濾過,隻餘淺淺淡淡的一層,再不複午時的毒辣。空氣裏彌漫著淺淺的玉蘭香,還有一絲若隱若現的香甜。

    顧長晉望著帳頂,腦子裏想到的不是金鑾殿的唇槍舌劍,也不是在偏殿孫院使絮絮叨叨的叮囑,而是這拔步床的幔帳換了。

    從大紅色的繡石榴花開幔帳換成了尋常的素色幔帳。不僅僅是幔帳,這屋子所有喜慶的擺飾也全都撤了。

    他腦子難得發鈍,思維慢,也不知為何竟注意到這些細枝末節的事兒。

    顧長晉動了動眼珠子,徹底清醒過來。

    “大人醒了。”一道語氣平平的聲音響起。

    顧長晉循聲望去,便見一個穿著綠色朝服的少年板著一張稚氣的臉神色肅穆地坐在榻邊。

    說話時,唇角還沾著一點兒紅豆糕的糕屑。

    這少年渾然不知,上前給顧長晉把脈時,唇角的糕屑還顫了顫。

    顧長晉由著他把脈,道:“你是孫醫正?”

    少年應道:“正是下官。”說著閉上眼,把脈的模樣與其祖孫白龍如出一轍。

    片刻後,孫道平睜開眼,道:“大人高熱已退,下官這就出去給您再煎一劑藥。”

    “等等。”顧長晉叫住他,“方才可是你給我喂的藥?”

    孫道平說的是再,說明方才已經有人喂他吃了一劑藥。

    聽到顧長晉的問題,孫道平嚴肅的小臉忍不住有些破功,略略汗顏道:“方才下官試著給大人喂,可惜大人齒關閉得太緊沒喂進,隻好勞駕尊夫人代勞了。”

    想起方才的鬧劇,孫道平不由得臉上一熱。

    她是杏林世家孫家最有天賦的傳人,在給病患喂藥上,從不曾失過手。

    再苦的藥,連受傷的兔兒貓兒鳥兒她都能喂進去。

    方才顧大人的長隨百般阻攔,非不讓她喂藥,她是個死心眼,便非要親自喂。

    然後半碗藥喂進了顧大人頭底下的布枕……

    然後那名叫常吉的長隨氣急敗壞地去喊顧夫人了……

    顧夫人進來時,她十分不服輸地拿著幾根金針,正準備給顧大人鬆齒關。殊料那位沒禮貌的長隨一把奪走她手裏的金針,冷冷問她在作甚。

    她還能作甚?當然是救人喂藥!

    還好溫柔美麗善良大方的顧夫人安撫住那長隨,不僅不質問她,還請她吃香甜軟糯的紅豆糕。

    想到容舒,孫道平的臉難得起了點急色,板板正正地拱了下手,問道:“顧大人可還有事?若無事,下官便去煎藥了,順,順道同顧夫人說一聲您醒了。”

    “有勞孫醫正了。”

    小醫正的腳步聲“噠噠”著遠去,不多時,便傳來一道開門聲。

    容舒進來時,顧長晉正看著角落裏的一張高案。

    那高案上頭放著一個紅杉木長木匣和一個巴掌大的檀香木匣子,顧長晉知道這兩個木匣子裏裝的什麽。

    一副春山先生的畫作和一串大慈恩寺的佛珠。

    這是徐馥給承安侯與容家老太太備的回門禮,如今這兩樣東西出現在了高案上。

    這是沒來得及送,還是從一開始就不打算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