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常吉心裏納罕,想不通容舒這天不亮的究竟要同主子說甚。納罕歸納罕,眼下這位明麵上到底是主子的妻子,該給的尊重還是要給的。

    遂揚起嘴角,笑眯眯道:“好咧,少夫人請隨小的來。”

    顧府這一隅之地著實稱不上大,不管是六邈堂還是鬆思院都占地極小。

    書房便在兩座院子中間,離鬆思院並不遠,廡廊往東,出了月洞門,拐兩個彎兒便到,滿打滿算也不過是走一兩盞茶的光景。

    幾人到書房門口時,顧長晉已經穿了一身官服從裏出來。

    他這人生得比北地的男子還要高些,那身青色的官服穿在身上,愈發顯得芝蘭玉樹、清貴凜然,連補子裏那隻鷺鷥都仿佛比旁人的要精神些。

    顧長晉大抵也沒料想容舒會來,見她亭亭立在廊下,便道:“夫人尋我何事?”

    容舒攏了攏披風的領子,溫聲回他:“明兒歸寧,郎君可要與妾身一同回侯府?”

    顧長晉垂下眼看她。

    與昨日相比,她的麵色顯然是好了許多。

    桃腮泛紅,櫻唇點朱,襯得肌膚愈發賽雪欺霜。她生得明豔,標致的桃花眼便是不笑也氤氳著春意。隻她氣質溫婉大方,那點子浮躁的春意便成了春水般的柔情,不顯輕浮,反多了點兒濯而不妖的清麗。

    天未亮,正是一日中最冷的時候,她額間的發被風撩起,露出光潔的額,額下一雙清淩淩的眸子正靜靜看著他。

    顧長晉道:“明日夫人想何時出發?”

    “辰時便出發,郎君若是公務繁忙,在侯府用完午膳自可離去。”

    “便聽你安排。”顧長晉頷首,頓了頓,又道:“今日我大抵要忙到夜深,下值後我會去書房歇,你不必等我。”

    容舒溫和道了聲“好”,語氣裏聽不出半點兒惱意,說完就微微側過身,低下眉眼,密密的眼睫像扇子般一動不動地垂著。

    顧長晉複又看她眼,略一頷首,疾步從她身前過,穿過廡廊,往大門去了。

    三個大活人一走,這廡廊瞬時便冷清下來。

    盈雀上前給容舒理著披風,道:“姑娘就是好脾氣,要讓奴婢說,姑娘也該說說姑爺。”

    自家姑娘有多喜歡姑爺,盈雀同盈月一直瞧在眼裏。

    當初侯爺根本就不同意姑娘嫁到顧家來,是夫人據理力爭,說定要讓姑娘嫁個自己喜歡的人。侯爺拗不過夫人,這才順順利利定下這樁婚事。

    盈雀原先還想著,姑娘生得好,性子也好,又是侯府貴女,紆尊降貴下嫁到顧家來,顧長晉這位狀元郎見到姑娘,定然會感動會喜歡。

    可姑娘嫁過來這兩日,她們算是看清楚了,姑爺壓根兒就沒將姑娘放心上。連回門歸寧這樣的事,都要姑娘親自過來說。

    容舒得了顧長晉的準話,心裏倒是放下一塊大石頭。

    顧長晉是未來的太子殿下,她不能開罪他,但也不願再與他糾纏了,遲遲早早都會離開這裏。

    隻眼下還不是與他和離的良機。

    作為侯府的嫡長女,才剛成親便和離,整個承安侯府大抵都要淪為上京的笑話。

    容涴明年開春便要嫁入蔣家,眼下容家正盼著能借容涴這樁婚事同蔣家攀上關係。若是因著她和離,容涴的婚事出了差池,以祖母的性子,定會鬧得家宅不寧。

    到得那時,阿娘在侯府的日子便更不好過了。

    再者,顧長晉這會還不知他那心上人被送去了肅州。

    等明兒見到阿娘,打聽到他心上人的蹤跡,她便將那姑娘全須全尾地接回來,將她好生送回顧長晉身邊。

    之後再親自同顧長晉請罪和離,如此也算是亡羊補牢,他日後大抵也不會那般記恨她與容家。

    這些事少說也要花小半年的光景,且再等等吧,總歸顧長晉也不會回鬆思院住。

    “姑娘,您就不氣麽?”盈雀見容舒遲遲不語,鼓了鼓腮幫子道。

    容舒笑道:“有甚好氣的?你快去小廚房瞧瞧我的桂花糕蒸好了沒?”

    盈雀心思跳脫,一聽這話,果真被轉了注意力,“啊”一聲:“該是蒸好了吧,奴婢現下就去看看。姑娘回屋裏等著,莫在這吹風了。”說著便快步往小廚房去,一會兒就沒了人影。

    盈月搖頭一歎,“姑娘就愛慣著盈雀,這丫頭是越來越毛毛躁躁了。”

    容舒笑了笑,沒應話。

    前世顧長晉實則是陪了她回門的,隻那會時辰是他定的,坐的馬車也是他安排的。這一次,容舒想自個兒安排,這才特地過來問一句。

    隻要她開了口,顧長晉便會任由她來安排。

    他慣來不愛煩心這些瑣碎事。

    容舒用過早膳,便去六邈堂給徐氏請安,陪著她敘了一盞茶的話,方才告辭。臨出門時,徐氏再次提起了不必容舒來請安的事。

    “我這屋裏藥味兒熏人,我又喜靜。以後你不必一大早就來給我請安,我也好多在榻上歪一會,養養神。”

    徐氏的確是喜靜,身子骨也的確是弱。

    容舒嫁給顧長晉三年,從沒見她出過六邈堂,一日裏有大半日都在榻上躺著,偶爾才會挑個晴日到院裏的梧桐樹下坐坐。

    上輩子徐氏也提過幾次,要免了容舒的晨昏定省的。容舒初時出於對婆母的敬重,每日早晚還是恭恭敬敬地來六邈堂請安。

    直到後來徐氏大病了一場,在床榻上冷冷地讓她莫要再來,容舒方才知曉徐氏是真的不喜她來六邈堂。

    顧長晉的生母既是宮裏的戚皇後,容舒至今都弄不清徐氏究竟是顧長晉的養母,還是旁的至親。

    承安侯府出事後,她便不曾見過徐氏,也不知曉後來她去了哪兒。

    隻那三年裏顧長晉對待徐氏始終恭敬關懷,想來顧長晉成了太子後,應當會妥善安置徐氏的去處。

    不過與顧長晉相關的事,容舒也不大關心了。等日後二人和離,那便是塵歸塵,土歸土,各走各的道。

    到得那時,他也好,徐氏也好,都隻是陌生人罷了。

    眼下她禮數已是做得周全,徐氏既然提起,她自然是順著徐氏的話,恭恭敬敬地應了聲好。

    安嬤嬤親自送容舒出六邈堂,邊走邊慈祥笑道:“夫人嘴裏說著愛靜,讓您不必來請安,實則不過是不願少夫人這樣年輕明媚的小姑娘陪她在六邈堂虛度光陰罷了。明兒少夫人的回門禮,夫人可是早早就叫老奴備好的,叮囑了不下四五回,一會老奴便讓人將禮單送到鬆思院給少夫人過目。”

    一番話說得極漂亮,字裏行間,俱都是徐氏對容舒的關愛之情。

    隻容舒哪兒會信呢?

    “有勞嬤嬤了。”她笑著道謝,又讓安嬤嬤留步,道:“我自個兒回便好,母親這裏少不得人,嬤嬤快回去照顧母親罷。”

    安嬤嬤“誒”一聲,往前又送了兩步,這才住了腳,目送著容舒幾人遠去,臉上殷勤和善的笑容漸漸冷下。

    容舒這廂因著明日便能回去見阿娘,一整日的心情都格外好,夜裏早早便讓盈月熄了燈。

    盈月將屋子裏的燈滅了七七八八,就剩床邊兩盞小燭燈,遲遲吹不下嘴。

    “姑娘,莫不給姑爺留一盞燈?昨夜姑爺大抵就是見屋子裏的燈全滅了,這才去了書房歇。”

    容舒已經起了睡意,正抱著個縫成月牙形的小枕躺下,聽見這話便知盈月是意欲為何,忙掀開幔帳,道:

    “不必留燈,你也無須去月洞門外守他,顧長晉不會來這睡。明兒要早起,你與盈雀也快些安置吧,夜裏不必給我守夜。”

    盈月無奈應下,吹滅最後一盞燈前,忍不住往床榻看了眼。

    隻見自家姑娘穿著身月白的裏衣,因著睡意,眸子裏潤著一層水,玉芙蓉般的小臉被微弱的燭光照得格外美豔動人。

    忍不住心裏又是一啐:自家姑娘這樣好的顏色,那勞什子狀元郎真是個睜眼瞎!

    翌日一早,容舒草草用過早膳,披著件淺青色的披風便出了鬆思院,往大門去。

    她這一趟回門,是打定了主意要在侯府住個三五日的,張媽媽身子還不爽利,容舒便讓盈月留在東次間照料著,隻帶了盈雀一人回侯府。

    門外停著輛鑲金嵌玉的華蓋馬車,盈雀正在點著帶往侯府的回門禮,見容舒出來,忙碎步貼上前來,悄聲道:“方才奴婢出來清點東西,常吉也跟了來,給奴婢塞了幅春山先生的畫以及一串大慈恩寺的佛珠,說是姑爺給侯爺同老夫人特地備的禮。”

    承安侯愛風雅,尤愛建德年間的大才子春山先生的山水畫。春山先生行蹤縹緲不定,這十來二十年已經沒有新的畫作問世了,顧長晉能弄來這麽一幅畫實屬不易,可見是用了心思的。

    盈雀那張俏麗的臉難掩喜色,掩著嘴兒笑道:“奴婢瞧著,姑爺心裏還是看重姑娘的。”

    容舒一愣,忽地想起,上一世也是有這麽一遭。

    那時她也同盈雀一般,喜不自勝,以為顧長晉是特地為她費的心思。

    “那畫和佛珠在哪兒?”

    盈雀往車內一指,道:“我怕這兩樣東西放禮車裏會弄丟,便裝進了一個小箱籠,放到馬車裏。想著到了侯府,再搬回禮車,讓人送進荷安堂。” 荷安堂便是容舒的祖母容老夫人住的院子。

    容舒點點頭:“一會不必搬進侯府,就在馬車裏放著吧。等過幾日回來,你再送去書房還給二爺。”

    盈雀瞪大了眼,欲開口問一聲為何,眼角卻瞥見顧長晉正往大門來,忙又閉了嘴。

    容舒自也瞧見了顧長晉,朝他福了福身,喚了聲“郎君”,道:“今兒便坐這馬車回侯府,成麽?”

    薄薄的曦光裏,少女梳著高髻,穿了條繡工精致的遍地金繡垂枝碧桃百褶裙,藕色的襦衫束在淺青色的腰帶裏,顯得纖腰楚楚,像一朵沾了露水開在清晨裏等著人采擷的嬌花。

    常吉在心裏歎了聲:這容家大姑娘當真是他見過的最好看的人兒了。可惜花嬌還得要有惜花人,自家主子那顆泡在千年玄冰裏的石子心,還真沒甚憐花惜玉的柔情。

    他小心地覷了眼顧長晉,果見他眉眼不動如山,點了點頭便抬腳往馬車走去,端的是冷漠無情。

    大抵是察覺到常吉的視線,顧長晉扭頭瞥了瞥他。

    常吉心裏一個“咯噔”,忙上前打開車門,殷勤地放下腳踏,對二人道:“主子、少夫人,快上車罷。”

    容舒跟在顧長晉身後上了馬車,與他麵對麵坐著。

    這馬車是容舒從前在侯府時,沈氏尋人給她專門造的。裏頭空間極大,坐七八人綽綽有餘。車底鋪著金絲地毯,中間立著張檀香木桌案,上頭擺著一個瑞獸香爐、一套掐絲琺琅茶具,桌案兩頭還有兩個雞翅木小幾。

    盈雀說的小箱籠便放在其中一個小幾底下。

    容舒目光在那小箱籠頓了片刻便收回了眼,扭頭挑開一邊的車簾。

    外頭梧桐巷的鋪子早已開了市,吆喝著賣炒餅、賣熱漿、賣甜酒湯圓子,一派熱熱鬧鬧的人間百態。

    涼風並著這喧鬧聲吹灌而入,容舒半張臉撞入光裏,她望著窗外熟悉的街景,唇角微揚,漸有一股喜悅之感湧上心頭。

    鬆思院不是她的家,顧家也不是她的歸宿,她隻當自己是個借宿之人,行事自是要謹慎,時間久了,難免會覺著壓抑。

    眼下出了顧府,浸潤在梧桐巷熱熱鬧鬧的煙火氣裏,她才真真切切地感覺到,她是真的活過來了。

    活著真好啊。

    她在這廂看得入迷,壓根兒沒察覺到顧長晉略帶探究的目光。

    成親三日,他日日都是早出晚歸的,二人不怎麽碰麵,也沒說過多少話。顧長晉原以為容舒這樣嬌滴滴的高門貴女,不管如何都會鬧上一鬧。

    畢竟,他顧家與承安侯府到底是差了些門楣。容舒若是要鬧,也是有底氣的。

    可她偏偏規矩得很,不吵不鬧,恭敬之餘還帶了點兒疏離。

    是的,疏離。

    顧長晉能察覺到她對他的疏離。

    他因著幼時經曆,又兼之在刑部曆練了兩年,算得上是人情練達、世事洞明,等閑之人在他麵前藏不住心事。

    便比如容舒,大婚當日,喜帕被挑開的瞬間,她那雙清潤的眼浸滿了對他的愛慕。可第二日再見時,她眼底那些纏纏綿綿的光忽然便沒了,隻餘下規規矩矩的疏離。

    許是因著沒圓房又被冷淡對待了兩日,這才死了心?

    顧長晉低下眼,對這樣的結果很滿意。

    先前他隻要一想到從官衙回去,還要對著個哭哭啼啼、鬧天鬧地的人,便覺煩躁。

    盲婚啞嫁最容易造就怨偶,他也從未有過成親的念頭。

    當初徐馥越過他與侯府定下親事,他沒有拒絕的權利,隻能認下這門婚事。

    好在她進退得度,也懂規矩,倒是讓他不覺得煩。

    若他日後僥幸不死,而她又願意,他自會給她重新尋個如意郎君,權當是補償她這段時日遭受的冷遇。

    思忖間,馬車早已駛離梧桐巷,往左拐入了銀槐街。

    車廂裏一陣晃動,顧長晉卻驀地掀開眼皮,黑沉的眸子一瞬不錯地盯著容舒,淡淡道:“路,走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