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容舒回了鬆思院便去了東次間看張媽媽。

    顧家清貧,在梧桐巷賃來的這處宅子隻有小兩進,除了六邈堂與鬆思院,以及前頭大門處的倒座房,便隻剩一處昏暗逼仄的後罩房專門給底下的仆人住。

    倒座房住了常吉與橫平,容舒舍不得張媽媽三人同顧府的仆人擠後罩房,索性便將鬆思院的東次間騰出來給她們三人住。

    張媽媽是容舒的奶娘,容舒出嫁她自然也跟過來了。隻是前日染了風寒,怕旁人置喙也怕將病氣過給容舒,便躲在東次間養病。

    容舒進了東次間便道:“張媽媽,我來看你了。”

    張媽媽剛吃了湯藥,正閉目躺在床上,聽見容舒的聲音,忙掙紮著下床,一邊道:“姑娘怎地來了?”

    容舒將她扶回去,笑道:“媽媽躺著便是,同我何須行這虛禮?”

    張媽媽拿帕子掩嘴咳了聲,“姑娘還是離老奴遠些,老奴這風寒來勢洶洶的,可莫要給您也惹了病氣。”

    “媽媽放寬心,我不會生病,你很快也會好的。”

    前世她從六邈堂回來鬆思院時,也來看了張媽媽的。印象中記得,張媽媽這場風寒雖來得急,卻也去得快,將養了幾日便徹徹底底好了。

    張媽媽側頭看著容舒,見她麵色蒼白,以為她是昨兒個圓房累著了,便憐惜道:“女兒家都有這一遭,姑娘往後習慣了就好。一會讓盈月、盈雀給您燉些補血的湯羹,回去再歪一歪,沒兩日精神頭便養回來了。”

    容舒知曉張媽媽誤會了,卻也不多解釋,麵不改色地應下。

    回到正屋,盈雀小聲問她:“姑娘,張媽媽囑咐奴婢燉湯羹呢,可要奴婢現下就去小廚房準備?”

    “不用。”

    容舒坐在鏡台前,慢慢拆發。

    她與顧長晉不僅新婚之夜沒圓房,往後三年,他也不曾碰過她。

    三年無子,婆婆徐氏更是不曾催促過她,想來徐氏心裏早就知曉顧長晉對她無意。

    望著銅鏡中那張既明媚又蒼白的臉,她忖了忖,吩咐道:“我與二爺未圓房這事,你們莫同張媽媽說,回門那日也不許同我娘說。”

    正說著,她眸光驀地一凝,望著銅鏡的一處看了須臾。

    “去將那盞燈拿過來。” 容舒放下拆了一半的發,削蔥似的手指一點角落的長幾。

    盈月順著望去,那長幾上頭空空蕩蕩的,隻放了一盞燈。那燈盈月也不陌生,是去歲中秋摘星樓拿來做頭彩的摘星燈。

    這盞燈姑娘寶貝得很,在閨中之時就常常拿在手上把玩,愛若珍寶,出嫁了也不忘一塊兒帶來。

    盈月取了燈,正要去拿火絨點火,卻聽容舒道:“不必點火。”

    摘星樓的摘星燈巧奪天工,是一盞燈中燈。

    琉璃宮燈裏頭還有一盞圓心燈,把火往圓心燈中央一點,外層的八麵琉璃燈麵便會亮起璀璨繁星,在夜裏提著這麽一盞燈,仿佛把漫天星河都攥在了手裏。

    眼下還是青天白日,的確不該亮燈。盈月正這般想著,忽聽“嘭”的一聲巨響,那盞摘星燈轉眼便被容舒摔在了地上。

    她傻了眼,“姑,姑娘?”

    容舒緩緩抬起眼,見盈雀、盈月一臉目瞪口呆,“噗”地一笑,道:“別慌,我隻是不喜歡這燈了,索性便摔個幹淨,讓人進來收拾收拾吧。”

    兩個丫鬟呐呐應是,對容舒摔燈之事是百思不得其解,總覺得自家姑娘有些不一樣了,可又說不出哪兒不一樣。

    鬆思院摔了盞燈,不過須臾,這事便傳到了六邈堂。

    “聽說是底下的丫鬟收拾屋子時,不小心撞倒了幾案,這才摔了燈。”

    一盞燈摔壞了,不過是芝麻大點兒的事,徐馥漫不在乎地點了點頭,問起旁的事來。

    “硯兒離開六邈堂後,便徑直出府去了?沒再回鬆思院?”

    “是,老奴親自送少主出府的,想來是去刑部了。常吉與橫平說,少主這段時日一直在忙昌平州那對母女的案子,便是成親了也不曾鬆懈過。”

    安嬤嬤端著碗熬成濃墨般的湯藥,一勺一勺地喂著徐氏,繼續道:“三姑娘,老奴這心裏不安著呐。容家那孩子生了張狐媚子臉,您讓少主娶她,就不怕日後少主的心被她給叼了去。”

    湯藥入口澀苦,徐馥慢慢蹙起了眉,待得一碗湯藥見了底,吃下安嬤嬤遞來的蜜餞後,方才慢條斯理道:“硯兒是我親自教養大的,他是什麽樣的脾性我最是清楚。他那顆心,連聞溪都捂不暖,更別提旁的人了。況且,容氏美則美矣,那性子卻太過端謹,硯兒一貫不喜這樣的姑娘。”

    說起來,徐馥也不是頭一回見容舒了。

    容舒十一歲那年,她二人在揚州曾有過一麵之緣。隻那時她戴著帷帽,小姑娘壓根兒沒瞧見她的臉。

    那會小姑娘年紀雖小,卻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明眸皓齒,玉軟花柔。眼下七年過去了,容舒的確如她所想的那般,生得極美。

    都說上京有三美,一是英國公府的三姑娘如今的大皇子妃宋映真,二是護國將軍府的大姑娘穆霓旌,三是承安侯庶出的二姑娘亦即容舒同父異母的妹妹容涴。

    這三人的確是生得花容月貌、沉魚落雁。但若單論臉,容舒實則比她們還要勝上一籌。

    尋常人得妻美如此,大抵會一頭栽進溫柔鄉,日日都要嫌良宵苦短。可顧長晉生來一顆冷情寡欲的心,從不近女色。

    昨個夜裏他寧肯在外堂陪刑部那群糙漢子吃酒,也不肯入洞房,心裏頭大抵還在抵觸著這樁親事。

    安嬤嬤聽徐馥這般說,心神稍稍一定,道:“那老奴可還要安排容氏吃下那藥?”

    徐馥眯了眯眼,想起方才容舒沒甚血色的麵龐,搖頭道:“且留著吧,她過兩日要回侯府,那藥吃下去,少不得要病上幾日。等哪日她與硯兒圓了房再說,不圓房那藥也不必讓她吃,免得橫生枝節。”說完便靠上迎枕閉了眼。

    安嬤嬤原還有些話要說,見她一臉倦色,臉頰瘦削蠟黃,再不複從前端莊秀美的模樣,心口一陣抽疼,索性便閉了嘴,悄悄放下床帳,端著個空碗出了屋。

    門外幾株梧桐樹被風吹得嘩啦啦響,層雲越卷越厚,輕雷殷殷,瞧著竟是要下大雨。

    盈月將屋裏幾扇半開的窗子闔起,免得外頭一場急雨擾了姑娘的好眠。

    方才姑娘隻用了一小碗肉糜粥便歇下了,眉眼難掩疲憊,想來是乏得緊的。

    昨兒沒圓房,今兒又是一臉病態。盈月心裏亂糟糟的,又是心疼又是無措。可她不過一個丫鬟,再是著急也無用。

    輕歎了聲,盈月放輕腳步出了屋子,門“吱呀”一聲合攏。

    容舒躺在床上,慢慢睜開眼,盯著床頂那麵繡著石榴花開的幔帳出了會神。

    這是她出嫁時,容家送來的拔步床。用的是江南運來的四十年黃花梨木,請的是上京手藝最好的木工師傅,耗費了足足大半年的功夫,雕出上古十二瑞獸並三十六種祥雲,方才造出這麽一架床。

    這幔帳上的石榴花開亦是她一針一線繡出來的,旁的小娘子繡的花樣多是鴛鴦戲水並蒂蓮圖,可她知顧長晉性子端方,怕他嫌她繡的花樣太過輕浮,便偷偷換成石榴花開。

    如今想來,倒都成了笑話。

    他心裏從來無她,又怎會在意她繡的花樣是鴛鴦戲水還是石榴花開?

    今晨在這床上醒來時,容舒初時還分不清腦中多出的那些記憶,究竟是覆蕉尋鹿,還是黃粱一夢。

    直到進了六邈堂,見到了徐氏,見到了安嬤嬤,又聽到了與前世一模一樣的話,方才慢慢回過神來。

    她是真的回到了三年前,她剛嫁給顧長晉的那日。

    那三年的記憶不是夢,而是她真真切切經曆過的過往。她在四時苑裏早就放下了顧長晉,是以如今再望他,自然也是心如止水。

    容舒闔起眼,心神一鬆,巨大的倦意如海水般漫來。

    窗外雨聲潺潺,竟是落起雨來。伴著這淅淅瀝瀝的雨聲,她昏昏沉沉間又回到一個雨夜。

    那是嘉佑二十三年的七月初七,正是牛郎織女金風玉露一相逢的佳節。

    顧長晉便是那日被接入皇宮的。

    彼時承安侯府落難,闔府被關入大理寺獄。容舒正為著容家的事四處奔走,絲毫不知顧長晉從青州回了上京,還搖身一變成了戚皇後的兒子,大胤的太子殿下。

    容舒當夜便回了顧府去見他。

    年輕的太子殿下立在廊下,似是知曉她是為了何事而來,對她淡淡道:“容舒,容家、沈家通敵之事證據確鑿,被判流放已是父皇從輕發落。”

    容舒上前一步,搖頭著急道:“沈家不可能會通敵,我娘說了,隻要能找到我舅舅,就能洗去沈家與容家的罪名。顧長晉,看在你我成親三載的情分上,你能不能派人去揚州尋我舅舅?”

    容舒本不想求他的。

    可樹倒猢猻散,破鼓萬人捶。

    短短一個月,承安侯府獲罪被抄,她求救無門,見盡了人情冷暖。來求顧長晉,不過是走投無路之舉。

    盡管她知道他這人鐵麵無私,從不會因著私情而徇私。

    果然,顧長晉看了她須臾,似是懶得與她再多說,隻吩咐道:“橫平、常吉,送夫人去別院,沒我的命令,誰都不能放她出來。”

    顧家素來清貧,顧長晉一蓽門圭竇之人,何來別院?

    容舒想得明白,這別院不過是宮裏的貴人給她安排的牢籠罷了。承安侯府出了那樣的事,他們又怎會讓她這麽個罪臣之女占著太子妃的位置?

    況且,顧長晉本就不喜她。

    她令他與心愛之人咫尺天涯分開了三年,他心底大抵也是恨她的。將她囚在別院,也算是眼不見為盡。

    容舒笑了笑,在顧長晉垂著眼從她身邊經過之時,抬手揪住他的衣袖,輕聲問:“顧長晉,你就沒旁的話同我說麽?”

    顧長晉腳下一頓,低眸望著她攥得發白的指尖,半晌才啟唇道:“去揚州尋你舅舅的事,你莫要再想。容家通敵的罪證便是你舅舅沈治親自托人送來上京的,而你父親昨日已經畫押認了罪。”

    竟是她舅舅親自送來罪證?

    容舒隻覺腦中那根苦苦支撐的弦“錚”一聲斷裂。

    恰這時,遠天一道驚雷忽響,狂風四起,不多時便有雨點子從半空墜落,淅瀝瀝澆了她一身冰冷。

    顧長晉淡看她一眼便轉身離去,才出大門,立時有宮嬤過來為他撐傘。

    他被人簇擁著上了馬車,不曾回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