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初進王家,我也同旁的媳婦子一樣,輔助婆婆主持中饋,但自從一日討巧,幫王璵將那些繁冗的書簡作分類摘要後,便要日日跟著他做事。

    時至今日,甚至連晨昏定省都再未有過,反倒日日如丈夫一般上朝,長公主一開始頗有怨言,後來在王璵的堅持下,便也不了了之了。

    因此舉大大減少了王璵的工作量,他對我頗為倚賴,以至我日日如此,很快便思慮過多,臉黃頭禿,甚至三年未孕。

    見我近些日子常常愁容滿麵,他似有所悟,一手摸著我小腹,低聲歎道:農人勤矣,惜乎稻田不豐。

    我酸溜溜道:郎君不叫我跟你上朝,許修養幾日,困些懶覺便豐了。

    王璵聞言,連忙柔下聲音,說了不少甜話:豐腴有何可喜?尤愛顰顰窈窕細腰,烏發亭亭,吾心愛也。

    對此,我唯有嗬嗬二字。

    見我怏怏不樂,王璵終於上了心,隔日便延了數名杏林名手上門看診,白天黑夜,足足叫我看了七八個扁鵲。

    聽我說癸水後易孕,幾名大夫不約而同地搖頭。

    非也,非也!癸水與下一次中間的日子方易孕,癸水後反而避孕。

    聽大夫們所言,為何與其他貴夫人所言相悖?

    我恍然想到,或許王璵總將我貼身帶在身邊,不光是幫他做事,更是出於另一重考量……

    此事之後,我便也不排斥跟著王璵幹活了,長公主給我臉色,我也隻當沒看見。

    這一日,王璵翻著案牘,忽然朝我通知一聲:對了,崔湛拒了璩家婚事,從軍去了。

    從軍?

    我想到崔小郎那瘦長身條,實在難以想象這樣的男子帶兵打仗是什麽樣。

    王璵笑道:如此甚好,在慕容垂麾下,想必他也多少沾點狼性。

    說罷,便往榻上一靠,雙目怠合,而我聞弦音而知雅意,當即拿出一份書簡讀了起來。

    這份簡卻來自我那便宜妹夫——袁扈。

    隻是看他長篇大論,反反複複,說的都是同一個意思,王璵聽我念了一盞茶時間,無奈打斷:莫念了,直接概括給我。

    ……幹不了。

    嗬。王璵以手加額,口吻冷淡:他向我求官,我使他入尚書署,不過起草一募捐文書,怎麽就幹不了了?

    我思前想後,給出一結論:許是怕得罪人吧?

    王璵冷道:如此就得罪人了?慕容垂即將北上,伸手便是索要精兵利器,我若按謝岌的意思,直接加重民間徭賦,便不算得罪人了?

    世家大族盤根錯節,王璵與謝岌同為大族出身,不光要為慕容垂提供後方支持,還要平衡世家勢力,的確難做。

    瞧他神色疲憊,眼下暗青,我小聲道:郎君可自世家征兵,允許子弟拿錢自贖,如此,或可解燃眉之急。

    王璵歎息道:世家尚有財帛,庶人又該如何?

    或可允許庶人捐鐵器、棉甲相代,或以授予軍功、全族以免賦相誘。

    王璵聞言,若有所思。

    翌日,他又令我將昨日言論在皇帝麵前再陳一遍,太傅謝岌也在,聞言慷慨稱道。

    於是,由司徒、太傅、龍驤將軍三方口述,查漏補充,而我從旁筆錄的《督軍令》就此下發。

    西太後從中阻攔,卻被少帝當庭駁回,士族庶人,上下莫敢不從。

    軍令普及之後,少帝親政,王璵、謝岌漸漸放權,慕容垂更是深入鄴北,勢如破竹,百姓無不額手稱慶。

    而拒絕草擬招募令的袁扈後麵再來尚書署,輒被王璵拒之門外,至今仍賦閑在家。

    三月後,我被診出有孕,長公主喜出望外,嚴令我在家休息,王璵也不強求,隻仍留了大量書簡給我,美名其曰打發時間。

    這一日,我正在留白處作著摘要,忽然有人來訪,說是袁扈夫人,口口聲聲要見王三夫人。

    我明白了,袁扈那日見了我,即便當時沒認出,回頭也會反應過來,這便叫了南錦繡來說和。

    我點點頭,甲士便迎了人進來,見對方麵容清瘦,神色憔悴,我大驚:你怎的如此之瘦?

    我雖然也瘦,卻是天生如此,王家並未在吃食上克扣過我,反倒是南錦繡最是貪食,自小便養得珠圓玉潤,如今再看她卻纖細如紙,判若兩人,也不知到底遭遇了什麽。

    她捂住嘴唇,滿麵惶恐:阿姊,果然是你!

    我喚人給她上了茶點果子,便慢慢坐到榻上:是呀,要不是我命大,現下早已被你母親送予庾牧,死在滁州了。

    她張了張口:可,可母親那麽做,我作為女兒,又怎能反抗?我曾想把你要來做妾,可父親不同意……

    我搖搖頭:你自己都過成這樣,又遑論護著我?

    南錦繡聞言,清淚長流:是啊,我如今怎比你過得好?你沒被折磨死在庾府,居然做了三郎之妻!

    我搖搖頭:得王璵一時的迷戀自然不難,可做他一世尊重之妻,卻也殊為不易。

    再多的,我不願說,說了恐怕她也不信。

    南錦繡再打量我兩眼,見我腳下軟履,身上寬衫,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當下,羨慕之情溢於言表:瞧你寬袍軟鞋,必是有孕在身了吧?

    我點點頭:你呢,三年過去了,可有了兒女?

    聞言,她忽然眼眶發紅:兒女?莫談兒女,見我父母已死,身無怙持,袁扈早已動了休妻之念了!

    在大鄴,士族子弟休妻乃是大忌,若被人彈劾,恐怕議論紛紛,丟官的都有。

    見我麵露不信,她麵色慘然:是啊,他一心攀龍附鳳,又怎會休妻,自然要使些手段,叫我自請下堂才好。

    說著,她轉身去關上了門,便揭開衣襟襦裙,袒露胸口,給我看上麵瘡疤。

    這是前日,他令我來求你,我不願,他便將燒紅的鑄錢烙在我乳上。

    還有我後背,那日婆母怨他不與我同房,他便解下玉帶,足足鞭了我一個時辰。

    還有我左腿,至今不太能走路……

    她沒能給我看腿上的傷口,我已心下悲傷,感同身受,淚水忍不住奪眶而出。

    向來怕痛的南錦繡卻麵無表情:我知道,在南家時我說不上話,對你不能算好,如今也沒有臉麵來求你。隻是好歹姊妹一場,你不幫也好,待我被折磨死在袁家,隻求你和王郎說一聲,將我骨殖移出,別叫我和那二椅子葬在一處。

    聞言,我擦了擦淚,定了定神:放心,此事我已知了,必不叫你再受折磨。

    她見我語氣和緩,便幾步上前,連忙拉住我雙手:真的,你真的要幫我?

    真的,我們同為女子,我不幫你,又能幫誰?

    南錦繡目視我良久,幹涸的眼眶終於潤濕:我已無父無母,幸而還有阿姊相依!

    說完,我們緊緊相擁,忍不住淚流成行。

    不過多久,她便擦擦眼眶,輕輕將我推開:阿姊你已有身孕,還需情緒溫和,如此才能生子固寵。

    我點點頭,這才漸漸平複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