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好人
  第73章 好人

    陳嘉予得有五年沒摸著小飛機了,這次和常濱飛了個爽。他之前在民航的飛行從來不發社交媒體,他覺得就是履行任務,都飛了千百回了,也沒什麽稀奇的。可這回自己定路線自己飛,他每飛完一次,都拍一次儀表,把數據發朋友圈。他一般是下午去飛,而方皓一般是早上跑步,西海岸和國內正好隔著15小時時差,他倆經常前後腳打卡。每天晚上,他都給方皓打個視頻電話,有時候說的少,有時候能聊到午夜。他們像是有說不完的話。

    他在洛杉磯的打卡被梁亦南看見了,他上來就問陳嘉予:你來美國了啊?

    陳嘉予往上一翻聊天記錄,就懂了為什麽梁亦南來戳他了。他這陣子實在是放飛自我了,班不上了,陳正不陪了,一個人來洛杉磯散心,所以他有點愧疚,他把梁亦南月底的婚禮邀約忘了個幹幹淨淨。他一翻日曆,這不就是一周之後了。

    可是這點疏忽陳嘉予還是救的回來的,他解釋了一下最近在度假,然後便說:現在RSVP去你的婚禮晚不晚啊?

    梁亦南立刻說:不晚不晚。其實臨近正日子一周,婚禮賓客名單已經定了,但是梁亦南願意為他通融。

    陳嘉予問:時間地點發我一個?

    鬼使神差地,他又跟了一句:可以帶plus one嗎?

    梁亦南發了個笑臉過來,先發給了他電子請柬,然後說:當然可以。給你記兩個人。

    陳嘉予這次沒猶豫,跟梁亦南說:想讓你見見我男朋友。我得先問問他能不能請假過來。

    那天晚上,陳嘉予在電話裏問方皓:“有件事兒,之前沒跟你說,真是我忘了。梁亦南要結婚了,婚禮就是下周,在美國,他之前請我來著。你……要陪我來參加嗎?”

    “你初戀?”方皓聽他說過他們倆的事。他也知道陳嘉予沒什麽初戀情結,當時兩個人就是好聚好散。

    “嗯,他年前問我有空的話來參加,我當時客氣了一句說好,但是想的是我怎麽可能跑美國,結果……”陳嘉予自己都笑了,“陰差陽錯,算是趕上了。你要是介意或者沒時間就算了,我也可以不去,都看你意思。”

    方皓笑了,說:“介意……倒是不介意,但是,我一個人都不認識啊?”他對這種場合不是特別擅長。

    “梁亦南的朋友,有一兩個我們在美國的老同學,我是想帶你見見他們。其他估計也都是搞飛行的,”陳嘉予解釋了一句,“你要是請假方便的話,陪我來吧。然後我們還可以在加州玩一玩。不是想跟我一起旅行嗎?

    方皓先說了:“也巧了,我昨天去醫院看琛哥,琛哥點撥了我一下,然後……我其實已經請了倆禮拜的假。”他覺得跟陳嘉予在一起之後,自己也有一種變化,在某些方麵上他是大膽了很多,敢走出自己的舒適區了,因為他知道陳嘉予會陪著他。去別人的婚禮,尤其是同性伴侶的婚禮,也算是一種別樣的體驗了。方皓給自己做了做思想準備,結果越想越覺得誘惑蠻大。他再開口,就答應了:“婚禮的話,你想讓我去的話,我就跟你一起。”

    陳嘉予喜出望外,他一邊打著電話,一邊就退出了視頻界麵,說:“我給你買個機票啊,飛我們公司的,你直接飛舊金山吧。婚禮在北加州,梁亦南他男朋友——現在應該叫未婚夫了,挑了個酒莊。”

    他覺得自己被方皓傳染得也變成了個行動派,電話沒掛,他就給方皓買好了機票。

    “北京到舊金山,得了,沒準是趕上鄭曉旭飛呢。”他掛之前說。

    “那可就真巧了。”方皓在電話那頭,也樂樂嗬嗬地說。

    陳嘉予和常濱飛的最後一天,照樣是個溫暖的好天氣。陳嘉予解釋了第二天他要參加同學婚禮,所以比預計的要提前兩天走。常濱隻是跟他說,以後想來隨時來,我們這兒離機場也近。

    兩個人吃了頓燒烤大餐,喝了點啤酒,常濱把陳嘉予又送到他酒店門口。

    陳嘉予攔住了他:“這兩周太謝謝你了。”

    常濱當然笑了笑說:“有時候飛民航飛累了,每天都是四五點鍾起床,飛完還要回家倒時差……很容易就陷入這種慣性循環。我知道,你也是累了,加上1713號那個調查。還是要經常飛飛自己喜歡的,別忘了這種喜歡。”

    陳嘉予點了點頭,他知道常濱看懂了他。哪怕不需要這兩周每天一起去練飛,他在自己去美國之前發來那條消息的時候,就已經懂了。

    臨走前,他終於下定決心,開口問常濱:“濱哥,你說的那個心理醫生……能介紹我認識嗎?”

    常濱看著他的眼睛,點點頭說:“當然可以。”他很禮貌地,並沒有對此下什麽結論或判斷,隻是肯定道:“找個人聊聊是好的。我隻是希望我自己早一點做了這件事。”

    陳嘉予在洛杉磯國際機場等著去舊金山的飛機的時候,他終於有機會靜下心來觀察周圍,同時也消化著常濱跟他說的一席話。在他看來,機場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地方,承載在全部的相遇和所有的離別,無數個人的命運在這裏短暫交匯後又各奔東西。他從小就在機場長大,每年暑假都會去機場等陳正收工下班。後來,他成為了民航飛行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裏麵二百多天都在和機場打交道。全世界他飛過、到過一百多個機場。可今天,他看著眼前鋼鐵結構威嚴,電子顯示屏和廣告琳琅滿目,無數飛行和空乘製服整齊地在自己眼前經過,這感覺是熟悉又陌生,好像透過一層玻璃窗在看著另一個世界的自己。

    所有的飛機落地,滑行到入位,升空到對流層再到平流層,龐大和繁雜的進港離港航班通過空中管製的梳理得以有序地進行。而他,和同在機場的幾百個飛行員一樣,扮演著其中一個小小的角色。每次抬輪,飛機隨著他操縱杆的動作拉起,那一瞬間升空的重力把他稍稍按壓在座椅上,然後他推離地麵,車變成小小的車,樹也變成小小的樹,最後雲彩也看不見。他經曆過數千次起降,升空那一刹那的空氣動力變化就好像他自己的心跳一樣熟悉,飛機也如同他身體的一部分。和所有飛行員一樣,他為了升空這一刹那,可以去訓練幾千個小時。他想,這還是值得。

    常濱說的對,他經曆了416號和1713號兩次險情,中間不間斷地飛短線,又加上曹慧的病,這三年,他飛得像陀螺一樣時刻不停歇。這個假期到底還是應該過的,他要看清他和工作的關係——當然,如果這一切結束後他還沒丟這份工作的話。但更重要的是,看清他和自己的關係。他有方皓,這固然是非常難得的,但不代表他可以就此躺平,百分百依賴對方來解他自己的心結。

    他想起方皓那天跟他說的路家偉的事,最後他說——我這兩天去了趟4S店,把那天去他家剮蹭的漆給補了。雖然補漆隻是外在的,但內在的我也在補我心裏的那個裂縫,補了三年,我覺得快要補好了。這不是你的義務,是我一個人的功課。

    陳嘉予想,他也有他的功課。想到這裏,他打開手機,翻出常濱給自己發的心理谘詢師的聯係方式,然後擬好一封郵件發了過去。

    剛發完郵件合上電腦,陳嘉予就接了陳正的電話。陳正沒跟他客氣寒暄,第一句話就是:“嘉予,我聽到點信兒。”

    陳嘉予自然也知道他打電話來是為了說什麽,所以上來就問:“是CVR可以恢複嗎?”他詫異。難道這事……真還有轉圜餘地?

    “那不行,CVR不是損毀,而是段景初親自刪的,寄到華盛頓估計也恢複不了。但是調查組找著了一個人證,能證實放襟翼的不是你。聽說……是個乘務組的。”

    陳嘉予沉思片刻,然後說:“嗯,謝謝爸。”

    陳正囑咐他放心點,不要太記掛這邊,陳嘉予才掛掉電話。因為曹慧的離世,加上事故調查的這件事,他能感覺到他和陳正是擰成了一股繩,之前的不愉快和衝突都暫且拋在了一邊。連陳嘉予都不得不承認,這種有親人做自己堅實後盾的感覺很不錯,來得遲總比永遠不來要好。

    他掛了陳正的電話,轉手撥給了程萱。她是當天航班的乘務長,所以陳嘉予默認陳正電話裏麵說的是她了。

    可接了電話,程萱就否認了:“他們是來問過我,可是我當時不在前艙,我也沒法證實。我就把我知道的都說了。實在抱歉。”

    陳嘉予沒怨他,隻是說:“不用抱歉,你好好休息,好好調整。”

    他正要掛電話,程萱突然說:“我聽說……是楊飛飛。”

    她這麽一說,陳嘉予想起來了,他去衛生間的時候的確是跟楊飛飛打了個照麵,也就是那時候他感覺到的機體震動——段景初應該是看自己不在,乘虛而入做了違規操作。如果楊飛飛當時有看時間,就可以佐證自己去衛生間的時間點,和飛行數據記錄儀一對,就能證明自己那時候不在駕駛艙。

    意識到這一點的陳嘉予也有點震動。他之前根本沒往楊飛飛身上想,因為乘務組就數她最年輕,最沒經驗,年齡最小。

    “楊飛飛……”陳嘉予頓了頓,才說:“段景初不是什麽省油的燈,上次孔欣怡辭職的事,你是不是也聽說過。”他真正想說的是,站我這邊也許下場和孔欣怡一樣。他對於孔欣怡辭職那件事一直心存愧疚,如今更是不希望這事情再牽連到任何別的無辜的人。

    “嗯,”乘務裏麵沒有秘密,程萱自然聽說過:“楊飛飛這姑娘挺衝的。你要不,打電話問問她。”

    陳嘉予從程萱手裏要到了楊飛飛的手機號,然後給她撥了個遠洋電話。他先問了問事故餘波之後楊飛飛調整的怎麽樣。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之後,他才問楊飛飛是不是幫自己佐證過事件發生的一些時間細節。

    她立刻承認了:“是,我當時正好給一位客人賣了一份加餐,那整個航班點這個東西的隻有他一位,他刷卡付的賬,刷完以後我遇到的你,問你要不要喝水。我回去一查刷卡記錄,就知道你出去的時間截點了,給他們去對飛行數據記錄了。”

    陳嘉予沉默片刻,然後跟他說:“謝謝,你幫了我。”

    “不用謝我,這就是實話。”楊飛飛答道,“我知道你做不出那種事,我也隻是盡我所能。”

    陳嘉予猶豫了一下,才說:“放襟翼的不是我,是段機長,他一直在背後搞我,這次也不例外。之前我幫孔欣怡作證他在滑行道的時候性騷擾孔欣怡,然後孔欣怡辭職了……你應該也知道吧。實話說,我怕這次也牽連到你。”

    楊飛飛那邊也停頓了一下,然後她開口說:“我知道,但是這個實話我得說。你可能不記得了,去年九月份我們一起飛的一個廣州白雲到北京大興的航班,有個乘客又要熱水,又要冷水。我當時剛參加工作兩個月沒見過這麽不講理的,當場就被弄哭了。”

    陳嘉予卻有印象這事,他對事對人都有種過目不忘的本事:“……我記得。當天就是你和程萱姐。”

    楊飛飛繼續說道:“那天你下了飛,明明延誤一小時大家情緒都焦躁,但是你站起來問了我一句起飛的時候怎麽了。我……也不為了別的,從小我爸媽就教給我好人有好報,” 她到底還是個年輕姑娘,又激動又感動,這會兒是努力忍住不哭:“陳機長……你是好人。我見不得好人受委屈。”

    陳嘉予被她說的,心裏麵顫了一下。他也是穩住了聲線,克製住自己的情緒,良久才開口,鄭重地說:“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