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聚湘緣
  第9章 聚湘緣

    盧燕的告別局約在聚湘緣,離機場挺近的一個湖南菜館,盧燕經常光顧,逢年過節值班時還會在塔台叫他們家外賣。盧燕老家在湖南,所以給她送行,自然要挑她喜歡的。

    這個局的構成還挺神奇的。一般來說,一堆飛行的局裏麵找不到管製,大家基本上都在說誰誰又被流控了,而管製的局裏麵基本上都在吐槽飛行,所以也找不到飛行。但是,盧燕的關係網很廣,從民航大到大興機場打過交道的同事,跟她關係好的都請過來了,最後在場的十幾號人基本上是一半飛行、一半管製。管製裏麵有區調的老好人王源,還有就是楚怡柔,盧燕三年前一手帶出來的,目前已經是能夠獨當一麵的成熟管製員了。她也多了個心,叫上了方皓。

    到場的飛行員也個個都是一流航司的大牌,裏麵自然有跟盧燕關係很好的陳嘉予,他在國航的同事鄭曉旭,還有個挺活躍的海航機長叫周其琛,四川航空的機長吳越,外加一位短發、很幹練利落的山東航空的女飛行叫粟莉,也是盧燕的老同學。

    陳嘉予一落座就笑了:“燕兒,你這湊齊國航、山航、海航、川航,我們東南西北都可以打麻將了。”幾位機長笑的不行。給十幾個管製和飛行湊局真的太難了,所有人都是上班沒點兒,在微信群裏麵投了幾次票,最後好不容易找到周五晚上是人湊得最齊的。陳嘉予和鄭曉旭都是直接下了航班從機場過來的,而且他這周排的是周一周二、周五周六飛,所以明天一早還得去機場。

    鄭曉旭站起來給陳嘉予倒了杯茶:“嘉哥,你說咱倆一公司的,怎麽一個多月沒見著你了。” 鄭曉旭是在飛國際大長線的,原來他倆搭過好幾次班,最近他是飛北京到洛杉磯。同是一個公司的,陳嘉予知道。

    “你一禮拜就回來一次,就是沒趕上唄。”陳嘉予謝過他。

    鄭曉旭說:“嗯,這次好不容易碰上了,咱倆得喝一杯。”

    陳嘉予舉了舉手裏的茶:“明天早上要飛,就以茶代酒了。”民航有嚴格的禁酒令,起飛前十二小時必須滴酒不沾,在座的各位也都懂。

    盧燕聽到這句,轉過頭看他一眼:“你明天要飛啊,早知道我們定周六了,今天晚上就可以不醉不歸。”

    陳嘉予笑著搖搖頭,打趣她道:“你的局,你不醉不歸就行了。”

    方皓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麽一個飛行和管製一派祥和的氣氛。最開始沒人看見他,他在那兒站了兩秒鍾,突然有個很不切實際的想法想轉頭回家。在座各位,他也就和盧燕、楚怡柔還有那個胖胖戴眼鏡的叫王源的區調比較熟,另外和海航的周其琛打過交道,硬算的話,陳嘉予也算是認識。其他人,他一概不認識。

    但是,楚怡柔很快看到了他,往他這邊招手:“方皓來了,快點過來坐呀。”

    盧燕也招呼他過來坐:“來來來,你們往那邊去一點。”盧燕右邊坐了她的女飛行好朋友粟莉,左手邊隔兩個位是陳嘉予,楚怡柔來的時候當然是一屁股坐在盧燕左手邊,現在剩下楚怡柔左邊、陳嘉予右邊的位置。方皓看著在座幾個機長穿著製服,他自己因為不值班所以穿的休閑服,白T恤和一個藍色開司米的毛衫,深色的牛仔褲,感覺有點格格不入。

    不過盧燕顯然不在意,入座的時候還誇他外套好看。

    他跟盧燕打了個招呼:“燕兒姐,路上有點堵,來晚了不好意思。”

    盧燕不跟他客氣,開玩笑道:“你家離這兒就十五分鍾,這得自罰一杯吧,哈哈。”

    方皓這會兒倒是很乖,點點頭:“好。”話音剛落,陳嘉予就把酒給他滿上了。

    周其琛驚了:“我靠,這就來啊?還得看我們方總。”

    方皓端起酒杯,往他那邊抬了抬:“琛哥,好久不見。”

    他抿了一口就放下了。肚子裏沒有東西,周其琛再起哄他也沒法一下子幹了。方皓入座以後,這才往左邊一瞥,看到陳嘉予很氣定神閑地坐在那,整個後背都靠在餐廳的凳子上,特別放鬆的一個姿態,抱著胳膊抬起眼看著他。

    方皓沒想到他這麽光明正大地在看自己,有點尷尬,隻好也打了招呼:“好巧啊,陳機長。”

    陳嘉予笑的有點不懷好意:“這麽見外啊,咱倆好歹是師兄弟,都坐一桌吃飯了。”

    方皓自然明白他意思,平時再有什麽爭執,他也不想攪盧燕的局,也就順著他的意思叫了聲:“哎,嘉哥。”

    陳嘉予這回心裏痛快了。

    他看著方皓,突然問他:“你什麽時候知道的?”自然是說盧燕要走的事。

    方皓答:“兩天前,”然後他又喝了一口酒:“挺突然的。”他想起什麽似的,又回看了陳嘉予一眼:“你知道的比我們早吧。”

    陳嘉予點點頭,沒否認。

    方皓也理解,畢竟陳嘉予是她最交心的朋友,又不像同事似的有利益關係,所以得到消息比自己早也不意外。他想了想,說:“不過對於你們來說,還是能經常見麵,如果落浦東的話。”

    周其琛接到:“對,燕兒,我們以後浦東塔台頻率見了,我估計最近老飛浦東,還得麻煩你照應。”

    盧燕跟他也很熟,也不怕揭他的短:“在北京就照應,現在一路罩你到上海呀。”

    周其琛說:“那是,我們是滑是停不得看您臉色嘛。”周其琛這個人就是個活寶,特別皮,接梗接的可快了。其實他也不是盧燕或者陳嘉予的大學同學,純粹是在大興這兩年跟盧燕特別聊得來搞好了關係,所以混成了一個圈子裏的人。不知情的外人,估計怎麽猜也猜不到他曾經是海軍的艦載機飛行員,尖子裏麵的尖子,三年前轉業到民航,是最後一批拿著軍方推薦函的人。從此之後他就一直是海航的勞模了,是在北京地區的飛行員裏麵每年的執勤小時數最多的人之一,再有一年就查不多升機長了。

    說到管製的工作,吳越突然提了一句:“話說,上周五荷航不是有個爆胎的,郎峰的A330機長首飛呐。”

    聽到要聊這個,方皓就有點頭疼,他又想到陳嘉予在波道裏麵頂他這件事。還好在場的除了盧燕略知一二,其他人都不知道這事發生過。這兩個月大興地麵沒出過什麽情況,所以一派風平浪靜也沒什麽可聊的,唯一的大新聞就是KLM爆胎了。

    周其琛這兩天沒到過大興,所以這才聽說。他一聽郎峰的名字,耳朵也支棱起來了:“起飛還是降落爆的啊?沒起火吧,這可是大新聞。”

    在場安靜了片刻,大家當時誰都不在場,也都是聽傳聞。方皓這才說:“是起飛的時候,還好沒損壞發動機、起落架什麽的。目前還不知道什麽原因,反正跑道上沒撿到什麽東西,荷航的飛機他們應該這兩周會派人來調查。”

    盧燕衝著方皓那邊揚了揚臉:“還得虧我怕我們方皓火眼金睛啊,上塔台溜一圈的功夫,結果居然用望遠鏡看到的。”

    楚怡柔這才明白原委,她轉過頭,很有深意地看了方皓一眼:“原來是這樣,那天郎峰來找你,你就應該讓他請我們全體管製一起吃飯。”

    “哎,郎峰會說中文啊。”周其琛毫不掩飾羨慕之情。

    方皓答:“嗯,說的可溜呢。”

    周其琛開了個玩笑說:“方皓,你這頓飯吃完了,能介紹我認識嗎。原來我擔心語言關是個問題,看來他說中文,這也不是問題了。”

    他的性向身邊朋友也都知道,盧燕笑他說:“你不在海航練英語嗎。再說了,人家方皓為啥要介紹給你。”

    周其琛也很配合地笑笑,舉起杯說:“得了,方總咱們再走一個。就為了你這個……拯救祖國的花朵。”祖國的花朵當然是指郎峰。他當然也就說著玩,反正他臉皮厚,不介意提供點茶餘飯後的話題。

    盧燕笑笑,拿出一支細長的女士香煙,波浪長卷發披在肩後,怎麽看都是五官出眾的明豔大美女。方皓很順理成章地掏出打火機來給她點上,停了半晌,他問:“還有麽?”

    盧燕點點頭,也給他拿了一支南京,他低頭給自己點上。

    方皓夾著煙,沒著急吸,又把話題拉回正軌了:“爆胎這事,其實算是小事,寫個報告就完了。處理的不好才是大事。”

    周其琛看著他說:“厲害厲害,方總咱倆幹了。”

    方皓也被他給逗樂了,“哪挨哪呀,琛哥你先。”

    陳嘉予趁機也攛掇周其琛:“你自己快點,招呼別人半天了,自己一點沒動。”

    周其琛笑著打圓場:“那什麽,涼菜都沒吃幾個,不敢不敢。”

    “這是不幸中的萬幸,”陳嘉予還是沒放掉這個話題,低聲說了句,“還好沒碰著別的部件。”飛機輪胎不同於汽車輪胎,他們要承受機身幾萬噸的壓力,因此製作材料也不同,起飛時輪胎爆裂後,損壞的部分超高速彈出,如果碰到如引擎油箱等別的部分,就很可能出現更嚴重的問題。

    周其琛感興趣了:“怎麽,嘉哥你爆過?”

    陳嘉予很淡定:“嗯,爆過。”

    盧燕深深看了他一眼說:“你這幾年真是……唉。”她話沒說的太直白,但是在座的大部分人都聽懂了。要說飛機故障和事故,陳嘉予不僅僅是趕上香港那一次。有些民航機長飛了一輩子,上萬小時,全部是安全飛行。可陳嘉予這些年來,不但趕上過爆胎,起落架燈故障,趕上過引擎單發失效備降別的機場,還趕上過飛機上乘客突發哮喘,無線電不好使,等等各種情況。所以,當年從雅加達飛上海那一班飛機的引擎出故障的時候,他隻是慌了片刻,隨後便如同肌肉記憶一樣開始檢查。是後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才逐漸意識到,這可能是他所遇到的飛行問題裏最嚴重的一次。他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是該惋惜自己接連的厄運,還是該感謝命運讓他永遠為最壞情況做好了準備。

    “你當年在虹橋機場爆胎然後引擎起火的,當時隻能硬著頭皮起飛,” 鄭曉旭給他補充了一句,“那次就上新聞聯播了。”

    陳嘉予笑笑:“嗯,別的飛機乘客有人把全過程給錄下來了,說什麽坐飛機變成坐火箭。”

    周其琛說:“敢情嘉哥你是新聞聯播的老熟人了。”

    盧燕給他補充:“現在沒有什麽問題能難得住陳大少了。”

    陳嘉予見大家都說自己,轉移了一下炮火,對著周其琛說:“你不是也趕上過鳥擊嗎,而且你那個刺激,直接跳傘。”

    周其琛笑笑:“嗯,那個不能說。”那是他在軍隊演習的時候出的事兒,所以自然沒有報道,也不能細說。但是,身上多處骨折的手術愈合傷和鋼釘不會說謊。

    盧燕還沒放過陳嘉予,突然問他:“我聽小道前兩天不是還有個導演想找你拍在香港迫降的紀錄片?”

    陳嘉予點點頭:“嗯,我沒答應。”

    盧燕說:“拍個紀錄片不好嗎?宣傳一下民航事業。我看拍電影都肯定賣座。”

    陳嘉予說:“時間排不開。而且飛行員一向曝光那麽多,”他停頓了一下,看在座的幾位管製:“要我說,應該宣傳一下你們。守護共和國藍天的衛士,對吧。”他眼睛含笑,最後一句話像是念宣傳詞一樣,把盧燕都給整的不好意思了。

    他這麽一說,話題從飛行就成功轉移到管製身上了,幾位機長讓他們也說說管製期間遇到的各種特情,北京的區調王源講了個軍隊活動沒通知區域然後差點兩軍機空中相遇的,方皓當時也在首都機場的進近,他接連點頭。那確實是個嚴重事件,如果是民航的飛機這樣做,那當事飛行員分分鍾就是要被免職的。

    輪到方皓的時候,他清了清嗓子,開始講故事:“前幾個月,我指揮一貨機離場啊,北京到海南。我說後麵有人排隊你們盡快上高度到6000,然後那邊說這個高度層太顛了,能不能上6200或者下5800。當時是暑假,客運高峰,真的調不開,我就跟他說不成,你克服一下吧。這兩個高度層都有衝突,”他停頓了一下,慢慢吸了一口煙,然後繼續說:“結果那邊說,北京,我這飛機上全都是種豬,要顛壞了客戶要賠錢的。”

    楚怡柔帶頭已經開始笑起來,不過也確實,空運什麽貨物的都有,不乏有動植物的。

    盧燕卻已經有點猜到了結局,但是她還是引導道:“所以呢?你給他換高度層了嗎?”

    方皓板著臉,一本正經地繼續講:“那自然是沒有。我跟他說,你跟豬一起克服一下。”

    飯桌上大家笑成一片,方皓趕緊笑著補充:“更正一下啊。我給他換了個路線,讓他下高度了,要不然以後海南豬肉漲價也該扣我工資了。”

    陳嘉予也笑起來。他看著右手邊方皓一本正經講笑話的樣子,覺得挺意外。他對對方的第一印象就是很古板的一個人,恨不得把“規章製度”刻在自己腦門兒上。這麽一接觸,發現好像也不是那麽回事。

    這一頓飯吃的意猶未盡,快結束的時候,方皓跟著周其琛已經喝了三杯酒,但是他吃了點東西,所以感覺還好。盧燕提議說:“咱們轉場,再喝點?”

    方皓說:“燕姐你說去哪,我們奉陪。”

    幾位有家室的機長和管製先撤了,本來陳嘉予今天有禁酒令是滴酒未沾,按說去酒吧也沒意思,但是盧燕問到他,他鬼使神差地就答應了。

    顧慮幾位明天還要上班的人,他們還是在零點之前結束了。方皓喝得有點醉了,他數著得有五杯左右,但是不太明顯。應該是睡一覺就能恢複的程度。

    他走的時候給了盧燕一個擁抱:“燕兒姐,改天去上海看你和磊哥。”

    盧燕說:“方皓,你也照顧好自己。不隻是指揮飛機,你知道我的意思。”她很認真地說道。方皓辦公室關係方麵不太敏感,之前一根筋辦事得罪過領導,雖然他能力強,一路晉升的很快,但是塔台那麽多人,看不慣他的大有人在。盧燕走之前,因為履曆深,加上人脈廣,還能處處替他說話,她走之後,隻能靠方皓自己了。他自然知道盧燕是什麽意思。

    周其琛算是被喝趴下了,已經被鄭曉旭他們架走了。方皓跟盧燕告別後就拿出手機軟件開始叫車。他餘光看到,陳嘉予和盧燕在道別。

    盧燕說:“嘉予,有句話我不想在外人麵前問,當時你和嚴雨,到底怎麽了?”

    嚴雨是他的前女友。陳嘉予是雙性戀,喜歡過男人也喜歡過女人,所以圈子裏把他傳的風風雨雨的,站出來說跟他約會過的空少和空姐都大有人在。這裏麵,大部分是假的,真的隻有兩位,嚴雨是其中一位,曾經也是同公司的空乘,但是他倆在香港迫降那件事之後不久就分手了。

    陳嘉予有點難以開口:“我不是瞞著你,改天我們再聊吧。我不知道從何說起。”

    盧燕點點頭,沒逼他。她太了解陳嘉予了:“我也不是舊事重提,就是這兩天她找我的一個朋友打聽你的事,我就覺得你應該知道。”

    陳嘉予愣了一下,這他倒是沒想到:“嗯,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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