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二更
  第22章 二更

    種蘇將小貓帶回家, 小貓似還認得她,乖乖趴在懷中, 不吵不鬧, 模樣乖巧,然而一到喂食時便顯露出真相——這幾日明顯它飲食不錯,卻從前餓怕了, 看到吃的便撲上去,狼吞虎咽。

    “慢點慢點,都是你的。”

    種蘇生怕它噎到,忙提它後脖,小貓在空中張牙舞爪,唇上沾著奶, 奶凶奶凶的喵喵叫。

    “給你取個什麽名兒呢?”

    大康人喜好養貓, 市麵上更有許多貓舍,其中來自西域等地的異種貓尤為受歡迎, 種蘇從前便養過一隻,藍眼睛大尾巴,委實漂亮。

    這一隻隻是普通的小土貓,毛色黃白相加,左耳尖不知是天生還是被什麽東西咬過,缺失小小一塊,按常人目光來看,這貓委實沒什麽特別之處,甚至有點醜, 然而種蘇卻越看越喜歡。

    “西施, 便叫你小西施吧。”

    小貓抬起頭, 瞄一聲, 仿佛認可,種蘇笑起來。

    家中多了新成員,自又不同。家中貓屋之類的不用說,從此出門便又多了一件事:給西施買各種吃的,玩的。

    這一日,種蘇路過一酒樓,見門外擺著隻大水缸,裏頭喂養數隻活魚,客人看中哪隻,便撈出哪隻送到廚房,當場宰殺烹飪。大缸旁還有隻小水缸,裏頭無數小魚小蝦遊曳。

    種蘇正要去買小魚,於是便走進店中,預備吃過午飯後,順便帶些回去。

    店中卻一片喧囂。

    隻見正堂大廳中,數人離開各自食案,改而圍在一張桌前,裏三層外三層,連夥計都跑來伸長脖子觀望,裏頭不時傳來陣陣喝聲,吵吵嚷嚷的,好不熱鬧。

    “酒力不勝,酒力不勝了。下回再喝!”

    “最後一杯,許解元不喝,便是瞧不起我等。”

    種蘇聽到前麵“酒力不勝”,便覺耳熟,再聽到許解元之稱,心道不會吧,忙踮起腳尖一探究竟。

    正巧龍格次站起來,人高馬大的,無意一瞥,恰好瞥見種蘇,頓時叫道:“那個,那個,誰……種兄!快救我們!”

    還真是熟人。

    種蘇哭笑不得,心想我們還未熟到這個程度吧。

    因著龍格次的叫聲,一時間眾人都朝種蘇看去,並齊齊側身,讓出路來,種蘇隻好麵帶笑意,眾目睽睽之下走進圈中央。

    正中乃一張四方大桌,桌上杯盤狼藉,橫七豎八的放著不少空酒壺與酒盅,既有行酒令的簽籌,亦有幾顆骰子。

    桌邊圍坐四五人,麵上皆帶著酒意,手中舉杯,正要人喝,見龍格次忽然叫來種蘇,便看向種蘇,目光隱有不善。

    龍格次與許子歸坐在那裏,麵色發|紅,齊齊看著種蘇,那目光十分可憐巴巴。

    種蘇:……

    大康不施行禁酒令,哪怕白日,亦可飲酒,至於骰子之類的玩意,除了允許的賭莊外,民間隻要不涉及到任何錢人等財物糾紛,亦不限製,可做遊戲之娛。

    “許兄的朋友?”其中一人斜睨種蘇,問道,“怎麽,也是來替許兄喝酒的?也行,許兄還有其他朋友,也可一同叫來,我們不介意。不過,最好能來個真正能喝的。”

    其餘幾人哈哈笑起來,許子歸抿唇,麵帶隱忍。

    種蘇目光掃過一遍,略略一看便心中有數,不由勾唇一笑,開口道:“喲,雁兒行。”

    此言一出,頓時幾人都看向種蘇。

    “喲,是個會玩兒的?”一人道。

    種蘇謙虛道:“略知皮毛。”

    幾人互換眼神,其中一人道:“既是許解元與龍公子的朋友,便替他們玩上一把,許解元與龍公子今兒運氣不大好,竟做了我們幾位兄弟的手下敗將,我們贏的實在有些不好意思了哈哈哈哈。”

    龍格次:“實不相瞞,我嚴重懷疑你們作弊,使了什麽把戲,否則哪有回回點數一樣,回回贏的。”

    “飯可以亂吃,話不可以亂講。龍公子和許解元可是輸不起?這麽多雙眼睛看著,清清楚楚,別汙我哥兒幾個清白。”

    圍觀人群紛紛點頭,說看著呢,沒耍手段。

    那幾人得意看看四周,大聲道:“玩還是不玩?廢話少說,不玩便請讓開,別耽誤我們喝酒——許解元這杯還沒喝呢。”

    龍格次正要再說,種蘇小扇子在他肩上輕輕一磕,笑道:“既盛意相請,便卻之不恭了。”

    種蘇朝幾人拱拱手,彬彬有禮道:“承蒙賜教。”

    許子歸輕扯種蘇衣袖,麵有憂色,湊近種蘇低聲道:“那人乃個中高手,種兄恐玩不過。別理他們,我們走罷。”

    龍格次亦點頭:“搞不過,搞不過。”

    “要能走掉,你們早走了罷,”種蘇心知對方不會輕易放人,給許子歸一個安撫的眼神,說,“沒事,試試,保不齊運氣好呢。”

    “請。”種蘇問清大體規則後,示意對方先來。

    那幾人互相對視,均露出不以為然的神色,而後中間一膀寬腰圓的男子站起,兩手握拳,捏的關節發出清脆聲響,眼神輕蔑,唰一下拿起骰盅。

    圍觀眾人小聲議論,這幾人一看便常年混跡賭場,技巧熟稔,種蘇看著眉清目秀一小少爺,哪怕真會玩,又哪裏比得上他們精通。

    種蘇似完全未注意到他人眼神,仍笑容不改,看著那男子。

    那男子倒也確為不俗,紮起衣袖,骰子在他大掌中猶如玩物一般,先拋擲空中,耍了個花式,贏得陣陣喝彩。接著他一手握著骰盅,自上而下,自左至右,不停搖動,一時間眾人耳中隻聽得唰唰唰骰子在骰盅的快速轉動聲。

    那聲音越來越快,越來越響。

    男子一邊搖動骰盅,一邊雙目緊緊盯著種蘇,猶如獵人盯住獵物,意圖給她心理上的壓迫。

    種蘇神情沉靜,唇畔含笑,不為所動。

    啪。

    骰盅扣在桌上,男子俯下身,緩緩開啟骰盅。

    所有人視線這一時刻都落在那骰盅上。

    “六!”

    “四個六!”

    “混江龍!”

    眾人一陣驚呼。

    混江龍,以及種蘇先前叫出的雁兒行,都乃擲骰子裏的行話。總共四顆骰子,同色為上,擲出同一點數,例如四枚幺,稱之為滿盤星,四枚三,叫雁兒行,四枚四,乃滿園春,四枚六,則稱為混江龍。

    這男子先前擲出雁兒行,眼下居然又擲出混江龍,當真了得。

    六,點數最高,想要勝它,唯有擲出滿園春方可——骰子同色為上,其中又以紅色為貴,紅色點數四,滿園春即為最高彩。

    這可不是想擲便能擲出的。

    那男子與同伴們哈哈大笑,已然一副勝利姿態。

    “這位小公子,還玩麽?要麽別浪費時間了,你們三人喝下這壺酒,再衝我們幾人叫聲哥哥,便作罷……能得許解元,說不定還是未來狀元一聲哥哥,這輩子也值當了哈哈哈哈哈……”

    幾人擠眉弄眼,得意洋洋的說道。

    圍觀眾人搖搖頭,本就不看好種蘇,這下隻怕輸定了。

    龍格次:“娘個娘個的,輸了輸了。”

    許子歸臉色發白,眼神略帶憤恨,便要伸手去拿酒。

    “酒逢知己千杯少,可不能與誰都喝。”種蘇止住許子歸動作,笑道,“既然上場,自沒有不戰而退的道理。”

    “哈哈,有骨氣,更有勇氣,那便請吧。”男子下巴高高抬起,俾睨的衝種蘇一攤手,示意那就開始吧,是你自己非要獻醜找虐的。

    “桑桑。”

    “在。”

    桑桑站在種蘇身旁,手心朝上,種蘇將小扇子放入她手中,而後不緊不慢拿起骰盅。

    那骰盅乃竹製,拿在種蘇手中,襯的她手指瑩白如玉,她五指抓著盅身,輕搖了兩下,眾人正要笑,一看這手勢便不對吧,隻見種蘇忽的加快速度,骰盅以極快的速度在空中來往搖動兩圈,眾人隻覺眼前一花,還未反應過,卻聽啪的一聲。

    種蘇錦服衣袖落下,骰盅亦落下。

    結束了?

    這便結束了?

    桌上先一片靜寂,繼而傳來陣陣笑聲,皆覺這在開玩笑吧。

    “好,好了嗎?”龍格次猶豫道,“種兄實際,還未開始吧。要麽,再搖搖?”他做了個大力搖動的手勢。

    “不必。”種蘇雲淡風輕道。

    下一刻,她緩緩打開骰盅。

    所有人不自覺收了笑聲,這一瞬呼吸屏住,目光隨著種蘇手指慢慢移動。

    四個四!

    盅內四個骰子整整齊齊挨在一起,齊齊現出紅色的四點。

    滿園春!

    桌上再度陷入寂靜,接著爆發出情不自禁的歡呼聲。

    “哇——”

    “好!”

    許子歸露出愕然神情,龍格次睜大雙眼,繼而欣喜若狂:“贏了?!贏了!”

    種蘇微微一笑,謙虛道:“承讓。”

    對麵幾人麵麵相覷,神情巨變,再不複剛剛狂妄。

    “三局兩勝,還有兩局。依舊你們先來。”種蘇微笑道。

    這一手滿園春頓時將桌上氣氛上調幾級,戰況倏然緊張。

    那男子深吸一口氣,這一回更為認真,尤為賣力,使出生平氣力與技藝,直搖的滿麵通紅。

    “混江龍。”

    又是混江龍。

    眾人鼓掌,擲出同色是很不容易的,連續擲出同一點數則更為不易。這男子的確乃個中高手。

    輪到種蘇了。

    依舊那麽上下搖了幾下,而後落盅。

    “滿園春!”

    竟又是滿園春!!!

    所有人震驚,龍格次激動的站起來,手舞足蹈,連許子歸也忍不住站起身,麵露驚訝。那幾個男人也蹭的站起來,不可置信。

    三局兩勝,結果已然分明。

    “不可能!耍千!你定然耍了手段!”

    那男子惱羞成怒,不敢相信這結果,其同伴更拿起骰盅和骰子仔細查看。奈何那東西本身就是他們的,自然查不到問題。

    “飯可以亂吃,話不可以亂講。幾位可是輸不起?這麽多雙眼睛看著,清清楚楚,別汙我們幾個清白。”種蘇哎了一聲,一本正經道。

    這正是先前這幾個男子說過的話,眼下原樣奉還,周遭眾人皆笑起來,紛紛出言可作證,畢竟這一切都在眾人眼皮子底下,若耍手段,可逃不過眾人雙眼。

    “不可能。不可能。你……隻是運氣罷了。”那男子滿麵漲紅,仍不甘心認輸。

    種蘇眉梢微微一挑,也不多言,再度拿起骰盅,袖袍翻飛,落下,開盅。

    滿園春。

    “好!”眾人驚呼。

    種蘇再起,再搖,再開蠱。

    又一個滿園春。

    最後再來一次,輕輕落盅。

    仍是滿園春!

    連續五把,足足五個滿園春。所有人都驚呆了,叫好聲歡呼聲爆發,隻覺看的太過癮了,實在太厲害了,種蘇的厲害之處更在於,那輕飄飄隨意的搖骰動作,太過輕鬆從容,甚至稱得上優雅,簡直就跟玩兒似的。

    這一下,那幾個男子也終於心服口服,甘拜下風。

    “公子。”

    桑桑雙手捧上小扇子,種蘇接過,拂一拂衣袖,勾唇一笑,深藏功與名。

    “哎呀娘呀,大康果真臥龍藏虎,江湖遍地皆人才。種兄你簡直是人才的人才,太厲害了,實在太厲害了。”

    從酒樓出來,走了半條街,龍格次仍處於震撼中,雙眼放光,屢屢朝種蘇豎起大拇指。

    剛剛擲骰結束後,種蘇便未再多言,將最後的懲罰權交給許子歸與龍格次,畢竟是他們的私人恩怨。龍格次倒想趁機大灌他們一番,許子歸卻不欲與他們多做糾纏,當下告辭離開。

    二人為感謝種蘇,另擇酒樓請種蘇吃飯。

    “種兄,你師從何處,怎的練就這等功夫。神了神了。”

    “這個嘛……”

    種蘇摸摸下巴,這便說來話長了……

    其實也沒什麽,說起來還是因為種瑞之故。

    曾有段時間種瑞混跡地下賭場,被家中發現,種瑞便推到種蘇身上,自小兩兄妹彼此“坑害”頂罪是經常的事。那回機緣巧合,種蘇渾身是嘴,也辯解不清,生生替種瑞扛下罪行。

    賭乃種父大忌,平常玩玩是允許的,然而跑去賭場則萬萬不可。

    於是那次種蘇受到了非常嚴重的懲罰:麵壁罰站一日,餓了三天,克扣零用三個月。恰逢冬日大雪,種蘇受了風寒,一下元氣大傷。

    這下種瑞良心不安了,趕緊承認錯誤,還了種蘇清白,並主動向種蘇奉上自己的三個月零用,除此之外,還將自己花費重金學來的搖骰技藝免費教給種蘇。

    連日大雪,種蘇又臥病在床,反正閑來無事,便學上一學,初初隻是好奇好玩,後來倒著實上了心,苦練數月,終得訣竅,掌握精髓。

    再後來,種瑞挨過種父一頓鞭子後再不敢去賭場,徹底戒了,種蘇學會搖骰後覺得也就那樣,頂多過年過節跟家人或朋友夥伴玩兩把,平日並無興趣,漸漸也就擱置腦後,不覺得有什麽了。

    想不到今日居然派上用場,嗯,似乎無意炫了一把。

    由此也可見得,任何的“付出”都不會白白浪費……扯遠了,種蘇收回思緒,隻保持高深莫測的笑容,配合著維持住龍格次大康皆人才的讚譽。

    “種兄可能教教我?”龍格次直言道,“待我日後回去,給族人們露一手。”

    “沒問題。”種蘇大方道,“龍殿下願學,自傾囊相授。”

    “太好了!許兄,你也一起?”

    許子歸擺擺手,忙說不必了。

    說話間,已抵達酒樓,幾人入座,龍格次一貫的豪爽,直接點了一桌子好菜,種蘇本就餓了,當下也不客氣。

    “話說,這是種兄第二次出手相幫,當真是有緣千裏來相會,緣分難得,俺分外感激。”

    種蘇聽的不由笑起來,這龍格次的長安官話說的越來越好,隻是用詞還有些糊塗,又不知哪裏學來些雜七雜八的口音,時常令人嘀笑皆非。

    許子歸亦開口道:“多謝種公子出手相幫,感激不盡。”

    種蘇笑道:“龍殿下與許解元客氣了。”

    “哎,還叫什麽殿下,我年紀略長於你,你喚我一聲龍兄,或直呼其名皆可。什麽殿下公子的,太生了嘛。”龍格次道。

    許子歸微微一笑:“叫我子歸便好。”

    種蘇見二人說的真誠,也是爽朗之人,便從善如流,改口道:“好,龍兄與子歸也便喚我景明即可。”

    景明乃種瑞的字,許子歸比種蘇小一歲,又不比龍格次乃外族,便叫一聲景明兄,既不失尊卑,又顯得多一份親近。

    “今兒要不是景明,我跟子歸可要慘不忍睹了。”

    小二上齊飯菜,為他們帶上門,種蘇幾人邊吃邊聊,從龍格次口中得知了整個事情頭尾。

    原來那幾人乃許子歸相識,其中兩人更是其同鄉,會試過後,雖還未張榜,卻成績多少心中有數,知無甚希望,待張榜後便得打道回府,這幾日正抓住最後的歡樂時刻,呼朋引伴,逍遙快活。

    他們亦曾屢次邀約許子歸,都未成行,心中已有不滿,這次打著同鄉情誼的名義,即將回鄉,許子歸終不好推脫,於是來到方才那酒樓赴約。

    許子歸與他們不同,乃鄉試解元,此次春闈又似勝券在握,在同期學子中,又明顯更得京城那些達官貴人,朝廷官員的青睞,雖因著避諱,並無多少真正的接觸和青睞之舉,那態度卻是看得出來的。

    一邊是名落孫山,一邊是春風得意,極有可能金榜題名,其對比與落差顯而易見。嫉妒使人醜陋,亦使人容易失去理智,管他日後如何,先出口氣再說。

    先是行酒令,許子歸被灌了好幾杯。

    恰龍格次來,便加入其中,本想仗著酒量好,反敗為勝,然則對方有備而來,龍格次又不熟悉行酒令,如何玩得過,反被壓製。

    接著便玩起搖骰子。期間幾次他們欲走,都不得脫身。

    龍格次雖為皇子,與他結交自麵上有光,然而對尋常百姓來說,終究不過西域異族一小國皇子,又還未得皇帝覲見,來我大康,自是以禮相待,但再要更多的尊崇和敬畏卻不見得,畢竟又不攀附你,又不歸你管,不必怕你。

    龍格次即便亮出皇子身份也無多大作用,說不定反而起效果,於是兩人便隻得無奈而屈辱的坐在那裏,被對方無情碾壓。

    “那幾人枉為讀書人,便是你們說的那什麽,外麵金光閃閃,內裏則塞滿棉花,稻草,石頭!”龍格次搖搖頭,說道,“要不是景明,今日我們怕要被整的很慘,尤其子歸。嘿嘿,什麽同鄉,竟拿什麽身份說事,簡直氣人。”

    許子歸扯了扯嘴角,勉強露出個笑來。

    種蘇已然聽明白,結合許子歸神色,更知道顯然除了喝酒外,那些人定然夾槍帶棒,明裏暗裏還說了些不太好聽的話。

    “子歸日後莫與他們來往了,純屬荒廢時間。”龍格次直當當說道,毫不諱言。

    種蘇聽的好笑,卻也頗為欣賞這真性情,而與那幾位同鄉相比,龍格次待許子歸反倒更真一點。

    一個乃外族皇子,一個乃大康舉子,走的這般近,就不怕被有心人安上勾結外族等罪名嗎……但龍格次素來大大咧咧坦坦蕩蕩的,結交其他真正朝臣都毫不避諱,認識個舉子,也算不得什麽了。

    許子歸明顯喝了不少酒,頰上略染紅暈,情緒一直不高,隻因感謝種蘇,方一直坐著,並盡力與他們交談,不叫人掃興。

    但那眉宇間鬱色卻無法掩飾。

    “景明兄,請。”

    卻頗為懂事,幾人屏退了各自隨從和酒樓小二,許子歸年紀最小,雖情緒不佳,卻仍打起精神,主動為種蘇與龍格次添茶倒水等。

    見種蘇愛喝席間酸飲,便特意留意著為她添加。

    “有勞。”種蘇道。

    許子歸略抿唇,搖搖頭,意思是不客氣。

    他方十六,種蘇記得上回見他,便覺得他有股同齡人鮮有的沉穩,可以說年少老成,眉頭隱約帶著抹鬱色,似心中時時思慮,但跟裘進之眉間川字般的思慮又不太相同,更趨向於一種鬱鬱寡歡,悶悶不樂,為人處世彬彬有禮,卻藏著幾分小心翼翼的察言觀色。

    這般神色與性情通常非一日之功,多半常年處於某種壓抑的,嚴正的環境下形成。

    看許子歸吃穿用度,顯然家世尚可。家境不錯,卻鬱鬱不樂,謹慎小心,再結合方才龍格次無意中透露出的“拿身份說事”,讓種蘇想起從前見過的,那些家中不受重視寵愛的庶子庶女,在他們身上,便有這種相似的影子。

    “別隻顧我們,你自己多吃一點。”種蘇道。

    許子歸點點頭,友好而感激的一笑。

    十六歲的少年,家中壓抑,想必多年刻苦讀書,方終於獲得出人頭地,揚眉吐氣的機會,卻被同期嫉妒蔑視,甚至欺負羞辱,想來還是有些難過與不舒服的。

    “子歸啊,怎的吃這麽少,還不高興麽?”龍格次問道。

    許子歸忙說沒有。

    “嘿,心事重,那些人不值當嘛。”

    許子歸點點頭,沒說話。知道瞞不住,也不刻意偽裝了,歎了口氣,坐在那裏,神情有點難過,堂堂鄉試解元,竟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孩兒般,頗有點可憐。

    “欲成大樹,莫與樹爭。”種蘇想了想,說道,“人生在世,總會有些不如意。那些不過你前行路上的砂礫,如龍兄所說,不值得在意。倘若實在在意,更不必跟他們一般見識,待你日後變的更強,自有他們有求於你,仰望你的時候。”

    許子歸神色稍緩,籲了口氣。

    “謝謝龍兄,景明兄,我省的了。讓你們見笑了。”

    “那就高興點。喏,給你看個東西。”

    種蘇右手隨意一伸,在許子歸麵前一晃,手腕翻轉,袖袍微動,下一瞬,掌心朝上,手中赫然出現一枝桃花。

    桃花花瓣粉嫩,雖隻短短一枝,卻開的燦爛。

    “喲。”龍格次意外道,“你還會這個?”

    許子歸愕然看著麵前的花朵,看看花,又看看種蘇,眉頭舒展開來。

    “終於笑了,哈哈哈。”龍格次哈哈大笑。

    “心情好了吧。”種蘇也笑道。

    許子歸伸手,接過花朵,他有雙讀書人的手,幹淨文弱,食指內側處有顆小痣,他看著種蘇:“你,你會戲法?”

    種蘇笑道:“就會這一手,你要再不高興,我可也沒轍了。”

    那花不過之前街邊牆頭隨手折的一枝,順手塞進袖中染點花香,此刻倒派上用場。倒也不是特意哄許子歸開心,隻是剛好有這麽個道|具。

    卻沒想到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遠出乎意料。

    許子歸手中拿著那花,神情怔然,眼睛竟似有點發紅。

    種蘇:……

    不過微不足道的一小小戲法而已,這麽感動的嗎?

    許子歸低下頭,有點不好意思道:“沒人這麽逗我開心過。”

    複又抬起頭來,朝種蘇展顏一笑:“我很開心,景明兄,謝謝你。”

    許子歸一直客氣有禮,之前感謝種蘇相幫時也是誠心誠意,而這一次的感謝則更為真摯,仿佛多了分真心實意的親近。種蘇不由略感唏噓,由此可見許子歸平日的生活大抵真不怎麽開心。

    許子歸麵上總是掛著抹淡淡的笑意,顯得友善親切,然而剛剛那一笑,卻顯出幾分他這個年紀的朝氣來,他長的本就清秀俊朗,唇紅齒白的,這一笑,頓時令人眼前一亮,像鄰家靦腆而純真的小弟弟般。

    不知為何,看著他的笑容,種蘇卻想起了另外一個人的笑顏。

    燕回。

    燕回似乎不大愛笑,總一副冷峻淡然的模樣,上回分別之時那短暫的笑容,卻驚鴻一瞥,令人印象深刻。

    那笑容才叫真正的好看,不常笑的人偶爾一笑,甚至給人一種受寵若驚的驚豔感。

    分別好幾日,不知他如今在家中做什麽?

    種蘇惦記著家中小西施,飯畢,便與許子歸龍格次二人告別。

    臨分別前,龍格次忽然從手上取下兩枚戒指,分別贈予種蘇與許子歸。

    “與你們投緣,便當小小見麵禮吧。收下,都收下,不戴也拿著玩兒!”

    種蘇忙推辭,大康雖沒有戒指定情的習俗,但龍格次好歹是皇子,所戴戒指皆非常名貴,取下的這兩枚更是出產稀有的青金石戒指,如何能收。

    “瞧不起我嗎?給個麵子,求求你們給個麵子罷。我還多著呢。”

    種蘇當真哭笑不得,龍格次十根手指上戴滿戒指,取下兩個,還剩八個,仍舊非常華麗,西域胡人的裝扮向來浮誇,不拘一格,好在龍格次長相英俊,氣質出眾,倒也十分好看,隻是龍格次這性情實在有時令人嘀笑皆非。

    龍格次將戒指硬塞進兩人手中,便忙不迭頭也不回的跑了。

    種蘇:……

    種蘇與許子歸隻好收下,遠遠朝龍格次拱手行了個謝禮,種蘇將戒指順手放進今日佩帶的荷包中,而後與許子歸道別,回到家中。

    白日裏想起了燕回,當天晚上,種蘇心念一動,要麽這幾日約他出來玩玩?又覺似乎才約過沒幾日,見太勤了恐怕不好,說不定他忙著呢。

    寫封信問候下倒是可以的。

    於是種蘇坐到桌前,研磨鋪紙,挑亮燈芯。

    【燕兄:

    光陰匆匆,自上回一別,數日未見,甚為掛念,不知燕兄諱症可愈……】

    種蘇原本隻想問候兩句,然則一提筆,卻下筆如飛,無數話語竟如江水,滔滔不絕,躍然紙上。

    她家親戚不多,更無甚遠在異地需要通信的,朋友夥伴們也皆在錄州,從前見有些文人墨客喜好交友,動輒鴻雁傳書,或以書信會友,不知他們都寫些什麽。如今種蘇倒是第一次與人這般寫信問候。

    說也奇怪,思緒毫無阻滯,就好像跟老友聊天般輕鬆自在。

    種蘇一蹴而就,洋洋灑灑,竟寫滿整整一頁,方意猶未盡放下筆。

    之後再大致檢查一遍,確認無甚冒犯不妥之處,便著陸清純送至那信舍去。

    這封信當日便到了李妄手中。

    譚德德從譚笑笑手中接過,匆匆邁入殿中,已快至半夜,宮中燈火輝煌,李妄仍坐在桌前,埋首公務中。

    譚德德將那封信輕輕放在角落處。

    “什麽?”李妄頭也不抬,問道。

    “回陛下,那位公子來信了。”

    “嗯。”

    李妄嗯了聲,譚德德躬身候在一旁,滿殿靜謐,唯有李妄不時落筆,筆端在紙上書寫的沙沙聲。

    這幾日李妄頗忙,除去日常政務外,本年會試張榜之日在即。這幾年朝廷一再放寬科舉條件,大力鼓勵民間辦學,考學,以致於科舉學子年年增加,今年入京會試之人竟達上萬人。

    而會試的公平公正更進一步提升,主考官每年一換,由皇帝親自指定人選,由曆年的三年主考官增加至五位,皆來自不同屬部。

    閱卷程序則為三道,初審合格後,再進入複審,之後三審,三審過後,所有閱卷官再複查一遍,之後將名單與試卷呈遞皇帝。

    皇帝或全閱,或抽查,之後方算塵埃落定。

    此舉頗廢時間,人數一多,更是項浩大工程,然則其利無窮,最終能夠脫穎而出,禁得住層層關卡的,從本身之才,到心性定性,莫不強人一等,為真正可堪之材。

    一摞摞雪片般的考卷送上皇帝案桌,將來便是雪片般的人才灑向大康各地。

    燈燭芯啪的一下,發出燃燒的輕微嗶啵聲響。

    李妄複閱過數張卷子,停下筆,眉頭微蹙,兩指揉揉眉心,暫停休息片刻。

    譚德德忙奉上茶水。

    李妄淺啜一口,放下杯子時目光注意到那封信,譚德德看見,正要吩咐下人拿剪刀來拆信,李妄卻擺擺手,徑直拿起,拆開封皮,展信而閱。

    【燕兄】

    這一句熟悉的稱呼頓時勾起了幾日前的記憶,東市街頭,燦爛春光裏那一聲聲的“燕兄”猶如在耳。

    李妄眉梢微挑,繼續看下去。

    種蘇信中問候了李妄身體,又反饋了小貓如今的狀態,在她家適應良好,每日都吃的很多;之後筆鋒一轉,談到今日出門給小貓買食,卻不小心“行俠仗義”出了把小小的風頭。

    【可惜燕兄不在,否則可親眼一睹對方氣急敗壞,最終心服口服之模樣,當然,亦可一睹我大殺四方之颯爽英姿,哈哈。】

    李妄靠在椅背上,慢慢閱覽,看著看著,眉頭漸漸舒展開來。

    信中種蘇未提及具體人名與其他,重點在於桌上她以一對五的精彩環節。透過簡單而靈動的隻言片語,那跌宕反轉的具體畫麵躍然紙上,猶在眼前般。

    李妄閱覽完畢,整個疲乏的身心似乎隨之輕鬆不少。

    要回信嗎?按理須如此。

    “鋪紙。”

    譚德德忙上前鋪紙磨墨,李妄執筆,起筆……

    譚笑笑候在門外,信舍的信件傳達由他經辦,不敢出任何問題,見李妄要回信,便等在門外,預備及時送出。

    然而等了許久,卻未見動靜。

    譚笑笑偷偷探頭,隻見案桌後,李妄提筆凝神,那筆頓在半空,遲遲未落下。李妄眉頭微蹙,似在沉吟。

    片刻後,放下筆,再拿起,又停在半空……

    咦,這是怎麽了?怎地這麽慢?

    有這麽難嗎?

    似乎比批閱科舉學子的試卷還要難,這麽會兒功夫,早閱過幾張卷子了,回信卻還一字未寫。

    譚德德發現譚笑笑探頭探腦,過來給了他一巴掌。

    譚笑笑不敢再偷窺,捂著臉跑到遠處默默等候,直又等了半個時辰,裏頭方終於送出來,譚笑笑忙揣在懷中,第二日一早,便匆匆送出宮。

    當日中午,這封信件出現在種蘇的書案上。

    種蘇吃過午飯,午睡起來,看到信,便泡了杯茶,坐到廊下,興致盎然展開。

    雪白紙張上,白紙黑字,唯有二字:

    【已閱】

    作者有話說:

    3號零點再更新,到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