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陸地
  第63章 陸地

    兩個小時後, 有些人因為這句話,體溫居然還不怎麽正常。

    護士長來檢查患者的術後狀況,一切數據都非常好, 就隻有體溫計的顯示依然下不來:“是不是稍微有點低燒?”

    明熾熱騰騰眨眼睛, 悄悄給護士長阿姨塞糖。

    護士長見多識廣, 看了一眼守在病房門口的家屬,立刻懂了:“喜歡的人吧?”

    明熾的體溫又往上跳了一小格。

    護士長笑眯眯接了糖, 又拿出奶糖來和他交換:“保密保密。”

    護士長應對這種情況相當熟練,拿本夾扇著風幫明熾降溫,又引著他聊了一會兒病情和複健。再測體溫終於達標:“一點問題都沒有了。”

    有這麽個說法, 手術室的門聽過比教堂更多的祈禱——其實不光是祈禱, 坦誠和剖白也是。

    很多時候, 人們都很難做到完全敏銳和明確。忽然被命運推到這一步, 猝不及防在事涉生死的關口走上一圈,又有很多會想法發生變化,很多因為各種原因沒能說出的話都會被說出來。

    不論到什麽時候, 不論在這裏的工作的時間有多久,再看到這種情形,依然會由衷覺得欣慰和高興。

    “明天拔引流管, 可能會頭痛頭暈。”護士長囑咐他,“有任何不舒服都要說, 說得越詳細,好起來得就越快。”

    明熾專心地全記下來,又認真朝護士長道謝。

    護士長一本正經:“好起來得越快, 就越能早和喜歡的人回家。”

    明熾的體溫果然又一秒不合格, 這回連護士長也忍不住笑出聲,隔著被子輕輕拍他:“有這麽喜歡啊?”

    今天這一層的病人手術都順利, 後續流程也相當輕鬆。明熾的病房在走廊盡頭,是最後一個要看護檢查的病人,接下去就再沒什麽要緊的工作。

    護士長一邊收拾推車,一邊隨口和他閑聊:“是在哪裏認識的?”

    明熾還沒想過這個問題,慢慢眨了下眼睛:“不知道。”

    護士長稍微有些驚訝:“認識多久了?”

    明熾小聲承認:“不知道。”

    護士長怔了片刻,忽然反應過來,及時刹住了後麵的話。

    顱內病灶的位置不同,術後的確實可能會影響記憶,但這一床的患者反應和表現都實在太正常,護士長居然完全沒發現他在這上麵有異樣。

    荀院長沒有特地囑咐,就是不準備特殊照顧,想讓患者自行適應。可這麽乖的年輕人,又和外麵的人一看關係就好,不論怎麽說實在都太過可惜了。

    護士長拍了自己一把:“哪壺不開提哪壺。”

    “不要緊。”明熾非常沉穩,屈起膝蓋,手臂抵著下頜,“我也正在想這件事。”

    護士長試著問:“什麽事?”

    “完全不記得在哪認識、不記得認識了多久,什麽都不記得。”明熾的神色挺嚴肅,“這種情感是我現在的大腦產生的,還是以前的大腦告訴我要記下來的。”

    護士長就怕這個。

    這層病房同樣見證過太多另外一種情況。

    受損的記憶太多,再熟悉的人也可能會被忘幹淨,性情變化、心態迥異,最後隻剩下陌生和遺憾。

    這種情形沒法責怪任何一個,再多的遺憾,也隻能說是命運弄人。

    護士長捏了把汗,悄悄問他:“想出答案來沒有?”

    明熾瞬間不嚴肅和沉穩了。

    熱騰騰的年輕人抬起手,自己給自己飛快扇風,指那個顯然當了叛徒的告密溫度計。

    護士長愣了幾秒鍾,笑得直不起腰。

    ……

    身體檢查結束,明熾和護士長揮手道別,被對方提醒了等重新能走路的時候一定要回來報喜,又多添了一個約定。

    一定要帶著一想就燙的先生一起回來。

    等到時候,要是還一想就燙,就得給護士站帶一大盒糖。

    明熾當然很願意給護士站帶糖,但他不知道這兩件事有什麽關係,找機會悄悄問祿叔:“是不是落了什麽常識,還沒有想起來?”

    明祿當著先生的麵,陪小少爺在病床邊小聲嘀嘀咕咕,聽他詳細描述完,笑意不比護士長少:“不著急。”

    “是大概很久以後才會學到的常識,現在不急。”

    明總管低聲教他:“還會一起知道很多其他的,比如蛋糕的式樣,地點的選擇,不同文化傳統,音樂和服裝的知識……”

    明祿說到這裏,想起他蛋清過敏,又特地補了一句:“做不放雞蛋的蛋糕。”

    一盒糖能引出這麽多門道,明熾聽得越來越驚訝,震撼地睜大了眼睛。

    明祿知道這些事尚且太過遙遠和不確定。他隻是在這些天常想起上一代的先生和夫人,忍不住多說了些,卻也笑著點到即止。

    看到明危亭帶著食盒過來,明祿就站起身,把床旁的位置讓開。

    病號餐難免要清淡,但明祿還是去問過了荀臻,弄清楚了術後忌口和適合補充的營養,叫廚房想辦法盡量做得有食欲。

    效果看起來顯然不錯。明熾術前就禁食了八個小時,術後到現在也隻是吊營養液,光是聞見香味,眼睛就迅速亮起來。

    明危亭幫他支起小桌板,看到他目光發亮,也跟著顯出笑意:“用右手吃?”

    明熾已經悄悄鍛煉了一個上午的右手,當然想試一試,主動把勺子接過來。

    明危亭坐在床邊,握住他的手,幫他一點一點把勺子握穩當。

    這些天都沒鬆懈過的複健,在術後立刻就顯出了效果。

    這隻手不再被麻木和無力困擾,哪怕用力握住東西也不會抖。隻要在接下去繼續練習,幾乎可以預見得到,要不了太久能完全恢複原本的力量和靈巧。

    為了管住自己的左手不要忍不住幫忙,他索性把左手直接交給了影子先生,讓影子先生幫忙握牢。

    影子先生坐在床的右邊,手臂攏過他身後,握著他的左手,他們就比之前都離得更近。

    明熾是知道自己的情況的。

    他很少會和人離得太近,倒不是因為害怕別人會傷到自己,而是因為擔心自己會不小心傷人——導致這種問題出現的源頭他也還記得。

    如果特地去回憶,倒是也能想起一些當初的情形。隻不過當時的年紀太小、又過去得太久,所以變得沒那麽清晰了。

    況且他也並不打算刻意去回想,過往對他來說,似乎也並不是一件要徹底弄清楚的事。

    他隻是忽然從這裏想起了和護士長的對話。明熾把那一勺粥慢慢送進嘴裏,仔細品嚐咀嚼,咽下去後才開口:“影子先生。”

    攬在他身後的手臂輕輕動了動。他側過頭,看見明危亭立刻睜開眼睛。

    明熾把原本要說的話暫時放下,認真看他一陣,換了另一個沒用過的勺子,舀了一個蝦餃遞過去:“該去休息。”

    “不急。”明危亭說,“我剛才本來想睡。”

    明危亭垂下視線,看著那個被穩穩當當送到自己麵前的蝦餃,像是想起了什麽,笑著溫聲道謝:“躺了一陣,沒能睡著。”

    明危亭把那個勺子接過來,吃了蝦餃,又用筷子戳起一塊椰汁糕,遞到明熾的右手裏。

    不等明熾問“為什麽”,明危亭自己就先歎了口氣,按上眉心:“有些人。”

    明熾察覺到他在學自己的習慣,耳朵又有點熱:“……有些人?”

    “聽說能被帶回家,高興得睡不著覺。”明危亭承認,“起來看了一個小時菜譜,補習怎麽做麵包。”

    明熾驚訝地睜大了眼睛,看到祿叔笑著點頭,想要再轉過頭去看影子先生,就被一隻手在頸後輕按了下:“專心吃飯。”

    明熾的肩頸已經端正地托了半天腦袋,被溫暖有力的手掌覆著揉了兩圈,身體先於意識,舒服得忍不住輕歎了口氣。

    那隻手正要抬起,察覺到他的反應就又落回去,繼續用剛才的力道慢慢按揉著酸痛的地方。

    明熾攥著筷子,專心吃那塊被戳在上麵的椰汁糕:“影子先生。”

    明危亭幫他按了一會兒肩頸,接過祿叔取來的熱帖,單手撕掉背膠給他貼好:“怎麽了?”

    “我在想。”明熾想了一會兒,“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你是不是非常辛苦。”

    身體的下意識反應很難控製。就連姨姨扳他這個毛病,都是一見到他就把他撈過來用力揉,揉了整整一個星期才讓他適應的。

    ……

    明熾沒有正麵回答護士長的那個問題,但答案其實非常明確。

    有關對方的全部印象的確從他腦子裏消失了。但除了大腦,他的身體每個地方好像都還記得清清楚楚。

    他的眼睛看到影子先生就不想再挪開,他的身體完全不抗拒影子先生的接觸,他的手自己就跑過去給影子先生牽。

    他不過就是自己忍不住想了一會兒,這些習慣究竟是怎麽來的,那個溫度計居然就敢說他低燒。

    “不辛苦。”明危亭問,“怎麽會這麽想?”

    明熾有點擔心:“影子先生,我弄傷過你嗎?”

    他就不小心弄傷過姨姨。那個時候他才十歲,剛被姨姨帶回家,覺得天都塌了,差一點就背起小包袱從此遠走天涯。

    明危亭搖了搖頭,想起自己是坐在他背後,就開口:“從沒有。”

    明熾立刻鬆了口氣:“那看來我是長大了。”

    明危亭靠在床頭看著他,想起這些天來有關火苗年齡引發的激烈爭論,眼裏顯出些笑意:“這麽急著長大?”

    “很急。”明熾說,“我要長成非常酷非常厲害的大人。”

    明危亭想說他現在就已經非常酷、非常厲害,又覺得這樣依然會給他設限。

    毫無疑問,明熾將來會比現在更酷更厲害——這件事是確定會發生的,所以這個理想也應當始終被珍視和保留。

    明危亭依然握著他的左手,稍挪了下身體,這樣就可以從側麵看著明熾。

    明熾自己舀著粥喝,右手又慢又穩,神色格外認真。

    每到這個時候,那雙眼睛裏又顯出那種仿佛不論失敗多少次、重新再嚐試多少次,都絕對不會灰心和厭倦的專注。

    下午的天氣也很好,陽光從窗外透進來,照在明危亭身旁的這個人身上……那些陽光說不定就和小麥是同一種顏色。

    明熾坐在他身邊,垂著眼睫專心練習右手。那些睫毛的尖端像是被暖洋洋的陽光哄成了金色,這些天來都始終蒼白的額頭和眉宇,也因為眼下不必受疼痛困擾,露出一點健康的暖意。

    明危亭昨天還不喜歡晴天。

    他坐在手術室的門口,那些太陽光刺眼,把視野弄得隻有白亮。

    他原本對天氣沒有任何感覺,晴雨隻不過是自然現象。因為眼前這個人的緣故開始喜歡雨天,他第一次覺得晴天叫人心煩。

    明危亭第一次有這種體驗。母親過世時他隻有幾歲,父親在海難裏亡故,噩耗比船先回來,沒有給他留下反應的機會,更不要說等待。

    他在等待裏逐漸開始清楚一件事。

    他想要手術室裏的人活著,作為火苗、作為明熾、或是作為其他的任何什麽身份都行。想要做船長就做船長,想要在岸上遊曆十幾年就遊曆十幾年,他在岸上其實不習慣也睡不好,但他可以上岸,他可以每隔一個星期就上七天岸。

    他想要這個人活著、想要這個人高興,想要這個人一睜眼睛就笑出來。

    如果得到這個結果的代價是他要被徹底忘掉,那就被徹底忘掉。如果代價是必須不能見到明熾、不能刺激對方的情緒和大腦,那就不見。一切計劃都可以修改和調整,他可以一直在船上看。

    ……幸而,這些最激烈的假設並沒有變成現實。

    那團火比他想的更酷、更厲害,什麽願望都能實現。

    明危亭在今天喜歡上了晴天,也在今天喜歡上了蝦餃。不知道蝦餃做起來難度是否比麵包高,如果差不多,他可能還要在望海別墅多叨擾些時間。

    ……

    不過在開始考慮這些事之前,他還有件事要告訴對方。

    明危亭收回心神。

    受病情的影響,明熾的胃口其實很小,雖然每次開飯都兩眼放光,但能吃下的東西不多。

    這次他身心都舒暢,胃口大開,也隻是喝了小半碗粥、吃了一整塊椰汁糕和一個蝦餃就再吃不下,對著剩下的美食扼腕歎息。

    明祿笑著安慰他不要緊,等以後身體好了就讓先生請客大吃一頓,把食盒收拾好,又把小桌板放下去。

    明熾含了點水仔細漱了口,抬起頭時,發覺影子先生還在看自己:“影子先生?”

    “火苗。”明危亭說,“有件事我沒有對你完全說清。”

    他坐下來:“手術之前,我請你晚上和我一起睡,對你說是因為我要方便照顧你。”

    明熾眨了下眼睛,他先是因為“晚上一起睡”幾個字迅速紅了耳朵,又立刻鎮定下來:“是有道理的。”

    他現在都已經這麽不方便,手術之前一定更不方便。祿叔也說他總是犯頭疼,身邊的確離不了人。

    大概是因為確定了自己開始好起來,他的心態也有所變化,擔心會添麻煩的念頭少了不少——護士長說兩天後就能開始慢慢練走路,十天後就能出院,接下來隻要回家調養複健。

    所有事都有章可循,有了準確的時間做尺度,一切都變成了異常明確的期待。

    “再……三天,最多五天。”明熾沉吟了一會兒,給自己稍微寬限了一點,“最多五天,我就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了。”

    明危亭搖了搖頭:“五天不夠。”

    “是我不夠。”他不等明熾問,就坦白承認,“我在岸上不太能睡得好。”

    明熾的神色立刻嚴肅起來,認真看著他。

    “怎麽回事?”明熾握住他的手,“我們一起想辦法。”

    明祿站在旁邊,聞言笑出來,接過話頭幫忙解釋:“也沒有太好的辦法。在船上待久了,就會暈陸地。”

    明熾有些詫異:“陸地也會暈嗎?”

    “一樣的道理。平衡係統會適應更常在的那個環境,換了環境就會不習慣。”明祿敲了敲耳朵,“先生不喜歡這種感覺,就不常下船。”

    明祿是十幾歲被帶上船的,後來也經常下船去辦事,所以沒什麽特殊感覺。最多隻是航程太久了,下船時那幾個小時會覺得有些暈眩。

    但明危亭從生下來就在船上,從記事起就適應了船上的平衡係統,所以一直很不喜歡下船上岸。後來成了明家這一代的先生,才偶爾會到岸上走動,談一談生意、辦一些事。

    找一些人。

    “我後來回想,那天為什麽會忽然和你提這件事。並不隻是因為照顧你”

    明危亭說:“我在船上覺得習慣,是因為那種環境對我來說更平穩,更能讓我覺得安心。”

    “那我們就去船上複健。”明熾當下打定主意,他不太肯定在船上複健會不會更容易摔倒,拿過電腦想要查一查,卻被明危亭輕按住手臂。

    “在陸上更妥當——火苗,我不是為了和你說這個。”

    明危亭看著他:“我對你說這件事,隻是想從我的視角告訴你,你有多酷、多厲害。”

    明熾微怔,睜大了眼睛看他。

    “那天晚上,你的狀態不好,我其實很不安。我做了些噩夢。”明危亭說,“我從夢裏醒過來,發現你在叫我。”

    ……那種感覺其實很難描述。

    那天夜裏下了很大的暴雨,電閃雷鳴,大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那些天都在看腦部手術可能出現的風險和並發症資料,所以做得夢也不怎麽好。

    然後他被輕微的觸碰驚醒,他條件反射要去問對方有沒有什麽不舒服,但那雙眼睛隻是微微睜大了看著他,隔了片刻就安靜彎起來。

    “很不舒服,影子先生。”他聽見身旁的人輕聲說,“很疼,很不舒服,喘不過氣……我對你說實話。”

    “我對你說實話。”那雙眼睛格外認真地告訴他,“所以等到,我對你說舒服的時候,一定不要擔心我。”

    這完全不該是叫人放心的對話,事實上後半夜的情況也的確不大平穩——但直到第二天,他才真正意識到這些話意味著什麽。

    他站在房間裏,看著愜意地閉上眼睛、靠在陽台的躺椅上舒舒服服深呼吸的人,忽然察覺自己居然真的不再擔心了。

    “我隻是想告訴你。”明危亭說,“我那天忽然發現,你有這種能力。”

    船上的環境對他來說,會更平穩、更能讓他覺得安心。

    他從房間裏出來,走到露台,學著放鬆身體坐在躺椅邊,側過頭去那雙眼睛裏很亮的笑影。

    明危亭看著他的眼睛:“我在岸上找到了一艘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