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兄妹
  第51章 兄妹

    荀臻又出現在了《火苗》的劇組。

    他這一次是被龔寒柔請過來的, 剛到會客室,趙嵐就匆匆迎了上來:“荀院長。”

    之所以隻好請荀臻來,是因為一件對劇組而言不大不小的麻煩。

    駱母找來了劇組, 和駱橙把劇組鬧得亂七八糟。誰也分不清哪個有病哪個沒病, 偏偏駱橙還算是劇組的簽約演員, 也不能就這樣直接轟出去。

    “直接聯係醫院,難免鬧得滿城風雨。”

    趙嵐滿是歉意, 低聲解釋:“龔老師要是在劇組,萬一被撞見了,又會被抓住機會做文章……”

    龔寒柔為人剛硬, 這些年樹敵不少。這次做紀錄片, 更是有當初給駱熾使過絆子、現在心虛至極的人藏在暗處盯著。

    如果不是有明家在背後支持, 別有用心的人不敢伸手幹預, 隻怕還要多出許多波折和坎坷。

    這次駱母和駱橙在劇組大鬧,工作人員已經提前讓龔寒柔避了出去。但還是要請信得過的人收尾,以免又以訛傳訛, 流出什麽無中生有的傳言。

    “不要緊,我和龔老師原本就是老朋友。”

    荀臻已經清楚她的意思,搖了搖頭:“這件事也算是我分內的事。”

    趙嵐在他後一句裏愣了下:“什麽?”

    荀臻隻是擺了下手, 拿起藥箱:“人在哪?”

    趙嵐反應過來,連忙側身:“請跟我來。”

    駱母會來劇組找駱橙, 是因為簡懷逸正因為商業犯罪的事被調查,駱家另外那對父子又自顧不暇,暫時也沒有人能管她。

    她不知從哪聽到了消息, 竟然找來了龔寒柔的劇組, 說是要給駱橙探班。

    “駱橙躲起來不肯見她,她就一直在外麵守著。對人說駱橙有多不聽話, 多不懂事,是怎麽對她二哥的……”

    趙嵐眼底已經滿是厭惡:“她這一招倒是用得很熟。”

    ……駱母這一招用得當然很熟。

    當初指責駱熾的時候,至少還要編出自欺欺人的幻覺騙自己相信,才能再去騙別人。但駱橙做過的事甚至連編都不用編。

    趙嵐對這兩個人的任何一個都反感至極——那個駱橙隻不過是跟隨劇組的場景複現,稍微體驗了一下當初發生的事情,就嚇得又是哭又是叫,最後甚至經受不住刺激昏了過去。

    既然這麽害怕,又為什麽能輕易做出那樣殘忍的事?

    如果不是因為有駱熾在,這些傷害就不是模擬的場景複現,而是真的會發生在駱橙的身上……可她都對他二哥做了什麽?

    駱橙自己提出過很多次解約,歇斯底裏地哭過鬧過,扯著每個見到的人不停哀求,她什麽也不想要了,隻想走得遠遠的,逃去沒人認識她的地方。

    能逃去什麽沒人認識的地方?怎麽現在就想要逃了?

    是她親手把駱熾拖回那片泥潭裏的。

    趙嵐把荀臻帶到了駱橙的房間。她實在厭惡駱家這兩個人,給荀臻倒了水,就離開房間,等在了門外。

    荀臻放下手裏的東西,走到床邊。

    駱橙披頭散發,人顯得憔悴不堪,形容枯槁,一動不動躺在床上。

    荀臻走過來時並沒有特意控製腳步聲,她卻像是完全沒聽見,隻是睜著眼睛直愣愣盯著天花板。

    按照趙嵐的說法,駱橙是因為不堪忍受駱母的指責,衝出劇組和駱母發生了爭吵,被強製帶回劇組後,就變成了這樣。

    “醫生。”駱橙木訥開口,“我腦子有病,把我抓起來治病吧,我——”

    “在這裏,我不是醫生。”荀臻打斷她的話,“你也沒有病。”

    駱橙的聲音戛然而止。

    荀臻問:“你還記得我是誰嗎?”

    駱橙挪動眼睛看他,在認出眼前這個人後,眼裏迅速閃過了強烈的驚懼。

    荀臻再向前走,駱橙忽然掙紮著爬起來,向床角拚命縮進去。

    “我能治好你母親的病,就能治好你。”荀臻問,“駱小姐,你真的想被我帶走‘治病’嗎?”

    駱橙死死盯著他,不住發著抖,恐慌得半個字也說不出。

    ……她當然記得這個人。

    就是這個人,從駱母口中問出了當年那些事的真相。

    駱橙完全被這件事的真相擊垮了。

    為什麽當初駱枳會是被她害的?

    為什麽一切原來都是因為她任性,為什麽早不告訴她?

    為什麽駱枳要救她,如果駱熾那時候沒有救她——

    “你就會一直待在那種地方。”

    荀臻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麽,他扯了把椅子,坐在床邊:“你應聘的是那個被拐的女學生的角色,她的經曆,你應當也複現過了吧?”

    駱橙的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她的身體有些僵,硬撐著啞聲說:“我,我寧可……”

    “寧可被拐走賣掉?”荀臻問,“想好了?”

    他的語氣平淡,駱橙的瞳孔卻在這句話裏瞬間凝滯,整個人如墜冰窟,幾乎像是被刺骨的寒冰逼得動彈不得。

    ——她還記得那天的情形,駱家根本什麽都做不了。這個人說他不是醫生,說不定是真有辦法……

    那天場景複現的情形瞬間攫住了她的喉嚨。陰暗漆黑的破屋,猙獰晃動的人影……雖然沒有真正打在身上,可不遠處逼真的拳腳聲和尖叫哭嚎,還有棍子帶起的陰森冷風,已經像是讓她就那麽死了一回。

    這不是恐怖片,也不是表演,要是那天她沒有逃出去,這些事都會真的發生在她身上。

    她被二哥救出去了,她為什麽竟然會完全忘了這件事?她要是沒忘就好了,現在就不會落到這種境地,要是沒有駱枳……不行,沒有駱枳,這些事就真的都會發生在她身上。

    ……這個人要來讓她遭報應了。

    駱橙的視線在驚恐裏開始發直,她大口大口喘著氣,手腳都開始發軟,視野也開始變暗。

    ……

    一杯潑在她臉上的水驟然把她扯回了現實。

    駱橙愣愣看著眼前的荀臻。

    荀臻把水杯放在一旁。

    他歎了口氣,扯了兩張紙巾,擦了擦淌到手上的水。

    他當然不會做這種事,明家也不會做這種事——就連駱熾那些公司的舊部下,也會在簡懷逸要設圈套的時候,從中作梗阻攔下來。

    隻有完全沒有底線的人,才會把別人也想得沒有底線。

    荀臻甚至懶於同她多解釋,隻是問:“你母親和你吵了什麽?”

    駱橙僵坐了半晌,才慢慢想起之前發生的事。

    ……駱母總算是把她從劇組逼了出去。

    她們在那麽多人麵前歇斯底裏地吵,到處都好像有人在看她和拍她,駱母和所有人曆數她的惡性劣跡,她羞恥絕望得恨不得死過去。

    駱母又用這個辦法占了上風,得意地看向圍觀的人群,然後忽然僵住。

    四周的人看向駱母的眼神,也是同樣的不加掩飾的嫌惡和鄙夷。

    他們像是在看最離譜、最叫人作嘔的小醜。既覺得匪夷所思不可理喻,又生怕沾上哪怕一點,連路過都要側身避開。

    然後駱母才終於逐漸意識到,她和駱橙在吵的是什麽

    她和駱橙能吵什麽?她們最憎惡、最痛恨對方的事,讓她們落到今天這個境地的事。

    一個妹妹是怎麽做一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怎麽跟著家人折磨救了自己的哥哥,怎麽為了進劇組死皮賴臉地去纏已經對她徹底失望的兄長,怎麽在這種時候依然消費亡兄,甚至靠著這個進了劇組。

    一個母親是怎麽因為賭氣弄丟了兩個孩子,是怎麽因為恐懼承認這件事而說謊、裝瘋賣傻、癔癔症症,怎麽把那個找回來的孩子逼走來圓自己的謊,怎麽在得知那個孩子的死訊的時候竟然笑得出來。

    ……

    “都是殺人凶手。”有人冷嘲熱諷,“就別比誰手上的血更多了吧?”

    越來越多的人低聲議論,然後皺著眉抬頭。那些嘲諷聲、指責和辱罵聲終於變成網落下來。

    靠謊言搖搖欲墜維持了十六年的假象終於徹底崩塌,駱母站在數不清的厭惡至極的眼睛裏,最後那些眼睛變成任霜梅。

    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看向她的眼神終於從失望費解,變成從沒有過的陌生。

    那甚至不是種看向同類的眼神,像是在看什麽披著人皮的光鮮亮麗的怪物。

    圍著的人甚至已經聽不下去,陸陸續續轉身離開,最後隻剩下她們還站在原地。

    ……

    駱橙忽然想起了什麽,她手忙腳亂地翻出手機,又因為哆嗦得太厲害把手機掉在了地上。

    她什麽都顧不上,撲下床撿了幾次才把手機撿起來,點開直播,然後在一瞬間墜進最漆黑的冰窖。

    “這回你母親的確神誌失常了。”

    荀臻說:“我的人找到她,她正在街上晃蕩,指著每個人沒完沒了地說你們罵我,你們全都罵我。”

    駱橙握著手機,眼睛還木然地盯著直播間裏那些飛速冒出來的評論。

    她聽得見荀臻說的話,也知道荀臻在說什麽。

    駱母大概不會從這一天逃出去了。

    她會一直活在無數雙厭惡至極的眼睛裏。

    這是她最恐懼的事,什麽都不如這種事更令她恐懼。她甚至不是真的在乎簡懷逸,就連簡懷逸也隻是她表演母愛的道具……

    駱橙忽然想到了什麽,悚然抬頭,看向荀臻。

    “是我告訴你母親你在這的。”荀臻點了點頭,“交換條件,是她把簡懷逸的犯罪證據給警方。”

    簡懷逸從一開始就對駱家沒有半點感情,所以做的那些事掃尾也都很幹淨。會被抓住的把柄,都是因為在商業上的手腕不足,不如駱鈞和任塵白那種從小被培養的繼承人。

    這些把柄可以讓簡懷逸被駱家懷疑、驅逐甚至是報複清算,可要想把人送進監獄,付出更嚴重的代價,卻還不夠。

    駱母幫簡懷逸做的,可不僅僅是換一兩次禮物、騙駱父某個獎項是簡懷逸拿的那麽簡單。

    駱橙的喉嚨動了動,她吃力地喘了口氣,艱難出聲:“你……你怎麽說服她的?她畢竟和簡——”

    荀臻打斷她:“你們家的人需要說服嗎?”

    駱橙像是被一條無形的鞭子抽在脊背上,身體狠狠痙攣了下,臉色慘白。

    “我隻是告訴她。”

    荀臻說:“簡懷逸發現駱家垮了,就跑了,不要她了。”

    ……

    就這樣。

    荀臻攤了下手,看著僵坐在地上的駱橙。

    駱橙的身體慢慢癱軟下來。

    她的意識一片空白,隔了很久,才聽見荀臻問她:“駱橙,你是不是從來都不覺得,你是個極度自私、極度冷血和懦弱、隻以自我為中心的人?”

    這些指控駱橙已經聽多了,這時候反倒麻木,生硬地轉動眼睛,把直播間給他看:“我……道歉了。”

    那個不能關閉的、讓她道歉道過癮的直播間,按照簡懷逸誆她簽下的合同,她什麽都反抗不了。

    駱橙已經念了很多評論,她張了張嘴,要念給荀臻聽,卻被後者打斷。

    荀臻看著她的眼睛,神色隱隱嘲諷:“你在想,駱枳為什麽要死呢。”

    駱橙的脊背又狠狠痙攣,驚恐地盯著他。

    “駱枳為什麽要死呢?為什麽不活下來,這樣就能對所有人說他原諒你了。”

    荀臻慢慢地說:“要是從一開始就沒有駱枳這個人多好啊,或者駱枳不再回來,這樣什麽都不會發生。”

    駱橙僵硬地不斷搖頭,速度越來越快。

    她幾乎是瘋狂地往死裏搖著頭,那樣無措和慌亂的搖頭裏甚至帶有某種強烈的恐懼:“不,我沒這麽想,我怎麽會這麽想?我不可能——”

    “駱橙。”荀臻問,“那天駱熾病危,你為什麽不和別人說?”

    駱橙死死抱住頭。

    荀臻拿過藥箱打開,從裏麵取出了支針劑。

    駱橙的瞳孔瞬間收縮:“這是什麽?!”

    她見過荀臻給駱母用藥,那藥可怕極了,駱母果然因為那個藥說了實話,現在輪到她了,她一定沒法抵抗,她不可能逃得掉……

    “讓你相信我說的話的藥。”

    荀臻把生理鹽水注射進她的手臂:“沒有駱熾,也沒有駱枳,世上沒這個人。”

    荀臻說:“你四歲被拐走,現在過了十六年……”

    駱橙的身體已經因為極度慌亂完全癱軟。她大口喘息著,劇組場景複現時那種足以讓她窒息的恐懼又來了。

    “有……有,你騙我,我有二哥!”駱橙幾乎是歇斯底裏地喊,“我二哥救了我!是他救了我!”

    荀臻聳了下肩:“好吧,你二哥救了你,但他為了救你送了命。”

    “他再也沒回來,你有了新的二哥。”

    荀臻說:“你十八歲那年,你那個新的二哥誆你簽了份合同,讓你做了債務人,你因為害怕不敢和家裏說,但你沒想到追債的人那麽凶。”

    駱橙死命搖頭:“我二哥回來了!簡懷逸不是我二哥……不是他!”

    她太畏懼所謂的“藥”,生怕自己掉進荀臻描述的那個世界裏,不顧一切地反駁著荀臻的話:“我二哥幫我揍簡懷逸了,還和家裏人說了,家裏沒人聽沒人信,二哥說以後他來教我!”

    “好吧。”荀臻說,“但你二哥教不了你,因為你覺得他是壞人,從不聽他的。”

    “你二哥被誣陷網暴,離開了這裏。”

    荀臻慢慢地說:“簡懷逸接手了那個公司,把你簽下來做了藝人,公司遇到了困難……”

    這段記憶已經不僅僅是模擬,也完全不久遠——駱橙絕望地睜大了眼睛。

    陌生的酒店房間,隱約眼熟的擺設,昏暗的燈光和看不清的人影。

    駱橙的意識已經開始一陣陣模糊。她不清楚這是因為呼吸太過急促和精神高度緊張,隻是被極端的恐懼越來越抓住心神:“不可能,我二哥不會因為網暴就走,我二哥那麽厲害,他留了人來救我,他——”

    駱橙的話驟然卡在喉嚨裏,她癱在地上,不停地冒汗。

    “那麽。”荀臻在她麵前蹲下來,聲音輕得像耳語,“他是因為什麽走的?”

    駱橙發不出聲音。

    “你二哥那麽厲害。”

    荀臻說:“如果沒有你,駱熾會有一個非常完美的人生。”

    “他不會被綁走,不會受傷,不會有人來搶他的身份和名字。”

    “他會比你們所有人都出色。他早晚會掙脫你們這一家人,走到你們連仰望都看不見的地方。”

    “他會被數不清的人看見,被數不清的人喜歡。”

    “駱橙。”荀臻看著她,“你是不是從來都不覺得。”

    荀臻看著她,又逐字逐句重複了一遍那個問題:“你是個極度自私、極度冷血和懦弱、隻以自我為中心的人?”

    駱橙的瞳孔慢慢收縮。

    在直播間裏已經重複了不知多少遍、重複到幾乎麻木的內容,被一個字一個字慢慢釘進她耳朵裏。

    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吵,她忽然聽見另外一句話。

    “小妹。”那個聲音好奇地問她,“你知道我差一點死了,所以第一反應是恨我,來質問我別有用心、自導自演嗎?”

    ……

    非要荀臻把最後的皮也揭開,才逼著她看到這件事。

    虛偽荒唐的道歉,令人作嘔的後悔。

    和她的那個母親一樣,她在表演給人看,她依然在心裏責怪駱熾。

    因為每次都會來的二哥,這次不來救她。

    “非要躲在劇組,是嗎?”荀臻說,“不敢出去,怕被人戳著脊梁骨罵凶手。”

    “受不了情景模擬,當事人也很抗拒你,我去幫你和龔導演說。”

    荀臻說:“本色出演,演那位駱夫人吧。”

    駱橙的視線顫了顫。

    她直愣愣看著荀臻,乞求著搖頭。

    她會被釘進耳朵裏的聲音一直糾纏到死。

    “把他弄丟。”荀臻並不看她,走出房間,“他再不是你們的什麽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