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怪物
  第41章 怪物

    任塵白出現在了《火苗》的劇組。

    他是紀錄片素材的提供方, 又是龔寒柔導演舊交的兒子,原本也會去劇組走動。隻是不知道為什麽,這一次不少人看他的眼神都有些奇怪。

    相熟的副導演像是沒看見他, 場記掃見他就立刻低頭轉開。不少平時有印象的熟麵孔, 都忽然拿他當作了不存在的空氣。

    劇務主任認出他, 忽然變了臉色,立刻放下手裏的工作, 過去領走了不遠處沒有拍攝任務、正玩在一起的幾個小演員。

    趙嵐帶著人匆匆趕過來,攔住任塵白,麵色不善:“你又要幹什麽?”

    任塵白停下腳步, 認出她的身份:“趙助理。”

    在替駱橙去談劇組的時候, 任塵白曾經在咖啡廳見過趙嵐, 知道她是龔寒柔導演的助理。

    ……

    他還記得, 龔導演說過,趙嵐就是那個被拐的那個女大學生,後來和小枳一起獲救, 逃出了那個魔窟。

    被解救後,趙嵐的家人始終寸步不離地陪伴照顧她,用了十幾年時間, 才終於幫她慢走出了那段如同噩夢的陰影。

    任塵白對她的印象很好,他知道趙嵐是因為決定直麵過往, 才會來應聘成為了龔導的助理,語氣很溫和:“有段時間沒來了,我來看看龔老師。”

    “不用。”趙嵐皺緊眉, “任先生, 龔老師不想見您。”

    她側了側身,示意場務過來送人:“請回吧。”

    任塵白拄著拐, 場務不敢貿然碰他,隻是客氣地上前等待。

    任塵白從剛才就覺得不對,叫住她:“趙助理,我是不是做了什麽不好的事?”

    趙嵐看他的視線越來越怪異。

    她盯著任塵白,重複著他的話:“是不是做了什麽不好的事?”

    ……

    趙嵐想不出怎麽會有人無恥到這種地步。

    上次在咖啡廳不歡而散後,龔寒柔就立刻開始找火苗的下落。

    要把火苗的身份和駱熾對上其實一點都不難——隻不過是在這之前,劇組依照一貫的習慣,在沒有得到允許的前提下,從不會貿然打擾當事人的生活。

    任霜梅在把這個故事講給老朋友聽的時候,刻意隱瞞了駱熾的身份,也模糊了關鍵的線索,是因為不想讓駱熾被過去的事再糾纏打擾。龔寒柔當然清楚這一點,所以也從來都隻聽故事,從不越界追問。

    這樣心照不宣的尊重和守護,卻在其中一方太過倉促的離世後,意外變成了陰差陽錯的袖手旁觀。

    在咖啡廳的那次對話,龔寒柔從任塵白的隻字片語中察覺出了不祥的端倪。她輾轉托人查到駱熾去了郵輪旅行——劇組甚至已經做好了相關的準備,等駱熾一回來,就打破紀錄片拍攝的一貫規矩,以配合采訪為由強行帶走當事人。

    ……

    拍攝了這麽久的紀錄片,這還是第一次,龔寒柔完全不知道該怎麽去麵對故去的舊友。

    “你一直告訴劇組,那一家人對火苗不好,但你在好好照顧他。”

    趙嵐一字一頓地問:“你把人照顧成了這樣,然後你來問我們,你是不是做了什麽不好的事?”

    任塵白這才弄清她在說什麽:“你說我弟弟?”

    “是不是有什麽誤會?我弟弟很好啊,我這次就是替他來的。”

    任塵白啞然:“駱橙不是在劇組嗎?雖然小枳和他們家早就沒關係了,但畢竟也算是當過他的妹妹,我順便替他來看看……”

    他來的時候剛和小枳道了別,還答應給小枳帶絕對沒放蛋清做的點心。

    實在太不好買,他在唯一的一家店門口排了好久的隊,腿都站得有些沒知覺了。

    聽著凶手在這裏恬不知恥地信口開河,趙嵐沉了臉色要叫場務轟人,看到任塵白似乎完全不作偽的神色,卻忽然隱約生出些無端的悚然詭異來。

    就在這時,龔寒柔的聲音也在她背後傳來:“小嵐,去忙吧。”

    趙嵐回過身,忍不住蹙眉:“龔老師,這人——”

    “沒關係。”龔寒柔說,“早晚要再見一麵的。”

    上次任塵白來劇組,所有人的情緒都還沒來得及處理妥當。

    不僅僅是趙嵐,就連龔寒柔也沒能控製住強烈的憤怒和厭惡,當場嗬斥了任塵白,叫他滾出自己的劇組。

    龔寒柔示意場務去準備會客的房間,走過來,看著任塵白。

    她看起來比前些天蒼老許多,雖然仍保持著一貫的銳利理智,眼底卻已經透出些疲憊的血色:“既然要聊,就來聊聊吧。”

    任塵白想要來扶她,被龔寒柔抬手讓開。

    龔寒柔看向任塵白身後的人:“怎麽不是你的助理跟著你?”

    任塵白怔了下,回頭看向抱著手臂站在身後的荀臻。

    他看著荀臻,腦海裏忽然有些混亂的畫麵一閃而過,叫他的太陽穴毫無預兆地翻攪劇痛起來:“你——”

    “換人了,任先生最近身體不太好。”荀臻客氣地打了招呼,“龔導演。”

    龔寒柔認得他,她曾經做過一檔有關精神病人生存狀況的紀錄片,和荀臻打過交道,知道對方的身份。

    她同荀臻打過招呼,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任塵白:“沒事了,跟我來。”

    那一瞬頭痛來得快去得也快,任塵白茫然地站在原地,被荀臻在肩膀上一拍,才倏忽回神。

    “我弟弟怎麽了?”任塵白皺緊眉,“他們為什麽說我沒照顧好小枳,小枳生病了?”

    在那一瞬間,他好像看到了駱枳躺在病床上的身影,他從沒見過那道身影蒼白虛弱成那種地步,心頭忽然升起濃濃不安。

    任塵白站在原地,忽然有些焦躁:“我還是先回去看看,正好把點心帶給他。他一畫起畫來就總是忘了吃飯……”

    “任先生。”荀臻打斷他,“你弟弟很好,他不需要你的點心。”

    任塵白停住話頭,半信半疑地看著他。

    荀臻示意了下龔寒柔離開的方向,也不等他,自己先走過去。

    ……他知道任塵白一定會跟上來。

    弄清楚了明家的意思,荀臻就根據明祿派人送來的信息,嚐試著對任塵白做了誘導。

    這個過程遠比他想得要簡單——任塵白甚至不需要他怎麽勸說,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全盤相信和接受了這個說法。

    現在的任塵白認為,在望海別墅養了那三個月的傷後,駱枳就被母親正式帶回了家,和駱家徹底撕破臉斷絕了關係。

    那之後,駱枳就生活在任家,和他們住在一起。再後來母親因病過世,任塵白就一直照顧著駱枳直到現在。

    荀臻本來想給任家留些臉麵,就讓他在病房裏把這場夢做完。是任塵白自己不依不饒,說什麽都非要來劇組。

    管理再嚴格的劇組也是劇組,人多眼雜,不可能有什麽消息真被瞞得住。

    今天過去,任家這位風評好到極點、最斯文柔和心性溫良的繼承人,在外人眼裏究竟會變成什麽樣,被扒下去幾層像模像樣的人皮,荀臻就不清楚了。

    ……

    任塵白跟著龔寒柔來到了會客室。

    很容易就能看出來,這個房間原本是用作錄製采訪素材的。固定用作遮擋的大型綠植盆栽後,還有一架正閃著紅燈的攝影機。

    察覺到任塵白的腳步有些遲疑,龔寒柔停下來,轉過身:“需要當事人親屬的采訪素材,你來得正好。”

    龔寒柔看向他:“有什麽不方便嗎?”

    聽到龔寒柔說出的“親屬”,任塵白愣怔了片刻,神色隨即柔和了不少:“沒有。”

    “您說的對,的確應該錄製這一部分。”任塵白笑了笑,“最近太忙,我好像也有很長時間沒和我弟弟聊天了……他最近不太願意理我,大概是到叛逆期了吧,怪我,應該多關心他的。”

    龔寒柔坐在不遠處那把椅子上。

    任塵白拄著拐,走到被綠植遮擋著的沙發前坐下,把手裏的拐杖放在一旁。

    他好像在等著有這樣一個機會,能把這些話說出來,這樣就能再進行一次確認,把心底盤踞著森冷到極點的不明緣由的恐懼徹底驅趕出去。

    他太滿意現在的生活了,滿意到他感覺自己好像做了個橫跨半生的荒誕到極點的噩夢,直到現在才清醒過來,捉住了原來唾手可得的命運。

    說實話,直到現在他還時時覺得不安——那場噩夢太真實,真實到仿佛曆曆在目,還好一切都是假的,還好他沒真那麽做。

    還好他終於醒了過來,要是困在那場噩夢裏……

    不,沒有這種可能。

    絕沒有這種可能,他絕對不會上當。

    任塵白看著自己的手,他盡力讓自己回想起來劇組前的見到的那一幕。

    ——他弟弟在畫室裏畫畫。

    下午的陽光很好,那道人影坐在畫架前,手裏的畫筆專心在畫布上塗抹勾勒,袖口還沾了一點顏料。

    他站在門口看了一陣才離開,大概是因為他把聲音放得很輕,房間裏的人完全沒有發現,還在專注地處理著那副畫的細節。

    ……

    最近小枳的確不太喜歡理他了。

    總是埋著頭做自己的事,在家裏走來走去的時候也拿他當空氣……不過這不是弟弟的錯,是他的原因。

    他以前做過一些非常不好的事。那些事太過分,過分到不論什麽時候被翻起舊賬,什麽時候因為這些事冷落他、給他臉色、和他發脾氣,都是他活該的……

    龔寒柔問:“你們家收養了他?”

    “對,十年前的事了。”

    任塵白點了點頭,他像是想起了當時的情形,笑容在臉上迅速短促地閃了下:“他許了個願,想和我們做一家人。”

    任塵白把這句話慢慢說出來,他看著自己的手掌:“我母親把他帶回了家。”

    “他怎麽樣。”龔寒柔問,“在你們家過得好嗎?”

    ……

    這應當算是兩個問題。

    任塵白把這兩個問題分開,他迫不及待地回答了第一個:“他非常好。”

    “很乖,很聽話,很懂事。”任塵白說,“很多——”

    他像是在說這句話的時候遇到了些滯礙,磕絆了下才又繼續:“很多人都喜歡他。”

    任塵白的手指不自覺攪緊,接著他忽然打了個激靈,重重按了一下自己摔斷的那條腿,冷汗瞬間涔涔冒出來。

    “但他過得不好,因為我的原因,我有病。”任塵白說,“我見不得別人對他好。”

    “我總想讓他隻跟著我,總想讓他隻信賴我一個,我有病。”

    任塵白像是急於用這種自虐似地坦白證明什麽,他的話忽然又開始失去了邏輯,結結巴巴解釋:“我是說,我假裝對他好,其實暗地裏對他很壞。但我不是想對他壞,我是——”

    “你想控製他。”龔寒柔的聲音響起來,“你想讓他靠著你才能活下去。”

    她的語氣冰冷,連剛才的平靜淡漠也徹底不見,隻剩不加掩飾的嘲哂寒意。

    任塵白在這句話裏狠狠打了個哆嗦,卻反而長鬆了一口氣,重重點了點頭,像是終於借著這種譴責解開了某個心結:“對。”

    “不過後來我想明白了,也反省了。”任塵白說,“所以就改了。”

    龔寒柔問:“為什麽會改?”

    “就是忽然想清楚了……他已經是我家人了啊。”

    任塵白扯了扯嘴角:“有天我就想明白了,我真可笑,他都是我弟弟了,還能跑嗎?”

    他笑了一聲:“想通了這個,我就一點一點糾正自己,不過也改了好些年……我現在看到有人喜歡他,還是不舒服,但我能忍了。”

    “我們現在生活得非常幸福,我把他照顧得很好。”

    任塵白微笑著說:“我以前特別不好,多虧母親和他願意包容我,我在改了。”

    龔寒柔像是第一次認識這個故友的兒子。

    在某一瞬間,她甚至失去了繼續提問的力氣,隻是難以置信地沉默下來,看著沙發裏語無倫次喃喃的人影。

    隔了半晌,龔寒柔忽然問:“如果他沒能做你弟弟呢?”

    龔寒柔問出這句話,看著任塵白臉上瞬間閃過的、幾乎是本能反應的陰冷沉鬱,心底無限寒冷下去。

    任塵白在這個問題裏愣住。

    他愣得時間格外長,神經質地不斷按著腿傷。他用力弄著那條腿,看起來像是要把它重新扳直或是折斷。

    “如果他沒能做成你弟弟,你就不會反省,不會改。”

    龔寒柔靜了片刻,不再等他,直接給出答案:“你會越來越不擇手段,越來越得寸進尺,越來越瘋——”

    “沒有這種可能!”任塵白忽然厲聲吼,“他是我弟弟了!”

    任塵白像是想要從沙發上站起來,又被斷了的腿墜著摔坐回去:“他是我弟弟,我們是一家人!現在生活得很好,用不著別的假設!”

    龔寒柔沒有再說下去。

    她坐在椅子裏,看著麵色忽而猙獰的任塵白,越來越強烈的反感厭惡之餘,又隱隱透出些憐憫。

    任塵白被她眼裏的憐憫刺穿了神經,驀地回過神,有些狼狽地粗喘著:“抱歉……抱歉,龔老師。”

    “我失態了。”任塵白說,“我很不喜歡這個假設。”

    ……他很畏懼這個假設。

    畏懼到甚至無法接受它被作為假設提出來,畏懼到哪怕隻是稍微想一想這種可能,都會被足以碾碎他的骨頭的巨大的恐懼在一瞬間吞噬。

    “我的運氣很好,母親把他領回了家,讓我有機會和他做了一家人。”

    任塵白艱難挪動身體,在沙發上吃力地坐穩:“我會珍惜這個機會,我會對他……”

    他的動作忽然和聲音一同滯住,瞳孔難以置信地縮了縮,凝在不遠處的一道身影上。

    趙嵐按照龔寒柔的吩咐,把駱橙也帶來了會客室。

    ……隻不過是短短幾天的時間,駱橙已經像是完全換了個人。

    劇組裏有化妝師和助理,至少能保證她的形象乍看上去不那麽離譜,但隻要稍微細看些,就不難看出端倪。

    駱橙站在角落裏,她木然地看了任塵白一眼,恍惚了半晌,才認出對方:“塵白哥。”

    “你還不肯放過我嗎?”駱橙問了一句,又自己搖頭,“你不會放過我的。”

    駱橙低頭看著腳尖:“你要怎麽懲罰我?”

    任塵白的身形像是凝定在了沙發上,一動不動地盯著她,緊鎖著眉頭。

    “我為什麽。”任塵白慢慢攥起手掌,不知為什麽,他竟然沒有辦法一口氣把這句話問完,“為什麽要懲罰你?”

    駱橙這次的反應大了些,愣愣抬起頭,幾乎是有些奇怪地看他。

    ……

    那種尖銳的頭痛忽然又在任塵白的太陽穴炸開了。

    “不,不用回答了。”任塵白倉促開口,“我不想知道,你——”

    他說得晚了一步。或許是他的頭還不夠疼,又或許是他被一隻手探進胸口攥住心髒,擠幹淨裏麵的血流的聲音還不夠響亮,他還是聽清了駱橙的話。

    他聽見駱橙的聲音:“因為我,二哥才會死的。”

    ……什麽二哥?

    駱橙哪來的二哥?

    簡懷逸?簡懷逸什麽時候死了?

    任塵白惶然地看著地麵,他語無倫次地低聲質問:“你在說什麽胡話?”

    “你是說小枳?小枳早就不是你二哥了,他十年前就被我母親收養了,是我弟弟,和你們沒有任何關係,你不能再叫他二哥。他是我弟弟。”

    任塵白的語速越來越急:“我們這些年都很幸福,母親走得早,但也很安心。小枳就在家,我走的時候他還在畫畫,我說好了給他帶點心,你怎麽能咒他死了?你怎麽敢——”

    他的話被駱橙的聲音突兀截斷,他想他現在一定很猙獰,猙獰到駱橙明明已經被折磨得恍惚麻木,看向他的時候依然帶有分明恐懼。

    “塵白哥……”駱橙顫著聲音問他,“你瘋了嗎?”

    任塵白已經從沙發上撲過去,斷腿處炸開的激烈痛楚像是被什麽隔絕了,他踉踉蹌蹌衝到駱橙身前,被幾個場務眼疾手快架住。

    他根本也沒有行凶的能力和打算,反倒是靠著那幾隻毫不客氣的手才能勉強站穩。任塵白瞪著駱橙,嗓音幾乎像是頭被圈進陷阱的暴怒野獸:“我沒瘋,我說的是真的!”

    他拿出手機,要給駱橙看他拍的那些照片,給駱橙看小枳這些年在他家過得有多好、有多開心,拿了多少獎,發了多少單曲。

    任塵白瘋狂地摁著自己的手機,他死死盯著屏幕,冷汗大顆大顆冒出來。

    他的視線開始模糊,手也抖得越來越厲害。

    ……哪去了?

    明明都在手機裏的,照片,截屏,為了打歌專門下的音樂軟件……他在學著接受那是壓不住火苗了。

    他在學著接受了,他在反省了……他還總是後悔,要是再早一點反省就好了。

    再早一點反省,母親就不一定會出意外,弟弟也不會生他的氣。

    他們會是最圓滿的一家人,會比現在更幸福。他會被那麽好的兩個人影響,一點點變成一個不那麽卑劣自私的怪物和惡魔……

    任塵白忽然失去平衡倒在地上,他看到自己的手機摔開很遠,慌忙要去撿,然後他看到荀臻出現在他麵前。

    “荀院長!”任塵白的眼睛倏地亮起來,他倉皇著扯住對方,“這些事你也知道吧?對吧?我有弟弟!我們早就是一家人了!你告訴他們——”

    他的視線落在荀臻手裏的針劑上,狠狠一顫,拚命掙紮著後退:“你要幹什麽?!”

    “任先生。”荀臻的聲音想起來,“差不多該醒了吧?”

    ……什麽該醒了?

    任塵白死死抱住頭,他的胸口像是個不停拉動的風箱,拚命張開嘴喘著氣,可又仿佛沒有一口氣被吸進去。

    他可能確實是又做了一場噩夢,夢裏一群人莫名其妙地非要向他證明,駱枳沒有成為他的弟弟,駱枳已經死了。

    他明明看見那個影子在家裏畫畫。他確信自己一定看見了,幻覺怎麽可能有那麽清楚?

    “……跟我去望海。”

    任塵白死死攥著荀臻的手,用力過度的手指已經隱約痙攣:“去望海,我證明給你看,我給他帶了點心……”

    ……一切都再合理不過了。

    他已經反複檢查過很多遍,沒有任何一點出問題的地方。

    沒有任何一個地方和邏輯相悖。一切都順理成章,一切都是最自然的那個發展會出現的結果,他正在雖然有點平淡、但最值得珍惜的生活裏。

    他曾經想要很多東西,曾經比現在更貪婪,更自私和冷血,他是個藏在層層偽裝下麵的魔鬼。如果不是因為遇到了母親和駱枳,他也不會有這個資格——

    “任先生。”荀臻忽然問,“你剛才為什麽說,再早一點反省,你母親就不會出意外?”

    任塵白在無數個念頭裏猝然落空。

    他沒有整理完最後的思路,就瞬間從那些念頭的縫隙裏重重摔下去,速度越來越快,劇烈撞擊下的四肢百骸瞬間炸開難以想象的痛苦和麻木,他發不出任何聲音,他被硬扯著墜回現實。

    任塵白茫然地低喘,他發現自己已經不在劇組。

    他好像是在龔寒柔的劇組昏過去了,現在被抬上了一輛救護車,身上綁著束縛帶。

    荀臻坐在他腳邊,低著頭,還在問:“你母親為什麽會出意外?”

    任塵白好像沒法理解這幾個字,他隻是有些慌張地四處張望,看到那盒點心,才稍稍放心:“小枳呢?”

    “我不去醫院,我要回家。”任塵白動著喉嚨,“小枳還在等我,他沒吃飯。”

    荀臻原本也沒想讓救護車去醫院。

    他打了個手勢,示意把後車廂的門打開,刺眼的陽光一瞬間裹著海風撲進來。

    任塵白被解開了那些束縛,他幾乎是搶過拐杖和點心,從車上滾了下來。

    救護車停在花園前,不遠處就是駱枳住的屋子。

    任塵白露出笑容。

    他甚至勉強整理了一下,才一瘸一拐地走過去,輕敲了兩下門。

    “小枳?”任塵白溫聲說,“我回來了。”

    任塵白晃了下手裏的點心:“快出來,透透氣。”

    屋裏沒人應聲,任塵白想,駱枳多半是睡著了。

    任塵白拿出手機,想要給駱枳發一條微信,卻不知為什麽,反反複複來回拖了很多次,都沒找到和駱枳的對話欄。

    他的手機好像出了很多問題,該送去修了。

    任塵白皺緊眉,點開聯係人從頭到尾一遍又一遍地找,然後忽然想起,他好像在不久前修過手機。

    ……他為什麽會去修手機?

    任塵白扶著門沿勉強站穩。

    他盡全力想了很久,才想起似乎是因為一個叫李蔚明的小明星——那個該死的混蛋為了報複他,趁他不注意刪了駱枳的微信。

    刪掉的微信,記錄就找不回來了。他那天憤怒地砸了辦公室裏所有的東西,找遍了所有號稱能找回聊天記錄的人,卻都沒有結果。

    他弄丟了駱枳的微信。

    李蔚明為什麽要報複他?

    因為他們原本蛇鼠一窩,李蔚明沒想到他會忽然反咬一口……他們蛇鼠一窩地混在一起,是要幹什麽?

    任塵白吃力地思考著這個問題,他的臉色終於開始變了,最後那一點微笑也消失的無影無蹤。

    ……他看著那個小明星去陷害駱枳。

    他怎麽能看著別人去陷害駱枳?!

    任塵白被掐住了喉嚨,他的手發著抖,吃力地慢慢推開門,像是推著讓頭頂鍘刀下落的扳手。

    房間裏空著。

    那不是一個能住人的房間。

    即使曾經被它的主人回來最後收拾過,也不可能住人。

    他看著由窗邊蔓延到牆上的大片黴菌,那些黴菌在他的視線裏扭曲變形,像是場滑稽荒誕又離奇詭異的幻覺。

    任塵白扶著牆慢慢挪進去,他觸摸著那些黴菌,背陰的牆麵有種陰冷的濕氣,在一瞬間沿著他的手灌進身體裏。

    他為什麽,要看著別人陷害駱枳?

    因為……

    “塵白。”他聽見母親難以置信的聲音,“……你扔過海螺?”

    那天深夜,他被母親叫去,在望海別墅單獨見麵。

    母親發現了他裝在別墅裏的監控。

    母親那天特意把駱枳支出去,想去別墅裏給駱枳藏一些小禮物,卻沒想到意外發現了監控。

    母親查了監控,知道了很多事,知道了他的很多秘密……他們發生了一些爭執。

    母親沒有把具體的病況和家裏任何人說,他不知道母親生了什麽病,隻知道母親最近身體不好。他看著母親忽然痛苦地倒下去,自己的腦海也變得一片空白,等到母親的助理發覺情況不對,匆忙把母親送到醫院,一切都已經來不及……

    他木然站在急診大廳的角落。

    駱枳什麽都不知道地來安慰他,駱枳以為這隻是意外,駱枳根本什麽都不知道——駱枳憑什麽什麽都不知道?

    他是個冷血的養不熟的怪物,是最卑劣、最自私、最擅長偽裝和欺騙的沒有心的惡魔,他以後的一輩子都要在絕望裏贖罪了。駱枳憑什麽還這麽暖、這麽幹淨?

    ……

    如果不是為了給駱枳藏禮物,母親會忽然去望海別墅,發現那些監控嗎?

    淬滿了毒汁的荊棘從他胸口蔓延滋生,他死死攥住駱枳手臂上的傷口,那個傷口是駱枳自己咬出來的,出了血,血從他的指縫裏滲出來。

    他看著駱枳的手臂被疼痛刺激,在自己掌心裏不自覺地發抖,心裏終於長出惡毒扭曲的快意。

    他昏了過去。

    再醒過來已經是一個星期後。

    他完全不記得當時的事了,隻剩下那種格外明確的陰冷的憎恨。

    他沿著憎恨細細地回想,問身邊的長輩母親過世時駱枳是不是在邊上。他看著那些人麵麵相覷,似乎是有什麽難言之隱卻又不好明說,終於有誰應付著胡亂答應了一聲。

    ……他有活下去的資格了。

    任塵白挪動著眼睛。

    他一點一點移動視線,看向站在自己眼前的荀臻。

    對方給他做誘導的畫麵忽然跳出來。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接受了荀臻給出的暗示,相信了荀臻說的話——唯獨有一樣,荀臻怎麽都糾正不了他。

    他隻肯叫“小枳。”

    他為什麽要叫火苗小枳?

    因為那是唯一還能被他死死攥著,拖進滿是油汙的漆黑冷水裏的名字。

    即使是已經被他拖進去,那顆枳樹依然掙紮著往上長,把枝條吃力地往外探。

    他猙獰地盯著那根細弱的枝條,上麵竟然還是長出了嫩綠色的葉子,被露水洗得幹幹淨淨。

    ……

    荀臻怎麽都糾正不了他。

    ——為什麽這場夢裏,所有的事情都合邏輯,為什麽找不出任何一點錯?

    因為這本來就是未來。

    是他把未來全弄壞了。

    任塵白忽然掙紮著爬起來,他整個人已經像是個遊魂,跌跌撞撞地不顧一切往那片礁石跑過去。

    他看見自己了。

    他必須要阻止自己,那場夢必須繼續下去,他不能醒,他不能醒過來。

    為什麽怎麽都攔不住自己?為什麽不給他機會?他知道錯了,他這次是真的知道錯了,他應該把自己的腿全弄斷,他怎麽能扔了那個海螺……

    他瘋狂地朝海裏撲過去,冰冷的海水瞬間吞沒了他,海底尖銳的礁石重重砸在他的肋骨上。他的胸腔痙攣著,依然掙紮著往海裏爬進去,拚命翻找著那些海螺,他翻不到被自己毀掉的命運。

    荀臻的反應竟然沒能追得上一個瘋子,他們帶人追上去,花了些時間才終於找到那塊礁石後。

    任塵白被海水裏拖出來,手被尖銳的礁石劃得血肉模糊,睜著渙散的眼睛。

    他似乎是慢慢陷入了某種幻覺,恍惚著露出一點試探的笑。

    “知到。”他嗆著血沫,“知道錯……”

    他好像是看到了什麽總會心軟的人,那個人大概是在幻覺裏走過來,他迫不及待地討好地伸出手。

    笑意還沒來得及落實,就瞬間凝固在他的眼底,然後消失不見。

    ……

    他在幻覺裏第無數次看見自己。

    他忽然開始用力搖頭,盯著那個地方驚恐地不住哀求,到最後甚至歇斯底裏地邊哭邊高喊起來。

    幻覺裏的他不為所動,隻是一步一步走過去,他看著自己的身影覆蓋了駱熾那個模糊的影子。

    他對駱熾的印象太模糊了,那一點模糊的火苗在瞬間消散,沒有留下任何一點痕跡,隻剩下一片猙獰醜陋的漆黑。

    他驚恐地哭叫著,他在那片猙獰間第無數次看見自己。

    他看見自己走到礁石後麵。

    已經發生的事,不可能被抹除,也沒有任何更改的機會。

    他撿起那個上麵隻淺淺埋了一層細沙的海螺,不以為然地抬起手,扔進了吞噬一切的海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