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渾水
  第38章 渾水

    投影儀嗡一聲響, 畫麵大亮,刺目的白亮光線像是劈頭蓋臉灑下來。

    先導片放完了。

    軟件自動跳轉,又繼續播放起方航之前正在看的視頻。

    那天在酒店外的直播, 有人錄了屏。

    駱枳在推搡裏摔在地上。

    他的記憶很不清晰, 想不起發生了什麽事, 又聽不見。所以他靠在那裏,認真看著妹妹的口型。

    ……

    隔了許久, 駱枳的眼底終於透出些微恍然。

    原來他的妹妹在給別人道歉。

    原來他的妹妹不想再認他這個哥哥。

    他的妹妹站在那個地方,為了一樁莫須有的罪名去替他給別人道歉,去替他承認沒做過的事, 和他涇渭分明地劃清了立場。

    駱枳安靜地看, 他甚至沒怎麽動, 隻是靠著路旁綠化帶被修剪整齊的矮灌木。

    他忽然像是很困又很疲乏了, 所以他慢慢地合上眼。

    那樣的動作像是在告別。所有的情緒都漸漸化進不起漣漪的平靜裏,然後那一潭水麵不再波動,隻是陷入寂靜的黑穹。

    “這是淮生那個總經理嗎?”

    一片沉默裏, 方航忽然開口:“這是他妹妹?親妹妹,不是撿的?”

    駱橙徒勞地躲著光。

    她打了個哆嗦,僵硬抬頭。

    方航沒讓她回答之前的那些質問, 似乎對方也很清楚,她根本就回答不出任何一條質問。

    方航是在念視頻下麵的回複。

    不是所有人都看綜藝和追星, 也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什麽李蔚明。

    倒是任塵白忽然發出來的那一段視頻、一段錄音,平白掀起一場軒然風波,許多人直到這時候才知道駱枳。

    許多人到這時候才知道駱枳, 才了解了以前發生過的事。

    “要這種妹妹幹什麽啊?”

    方航慢慢翻頁, 往下念:“那個視頻也看了,把他哥騙去酒店的也是她吧?”

    “差不多就是這麽回事吧。”

    “去幫外人害自己親哥, 說是過生日把人騙過去,還把蛋糕砸了。”

    “就算不知情,腦子也沒有?這種酒店裝潢是幹什麽的,看不出來?”

    “跟李蔚明絕配。”

    “對了,她剛在直播說什麽,她也是李蔚明的粉絲?”

    “這就難怪了。”

    ……

    這就難怪了。

    方航放下手機,看著駱橙。

    這位體麵優雅的駱小姐,這時候倒是不發抖也不哭了,隻是怔忪地抱著頭僵坐著。聽一條回複,就像是被笞打似的瑟縮一下。

    然後方航忽然想清楚了駱橙的用處。

    駱家這段時間的勢頭非常不好,企業股價跳崖一樣往下跌,那些追著湊過來的股東一夜之間就全沒了影。

    沒有理事會的支持,簡懷逸也已經差不多被他們架空了。

    否則方航也做不到公然違逆他的意思,把駱橙帶來這裏,而不是送去什麽更齷齪的地方。

    他們厭惡駱橙,但也絕不會去做那種勾當。

    淮生娛樂雖然已經快被裹挾著落到絕境,但還好,除了一個李蔚明,沒出過任何會讓小駱總不高興的事。

    “沒有意義,你已經不是駱總的妹妹了。”

    方航走過去:“你是害怕、後悔還是絕望,都沒有意義。對駱總來說,你早就不是他的什麽人。”

    在那個酒店的門口,駱枳已經告過別了。

    駱橙轉動眼睛,遲鈍著看向他。

    方航像是完全沒看出她的異樣,忽然拿出完全公事公辦的態度,給她講解清楚了淮生娛樂的藝人約和各類合同。

    淮生娛樂在駱枳手下,合同一直是最寬鬆的。

    不光是對藝人,對他們這些人也一樣。駱枳不喜歡所謂的賣身契,也不喜歡高昂違約金,要是有人找到了更好的去處,幾乎是放任著來去自由。

    ——圈子裏其他公司大都不這麽幹,這樣做會不會出問題?其實不盡然。

    這樣做最大的問題,就是駱枳自己幾乎掙不到什麽錢。埋頭幹了兩年,公司的勢頭越來越好,總經理連要買船票還是買劇本都隻能二選一。

    不過駱枳也不太在意這個,他什麽樣的日子都能過,能睡辦公室也能住小旅館,最大的愛好就是玩《地鐵跑酷》。

    “你要是在那時候來公司,現在就算要走,我們也拿你沒什麽辦法。”

    方航講解到這裏,停了一會兒,又說:“你要是那時候來,能趕上氛圍最好的時候。”

    “公司的藝人沒有太火的,但都很努力,給他們請了很多老師。隻要這幾年吃點苦把工夫磨出來了,不用怕隻能吃青春飯。”

    “駱總自己被黑過,當時公司狀況太差,完全沒辦法。後來有了錢,給藝人的宣發公關都請了最好的。不是那種掐挑做流量的好,就是特別專業,不會讓藝人受委屈。”

    “資源是排不進頂流,但跟我們長期建立合作的有好些家。隻要是我們推薦的藝人,他們閉眼要。”

    方航的語氣很平淡,他靠著牆,毫不意外地看著駱橙從那種逃避的呆滯狀態裏慢慢回神,近乎哀求地對他吃力搖頭。

    他就知道,還是這些對駱橙的打擊更大。

    這些原本都是駱枳給駱橙準備的。

    對這種人來說,還有什麽事能比這些更後悔?

    原本可能會屬於她的,那麽好那麽順利的一切,都被她自作聰明又自鳴得意地親手給毀了。

    駱枳根本就不喜歡開公司。

    有次他們開慶功宴,所有人都喝醉了,駱枳給他們講自己環遊世界的理想,從二十歲一直安排到了八十歲。

    能把淮生娛樂做成這樣,隻不過是因為駱枳自己做藝人走的那條路太苦了,就不想讓任何一個人再受委屈。

    那天的慶功宴開在KTV包廂,駱枳被他們起哄得沒辦法,坐在角落的話筒前唱了很多歌。

    後來駱枳坐回陰影裏,抱著吉他跟他們聊這些的時候,他們還不明就裏地起著哄,讓駱枳不如複出。

    公司的狀況早已經今非昔比,他們東一句西一句地要送小駱總星光璀璨,說一定會有數不清的人喜歡駱枳,告白信和禮物說不定能淹了公司前台。

    駱枳也被灌了不少酒,在那些格外離譜的暢想裏也跟著笑,又忽然像是忽然醒過來,輕輕打了個寒顫。

    駱枳抱著吉他,慢慢撥了兩下弦。

    “不了吧。”駱枳的眼睛很清醒,“不了。”

    “唱不準。”

    駱枳敲了敲左邊的耳朵,挺不在意地笑了笑:“我聽不清楚了。”

    ……

    “駱總本來想送你個劇本。”方航說。

    駱橙向牆角蜷得更死,她抬起手去用力捂耳朵,卻擋不住方航的聲音。

    又不是被人打得幾乎失聰,即使多年以後,也會因為身體狀況或是情緒的影響複發。

    隻是捂著耳朵,怎麽能擋得住呢?

    “班子都快搭好了,駱總自己忙了好些天,沒用公司的錢。”

    方航看著她:“還好沒給你,不然就糟蹋了……”

    他停下話頭,走過去,拿開駱橙僵冷的手臂:“……聽不下去了嗎?”

    “這樣不行,剛說到正題。”方航說,“你簽的藝人合同,不是駱總當初定的那一版。”

    駱橙原本還在絕望地拚力掙紮,聽見這一句,卻忽然定在原地。

    她像是徹底意識到了什麽,終於慢慢變了臉色。

    “簡總重新擬過合同,你是第一個簽新約的藝人。”方航把她自己簽過的合同給她看。

    在新合同裏,藝人是必須絕對配合公司給的工作,無權拒絕任何安排的。

    合約期沒到就要提前解約,當然也不是不可以。

    相應需要賠付的違約金數目,對當初的駱家來說或許不以為然。但如果是現在……就算真把駱橙賣了,也不可能湊得齊。

    “淮生娛樂的法務部也很不錯。”方航忽然想起來,“對了,駱小姐,你知道李蔚明現在人在哪嗎?”

    駱橙脊後生出濃濃寒氣,她死死攥住那份合同,強烈的不安徹底盤踞上心頭:“在……在哪?”

    “等著開庭。”方航說,“誹謗加上詐騙,情節嚴重數額巨大,法務部會好好招待他。”

    方航從她手裏抽出合同,收回公文包裏。

    駱橙幾乎要被這種近於窒息的沉默溺斃,她看著方航收起那份合同,終於像是被一寸一寸抽走了僅剩的幾絲力氣。

    駱橙木然地動了動嘴唇:“你們……要我幹什麽?”

    “駱小姐喜歡當明星,是嗎?”方航說,“直播吧。”

    “龔導的劇組是在場地環節封閉,不禁止演員和外界通過互聯網互動,本身也會邊拍邊放,正好適合在拍攝間隙直播。”

    “直播讀評論,直播道歉,最近這個流量應該會很高——你不是很喜歡道歉?”

    方航又把那個平板遞給她:“那就一直道歉吧。”

    ……

    明祿又一次帶人把任塵白攔在了碼頭。

    任塵白拄著拐,人倒是沒有前些天在望海別墅時候的恍惚狼狽,收拾得很齊整,甚至隱隱又顯出幾分過去的斯文。

    他的一條腿斷了,可他卻好像完全沒注意這件事。

    那條腿甚至依然有明顯的扭曲和錯位,被隨便上了些藥就扔著不管,現在已經有些定了型,自然不可能再吃得住力。

    “我知道小枳不在了,我不是來向你們要人的。”

    任塵白對著明祿,禮貌地笑了笑:“抱歉,我前些天腦子不太清醒,做了些冒犯的事。”

    任塵白轉過頭:“我可以在這裏和小枳說說話吧?”

    他人看起來平靜,語調也聽不出問題,隻是說話的時候並不看人,眼裏透出某種瘮人的異樣亮光。

    碼頭原本也不是明家的,明祿不置可否,隻是示意明家人稍稍讓開。

    任塵白拖著那條腿,旁若無人地向前走,一直走到滿是油汙的黑水裏。

    他像是終於到了和駱枳近一些的地方,微笑起來,慢慢坐下去。

    他坐在水裏,伸出手,撫摸著平靜的水麵。

    “小枳。”任塵白說,“李蔚明判了七年。”

    “你怎麽這麽厲害?這件事還是你自己的公司打的官司,他們還教訓了駱橙。”任塵白問,“我怎麽什麽都幫不上你?”

    他在身上翻了半天,才終於在最後一個口袋裏找到手機,按亮屏幕,點開播放:“你看,看,駱橙在念誇你的評論。”

    直播裏的駱橙,倒是就快要符合龔導演的要求了。

    受李蔚明那場風波的影響,駱橙的名聲也跟著狼藉。而駱橙的學校論壇裏也開始傳出些風言風語,據說駱枳在酒店外被人推摔了以後,就被這位駱小姐帶回家,扔進倉庫藏了起來。

    ……

    如果說前麵做的事還隻是叫人心寒,這種傳言要是真的,就隻剩下了徹徹底底的荒唐和離譜。

    駱橙現在是淮生娛樂的藝人,按照合同,必須按要求直播固定內容和固定時長。

    起初念評論的時候,她念幾句就會忽然失控崩潰痛哭,甚至會忍不住出言辯解——她直播間的超管很公道,於是真就禁了一分鍾的刷屏,讓她辯解。

    “然後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任塵白笑著說,“過了一分鍾,直播間差點都被罵封了。”

    “我本來想把她幹的那些事都放出去的,但龔導演要拍紀錄片,簽了協議……”任塵白的聲音忽然停頓。

    他像是毫無預兆地卡了殼,張著嘴半晌,才又出聲:“龔,導演。”

    任塵白有些困惑,摸著水麵:“小枳,龔導演為什麽讓我滾,還說母親會怪她,會恨我?”

    水麵上全是油和汙物,連一絲光線都映不出,任塵白自然也得不到任何回應。

    他愣愣坐了半天,才想起自己是來給駱枳看直播,又鬆了口氣:“你快看,小枳,駱橙在誇你。”

    “你是不是一直想聽駱橙說這些?”任塵白跟著直播間,一句一句地念,“沒想到駱枳唱歌這麽好聽。”

    “補了以前的事,這種水平還用得著以勢壓人嗎?”

    “擋了誰的路,被黑了吧。”

    “剛去補了綜藝,現場這麽好,快養好身體吧,多唱幾首好嗎?”

    “從雨裏彈吉他的視頻來的,以後開心一點吧,開心點好嗎?”

    ……

    直播間裏的駱橙木訥地低聲念,任塵白帶著笑意跟著重複,兩個聲音疊在一起,幾乎有些叫人毛骨悚然的詭異。

    “你別生他們的氣,很多人都沒看過綜藝,連李蔚明是個什麽東西都不知道,他們都是剛剛開始了解你的。”

    任塵白溫聲解釋:“以前老是有人要把你藏起來,現在沒有了,所以他們就看見真正的你了。”

    “他們不知道《火苗》的主角就是你,還以為你在我家醫院養病呢。”任塵白想了想,又給他補充,“李蔚明……他那些粉絲,早就不敢說話了。”

    當然也有不少牆頭草,以前跟著跳著腳的黑駱枳,看著風向一轉了又改口……但有淮生娛樂的人盯著,這種評論根本就不會被篩選出來放進直播間。

    至於李蔚明的那些偏激的粉絲,大多在“懲惡揚善”的時候就完全沒想著保護個人隱私,事情反轉以後,自然也隻好麵臨該有的反噬。

    ……任塵白當然知道這些遠遠不夠。

    但他想,駱枳的脾氣那麽好。

    這次的錯太嚴重了,肯定不能像以前那麽好哄了。

    可這樣每天都來道歉,都來陪駱枳說說話,總還是能稍微起上一點作用的吧?

    任塵白念了一陣,又忽然想起來:“小枳,你還有點心嗎?”

    他看著水麵,像是得到了個什麽答案,慢慢露出笑容,欣然伸手往水裏去探。

    水下隻有大把的泥沙,他抓著那些濕沙,毫不猶豫就要往嘴裏送。

    跟著他來的是任家派的助理,似乎也不是第一次應對這種事了,撲上去按著他的胳膊攔,又狼狽地抬頭望碼頭上瞟過去。

    明家似乎根本沒人注意他們,也沒人管任塵白一個人在這發瘋。

    任塵白忽然就開始發怒,他掙紮得很厲害,死死地攥著那一把沙子不肯鬆手:“你們要幹什麽?!”

    “這是小枳給我的,是點心……鬆開!”任塵白沉聲說,“我不吃就不知道是什麽餡,他會問我是什麽餡的……”

    助理哪敢鬆手,苦著臉拚命攔,忽然發覺有人走過來。

    助理下意識抬頭,打了個寒顫:“明,明總管……”

    “不用攔了。”明祿說,“鬆手吧。”

    助理愣了愣,想要解釋情形,手上的力道卻已經不自覺鬆了一刻。

    他嚇了一跳,連忙要再攔住任塵白,卻發現任塵白隻是呆呆坐著,看著自己的雙手。

    任塵白的呼吸忽然開始急促起來,他慌張地四處找,又來來回回地摸自己的手心。

    他剛才攥得太緊,那一把沙子都從他的指縫裏淌下去,已經隻剩下薄薄的一層沙粒了。

    “任先生。”

    明祿看了看時間:“演得差不多就回去吧。”

    明祿說:“天晚了,會打擾別人的休息。”

    任塵白仍因為那一塊點心粗喘著,他用力推開助理,神色隱隱透出陰鬱:“你說什麽?”

    “你說什麽?”任塵白掙紮著要站起身,他斷著腿,又被鑽心的劇痛重重扯回去,“是你在打擾我們!小枳——”

    “駱枳。”明祿複述了一遍這個已經有些陌生的名字,稍一停頓,看向水麵上漆黑的油汙,“在你心裏,原來是這樣的?”

    明祿問:“這麽髒嗎?”

    任塵白被助理攙扶著站起來。

    他像是被這個問題砸得晃了晃,然後才恍惚地低下頭。

    他剛發現自己身上又變得髒汙不堪,有些慌亂地伸手去抹,卻越抹越隻剩下醃臢的狼狽。他拚命搖著頭,想要開口反駁解釋,卻又聽見自己的聲音:“當然。”

    “當然。”他聽見自己說,“他怎麽能一個人幹淨?他要下來,陪著我。”

    “他怎麽能幹淨?”

    任塵白聽見自己困惑的聲音:“他怎麽總是能被那麽多人喜歡?”

    怎麽就是攔不住?

    為什麽駱枳真實的樣子隻要出現在別人眼前,就還有人喜歡他?

    任塵白恍惚地四處張望,他忽然看見明祿腳邊的一個海螺,撲過去用力把它抓在手裏,又使足了力氣遠遠朝海水裏扔進去。

    “為什麽就是藏不住?”任塵白問,“為什麽——”

    他的聲音忽然被某個力道扼住。

    明祿擺了擺手,蹲下來看他,向來和氣的神情裏終於帶了一點難以言說的意味:“你扔過海螺?”

    任塵白被明家人按著,狼狽地吃力喘息。

    明祿問他:“什麽時候?”

    任塵白意識恍惚地盯著他。

    ……誰知道什麽時候?

    他扔過的東西多了,他拉黑了淮生娛樂所有人的電話,要求醫院的人不準善待駱枳,就連當初的那場篝火,他也已經仔細清了場……

    他給不出答案,明祿看起來也不想要答案。

    “任先生。”明祿說,“保重身體,你死了太可惜了。”

    任塵白瞳孔縮了縮。

    明祿站起身。

    在他身後,任塵白被明家人按著,壓進了那片肮髒不堪的渾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