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母親
  第36章 母親

    明祿帶著製氧機, 放輕腳步過來。

    明危亭盤膝坐在原處。他把駱熾攬進懷裏,放輕力道按摩著駱熾的胸口,空著的手輕輕揉駱熾的頭發。

    他的手掌溫熱, 覆在駱熾的胸口, 一點點把那些橫衝直撞的痛楚安撫下去。

    駱熾尚且說不出自身的感受, 但畢竟能感覺得到。疼痛稍一減輕,就有些訝異地抬起眼睛, 看向影子先生。

    明危亭同明祿點了下頭,接過對方遞來的呼吸麵罩,又迎上駱熾的視線。

    他發現駱熾恢複得非常快。

    隻是這一小會兒功夫, 駱熾已經不再發抖, 剛才還痛到蹙著打顫的蒼白眉睫, 也已經重新放鬆釋開。

    駱熾睜著眼睛看他, 神色認真專注,像是要說話。

    明危亭收攏手臂:“怎麽了?”

    駱熾慢慢眨了下眼睛。

    明危亭以為他是沒力氣開口,肩膀俯得更低, 想要靠近去聽,耳側忽然被涼意輕輕擦過。

    駱熾攢了半天的力氣,一擊得手, 抬起來的手晃了下就墜回身旁,淡白唇角滿意地抬起來。

    “是誇您厲害, 先生。”明祿看著錯愕怔住的明危亭,不由笑了,幫忙解釋, “任夫人這麽誇小少爺。”

    望海別墅留下的那些錄像, 任塵白剛整理完成,就被他們連同母帶一齊帶走, 正好省下了不少工夫。

    明危亭要照顧駱熾,還沒有太多時間去細致查看那些錄像,所以對這個動作還不熟悉。

    明危亭聽過明祿的解釋,輕聲問:“誇我?”

    駱熾又眨眼,這次笑意也明顯淌出來,他明確地點了一下頭,才閉上眼睛。

    明危亭摸了摸駱熾的頭發。

    他發現自己每次看見駱熾這樣朝他笑,都總是忍不住跟著想要覺得放鬆高興。他想駱熾其實才厲害,不論什麽時候,都能輕易讓別人跟著開心。

    所以他也抬起手,學著摸了摸駱熾的耳朵,輕聲說:“厲害的火苗。”

    駱熾的身心已經完全放鬆下來,被潮水似的柔和倦意吞沒,呼吸清淺安穩,靠在他肩頭睡熟。

    這次終於連最細微的悸顫也不再出現。駱熾的呼吸狀況很穩定,製氧機也暫時不需要派上用場。

    明危亭把呼吸麵罩遞還給明祿,抱起駱熾,放回躺椅上,又把薄毯替他蓋好:“祿叔,什麽事?”

    明祿叫人收好製氧機,讓開些距離,讓客房部的人把地毯鋪好:“那家人的事。”

    駱熾的聽力已經有所恢複,他的措辭就更謹慎:“他們遇到了點麻煩。”

    ……

    並不僅僅是遇到了“點”麻煩。

    駱家主被請去喝了一宿茶,直到第二天上午,才終於被明家的先生想起來,把人暫時放了回去。

    駱承修被送回駱家,依然沒看見不知去了什麽地方的駱鈞,倒是意外撞見了從學校回來的駱橙。

    駱橙的狀態很奇怪,像是被什麽嚇得不輕,驚弓之鳥似的躲在家裏。不論誰問什麽都不回答,隻是無論如何都不肯出門。

    ……隻不過,還沒過去多久,就連這個家也不再讓她躲下去了。

    明危亭正在查看駱熾的體溫,聞言抬了下手,示意等走遠些再談。

    清晨的海風很清新舒服,但溫度終歸還偏低,一條薄毯或許不夠。

    明危亭脫下外套,也覆在駱熾身上,停下來想了想,又把袖口放進駱熾鬆鬆蜷著的手指間。

    明祿看著他的動作,不由帶了點啞然:“先生。”

    駱熾睡得熟,手指虛握著不受力,怎麽都放不好。

    明危亭正在思索怎麽能讓衣袖不滑落下去,聽見明祿的聲音,就抬起視線。

    “這邊。”明祿示意,“能看見,幾步就能過去。”

    有一些事、有一些人,他們不會當著駱熾的麵聊,也永遠不會讓駱熾聽到。

    ……但在駱熾聽不到的地方,要保證依然能見到人,能隨時趕過去,位置的挑選就變得有些苛刻了。

    明祿開始考慮要不要叫人在這裏加一張咖啡桌——或許還可以再加一把遮陽傘,放兩把椅子。

    等駱熾的身體再恢複些,也能坐在這裏畫畫,在這裏看風景。

    明危亭走過去,他抬頭確認了下駱熾的位置,接過電腦:“因為任塵白?”

    知道他是問駱橙忽然不對勁的緣由,明祿點了點頭:“任塵白之前給她打的那通電話,對她的打擊好像很大。”

    駱橙最在乎麵子,在乎自己在別人眼裏的形象,為了這個,甚至從來不準駱熾在學校裏出現。

    那通電話逼著駱橙在舍友麵前坦白,強迫駱橙一句一句說出了自己做過的事,舍友們錯愕難解的視線當時就壓垮了她。

    駱橙掛斷電話就逃了出去。

    她腦中一片混亂,完全不知道該怎麽做,隻能遠遠地逃開了那個寢室和那所學校。

    那之後她就一直躲在家裏,把門窗全都反鎖,什麽消息也不聽,什麽人也不見。

    要是駱家接下去沒有再出意外,她這樣躲著倒也沒什麽。

    但駱承修被送回來,渾身上下都濕淋淋狼狽不堪,人也萎靡著幾乎不太清醒。

    駱鈞不知所蹤、簡懷逸躺在醫院起不來,總不能去找駱夫人。管家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辦,還是壯著膽子去敲了駱橙的門。

    駱承修強打起精神,讓人扶著,勉強換了身衣服。

    他腿上無力,隻好坐了輪椅,被人推到駱橙的房間門外。

    駱承修親自敲門,讓駱橙從房間裏出來。

    他對駱橙的要求並不苛刻,隻是想讓隨身秘書帶駱橙去拜訪幾個朋友,問問能不能借來些資金轉圜。

    資金缺口太大,隻是隨身秘書出麵完全不合適,至少要有駱家人在,才能顯出誠意。

    駱橙什麽也不用做,隻要跟著隨身秘書去就行了。

    “小橙。”駱承修低聲說,“你幫一下爸爸。”

    大概是黑暗裏被海水淹沒的恐懼太過強烈,直到現在,他依然覺得胸肺裏灌滿了鹹澀冰冷的海水,隻要開口就會帶起一串咳嗽:“爸爸沒辦法了,你幫一下爸爸。”

    不論外麵的人怎麽勸說,駱橙依然不肯出聲,也不肯開門。

    “沒有資金,我們家會垮。”駱承修的聲帶有些嘶啞,“你成年了,也該做一點事……”

    駱橙的聲音打著顫從房間裏傳出來:“我成年了,爸爸你就要賣了我嗎?”

    駱承修的手臂僵在門前。

    他實在不明白駱橙怎麽會這麽想。

    他甚至完全沒想到,駱橙竟然會產生這種誤會:“……什麽?”

    “二哥給我說過,我知道這種事。”駱橙顫聲說,“隻要我去和隨身秘書一起借錢。到時候讓我簽字,然後借錢的人就變成我了。”

    駱橙完全被恐懼挾製,不停地說下去:“然後家裏有了錢,熬過去了,我就會變成被執行人,我會欠人家好多的錢……”

    駱承修扶著門,像是又一次被推進了冰水裏。

    他幾乎懷疑自己是還沒從那艘郵輪上下來了,不然為什麽會天旋地轉得這麽厲害?

    “誰和你說的?駱——不對,他不會教你這種惡心的東西。”駱承修啞聲問,“簡懷逸?”

    “簡懷逸這麽教你的?他教你這個幹什麽?”

    駱承修問:“他告訴你,我們遲早會賣了你?”

    “去年家裏的生意也不好,你們就開始給我挑聯姻對象了……我知道!現在你們果然又來找我了!”

    駱橙被他逼問得走投無路,崩潰著哭喊出聲:“我根本就不喜歡那些人!我不想嫁給他們,我不想被賣掉……”

    管家心驚肉跳地扶著駱承修,想要開口勸駱橙先冷靜,卻被駱承修幾乎陰森的冷厲視線懾了回去。

    “簡懷逸告訴你,我們因為生意不好,會為了錢把你嫁出去,說不定以後還會讓你去簽那種合同。”

    駱承修緩聲說:“然後你就信了。”

    大概是他的語氣太森冷,駱橙也被嚇住了,抽噎著不敢再頂嘴。

    駱承修看著那扇緊緊關著的門,他的胸腔心肺都火燒火燎的疼,嗓子裏全是血腥氣,思維反倒更清醒了:“你是因為這個急著跑出去做什麽明星,想要自力更生?”

    駱承修問:“所以你真的覺得我們會這麽做?你信他不信我們,還幫他把淮生娛樂從你哥哥手裏搶走了?”

    駱橙隻知道哭,哭得他心煩意亂,揚起手裏的什麽東西重重砸在了門上。

    世界短暫清淨了,駱承修死死按著額頭,仿佛有個泛著寒氣的鑽頭正往他腦子裏麵釘進去。

    ……這一兩年,他的確給駱橙挑了幾家門當戶對的關係,有意讓駱橙去跟幾個世交家的小輩相處過。

    可這也隻是因為駱橙成年了、上了大學,已經到了可以自由戀愛的年紀。

    他沒想過強迫駱橙去家族聯姻,家裏有駱鈞在,駱橙要是覺得人合適就處一處,不合適就算了。

    駱承修和駱鈞都不是多溫和耐心的脾氣,不會平白去和駱橙解釋這些,他也從不覺得有解釋這種事的必要——駱橙為什麽會誤會他們?

    駱橙怎麽能因為這種事誤會他們?

    難道就因為他挑的人叫駱橙不滿意,所以駱橙就這麽想他?甚至去相信這麽明顯的挑撥的話?

    ……這就是他親手養出來的女兒?

    駱承修忽然想起駱枳。他下意識回頭尋找,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在找什麽,或許是在找某個抱著胳膊、平靜看著這場鬧劇的影子。

    駱枳一直都在針對簡懷逸。

    至少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駱承修都沒有絲毫懷疑過這個認定。

    駱枳不接納簡懷逸的理由太多了,多到隨手就能撈出一大把,所以在駱承修看來,這種針對從一開始就沒有詳細了解和調查的必要。

    所以駱承修也從沒仔細聽過,駱枳對他說的任何一句話。

    “……駱枳。”駱承修扶著門框,他的手篩糠似的抖,大口大口喘著粗氣,“駱枳,是不是讓你們提醒過我?”

    管家不敢說是也不敢說不是,低著頭噤若寒蟬:“家主……”

    “說!”駱承修厲聲喊,“就在這說!”

    管家嚇得半點也不敢再拖延,隻好硬著頭皮,如實把話全重複了一遍。

    駱枳說過,駱橙和母親的性格相似,要好好引導,不然會出問題。

    駱枳說過,簡懷逸會和母親跟駱橙說一些似是而非的話,這些話在駱承修和駱鈞聽來或許不屑一顧,但駱橙會信。

    駱枳說過……如果把駱橙交給他來教,不會教成現在的樣子。

    “家主,他沒對我們再說什麽特別的話,就是每次和您說的那些。”

    管家小心解釋:“這些他跟您也說過很多次,您應該也記得。至於再多的,就真的沒了……”

    駱承修沙聲說:“我不記得。”

    管家愣了半晌,心知又說錯了話,閉緊了嘴戰戰兢兢低頭。

    駱承修聽著這些話,反而從那種擇人而噬的暴怒裏慢慢冷靜下來,看著那扇敲不開的門。

    他完全不記得駱枳對他說過這些話。

    駱枳小時候,他心血來潮,或許還會稍微施予些耐心。等到駱枳長大,就越來越叫他心煩。

    他嫌這個兒子頑劣,嫌這個兒子不成器,嫌駱枳性情乖戾跋扈,不識時務不懂分寸……總之成見既然已經鑄成,責任根本用不著特意劃定。

    ——難道還有什麽可討論的?

    挑撥養子和家裏關係,攪得全家上下不得安寧的,難道不頑劣乖戾、不令人生厭?

    到處打架惹是生非,連網上都到處傳著以勢壓人的名聲,難道還不跋扈?

    這些年來,駱承修從來都是在麵對著自己眼裏的那個駱枳。

    他根本就沒去認真看過真正的駱枳,於是他隻能從別人的口裏去問,隻有在明家把那些東西放在他眼前……不,即使是放在他眼前也沒有用。

    隻有逼著他去背,去親身體驗一次,他才能看見那個兒子的極模糊的輪廓。

    “把鎖拆了。”駱承修說,“把她弄出來。”

    他們的音量並不低,駱橙在門內也聽見了,大概是慌亂起身後退的時候碰倒了什麽東西,砸在地上一聲悶響。

    “駱橙,你自己衡量,咱們家或許快要垮了。”

    駱承修說:“你可以一直躲在裏麵哭,哭到這套房子被銀行收走,公司也全去抵債。”

    駱橙似乎根本沒想過這種後果,哭聲驟然停了,門裏寂靜一片。

    駱承修嘲諷地低笑了一聲,他似乎想說什麽,又想起這原來是自己養出來的女兒,搖了搖頭:“算了。”

    他覺得自己簡直荒唐可笑。

    這種時候了,他在想的,竟然是如果當初真的把駱橙交給駱枳帶,會長成什麽樣。

    駱枳是任霜梅帶出來的孩子……如果真有那個機會,駱枳應當會很清楚怎麽教養妹妹,怎麽引導駱橙吧。

    駱承修整個人靠在輪椅上,疲憊得厲害。

    他被拖下郵輪時,雖然痛苦恐懼,卻也沒有這樣疲憊。

    而這種強烈的疲憊,在看到駱橙竟然真的因為這種話不再哭個沒完,甚至蒼白著臉色顫巍巍打開了門鎖的時候,終於徹底吞噬了他。

    駱橙看著輪椅上的父親,她才意識到駱承修虛弱到了這種地步,驚恐地睜大了眼睛:“爸爸——”

    “別過來。”駱承修說,“去把臉洗了,換身衣服,跟隨身秘書出門。”

    駱橙似乎終於理解了這一次危機的嚴峻地步,她緊緊咬著下唇,不敢頂嘴,紅腫著眼深埋下頭。

    駱承修叫人把自己推離了走廊。

    “駱總。”隨身秘書低聲問,“要借多少……”

    “隨便吧,願意借多少就借多少。”駱承修說,“沒人借就算了。”

    秘書嚇了一跳,他沒想到駱承修會說出這種話,定了定神才又勸:“駱總,情況沒那麽糟,隻是一個窟窿有了虧空。”

    秘書低聲說:“最差的情況,我們可以賣掉一部分資產抵債,再把那幾個公司破產清算,及時斷尾求生……”

    “然後呢。”駱承修問,“把保下來的爛攤子給大少爺,簡少爺,還是駱橙?”

    秘書滯在原地,張了張嘴,竟然沒答得出來。

    駱承修甚至還有心情嘲諷地笑了一聲。

    這些年做生意,遇到的檻不少,比這次更危急更凶險的也不是沒有,可這次他忽然覺得灰心。

    不隻是因為那個明家,隻要那位“先生”不認為懲罰結束,就算他們真的拚上傷筋動骨熬過去了,也還有下一個更嚴重的打擊等著他。

    這當然也讓他覺得深深忌憚又格外無力,可又絕不僅僅是因為這個。

    他的長子半瘋不瘋地到處遊蕩,到處找那個丟了的弟弟。他養大的女兒眼裏,父親還不如家裏要破產、住處要被收回重要……至於那個養子,又究竟都幹了些什麽勾當?還有多少他不知道的事?

    他的確可以想辦法去解決麵前的困境,他隻是忽然不知道,這件事還有什麽意義。

    駱承修摸著桌上的茶寵,忽然被腦海裏的一閃念怔住。

    ……駱枳交出淮生娛樂的時候,原來是這種心情嗎?

    因為實在想不出有什麽意義,所以索性不要了。

    駱枳掉在海裏的時候呢?

    在那幢別墅裏,駱枳站在那間破破爛爛的小屋窗口,看著海的時候,究竟在想什麽?

    那個時候,還有什麽對他有意義嗎?

    駱承修被自己的閃念莫名駭出冷汗。

    第一次,他控製不住地想要去回想,自己那天都對駱枳說過什麽。

    他都對駱枳說了什麽?那天他坐在餐桌上,還覺得自己今天的語氣已經好得給足了駱枳麵子。

    “你來這幹什麽?”

    “又有什麽打算,還想在這兒鬧一場?”

    “那就別在這礙眼。”

    “該去哪去哪,沒人管你。”

    ……

    駱枳那天的表現究竟為什麽那麽反常?

    反常到好像已經被疲憊吞沒了,像是一台徹底生鏽瀕臨報廢的機器,緩慢地重複他的話,緩慢地回答。

    駱枳對他說,不想來這。

    那是望海別墅,是駱枳當初在他的車上,唯一想到要去的地方。

    ……也已經完全沒有意義了嗎?

    駱承修被門鈴聲強拉回心神。

    管家憂心忡忡地把來人引進來,走到駱承修身邊,低聲和他匯報來意。

    駱承修聽著,眉頭越蹙越緊:“讓他們帶走夫人治療,明家就放那批貨?”

    管家攥了攥掌心的汗:“對。”

    這對他們來說,算是個完全在意料之外的喜訊——來的是荀家人,荀家一直在醫療領域深耕,說不定真對夫人的病有辦法。要是還能換回那批貨,那就更是能叫所有問題迎刃而解。

    “是不是因為……因為知道他重視親情,明家心軟了?”

    管家低聲說:“要是同意了,夫人或許能想起來……”

    這些話讓剛換了衣服回來的駱橙聽見,她打了個激靈,脫口而出:“不行!”

    駱承修抬起頭,平淡陰沉的視線落在駱橙身上。

    駱橙從沒被父親這樣看過,她忽然生出強烈的恐懼,仿佛有什麽抓不住的東西正在流逝。

    但即使是這樣,某種更直接、更強烈的恐懼還是促使著她開口:“爸爸,他們一定會折磨媽媽的,不行……”

    “駱橙。”駱承修慢慢地開口,“你好像知道些什麽。”

    駱橙的臉色驟然慘白。

    “我記得,你和你媽媽的感情好像沒這麽好。”

    駱承修說:“你一直都是不太親她的……這倒也不怪你,你媽媽也不怎麽在意你。”

    駱夫人的眼裏隻有簡懷逸,大多數時候都把其他人當做空氣。至於駱橙,更多的時候還是由父兄帶著,很少會和母親單獨相處。

    駱承修問:“你怎麽忽然這麽護著媽媽?”

    “你是不是知道什麽?”駱承修甚至笑了笑,“說給荀叔叔聽。”

    駱橙死死閉著嘴巴,身體不住的發抖。

    ……她不知道,她什麽都不知道。

    她也不知道自己知道什麽,隻是因為任塵白不肯放過她,一直在不斷給她發紀錄片的片花……那些似是而非的影像,讓她這些天一直在做夢。

    她完全不記得夢裏都發生什麽了,隻是格外清楚醒來時那種近乎窒息的恐懼和慌亂。

    而在剛才,聽見管家那句話的時候,這種恐懼慌亂忽然就洶湧地撲出來,把她淹沒在了當場。

    駱承修比之前緩過來一些,撐著輪椅站起來:“荀先生,能先在我家給夫人治療嗎?”

    荀臻是按照明危亭的吩咐來的,他也沒想到還會有這種情形,下意識回頭看了看明祿。

    發現對方沒有回絕的意思,荀臻就點了點頭:“也不是不可以……令夫人現在狀況怎麽樣?”

    “前兩天我們收養的兒子被人打傷了,她嚇到了,發作得很厲害,之後就一直迷糊,不太清醒。”

    駱承修的語氣很客氣,沒有任何要抗拒或是為難人的打算:“人就在樓上。”

    完全沒料到駱家會是這種態度,荀臻幾乎要懷疑,明家請人去喝的茶有沒有什麽特殊功效。

    他看著駱承修的神色,隱約覺得這人似乎也有些不對勁。但他也清楚分寸,知道這種事不該他多問,隻是說了聲打擾,由管家引著上了樓。

    ……

    明祿帶著人,依然留在駱家的客廳。

    再見到這個明家的總管,駱承修身體裏蟄伏著的恐懼瞬間複蘇,雖然強撐著沒有失態,臉色已經格外難看。

    “駱家主,今晚再去喝茶嗎?”明祿的語氣很客氣,“上次招待不周,今天換了別的口味。”

    駱承修死死攥著手掌,卻還是遏製不住身體本能畏懼的顫抖。

    “我願意讓諸位帶走夫人……治療。”

    駱承修勉強笑了笑:“明先生一言九鼎,不會再扣著我家的貨了吧?”

    “駱家主原來是為了那批貨,才去喝茶的。”

    明祿點了點頭:“不會了,我們之前並不知道,原來那位跨國集團的創始人和小少爺也有善緣。”

    “你們的款項拖欠太久,對那家集團的資金流也有不利。”明祿說,“我們會對那一方有所補償。”

    駱承修聽見他的稱呼,瞳孔縮了縮。

    ……他其實隱約猜測過明家會這麽做。

    現在得到了準確答複,他以為自己會覺得懊惱,或是追悔莫及。

    駱鈞大概就是因為這個,才會把領帶夾的事告訴他的——原來他有無數次機會不至於落到這個地步,原來隻是因為駱枳和那個創始人丁點的聯係,明家就可以把這件事輕輕放過。

    他在郵輪上被迫意識到這件事,又在回家之後不斷被現實逼著,強行一次又一次地把這件事翻來覆去地證明給他看。

    他終於不得不承認,如果有駱枳在,一切都不會到現在這個地步。

    ……看,曾經有過這麽多機會。

    他以為自己會懊悔,會追悔莫及。又或者是會幹脆惱羞成怒,再不由分說地把所有事怪在駱枳頭上——要是駱枳不出事,怎麽會招惹上明家?

    但陰差陽錯,那一份被駱橙擊垮的防線,偏偏讓劇烈的疲憊毫無預兆地吞噬了他。

    他前所未有地狼狽,灰頭土臉地站在一地不知道有什麽意義的狼藉裏。他不知道自己該有什麽反應,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

    等到回神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在無意識地想明祿的話。

    明祿叫駱枳“小少爺”。

    駱家的管家甚至不知道該怎麽稱呼駱枳——在很久以前,那個孩子是駱家的小少爺。

    駱家的小少爺,帶著一個到哪兒都甩不掉的小尾巴,趴著門沿看他工作完了沒有。

    他當然知道現在想這些簡直虛偽到令人作嘔。

    他隻是沒有心,又不是自欺欺人和恬不知恥,他還能分辨得出這種行徑有多讓人不齒。

    他隻是忍不住生出可笑的念頭,如果當初駱枳沒有帶著妹妹走失,如果一切都沒發生——

    “駱家主。”明祿和氣提醒,“不上去看看嗎?”

    駱承修打了個激靈,醒過神盯著他。

    ……有某種森冷至極的寒意悄然纏上他。

    比之前的恐懼更陰冷,更叫他不敢哪怕稍微涉足,他仿佛看見那裏有數不清的密密麻麻的刀刃,正陰森森嘲笑著他。

    他難道真的完全猜不出,明家為什麽要特地派人來,讓駱夫人恢複清醒?

    駱承修忽然再站不住,他幾乎覺得自己要被那種連綿的寒意勒住脖子窒息過去,但他還是轉過身。

    駱承修轉過身,不由分說扯住駱橙的手腕,幾步邁上樓梯。

    駱橙大概是被他身上噬人的森然嚇懵了,被他扯著踉踉蹌蹌上了樓,被他扯著停在母親的房門外。

    ……

    荀臻正在讓駱夫人從癔症發作的狀態中平靜下來。

    他又不是真來做心理疏導的,隻是用最快最有效的方法讓人清醒,所以也就沒有更多的忌諱,按照計劃直接開口:“駱夫人,您好些了嗎?”

    “如果好些了,過幾天有駱枳的葬禮,可能需要您出席。”荀臻說,“請節哀——”

    他的話還沒說完,手腕忽然被駱夫人死死扯住。

    駱夫人盯著他,那種狀態當然完全不正常,可混亂恍惚裏又有明顯的不加掩飾的興奮:“他死了?”

    荀臻忍不住皺眉,他幾乎覺得那種濕冷的觸感令人有些反胃,卻還是保持了基本的職業素養,隻是把那隻手禮貌移開。

    “是,駱枳不在了。”荀臻語氣平板地繼續說下去,“所以您做過的事,以後再沒有人知道了。”

    荀臻翻了一頁:“不會再有人知道,其實是您弄丟了兩個孩子。不會再有人知道,那個孩子當時一直在給您打電話,但您因為賭氣,沒有接聽……”

    “請放心。”荀臻說,“這些都不會有人知道了。”

    他的語氣像是個最普通的谘詢師,先直白剖析點出最核心的症結,再說出癔症發作的病人最想聽的話、最盼望發生的事。

    靠著這些手段,他引導著對方平靜下來。

    荀臻說:“以後永遠都不會再有人知道這些事了,所以……”

    他的話沒能說完,身後的門忽然被推開。

    駱橙站在門口。

    她的臉上沒有任何一絲血色,沒人知道她在想什麽,或許也根本沒人在意。

    沒人在意她,駱承修一步一步地走進房間。他盯著駱夫人,神色很陌生,張開口像是想要說什麽,身體忽然一晃,倉促地攥住心口的衣物。

    管家嚇了一跳,慌忙過去扶,卻被駱承修用力推開。

    駱承修在一瞬間變得冷汗涔涔,他狼狽地推開所有人,攥著胸口的衣物,急促地大口大口喘著氣。

    駱承修死死盯著妻子,卻又好像根本沒看見她。

    在他眼前的是那天的駱枳,駱枳沒在看他,好像也不認識他了。

    駱枳大概早就不認識他了。

    駱枳憑什麽認識他?

    “駱枳死了。”駱承修撐著桌沿,聲音很低,“你笑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