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危亭
  第25章 危亭

    郵輪泊進夜色, 影子融化進水裏。

    最後一個失蹤者靜靠在甲板上的躺椅裏,身上蓋著薄毯,被海風輕輕摸著頭發。

    他睡得很熟, 呼吸雖然依舊輕弱, 卻已經比之前平穩了很多。

    他的右手被攏在更暖些的手裏, 那隻手仍然在他的掌心寫著字,一筆一劃寫得很慢。

    這次除了慣例付賬, 又比之前多出了兩個字。

    “危,亭。”手的主人對他自我介紹,“我叫明危亭, 是你的朋友。”

    手的主人在這個關係稱謂上停了下。

    雖然隻是在練習和斟酌, 但他還是並不清楚能不能以這樣的關係自稱, 於是又改了口:“我叫明危亭, 是你的粉絲,在追你的星。”

    失蹤者的手被輕輕握著,濃深的睫毛垂掩下來。柔軟的短發被風湊過來碰了碰, 讓人幾乎產生了他被這個有些奇怪的自我介紹吸引,跟著微偏了下頭的錯覺。

    但他其實從沒醒過,或許是因為實在太累了, 也或許是因為實在找不出什麽一定要醒來的必要。

    從被救上來的那天起,他就一直這樣安靜昏睡, 甚至從來都沒有動過一下。

    明危亭抬起手,輕輕摸了下他的頭發,把那隻蒼白的手放回毯子底下, 再把薄毯的邊緣全部掩實。

    他向身邊的人打了個手勢, 站起身,走到甲板另一頭稍遠的地方。

    來人自覺地壓低了聲音:“先生……”

    “我已經知道了。”明危亭回憶了下那個名字, 慢慢念出來,“任塵白。”

    明危亭問:“祿叔,他還做了些什麽?”

    明祿是明家的總管,年近七十,已經跟了明家三代人。

    他走過來,把整理的資料恭敬遞過去:“還是要找人。”

    任塵白不肯接受駱枳失蹤在海難裏這件事。

    任塵白給駱鈞打電話,可駱鈞正在禁閉室裏跪著受罰。駱橙不知道躲去了哪,幹脆徹底找不著人。簡懷逸倒是幹脆地告訴他駱枳死了,被任塵白失控地往死裏揍了一頓,險些真就鬧出了人命……

    一場亂七八糟滿地雞毛的拙劣鬧劇。

    任塵白鬧到最後,也隻不過是見到了郵輪方送來的失蹤者的物品。

    比他想象得還要少得多。

    居然隻有一件在海裏泡透了又那麽扔著洇幹,皺巴巴結著鹽塊的風衣。

    風衣半邊都被礁石刮爛了,布料殘片沁著些不詳的暗紅。

    因為駱枳的身份證就裝在風衣內側口袋裏,而那個口袋的密封性又恰好不錯,所以很容易就確認了物品的主人。

    至於那之後又具體發生了些什麽,外人很難探聽得完整。

    能知道的,就隻有任塵白一定要帶走那件風衣,駱家人自然不同意。兩方鬧起來,驚動了這兩天都在書房閉門不出的駱承修,整個駱家吵得翻天覆地,大半夜硬生生鬧來了救護車……

    明祿簡單說了幾句,就停下話頭:“演給他們自己的一場戲而已,先生,沒什麽好看。”

    人會不會演戲給自己看?

    當然會,尤其是自己都想騙自己相信什麽的時候。

    駱家人薄情慣了,最擅長把責任推到別人身上。這個“別人”最合適的就是駱枳,現在駱枳出局了,所以就換成駱鈞。

    非得等到被推進和駱枳相似的境地,駱鈞才終於開始明了駱枳的痛苦。至於其他人,或許有些遲來的遺憾,或許在某個午夜夢回驚醒的時候會有一霎的心虛悔疚……但如果沒有什麽特殊變化,那大概也就是極限了。

    那些人甚至會被自己的遺憾和傷感所寬慰,真的相信自己為駱枳傷了心、掉了淚,然後心照不宣地讓這些事快些過去。

    不會有人去主動觸碰任何真相,不會有人自討苦吃,去找罪受。

    不會有人想到要扒開自私下層層疊疊的掩飾,站在能把人活活燒成灰的真相前炙烤,等著那一點人性裏的羞恥愧疚複蘇,然後被拖進沒有盡頭的地獄裏去。

    ……

    明危亭走到甲板邊。

    遠處的海灘被夜霧罩。夜色很深,那裏黑寂冰冷模糊一片。

    就是在那種地方找到了駱枳。

    駱枳拿著他的船票,卻一直沒上船。

    明危亭帶人下船去找他,終於沿著海灘找到了人。

    那時候的駱枳已經完全像是塊冰,漲潮的海水已經快要漫過他的口鼻,他卻像是不知道,依然一動不動靜靜躺在濕沙上。

    明危亭把人抱起來,發現駱枳還醒著。

    駱枳醒著,但已經不怎麽能認得出他了,隻是睜著眼睛看郵輪在霧裏的輪廓。

    明危亭抱著他起身,駱枳的手腳就軟軟垂下去。

    明危亭知道他聽不見,拉住他的手,在他掌心來來回回寫著“嗯”,但駱枳似乎已經不記得這是什麽意思。

    隻是一天的時間。

    就在一天之前,駱枳還會因為賣出了畫高興得不行,不停表揚他在藝術審美方麵的品味,慷慨地買一送一給了他份劇本。

    駱枳聽不見,所以駱枳並不知道自己沒有把話說出聲音,隻是高高興興地自顧自一直說。他不擅長辨認口型,所以不得不麻煩對方重複了很多次。

    然後他看懂了,駱枳在說非常感謝他,今天很高興。

    他也很高興,所以他送了駱枳船票,在酒店的便簽紙上寫下了對駱枳的邀請。

    “第一個錯誤。”明危亭看了一陣海水泛起的漣漪,“我以為他隻是醉酒需要休息,所以我把他暫時單獨留在了酒店。”

    郵輪即將靠港,明危亭要在離港前去談一筆生意,所以在入夜前離開了酒店。

    他其實還準備回來,所以並沒帶走其他東西。就連那份劇本,也是在駱枳的盛情推薦下不自覺塞進公文包裏的。

    但等他回到酒店的時候,駱枳已經不見了。

    “我看到他留下的那張素描,以為他記得當時的事。”明危亭離開船舷,慢慢走回躺椅旁,“我以為他隻是有急事先走了,第二個錯誤。”

    入夜愈深,海風開始冷了,不適合再留在甲板上。

    明危亭把昏睡著的人用薄毯裹住,放輕動作抱起來,回到艙內。

    他的力道很小心,被他放回床上的人一點都沒被驚擾,連眉毛也沒有皺一下。

    “第三個錯誤,我把他從沙灘上帶回郵輪,就以為能照顧好他,卻沒有審查乘客名單。”

    明危亭撤掉那條薄毯,重新替人蓋好被子:“第四個錯誤,我竟然沒能阻止郵輪側翻。”

    明祿跟進來,聽到這裏終於啞然:“先生,這是船長的錯,已經嚴厲處置過,整理證據提起公訴了。”

    這次事故源於船長嚴重的判斷失誤,違規將船駛入了近岸的淺海水域。明危亭一發現異樣就立刻趕去船長室處置,這才讓駱家那些人鑽了空子。

    如果不是處理及時,郵輪就不是擱淺觸礁這麽簡單,一旦發生爆炸或是傾覆,才真會造成無法挽回的後果。

    “這次事故的後續處理接近完美,隻差最後一環。”

    明祿稍一猶豫,才又問:“先生,真的不公布零死亡的結論嗎?”

    “沒必要。”明危亭搖了搖頭,“加強內部監管,重新考核資質,以後嚴禁再出現這類低級事故。”

    這些當然都是必須要做的,明祿應了聲是,逐條記下,又看了看睡在床上的人。

    “先生。”明祿問,“不公布零死亡,是因為這位……駱枳先生嗎?”

    明危亭蹙起眉。

    明家沒有性情溫良的傳統。他看起來和氣,是因為在那位睡著的客人身邊,現在氣息冷下來,眼底就透出幽暗的黑沉。

    明祿知道問錯了話,低下頭要道歉,明危亭卻又開了口。

    “駱枳沉在海裏了,沒救上來。”

    明危亭說:“已經送回駱家了。”

    明祿愣了一愣,下意識看了眼合眼安睡的人,隨即立刻明白了明危亭的意思:“是。”

    明祿又仔細看了看那位客人,似乎想要再問什麽,又有些遲疑。

    “我是他的粉絲,我在追他的星。”明危亭說,“我自認是他的朋友。”

    他已經在心裏練習了很多次這幾句話,所以現在說起來也很流暢。倒是明祿被這個說法引得有些訝異:“先生,您知道什麽是追星嗎?”

    明危亭垂下視線,看著那把靠在床邊的吉他。

    他一動不動地坐著,直到明祿以為不會得到這個問題的答案,準備退出門時,才又聽見他的聲音。

    “第五個錯誤。”明危亭說。

    明祿怔了怔。

    明危亭又伸出手掩了下被角,才起身出門,他一直走到船艙外,沿著舷梯回到甲板上。

    明危亭點了支煙。

    他沒有抽煙的習慣,隻是看著那支煙,看著那一點火光在手裏明明滅滅地亮。

    他不懂得什麽是粉絲,什麽是追星,所以他錯過了一件最重要的事。

    那裏的海灘原本不該那麽黑那麽冷,那裏原本有一團最亮最暖的篝火,有世界上最好聽的吉他獨奏。他從沒聽過有人那樣坐在海邊的沙灘上彈吉他,他追著那把吉他開了條航線,那之後就一直有郵輪在這裏靠港。

    可篝火不見了。

    “我跳下水去抱他。”

    明危亭說:“他離我不遠。”

    不遠處就是駱鈞在的救生艇,駱鈞朝簡懷逸急切地伸出手,那個人甚至完全沒有看到駱枳。

    明危亭撥開水遊過去,海水冷得刺骨,他的手臂凍得有些使不上力,沒能一次就成功撈住駱枳。

    駱枳醒著,那些洶湧的冰冷的鹹澀液體沒過他的身體,把他吞進去。

    明危亭潛進水裏去抱住他,抱著他向水麵上遊。

    他們靠得很近,他的手臂攔在駱枳背後,駱枳的臉貼在他的頸間,有滾熱的液體大顆大顆滲出來,又被海水迅速同化成接近冰點的溫度。

    不知過了多久,那些液體漸漸沒有了。

    他低下頭,看見那團火冰冷地靠在他胸口,蒼白頭頸向後無力地折下去,已經沒有了呼吸。

    駱枳永遠被留在了那片海裏,連同這個名字所包含的一切。

    當那個照顧他的人過世,在作為駱枳活著的這些年裏,沒有人再對他說過喜歡他。

    怎麽會有追星的粉絲,見到真人以後,都不知道要說一句喜歡他。

    “所以不行。”

    明危亭的聲音很輕:“隻是演戲,不行。”

    他撣了撣煙灰,海風立刻卷著那些灰白的碎屑投進水底,郵輪的照明燈映得漣漪細碎著星星點點地亮。

    駱枳把畫遞給他,畫上一筆一劃歪歪扭扭地寫,我沒有做過壞事。

    駱枳躺在黎明前的冰冷漆黑的沙灘上,迷茫地睜開眼,看不懂他的回答。

    駱枳在他眼前沉進冰水裏,沒有向任何人呼救。

    “他們要後悔。”

    明危亭看著海麵:“他們要一直後悔。”

    他不會再讓那些人打擾那團火,沒有人配再去打擾那團火。但那些人必須一直後悔。

    那些人不能再和那團火有關,但他們必須被扒開架在真相上烤,必須清醒著永遠自我折磨。

    明祿在他身後答話:“知道了。”

    “駱家那個女孩躲去了學校。”明祿說,“那位任塵白先生恰好在幫她聯係一個紀錄片的免責合同。導演手裏有一些證據,已經可以起訴駱家主這些年的故意傷害行為……”

    明危亭點了下頭,他把煙掐滅,讓身上的煙氣徹底散盡,才回了船艙。

    從他個人的意願出發,他不想那團火再和過去有任何一點瓜葛。但他畢竟沒有更多的立場,所以也沒有辦法這就去問對方,是不是願意姓明。

    ……

    或者是挑個別的更好聽的姓氏,或者是幹脆不要姓氏。

    這些事要等對方醒了以後,有完全明確的行為能力的時候,再自行決定。

    所以明危亭也隻好暫時挑出駱熾這個名字。

    駱熾在被救上來後就做了全麵的身體檢查,溺水導致的心跳呼吸暫停因為救援及時,並沒留下更嚴重的後果。但醫生懷疑他的腦內有腫塊壓迫,才會導致聽力和其他身體機能都出了問題。

    郵輪上的醫療水平畢竟不如陸地,明危亭準備在明天帶駱熾去醫院做檢查,所以今晚要讓他好好休息。

    明危亭坐在床邊,他伸出手摸了摸駱熾的頭發,那些頭發軟軟地蹭在他掌心。

    “晚安。”明危亭低聲說,“我叫明危亭,我是你的粉絲,在追你的星。對不起,過去沒告訴你這件事,我很喜歡你。”

    這兩天隻要有一空,他就會練習著對駱熾說很多次這段話。這樣等駱熾醒了,他就能像每個追星的人那樣說得很流暢。

    他收回手,正要站起身,卻忽然停下動作。

    駱熾的手指輕輕蜷了下,眼睫吃力地翕動了幾次,終於一點點睜開。

    明危亭站在原地。

    駱熾看起來不認識他了,這不奇怪。

    根據醫生的推測,他們見麵的那幾次駱熾的精神狀況已經非常差,腦內疑似腫塊的壓迫恐怕也有影響。

    他們原本也不是很熟,所以沒關係,他可以再自我介紹一次,他已經練習了很多遍。

    “晚安。”明危亭重新坐回去,“我叫明危亭。”

    他說到這一句,忽然停在駱熾的眼睛裏。

    駱熾的目光很茫然,眼底像是覆著層薄薄的霧氣,那是種沒有明確焦距的空洞,顯得瞳色更幹淨漆黑。

    明危亭垂下視線。

    他多花了點時間壓去對那一家人和姓任的生出的近乎陰鷙的冰冷戾意,這讓他追星的思路被打擾得很嚴重,好不容易練習熟練的話又停在半道上。

    他其實思考過用更不合法的方式去報複,但不行,他正在學習做駱熾的粉絲,聽說粉絲不可以隨便給偶像抹黑。

    所以他把這件事交給祿叔,他不會把這些人全綁起來扔到沒有人煙的荒島上。

    “我叫明危亭。”

    他握了握駱熾不帶溫度的冰冷手指,重新背了一遍:“……我很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