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過往
  第13章 過往

    雲頂咖啡廳。

    駱橙輕握著拳,正緊張地端坐在龔寒柔導演對麵。

    她想來麵試那個被拐的女大學生,所以特地沒有過多化妝打扮,隻撲了些防曬,梳了個整潔的高馬尾,衣著也簡單素淨。

    但二十歲的女孩子,又是被家裏嬌慣著養出來的,從沒吃過一點苦。即使再不施粉黛,依然有著這個年紀特有的娉婷光彩。

    演個青春校園、都市偶像之類的題材,倒是剛好契合,卻無疑和紀錄片的角色定位差出了十萬八千裏。

    龔寒柔會來這裏坐一坐,也隻是因為故人之子的邀請。

    “就是這樣。”一身職業裝的中年女助理很客氣,把檔案退還給駱橙,“小妹妹,很抱歉……”

    眼看對方已經有要婉拒的意思,駱橙急道:“請等一下!”

    助理停下話頭,視線疑惑地落在她身上。

    “可以給我一次機會嗎?”駱橙用力攥了攥衣角,“我真的很喜歡這個故事。”

    駱橙鼓起勇氣:“我可以簽協議……我和塵白哥說過的。”

    一邊說,駱橙一邊忍不住悄悄回頭,看了不遠處的任塵白一眼。

    她這會兒是真的有點忍不住委屈了。

    駱橙原本以為,隻不過是爸爸調整一下家裏的公司,她再幫二哥把礙事的人趕走,就不會再有什麽麻煩和波折。

    可誰知道,事情完全不像想象中的那樣簡單和順利。

    簡懷逸一直都在給駱鈞做副手,淮生娛樂是他正式管理的第一個公司,每天都忙得看不見人,說好要給駱橙配備的團隊和資源都一拖再拖。

    淮生娛樂的人也怪,那幾個部門經理對她都冷淡得要命,簡總不吩咐的事絕不安排,態度挑不出錯,卻也是外人都能看得出的客氣疏遠。

    就連答應了會替她周旋的塵白哥,這幾天也不知道在忙什麽,來了就隻是低頭喝咖啡發消息,除了問候龔老師就再沒多說過一句話。

    駱橙低下頭,她咬了咬下唇,隻好自己繼續說下去:“我聽人說,龔老師的劇組有一類協議……”

    助理猜到了她想說什麽:“你是想說跟組免責協議嗎?”

    駱橙連忙點頭:“對對,就是這個。”

    龔寒柔作為導演,一向以紀錄類影片見長,而紀錄片最重要的就是真實性與還原度。

    已經發生的事當然無法再被攝像機記錄,隻能靠演員來重新演繹拍攝。為了找到最貼合的狀態,一部分重要角色的演員必須全程封閉跟組,半沉浸地目睹甚至親自體驗一切或慘烈或殘酷的真相。

    曾經有演員在拍攝結束後久久出不了戲,因此起了不少風波,甚至鬧到了法庭上,在那之後就多出了一份必須提前由雙方接受的協議。

    “我完全接受,不論出了什麽問題都由我自己負責。”

    駱橙連忙保證:“我已經做好準備了。”

    助理沒有立刻回答,先回頭看了看龔寒柔,然後才又收回視線看向駱橙。

    “好吧。”助理點了點頭,“你做好了什麽準備?”

    駱橙愣了愣,心頭隨即隱蔽地泛起驚喜。

    她連忙抓住機會,一口氣背道:“我看了很多資料,也請教了學校的表演老師。經過學習和了解,我已經對這種罪行的性質有了充分的了解——”

    接下去的內容被一聲驚呼倉皇打斷。

    駱橙慌亂間猛推了下桌子,整個人嚇得不住後退,一不小心帶翻了桌上的咖啡。

    ……

    助理放下衣袖,遮住手臂上那些猙獰盤踞的怵目傷痕。

    她似乎早習慣了這種事,很平靜地向服務員點頭致歉,請人來幫忙收拾眼前的殘局。

    駱橙的大腦空白了半晌,才終於意識到發生了什麽,訥訥低聲:“對不起……”

    助理沒有接她的話,隻是說:“你被你的家人保護得很好。”

    “好了。”龔寒柔在這時候開口,輕輕擺了下手,“時間差不多了。”

    作為已經是泰鬥級別的導演,她說話的節奏有著特有的幹脆利落,如果不是一頭花白的齊耳短發,幾乎看不出已經年逾花甲。

    助理和駱橙交談時,龔寒柔一直在安靜旁聽,時不時若有所思地看一眼任塵白。

    任家曾經在影視領域做過一段時間的投資,龔寒柔和任塵白的母親在某次頒獎晚會相識,一見如故,後來就成了忘年交的筆友。

    雖然很少見麵,也隻是在專業領域有所交流。但兩人的性情相仿,又有著共同的興趣,關係一直非常好。

    任塵白的母親過世得倉促,從確診到病故也不過半年時間,身邊所有人都沒來得及做好準備。

    在那之後,除了逢年過節的問候,任塵白就罕少再主動聯係過她。

    龔寒柔當然能理解這種情緒,她同樣不知道該怎樣安慰這個好友的獨子,兩家的關係也就這樣不知不覺淡了下來。後來任塵白接過母親同龔導的約定,繼續提供紀錄片素材,才又恢複了些交流。

    大概是聽見了龔寒柔那句“時間差不多了”,任塵白終於收好手機起身,朝幾人走過來。

    駱橙再怎麽也看得出自己隻怕希望渺茫,緊抿著唇看他,眼眶委屈地紅了一圈。

    任塵白卻隻是走到龔寒柔麵前:“龔阿姨。”

    聽到他對自己的稱呼,龔寒柔也想起許多舊事,神色柔和了些,停下腳步點了點頭。

    她恰好也有話要問任塵白,示意助理先等在一旁:“這麽多年了,還是不方便告知‘火苗’究竟是誰嗎?”

    龔寒柔問完這句話,卻又自己先搖頭,無奈笑了下:“算了,當我沒問過吧。”

    這類題材太過敏感,任何一個受害者都有難以愈合的傷口。

    有人選擇直麵這件事,有人逐漸接納,有人選擇回避和遺忘,任何一種選擇都不是外人能夠點評置喙的。

    任塵白的母親在信裏給他講了個故事,卻始終沒有提起過那個男孩的身份。龔寒柔倒是隱約有一些猜測,但也配合著點到即止,從沒找好友驗證過。

    後來陰差陽錯,也不再有去驗證的機會。

    本著尊重故友的態度,龔寒柔還是決定不再追問:“他現在也已經過得不錯了吧?”

    任塵白笑了笑:“要是沒有呢?”

    龔寒柔一怔,隨即啞然:“小塵,和我開玩笑?”

    任塵白沒說是也沒說不是,他眼裏的笑沒停多久就淡去,沉默了片刻,取出一個信封遞給助理。

    這是跟龔寒柔工作室約好的。雖然隱去了主人公的真實身份,但相關的素材資料都會整理好,作為紀錄片的拍攝參考。

    紀錄片會一直跟蹤到與現實同步,因為《火苗》馬上就要正式建組籌拍,所以這大概是接受提供的最後一組素材。

    “龔老師。”任塵白問,“紀錄片是必須完全還原真實嗎?”

    龔寒柔還在疑惑,聞言不由失笑:“當然。既要真實,也要細節,不然還叫什麽紀錄片?”

    “照這麽說,的確有個細節還沒提供。”

    任塵白似乎在等這句話,點了點頭:“他後來害死了他的養母。”

    話音落下,空氣似乎都跟著靜了靜。

    反應最激烈的居然是龔寒柔身後的助理,她蹙緊了眉,上前一步:“怎麽可能?!他不會是那種人——”

    龔寒柔抬手攔住助理的下文。

    “她叫趙嵐,就是你母親那個故事裏的女大學生。”

    龔寒柔向任塵白簡單介紹:“現在是我的助理。”

    任塵白就在附近聽他們聊天,已經有了猜測,點了點頭:“幸會。”

    “你剛剛的話。”龔寒柔示意幾人先落座,“有沒有證據,警方怎麽說?”

    任塵白攤了下手。

    他從沒對任何人提起過這件事,現在說出來,才察覺原來憎惡與唾棄仿佛早埋進身體深處,時時刻刻向外滲著寒氣。

    怪不得駱枳會怕他,會想方設法地逃。

    駱枳這幾天的失蹤,母親遺物的意外銷毀,駱橙的愚蠢和冷血……一樣又一樣的煩躁在任塵白心底積著,終於徹底勾起原來從未消弭淡去的更冰冷的舊恨。

    天生卑鄙隻會自私貪婪的怪物,對這種有威脅的敵意,一向都是最敏感的。

    不然也不會活著從被拐賣的地方逃出來。

    心底紮著的刺被那個字眼觸得發作,任塵白眼底透出些冷嘲,又不動聲色斂淨。

    ……駱枳還真是很擅長逃跑。

    “沒辦法,找不到證據。”

    任塵白說:“他養母在深夜犯了病,他嚇壞了,沒能及時找到藥……第二天再來人,已經來不及了。”

    “嚇壞了”幾個字被任塵白淡淡咬著,卻又像是沒有任何一點特別的情緒。

    可在場的人中,即使是隻看過情節梗概、完全不清楚幾人在聊什麽的駱橙,也都很清楚那個男孩在被拐賣的時候做了什麽。

    一個七歲的男孩,在被賣的路上竟然還設法找到機會,放跑了和自己一起被綁走的妹妹。

    那麽多次被打得險些活不過來,竟然還有膽量做計劃逃跑。

    和一個手無寸鐵的女大學生一起,兩個人就敢引發村裏的械鬥,趁亂逃出去報了警。

    ……

    能做出這些事,再怎麽也和被養母犯病就“嚇壞了”這種描述扯不上半點關係。

    “他不會是這種人。”助理趙嵐仍舊搖頭,“任先生,這裏麵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任塵白頷首:“在您的印象裏,他是什麽樣的人?”

    趙嵐想要開口,卻又停下話頭。

    她回頭看了看龔寒柔,在老人清明銳利的雙眼中找到些勇氣,繼續說下去:“我沒有印象……我隻是覺得,他不是會做出這種事的人。”

    那幾年的經曆像是場沒有盡頭的噩夢,被解救後,大腦自發的保護機製幫她屏蔽了這段記憶。

    有全家人處處精心的嗬護陪伴,後來又組成了更幸福的家庭,她還是用了十幾年的時間,才終於徹底走出這段陰影。

    當時龔寒柔導演正在籌拍這部紀錄片,她想要嚐試找回那段時間的自己,在家人的鼓勵下,來應聘了龔寒柔的助理職位。

    “說來慚愧……我最抗拒那段記憶的時候,甚至自欺欺人地堅信被拐賣的是我妹妹,不是我,我是來保護和照顧她的。”

    趙嵐的神色有些自嘲:“我妹妹也不辯解,她覺得如果這樣能讓我好受一點,那也沒關係。”

    駱橙聽得動容,伸手去握她的手:“姐姐,這不是你的錯。你隻是太痛苦了,如果是我我也會保護你……”

    趙嵐同她笑了笑,把滿是瘢痕的手收回來:“有點扯遠了。”

    “任先生,我的確不記得太多那時候的事,但我不相信小火苗是這種人。”

    趙嵐稍一猶豫,還是問道:“能讓我見見他嗎?我去和他談談,問清楚當時究竟是怎麽回事。”

    “很遺憾,我也在找他。”任塵白搖了搖頭,“他逃跑了。”

    趙嵐忍不住蹙眉:“什麽?”

    “因為他的原因,弄壞了……一樣很貴重的東西。”

    任塵白繞過有關車的事,繼續向下解釋:“我們吵得很厲害,在爭吵的過程中,我問了他當年的事,問他是不是故意害了他的養母。”

    任塵白說:“第二天他就從醫院逃了,現在還沒找到。”

    這種時候做出反應,的確可疑得過了頭。

    即使趙嵐依然絕對不肯相信,也不好立刻再說什麽,隻是緊蹙著眉,心事重重垂下視線。

    駱橙從聽見“醫院”兩個字就開始心神不寧,她還在為自己隱瞞駱枳病況的事害怕,聽任塵白說到最後,卻有些訝異地睜大了眼睛。

    ……今天來之前,他剛聽簡二哥在電話裏說,到處都找不到駱枳了。

    駱橙似乎猜到了某個答案。

    她緊張得幾乎坐立不安,深呼吸了幾次,才小心翼翼扯了扯任塵白的衣物:“塵白哥,那個人是……”

    任塵白點了點頭。

    駱橙忍不住驚呼了一聲,又抬手死死捂住嘴。

    “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口說無憑,或許我看到的也隻是我的主觀臆測……的確不適合作為紀錄片的素材,就當我沒說過吧。”

    任塵白笑了笑,溫聲說:“我們還是說今天的事。龔老師,其實我推薦小橙,是因為她和當事人不僅認識,而且關係很好。”

    他接過服務員送來的茶,稍稍欠身,親手敬給龔寒柔:“如果讓她加入劇組,拍攝會更方便,很多細節也可以更準確。”

    龔寒柔始終靜聽著幾人交談,沒有開口。

    她沒有接那杯茶,視線落在因為任塵白這句話而竊喜起來的駱橙身上,若有所思地停頓了一刻:“能把當事人帶來劇組嗎?”

    這次不等任塵白開口,駱橙已經脫口而出:“能!”

    她應過聲才察覺到自己的失禮,連忙低下頭,小聲解釋:“他……他不會拒絕的。我去求他,他一定會答應……”

    “你替當事人答應?”趙嵐終於聽不下去,忍不住插話問,“如果他不想回憶當年的事呢?如果這件事對他來說非常痛苦呢?”

    駱橙沒考慮過這個,臉色白了白,咬住下唇。

    “好了。”龔寒柔出言打斷,“如果你能把人帶來,可以考慮進組的事。”

    趙嵐回頭失聲:“龔老師!”

    龔寒柔有自己的打算,按住她的手臂,微微搖頭:“去送送駱小姐。”

    趙嵐把話咽下去,看著如逢大赦的駱橙壓著興奮與驚喜朝龔寒柔道謝,眉頭就蹙得更緊,卻還是一言不發地站起身,把人送出了咖啡廳。

    任塵白看著兩人離去的背影,忽然聽見龔寒柔在身後叫他:“塵白。”

    任塵白收回視線:“龔阿姨。”

    “叫我老師吧。”龔寒柔問,“那個孩子的養母是誰,是你母親嗎?”

    任塵白身形微頓,接過咖啡笑了笑:“怎麽可能?”

    他停了停,似乎自己都在勸服自己:“如果是的話,我怎麽會照顧他到現在?”

    “我也一直認為是你照顧他到現在,所以對這個故事的結局很放心。”

    龔寒柔看著他:“但我現在有些擔心,或許哪裏出錯了。”

    龔寒柔說:“未必來得及糾正。”

    任塵白慢慢握住那個咖啡杯。

    新上的咖啡,杯壁很燙,他卻像是全無所覺,手指仍在加力。

    他握著那杯咖啡,像是要把細膩的白瓷徹底捏碎。

    “塵白。”龔寒柔提醒他,“別做讓自己後悔的事。”

    任塵白笑了笑:“您放心,不會的。”

    他心裏越煩躁得幾乎失控,麵上就越溫文爾雅滴水不漏,放下咖啡起身,送龔寒柔離開。

    服務生端著一碟精致糕點,看著這一桌已經快走空的客人,有些遲疑:“先生……”

    任塵白拿出手機掃碼結了賬。

    服務生莫名心驚膽戰,不敢多說,放下糕點拔腿就走。

    任塵白一動不動,在原處坐了很久。

    他出神地看著那碟糕點,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麽很久遠的往事,隨手拿了塊點心擱進嘴裏,慢慢咀嚼。

    芝麻餡。

    甜得膩過了頭。

    任塵白喝了口咖啡,把點心咽下去。

    不知為什麽,在這個時候反複在他腦海裏出現的,竟然還是駱枳垂下去的眼睫。

    ……

    他們見的最後一麵,駱枳在他手裏緩緩閉上眼。

    像是小時候拿在手裏隨意拉扯著玩的,隻有靠擰弦才能運轉活動的人偶。

    牽著身體的弦一圈一圈走到盡頭,於是早被扯鬆的手腳靜靜垂落,連頭頸也脫力地低墜下去,不再給他任何反應。

    ……

    “塵白。”龔寒柔的聲音,“別做讓自己後悔的事。”

    ……

    駱枳在他懷裏很慢很慢地閉上眼,那裏麵的光亮終於被斂淨,眼睫不堪重負地垂下去。

    像是個毫無預兆的告別。

    駱枳聽不見,也不再看他。

    ……

    “怎麽會。”

    任塵白譏諷地笑了一聲,不知是在回答誰:“怎麽會後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