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搶救
  第8章 搶救

    任塵白並沒發現自己的手在抖。

    他的神色更冰了,像是被駱枳玩的這種幼稚的把戲徹底激怒,那副溫潤的麵具早不知所蹤,隻剩下眼底的一片暗沉。

    “駱枳。”任塵白低聲開口,“跟我裝死?”

    他把駱枳拎起來,扔在床上,伸手去探駱枳頸側的動脈。

    一定是因為不得其法,他探了幾次都沒有收獲,直到把手掌直接貼上駱枳的胸口,才終於察覺到裏麵那顆心髒微弱緩慢的搏動。

    房間裏那盞燈不算太亮。

    流銀似的月光淌進來,漫過駱枳毫無血色的側臉,最終棲在靜闔著的眼睫上。

    像是舀起了一抹安靜嘲諷的涔涔冷光。

    任塵白平靜冰冷的麵孔上終於出現了隱約裂痕。

    他攬住駱枳的後腦,停了停,把人抱得近了些。

    似乎是被這一下所驚擾,駱枳終於隱約有了反應,癱軟著的身體微微掙了下,忽然吐了口氣。

    任塵白像是陡然驚醒,立刻停下動作。

    他顯然做了最值得嘲諷的愚蠢舉動,於是被那一瞬的失措茫然壓住的怒火成倍地翻上來,任塵白嗤笑一聲,右手用力,攥住駱枳的頭發:“玩夠了?”

    “你還真好哄。”任塵白冷嘲,“給一點甜頭就演不下去了?”

    駱枳沒有回應,手掉在床外。

    任塵白這次卻不會再被他這種拙劣的手段愚弄。他把駱枳扔回床上,拉過床旁的心電監護儀,左手掀起駱枳身上那件空蕩蕩的病號服。

    病服下的身體瘦得怵目,蒼白皮膚上攀附著大片磕碰出的青紫。

    任塵白眼尾跳了下,卻又像是毫不在意,隻是打開儀器,又把電極片按位置逐個貼上去。

    “我告訴你,駱枳。”

    任塵白緩聲警告:“我會讓你為這個小把戲付出代價,你……”

    最後一個貼片碰觸到冰冷蒼白的皮膚,心電監護儀忽然發出刺耳的警報聲。

    任塵白身體一僵。

    他忽然意識到了什麽,伸手去探駱枳的頸側和胸口,又去試駱枳的呼吸。

    他的動作第一次顯出些慌亂,可不論哪個結果都是一片寂靜。

    人快死的時候,會有最後一口氣在喉嚨裏含著,彌留著去聽周圍的動靜嗎?

    任家早就在醫療相關領域涉足,這家私人醫院就是任塵白自己的產業。即使從未接受過專業的臨床培訓,耳濡目染,任塵白其實比一般人掌握的醫療常識要更多。

    從剛才到現在的舉動都有失冷靜,隻是因為躺在地上的人是駱枳。

    而任塵白恰巧恨駱枳,恨到必須讓駱枳活著一點一滴受折磨,恨到要用連他自己都惡心的溫柔兄長的假象編一張網,把這個怪物一輩子困在絕望裏贖罪。

    簡懷逸這個鳩占鵲巢的螟蛉子總覺得不安,一定要奪走屬於駱枳的一切才能放心。任塵白絲毫看不起這種無恥的小人,卻不介意配合姓簡的。

    他要駱枳這一輩子都贖犯下的罪,而不是這麽痛快就讓駱枳解脫了事。

    所以駱枳必須活著。

    一定是這樣。

    隻能是這樣。

    人會在死前聽見周圍的動靜嗎?

    任塵白拍著駱枳的肩膀和臉頰,到了最後幾乎是用力搖晃著叫他。

    他從不知道有人的臉能這麽冷和白,像是流盡了最後一滴還溫熱的血,又像是靈魂、意識或是別的什麽東西已經脫離了這副軀殼。

    任塵白的動作越來越急,到最後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直到被循著心髒停搏的警報聲趕過來的急救人員小心翼翼勸離,又看著更多的人火急火燎圍上去。

    任塵白扯住一個人的手臂,嗓音喑啞:“能活嗎?”

    衝過來的值班醫生被他嚇了一跳,連忙點頭:“能活,能活!”

    任塵白鬆開手。

    值班醫生快步趕過去,等護士塗好導電糊,喊了聲“讓開”,把除顫器的電極板按在駱枳瘦得嶙峋的胸膛上。

    人不難救,是低血糖引發的惡性心律失常。

    說緊急當然緊急,但要說嚴重,放在急診室常規處置的危重病患裏,也並不是那種束手無策的麻煩。

    其實要是家屬或者陪護早點發現,及時通知護士測個血再掛瓶葡萄糖,早就沒事了。

    負責搶救的醫生有條不紊地忙碌,沒有人貿然開口,隻是小心翼翼交換著視線。

    他們其實不理解,一個完全沒有血糖相關基礎疾病的病人,怎麽會兩次純粹因為血糖過低導致的深昏迷裏病危。

    ……

    明明在陷入昏迷前會有明顯的征兆和表現,明明隻要陪護有眼睛就不難注意到。

    明明這位駱先生在病房裏,也有不少人去看他了。

    任塵白站在病房外。

    他接到了駱橙打來的電話。

    駱橙已經被駱家主帶回了家,打電話來,一是為了今天的事道謝,二是想問任塵白要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導演的聯係方式。

    那位導演姓龔,叫龔寒柔,和任塵白的母親曾是關係很好的筆友。

    龔寒柔導演最近正在製作一部與打擊拐賣相關的電視紀錄片,是半紀實采訪半演繹還原的手法。尚未拍攝完成,熱度和期待值就都已經非常高。

    駱橙想要進娛樂圈,她原本是央著二哥去買那份說是要競標的劇本的。但簡懷逸歉意地給她解釋,最近公司資金周轉有點困難,剛接手的淮生娛樂又陷入了緋聞風波,還要拿出大筆錢來公關。

    雖然失望得不行,但駱橙還是很懂事地沒有為難二哥。

    這些事畢竟不能怪到簡懷逸頭上。

    那個緋聞風波是駱枳惹出來的,也不知道駱枳到底是怎麽不務正業,把一個好好的淮生娛樂糟蹋成這樣。

    駱橙根本不懂家裏的生意,她把任塵白當成知心溫柔的兄長,低聲嘟囔著抱怨了幾句,又試著小聲求他:“塵白哥,你能把龔老師的聯係方式給我嗎?”

    任塵白一手拿著手機,向後靠著牆,視線落在病房裏。

    “藝人的工作應該是公司負責的。”

    他的語氣恢複了一成不變的溫和:“小橙,懷逸他沒有給你配團隊,安排經紀人和助理嗎?”

    “懷逸哥忙嘛。”駱橙有點失落,卻也能理解,“是我這邊的時間太緊了,如果沒有拍攝作品,就必須交期末的小品作業,可我還沒找到合適的劇本。”

    駱橙其實剛從淮生娛樂回來。

    和她充滿興奮的想象完全不同,這一趟的經曆一點都算不上愉快。

    股東和董事會都跟著父兄離開後,不知為什麽,淮生娛樂從經理到部門員工,再到經紀人團隊,甚至連那些負責跑腿的藝人助理,都對她沒什麽好臉色。

    在確認了淮生娛樂從此就由簡懷逸負責、駱枳再也不會回公司後,那個藝人部的經理就一直是那種冷淡禮貌拒人千裏的態度。

    經理和和氣氣地對駱橙道歉,說是駱小姐的身份太重要,怕安排的不合簡總心意。隻有等簡總親自給駱小姐指定團隊,他們才好處理。

    駱橙給任塵白打電話,其實也存著一份賭氣的心思,想要證明自己用不著靠那個破公司也能找到資源。

    “我打聽過了,塵白哥。龔導演準備拍攝的下一個單元叫《火苗》,主角是一個被賣的七歲男孩。那家人的妻子也是被拐大學生,隻有二十歲,和我一般大。”

    “聽說是發生在十多年前的真事。他們都好可憐,受了很多很多苦,差一點就死了,落下了一身的病……還好最後都逃出來了,那些壞人也都有了報應。”

    網上已經有當時案件調查允許公開的部分,駱橙隻是複述查到的內容,都免不了有些同情,聲音也跟著稍低。

    說到最後的結果,她的語氣才又輕快起來:“一半是采訪,一半是完全還原真實情境拍攝。那位被拐的女大學生已經找到了,隻不過男孩被家人領回去後,就一直沒有下落……”

    “哦。”任塵白輕聲說,“還沒下落啊。”

    他這句話的語氣有些奇怪。

    駱橙愣了下,她不知道自己哪句話說錯了,猶豫著停住話頭:“……塵白哥?”

    任塵白笑了笑:“沒事。”

    他主動道歉:“對不起,小橙,我剛走神了。”

    駱橙哪會因為這種事同他計較,連忙在電話另一邊搖頭:“沒事的,塵白哥,你要是不方便……”

    “當然方便,我回頭介紹你和龔老師認識。”任塵白說,“小橙,你一定要努力爭取到這個角色。”

    駱橙顯然驚喜起來:“真的?”

    任塵白答應:“真的。”

    病房裏已經安靜下來。

    見任先生正在打電話,醫生和護士都不敢打擾,確認過病人的生命體征完全穩定,就靜悄悄地離開了病房。

    這次他們不敢再把病人交給陪護負責,直接給駱枳上了監護,儀器上的數據在正常值的最低線平穩波動。

    駱枳脫離了危險。

    他一動不動,安靜陷在純白的枕頭和被褥裏,戴著鼻氧,右手正吊著吊瓶輸葡萄糖和營養液。

    任塵白走進病房的時候,看見駱枳的眼睫羽毛似的輕輕顫了下。

    這說明駱枳是醒著。

    駱枳七歲失蹤,十歲被找到接回來,那之後就一直被寄養在任家。

    因為母親的吩咐,任塵白從駱枳十歲起就帶著他,每天哄駱枳睡覺,對這些小動作再熟悉不過。

    隻不過,在母親被駱枳害得過世後,這些熟悉的細節,就全都一點一滴化成了濃深冰冷的恨意。

    駱枳是什麽呢?

    大概是天生的冷血怪物,最擅長偽裝和欺騙的惡魔。

    任塵白伸出手,替駱枳掖了掖被角。

    他的力道溫柔得像是回到了小時候,撫過病號服下瘦削的肩膀時,察覺到駱枳的身體不受控製地在他掌心微微發抖。

    ……這就對了。

    任塵白露出滿意的笑容。

    他原本隻是想把駱枳帶回去,關在家裏鎖起來,讓駱枳享受母親臨去前的絕望的。

    可出了這一次的事,任塵白卻忽然發現,自己的目的原來並不是讓駱枳死。

    死太容易了。

    他隻要一想到駱枳害死了母親,卻輕輕鬆鬆地以命抵命從此輕鬆了事,就壓不住冰冷的恨意從每一處骨縫裏陰涔涔滲出來。

    他還是更想看到駱枳心如死灰、苟延殘喘地活著。

    所以他不介意再幫點忙,揭開駱枳自欺欺人搭建的那層防護罩,讓駱枳徹底看清楚駱家的每一個人。

    “小橙。”任塵白語氣溫和,“我現在不在醫院。”

    他俯了身,按下免提,有意讓駱枳也能聽見電話裏的聲音:“我記得咱們離開病房的時候,你是最後一個見駱枳的人吧?還和他說了話。”

    駱橙的語氣果然冷淡下來:“塵白哥,忽然提他幹什麽?”

    “是這樣,我想問問你,離開前有沒有發現他的身體有什麽異樣。”

    任塵白慢慢地說道:“低血糖要是嚴重起來,腦細胞會受損,會對身體和大腦造成不可逆的傷害……他可能會昏迷,可能會癱在床上動不了,或者影響神誌。”

    任塵白說:“你要是發現了他有不對勁,就告訴我,我讓人去看看他,別出什麽意外。”

    電話的另一頭,駱橙輕輕“啊”了一聲。

    然後就是長久的安靜,如果沒有駱橙稍顯慌亂和緊張的呼吸聲,幾乎讓人以為任塵白不小心掛斷了電話。

    最後任塵白笑了笑:“沒事了。”

    任塵白掛斷了電話。

    他站起身,把那個再也沒有任何動靜的手機就放在駱枳枕旁,離開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