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第273章

    在這旖旎的幻夢裏,想起那夜是不合時宜的。

    北域之北。

    酷寒凜冽。

    在冰原上穿行了這些天, 四肢早已麻木。

    慧覺每呼出一口氣,都像要在嘴邊結了冰渣。

    桃桃更是冷得受不住,從骨偶裏鑽了出來, 以鬼魂的身體飄在他們身側。

    冰原遼闊,七天後的夜裏,他們麵前出現一座幾乎通天的巨大結界。

    結界外, 風雪嘶嚎, 結界內, 春意盎然,繁花滿地,在這荒涼的冰雪荒漠中,罕見而奇特。

    ——那是妖蛾族的領地。

    慧覺冷得上下牙齒打顫, 即便靈力流入四肢百骸也難以取暖。

    南宮塵抵住他後背, 將一股靈力輸入他的體內, 慧覺的顫抖這才停下:“不知李修胤如何了。”

    南宮塵手指輕觸結界, 堅韌的屏障頓時撕裂出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破口。

    三人依次走入。

    結界內繁花盛開,沒有寒冷和冰雪, 如春天般溫暖。

    南宮塵走在最前, 他拿出骨偶,對桃桃說:“進來。”

    桃桃回到了骨偶中, 在她靈魂有了身體的保護之後, 南宮塵取出帝鍾。

    他將帝鍾朝天空投去, 金色小鍾豁然膨脹了千倍, 化為一座猶如山嶽般的巨鍾, 懸浮在天空。

    一時間, 遮蔽月光, 在地麵繁花之中投下了深重的陰影。

    南宮塵隔空叩響鍾壁。

    刹那間, 悠遠的鍾聲四散,傳遍了妖蛾族的領地。

    千千萬萬隻不同顏色的妖蛾從各個角落展開翅翼,烏泱泱飛向了天空,蟲形的身體,絢彩的翅膀,密密麻麻,幾乎讓人密集恐懼。

    一隻碩大的彩色飛蛾騰空而起,張開翅翼有半座小山大小,騰然淩駕於帝鍾之上。

    ——是妖蛾族的王。

    妖蛾之王雙翅布滿色彩斑斕的詭異紋路,在那柔軟纖長的腹部之上,生出了一張妖媚的男人麵孔。

    人的頭顱附著在蟲身上,陰森而詭異。

    “南宮塵。”妖蛾王狹長的眼中露出森然的表情,“你已將妖族逼至北域,為何還不肯罷休?”

    “誰逼你了?”桃桃插嘴道,“生活在四季如春的結界裏,還能抽空去邊境十四城打牙祭,我看你們過得很好嘛。”

    妖蛾之王旋起豔麗的眉:“皇室既已將北域十四城贈與妖族,十四城就是妖族領地,該怎麽處理領地之內的凡人是我妖族的事,要你多管閑事?”

    桃桃:“皇室贈與十四城給妖族?什麽時候?”

    妖蛾之王:“兩月之前,一個女人拿著皇室驅邪司的令牌來到北域。”

    “她長什麽模樣?”

    “戴著麵具,我不清楚。”

    “皇室將十四城贈與妖族,有簽訂文書,有證據嗎?”

    “沒有。”

    “那我憑什麽信你?”

    “三年前,他在北域諸城的城牆內留下了數千道取月印,隻要印記不消,邪祟終生無法逾越城牆,百姓日夜派人看守那神聖淨化之力,如若不是城內有人抹去了印記,妖蛾如何進城?”妖蛾之王道,“你仔細想來,除非靈師,誰有能力在百姓的重重看守下擦去那數千道印記放妖蛾入城?”

    桃桃沉思:“即便這樣,也不能抹去你們屠殺了十四城凡人的事實,人既然是你們這群撲棱蛾子族殺的,那就沒有來錯。”

    聽到撲棱蛾子這幾個字,妖蛾之王臉色陰沉,他看向南宮塵:“九年前你掃平魍魎鬼域時,可沒這麽多話。”

    南宮塵淡淡道:“她話多,自然要讓她說完。”

    桃桃有人撐腰,氣焰更盛了:“先別廢話,把你抓走的人交出來!”

    “那女人可以交還,但李修胤,他要在我妖族的領地飽嚐痛楚而死,這是他欠妖族的債。”妖蛾之王語氣陰森,聽起來對李修胤有莫大的恨意。

    桃桃打量四周,妖蛾族的領地種滿了紅色的曼珠沙華。

    她沒記錯得話,妖王花綺然的本體就是這種花。

    她湊近南宮塵耳邊低聲道:“糟糕,我猜這撲棱蛾子要麽是妖王的忠誠下屬,要麽是妖王的瘋狂愛慕者,李修胤被他綁走一定大事不妙,要不我和慧覺去找他?這裏你先撐住。”

    南宮塵:“隨你。”

    桃桃和慧覺朝妖蛾族深處跑去,尋找李修胤。

    “七色妖蛾的天賦能力是毒素和幻夢,你看這些妖蛾,顏色越豔,力量就越強。”

    慧覺邊跑邊給桃桃講解,並順手把她從一隻臉盆大小的暗紅色妖蛾翅翼下拽了出來。

    “多謝。”桃桃堪堪躲過妖蛾的攻擊,“那像妖蛾之王那種彩虹色的撲棱蛾子,毒性多強?”

    慧覺:“無藥可解。”

    桃桃聽到這話轉身就朝回跑,慧覺忙拉住她:“神聖淨化之力可以淨化一切毒素,放心,能傷他的人還沒出生。”

    桃桃這才繼續跟他去找李修胤。

    “我有種直覺。”桃桃說,“妖蛾之王沒有說謊,這背後或許真是皇室驅邪司在推波助瀾。”

    慧覺:“為何?”

    桃桃:“它拚命解釋,明顯是畏懼南宮,怕他在這裏動手,但若它畏懼南宮,怕他找上門來,又怎麽敢大張旗鼓對城池中的凡人下手?除非在它看來,它所做之事有充分的理由,可以有恃無恐。”

    “你想。”桃桃分析道,“皇室驅邪司放出彩色焰火,鬧得北域出事滿城皆知,可距離那晚到現在過去兩個月了,為何他們還沒有趕來?難道他們隻是放焰火召集大家開個會,會議結束各回各家,北域就不管了?”

    慧覺思考:“據我所知,皇室驅邪司有一件法器名為七味淨琉璃,集千百靈師合力開啟,可以穿移空間,甚至可以穿梭古今與過去,若北域的情形緊急到需要燃放彩色焰火,那麽合該用七味淨琉璃送靈師過來,就算不行,附近的城池也有軍營,大可以調動來鎮壓邪祟,可滿城的屍體皆已風幹,卻不見皇室的身影,他們那晚燃放焰火,究竟是為什麽?”

    桃桃複活那日的雷聲、流火忽然在他腦海中一一閃過。

    和尚意識到了什麽,驀然停住腳步。

    桃桃也停住腳步,她抬手指向遠處一株被妖蛾覆蓋的巨樹:“我看到李修胤了。”

    古樹高聳入雲,從樹頂垂落千萬枝條,可滿樹蒼涼,沒有一片綠葉。

    整棵樹完全被妖蛾覆蓋了,灰色、白色、黑色、還有令人一眼望去就覺得恐懼的鮮紅色,數量之多,足有幾萬隻。

    樹下,李修胤平躺在一張石台上,雙眸緊閉,不知死活。

    旁邊精鐵籠子裏,囚禁著和李修胤一起被捉來的崔故伶。

    在看到桃桃與慧覺走來,她沒有求救,隻是靜靜凝視著那身披白袍的少女。

    白袍不是她的,對她而言實在寬鬆,襯得她身形纖細,卻絲毫不臃腫。

    總共沒有見過她幾眼,每一眼的印象都十足深刻。

    這少女一身沒有嚐過俗世疾苦的純真氣味,總可以將脊背挺得筆直。

    她穿著白袍從籠子麵前走過,崔故伶閉上眼睛。

    上一次她離這白袍這樣近時,聞見了清冷的氣味。

    那味道遠不似北域凜冽的風雪,而是淡淡的,如冬日氤氳著霧氣的溪邊,敲下溪水中的清透碎冰。

    可此時,她細聞。

    冰雪的氣味已全然不在,白袍染上了少女的氣息。

    這讓她感到十分不適,仿佛自己的東西被人染指,失去了它該有的令她神往而著迷的東西。

    她低垂下眼,掩去了眸中的怨毒顏色。

    桃桃走到李修胤身邊。

    他昏迷不醒,身上卻沒有傷口。

    桃桃用匕首在李修胤手腕上割開一道傷口。

    血湧出來,是正常的鮮紅。

    “他體內無毒,應該是陷入了幻夢。”

    桃桃用刀刃挑開他的皮膚,勾出一隻染血的妖蛾。

    那隻蛾子翅翼粘著墨綠色的熒粉,潛藏在他皮膚之下的血肉中。

    慧覺:“李修胤是三株靈師,實力不弱,能讓他沉睡如此之深的幻境一定凶險至極,蠻荒獄生存錄中曾記載,想要喚醒陷入七色妖蛾幻夢中的人,必須有一個清醒之人與他一同進入幻夢裏。”

    他撚起那隻鮮血淋漓的妖蛾:“通過它。”

    “出家人六根清淨,無懼無怖,我來。”慧覺剛要觸碰那隻妖蛾,被桃桃按住了手。

    “還是我來吧。”她淡淡道,旋即將手伸向那隻妖蛾的口器。

    墨綠色的妖蛾咬住她的指尖,眼前天旋地轉,再明亮時,已然是另外一片景色了。

    她動作太快,慧覺甚至來不及阻止。

    桃桃昏迷了,他將桃桃平抱在石台上,靜靜端詳她。

    無論過去多久,她總還是那副無論發生任何事都會將他護在身後的無所畏懼的模樣。

    四周有妖蛾來襲,慧覺盤腿坐下。

    他背後靈脈湧動,用一層淡淡的光芒籠住了昏迷的兩人。

    桃桃眼前大亮。

    這是一座人間的荒山。

    一身黑衣的少年李修胤背著容貌昳麗的絕色少女走在羊腸小道上。

    少女受了重傷,垂眸閉唇,奄奄一息。

    李修胤帶她回家治傷。

    時值深秋,在少女住下以後,山間的籬笆院裏卻開滿了五色繁花。

    少女靠在床頭,隔著木屋的窗棱,久久地望向正在院中樹下修煉的李修胤。

    冬去春來,她傷好後沒有離開。

    屋前,樹下,處處能看到她的身影。

    或是在樹下陪伴李修胤修煉,或是在院裏培土種花。

    少年李修胤遠不是現在的模樣。

    雖寡言,卻愛笑,總在少女的逗弄下露出局促而靦腆的笑容。

    那時山間百花盛開,歲月從容。

    他們上山采花,下河捉螺,去人間驅邪賺到了酬勞後,李修胤總會買一隻樸素的木簪或一條漂亮的裙子帶給她。

    到了夜裏,那間小屋便成了整片山林最旖旎的地方。

    桃桃實在不好意思破壞人家的好事,隻得放棄了直接將李修胤從幻夢中拽出的想法。

    她臉頰紅紅蹲在院裏偷聽屋裏的聲音,撿了塊石頭在地上寫寫畫畫。

    妖王酥軟嬌媚的聲音讓她都心猿意馬,更別說李修胤這個男人了。

    她臉發燙。

    怎麽總是在偷聽別人做這事。

    她想起那夜道觀中的大雨,想起南宮塵。

    那晚也有這樣的聲音徘徊耳側,不同的是,那夜在聽的不止她一人。

    雨夜潮氣彌漫,借著喧擾的雨聲,他湊近她,滾燙的唇掃過她脖頸的觸感至今清晰。

    隻是此時在這樣旖旎的幻夢裏,想起那夜似乎是很不合時宜的。

    桃桃捂著耳朵,甩甩腦袋,試圖將那些亂七八糟的畫麵和南宮塵的臉甩出腦海。

    眼前場景再一輪轉。

    李修胤抱著花綺然躲在山崖下。

    天空被成群的妖物遮蔽,以他當時二株的力量遠不足以抵擋。

    血將衣襟沾染濕透,他低頭輕吻少女的眉梢:“我絕不會讓這些歹毒的妖物傷你分毫。”

    漫天妖邪的目光直勾勾望著李修胤懷中的妖王。

    妖族百年一劫,她剛經曆了五百年的雷劫,重傷未愈,起了反心的妖族趁此奪位。

    天空中的妖物凝視著李修胤,驀地發出冷笑:“靈師,你可知你懷中的女人,才是世間最歹毒,最強大的妖?”

    李修胤瞳孔驟然縮緊。

    場景再次輪轉。

    宮殿之內紅紗薄帳,香燭輕燃。

    李修胤被一道附著了妖力的紅線鎖在柔軟的床榻上。

    花綺然赤腳從紅紗纏繞的殿內走來,一步一步,極其緩慢。

    仿佛在她麵前的不是曾經的愛人,而是一條無法逾越的萬丈深溝。

    她披著一襲薄紗,隱約可見婀娜妖嬈的胴體。

    聽到她的腳步聲,李修胤沒有回應,他坐在床榻上,沒有說話,甚至沒有睜開眼。

    妖王的宮殿邪氣湧動。

    花綺然纏坐在李修胤身上,吻他的唇。

    李修胤別過臉。

    她又吻他耳垂,咬住含在齒間,輕輕齧撚。

    李修胤臉色冷峻,隻是僵硬而緊繃的身體暴露他的內心也不是全然的無感。

    “到底要怎樣。”花綺然鬆開唇齒,伏在他寬闊的肩上,痛苦地問,“我們才能回到從前?”

    李修胤竭力止住身體的輕顫,嗓音嘶啞:“我與一隻妖,沒有從前。”

    花綺然直起身來,凝視著他的雙眼,輕聲問:“如若我不做妖呢?”

    場景再次輪轉。

    滿城紅雨,曼珠沙華從長街的石縫裏,從樓宇的木隙間生出,開遍整座城池。

    天地間被這觸目驚心的紅色渲染。

    斷裂的妖骨墜地,那株妖嬈的曼殊沙華失去了往日的光華,緩緩倒進血泊裏。

    李修胤沒有言語,沒有動作,臉上甚至沒有表情。

    可桃桃站在他的背後,卻能感受到他的此時的錐心刺骨,仿佛失去了靈魂。

    愛是真,恨也是真。

    李修胤被困在了這不斷循環的幻夢之中,由愛、至恨、至怨、至毀。

    從雲端墜落煉獄再墜落十八層,永遠無法結束。

    難怪妖蛾之王會說,它要李修胤在妖蛾的領地飽嚐痛苦而死。

    ——對他而言,世間至苦,不過如是。

    慧覺的聲音在天空響起:“桃桃,快些,情形不太對勁。”

    桃桃回過神來,她踩著滿地曼珠沙華的殘屍來到李修胤麵前,拽他的袖子:“跟我走。”

    李修胤靜立原地,桃桃拖不動,也叫不醒他。

    桃桃:“妖王死在魍魎鬼域,你若心裏有她,從這裏走後去看她陪她,沉溺在幻夢中算什麽本事?”

    他依然沒有反應。

    桃桃察覺出了問題:“不對,他聽不到我的話。”

    她環顧四周,這幻夢中被一股力量在操縱,像是捏住了被困於幻夢中人的感知。

    讓李修胤的聽覺、視覺與觸覺隻能沉湎於無限真實的幻夢裏。

    ——是妖蛾作祟。

    要想脫離幻夢,必須先在夢裏鏟除控製幻夢的妖蛾。

    桃桃找了幾根引火的幹草,口中念起咒術。

    通往北域的路途經過深山無數,南宮塵為她搜羅了不少靈物。

    在靈物的調養下,她被帝鍾擊潰的靈魂修補了大半,靈力也恢複了一些,用幾個術法不成問題。

    幹草被咒術點燃。

    她在這滿地繁花中點了一把火。

    既然妖蛾控製了這場幻夢,它們一定也身在其中。

    幻夢中,烈焰熊熊燃燒。

    妖王的真身被火舌吞噬,李修胤木然的神色終於出現了一絲鬆動。

    濃煙衝天,紅花焚灼,腳下的宮殿一片狼藉。

    在這熏天的濃黑煙霧裏,幾隻妖蛾從宮殿枯萎的花叢深處飛出。

    桃桃拔劍劈去,一劍斬落一隻翅翼拖著濃煙痕跡的紫色妖蛾,它翕動著單薄的翅膀倒在了長街的青磚路上。

    現實中,李修胤的胸膛鼓起拳頭大小的包,由內而外緩緩裂開一道縫隙。

    一隻半個巴掌大的紫色妖蛾從他體內飛出,被慧覺用術法定住。

    “一隻。”他喃喃道。

    幻夢之內,桃桃繼續斬落被濃煙熏出的妖蛾。

    不斷有妖蛾從李修胤的四肢,胸口,甚至頭顱裏鑽出,他的血流了一地,祝倉之樹下泛起刺鼻的血腥味道。

    “兩隻、三隻……”慧覺數著。

    當最後一隻妖蛾被桃桃斬落之後,幻夢開始急速坍塌。

    桃桃跑回李修胤麵前:“醒了沒有?”

    他不說話,隻是從眉眼之中,依稀能看出與之前全然不同的顏色。

    桃桃將桃夭插回背上。

    她盯著麵前的男人:“沒人規定,愛便該是愛,恨隻能是恨,也沒人規定這是兩種無法同時存在的東西,你恨妖族屠殺至親,但你也愛她。人生苦短,與其經年累月將自己放在愛恨的夾縫間折磨,大方承認自己愛著又如何?”

    她彎腰采了一朵沒有被火燒成灰燼的曼珠沙華遞給他:“仇恨既已毀了你的前半生,後半生,不必也毀了吧?”

    李修胤接過,他站在幻夢的濃煙中,握著那株於風中搖曳的紅色花朵,沒有說話。

    一片寂靜中,桃桃隱約覺得有另外一雙眼睛在盯著她。

    她回頭,在濃煙掩映之中看見了彌煙羅的身影。

    當日妖王身死,正因彌煙羅抽走她的妖骨。

    這幻夢中它也在場,說得過去,隻是它的眼神,並不像妖蛾用幻術製造的虛影,望向桃桃時的目光真實極了。

    似乎能穿透她的靈魂,帶著能看破一切的憐憫與同情。

    ……

    十二隻妖蛾全部脫離李修胤的身體,他的皮膚寸寸裂開,血流濕身下的石台。

    桃桃醒來。

    她在幻夢中度過了很久,現實才過去不到一炷香時間。

    可正如慧覺所說——不對勁。

    她睜開眼第一時間就察覺到了問題所在。

    妖蛾橫衝直撞,遮蔽了天光。

    如若不是慧覺撐起結界護住這方石台,千萬隻妖蛾已將他們完全吞噬了。

    一炷香的時間不短,難道南宮塵還沒有解決妖蛾之王嗎?

    帝鍾之聲不斷回響在天際之下。

    每一聲鍾響過後都會有數萬妖蛾從半空墜落。

    但鍾聲過後,又有千萬隻妖蛾破繭而上飛向天空,似乎怎麽都殺不盡。

    雖說世間也有不死的妖物,但妖蛾一族的天賦能力並沒有不死這項。

    之所以殺之不盡,一定另有緣由。

    桃桃四處張望,將目光落在了不遠處那株古樹上。

    祝倉之樹上爬滿飛蛾,它們將口器深深紮入樹皮之中。

    古樹體內流動的靈力透過口器進入它們的身體,又經由它們觸角上黏連出的金色絲,一半轉向遙遠的妖蛾之王,一半轉向地上花叢中的繭。

    問題出在那棵樹上!

    祝倉之樹是上古神樹,體內靈力無盡。

    妖蛾覆在它身上吸取靈力,意味著它們能源源不斷為妖蛾之王提供力量,也能源源不斷催生孵化新的妖蛾。

    如果不切斷這條輸送靈力的通路,南宮塵很難在短時間內解決妖蛾族。

    桃桃與慧覺對視一眼。

    慧覺掐住一道指決,念起咒術。

    數道術法落在桃桃身上,保護她提劍朝祝倉之樹而去。

    她一劍斬落下去,幾百隻妖蛾從樹幹墜落,轉頭朝她而來。

    在慧覺的術法護佑下,它們無法近她身,但依然能憑借數量遮蔽她的視線和前路,纏得她一時無法前進。

    “妖蛾族畏火。”慧覺掏出自己珍藏了許多年的天雷地火符,丟給桃桃。

    桃桃接住符籙,沒有立即使用。

    天雷地火符中含有極強雷火之力,直接丟上去恐怕祝倉之樹也要跟著遭殃。

    她眼珠轉了轉,回頭看慧覺:“飛蛾喜光。”

    慧覺警惕:“你想做甚?”

    此時正值深夜,天地間雖說不上全然的黑暗,但月色也是微弱的朦朧。

    而慧覺——要是她沒有記錯,他的屬性之力是光,還是一種隱含著禪意的佛光。

    在桃桃眼神凝視下,慧覺硬著頭皮放出光芒。

    在昏暗的月色之下,他成了這方圓幾裏內最亮的發光體。

    吸食祝倉之樹靈力的飛蛾被光芒吸引,紛紛朝慧覺而去。

    烏泱泱的恐怖飛蛾挺著尖銳的口器鋪天蓋地朝自己而來,嚇得慧覺閉上了眼睛念阿彌陀佛。

    桃桃跑到祝倉之樹前,將桃夭朝樹前的土壤之中一插。

    鳳指桃木生出結界,加上慧覺給她的符籙,她做出了一道臨時的屏障護住了祝倉之樹。

    妖蛾無法落在樹上,吸食樹內靈力反哺妖蛾之王的通路斷掉,也不會再有源源不斷的妖蛾從繭內誕生。

    帝鍾之聲頓時繚繞了整片天際。

    事仍未了。

    桃桃回頭看著被數萬妖蛾包圍的慧覺,過於燦爛的光芒使妖蛾失去了理智。

    口器,觸角,一起攻擊慧覺身前的屏障,不出片刻,那結界就要破碎了。

    桃桃連忙引燃天雷地火符丟出,圍攻慧覺的妖蛾被焚燒一盡。

    但同時,慧覺身前的結界也破了,於是那熾熱的雷火朝他身上蔓延而去。

    慧覺:“啊啊啊啊啊啊桃桃——”

    烈火燒上了他的僧袍,也燒上了他的眉毛。

    就在快要將他整個人點燃時,一陣冰寒之氣覆上了他的身體。

    慧覺抬頭,見是李修胤終於從幻夢中清醒。

    冰是他的屬性之力,在極致的寒冷下,蓋過了天雷地火的餘溫。

    慧覺逃過一劫,鬆了口氣。

    但他眉頭已經被燒掉了半截,他冷冷地盯著桃桃:“你故意的。”

    “我怎麽會是故意的?”桃桃委屈,“我是怕天雷地火符把那棵樹燒死才出此下策。”

    慧覺:“你怕燒死樹,不怕燒死我?”

    桃桃理虧:“……那你當年在蠻荒獄不也差點用天雷地火符燒死我?”

    慧覺冷靜地找出她話中破綻:“所以你就是在故意報複我。”

    桃桃連忙哄他:“對不住對不住,都是我的錯,但我真不是故意的。”

    李修胤望著他們拌嘴。

    慧覺雖年紀輕輕,卻經常隨尊上遊曆世間,是少有的少年靈師,更是穩重的高僧,他從未見過他這副孩子氣模樣。

    慧覺扭過臉不理她,桃桃摸他光頭:“好啦,等離開北域,我給你煮湯。”

    慧覺仍然不理她,桃桃比了個二:“水草煮豆腐,兩碗。”

    慧覺這才掀起眼皮給了她好臉色:“一個月。”

    他說:“一個月,每天兩碗。”

    桃桃忙不迭地答應。

    祝倉之樹被妖蛾吸食得千瘡百孔。

    它枯萎地弱垂著枝條,在月色雲翳下有幾分蕭索。

    桃桃不忍:“今日是妖蛾,明日又是誰?隻要它還是祝倉之樹,體內還有靈力,就永遠都不會結束。”

    慧覺:“一棵樹存在隻需要日光與水源,或許可以開辟一處空間,將它移入其中。”

    “真有人能做到嗎?”

    “你我不行,但他可以,隻要你想,他總能為你做到。”

    桃桃臉紅,假裝聽不懂。

    她拔起桃夭,仰頭望著祝倉之樹。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比起她剛來之時,這棵樹所散發的氣息變得溫和而清新了。

    慧覺望著籠子裏的崔故伶:“她怎麽辦?”

    桃桃回過神來。

    若整件事真是皇室驅邪司所為,那這女孩身為驅邪司一員一定知道內幕。

    可她會如實以告嗎?

    要是不說難道要嚴刑逼問?

    桃桃雖然對她有種莫名的厭惡,但也做不出來這樣的事。

    她想了想:“放她走吧,能活著離開北域,算她命大。”

    慧覺打開關押崔故伶的鐵籠。

    桃桃扛起桃夭正要去找南宮塵,背後祝倉之樹的枝條突然鋒銳直挺地朝她彈射而來。

    桃桃隻覺得一陣勁風自背後襲來,第一反應是祝倉之樹想要殺她。

    但當她抬起頭那一刹那,卻看見了朝她迎麵而來的暗色梭鏢。

    崔故伶的暗器被祝倉之樹的枝條打落在地。

    她站在鐵籠之外,唇邊彎起一個陰冷的笑容。

    桃桃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她朝妖蛾之王要人時,那妖蛾說,可以將崔故伶還她。

    既然妖蛾族要崔故伶無用,當時又為什麽要將她擄走?

    慧覺與她相處多年,早就熟絡到可以憑借一個眼神猜到她的心思。

    他皺眉:“妖蛾之王想要的人從頭到尾都隻有李修胤,當時她是拽住了李修胤的衣服才被一起帶走,我原以為她是在救人,可……”

    可如果她是在救人,又為什麽要在此時出手傷人?

    除非她的目的是為了進入妖蛾的領地。

    頭頂正上方,一道強烈的灼熱之氣朝桃桃靠近。

    桃桃仰頭,天上落下了一張銀色的巨網,落下的瞬間,將她嚴嚴密密蓋在了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