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44章

    阿與,你的劍就像你的人一樣正經。

    高暉的臉被啃得血肉模糊, 發出痛苦的尖叫。

    佳諾大喊道:“天啊,快救救他——”

    她自己的腿已經完全軟了,如果不是艾琪托著幾乎墜倒在地。

    她出聲喊人幫忙, 可她身邊壓根沒有人動,向導婁鋒不見蹤影,艾琪也是女孩不敢去, 崔玄一倒是站在帳篷門口, 可他聽見了就像沒聽見一樣, 隻是凝重地望著眼前的慘劇。

    白菲兒一見急了:“快救人!你們自己人自己都不管的啊?”

    她從地上撿起塊石頭要衝過去救人,小珍拉住她:“姐,你別去,你看那男人的眼——”

    白菲兒這才看見, 東俊此時眼睛裏幾乎看不見黑眼仁了, 讓人不寒而栗。

    她一下愣在原地, 就是這一恍惚的功夫, 東俊已經鬆開了嘴,他滿嘴血沫, 改朝高暉的頸動脈咬去。

    桃桃明白了, 小珍之前沒有看錯,這女鬼一直都在, 它原本是想附身白菲兒的, 可被她一聲尖叫攪擾了, 所以趁著大家睡著了夜裏偷摸進帳篷附在了學生身上, 她剛要出手救人, 卻看見一根粗木從東俊那沾染著血肉的利齒旁猛戳進來。

    失去理智的東俊毫無防備, 他惡狠狠咬下去, 牙齒嵌入了木頭裏。

    是陶與。

    他一腳把哀嚎的高暉踢回帳篷前, 又一腳踩在東俊的腿骨強迫他跪了下來。

    眾人見他一出手就製服了發瘋的東俊,都鬆了口氣,可桃桃的眉梢卻蹙了起來。

    她清楚地看到,在陶與出手之後,東俊後背女鬼臉上詭異的笑容消失了。

    她順著東俊的肩膀爬上他頭頂,環顧整個營地。

    烏雲消散,月光重落大地。

    在月色之下,女鬼在地上投下一道淡白的影子。

    “不好……”桃桃衝陶與喊道,“小心——”

    可她還是喊慢了一秒,東俊瞳孔裏最後一絲黑色也消失不見,雙眸刹那被白翳填滿。

    他跪伏於地,四肢骨骼詭異地扭曲出劈啪的錯位聲,指甲也霎時生長了起來,那女鬼仿佛給他下了某種秘咒,在某一刹那,他瘦弱的身體竟然迸發出令人訝異的力量,硬生生將踩著他的陶與撞了出去。

    東俊在女鬼的操縱下起身,朝看起來最弱的白菲兒和小珍衝去。

    小珍驚恐道:“陶與,救命啊——”

    “向導呢,向導人呢?他不是最熟悉酆山了嗎!讓他來處理啊!”白菲兒喊道,“還有你們,這男的是你們的同伴,他到底發什麽瘋啊!快叫他停下來!”

    佳諾抱著高暉,拿紗布止他臉上的血。

    艾琪跑去婁鋒的帳篷:“向導沒了,他跑了!媽的就說這孫子不是好東西,他知道這裏有古怪,故意把我們引到這裏謀財害命!”

    桃桃是從陶與的帳篷裏出來的,站位就在白菲兒和小珍的背後,她倆一逃開,瞬時把她給露了出來。

    於是東俊改變了目標,朝她撲來。

    就在桃桃第二次準備出手的時候,遠處飛來一個手電筒,重重地砸在了東俊的後腦上。

    婁鋒從樹林裏鑽出來:“我就去起了個夜,發生什麽了?”

    女鬼停住,似乎在判斷哪一個人最薄弱最容易下手,東俊在她的操控下環顧四周。

    婁鋒看見東俊的眼睛,臉色變了:“是鬼上身!一定是睡覺的時候被鬼摸進帳篷了。我以前見過一次,被鬼上身的人力量會變得奇大無比,可神誌卻不清醒,兩三個壯勞力都製不住,我們兩個一起上。”

    他最後一句話是對陶與說的。

    陶與從篝火堆抽出一根柴,婁鋒拔下了他的腰刀。

    在這時,女鬼也終於選定了她的目標,陶與和婁鋒看起來很強,白菲兒和小珍躲在了帳篷後麵,艾琪、佳諾、崔玄一那邊有三個人,剛才它攻擊桃桃時被婁鋒一個手電筒砸了過來……現在看上去最弱的,是那個一直抱臂站在樹下淡然旁觀的男人。

    它打定主意,身體微屈,如離弦之箭般朝林泉衝了過去。

    桃桃是了解林泉,雖說他是一株靈師,可他遊手好閑,壓根就不會什麽有用的術法,像樣的法器也沒有一個,身體素質更別說了,加班按個腳回來都會臉色蒼白,根本抵不住女鬼這樣速度的一擊。

    就算是靈師,也隻是在凡胎肉,體上多了那麽一點靈力,被咬住頸動脈也是會死的。

    它攻擊林泉,桃桃瞬時怒了。

    被附身的東俊速度很快,可有一道身影卻比它更快地衝來擋在了林泉的身前。

    少女伸出一隻手抵住他的肩膀,滿麵森冷:“你敢打他的主意。”

    她揪住了東俊的衣領,冰冷的目光盯著他頭頂的女鬼,一字一句道:“找、死、嗎?”

    女鬼靈智不弱,看著桃桃望向自己的目光,它明白了桃桃和在場的所有人都不同。

    ——她能看見它。

    這激起了它的戾氣,東俊滿是白翳的眼珠下挪到桃桃的手上,剛要張口咬住,身體卻驟然淩空而起。

    ——它被桃桃拎起朝營地中央甩飛了出去,剛好掉入婁鋒和陶與包圍之中。

    腰刀和帶火星的柴火木同時襲來,它堪堪躲過,再環視四周時覺得這裏已經不安全了,於是它不再戀戰,操縱著東俊的身體朝森林深處跑去。

    艾琪喊道:“東俊你去哪啊?快攔住他,這麽黑別讓他亂跑了!”

    婁鋒收起腰刀,猶豫道:“被鬼附身的人我打不過,追上說不定連我的命都沒了,再說要是我走了,這裏再出意外誰能負責?”

    崔玄一淡淡道:“向導,我們的向導費裏可是包含了人身安全的費用,就算被鬼附身,也要把人打暈了帶回來,他這樣亂跑萬一消失在森林裏,我怎麽和他家人交代?”

    佳諾:“就是啊,他神誌不清根本就不認路,萬一死在這怎麽辦?”

    婁鋒:“我說了,我不是對手。”

    他看向陶與:“但他可以,讓他去,我守營地。”

    陶與沒有說話,他看了向導一眼,轉身朝樹林深處追去。

    “發什麽呆?”林泉伸手在桃桃麵前晃了晃。

    桃桃的目光一直跟著陶與的身影直至消失,她回過神來:“你沒事吧?”

    “你擋在我身前,我能有什麽事?”林泉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那裏有危險嗎?”

    桃桃點頭:“我看到鬼了,很危險。”

    她把項鏈摘下來遞給林泉:“我去看看,你留在這裏,萬一再出什麽事,空間石裏有羅侯準備符籙和咒術球。”

    她說完,朝女鬼和陶與離開的方向追了上去。

    月黑風高,草木茂密。

    桃桃邊跑邊回想陶與剛才的動作,他拿柴火木平刺向東俊,不,那出手的方位更像是刺像東俊頭上的女鬼,被女鬼躲過後陶與沒有收手,而是翻轉手腕,朝它脖頸橫切而去,要不是剛好那時婁鋒的腰刀撞來,他那一下本可以擊中女鬼的。

    他以柴火木做劍,招式很眼熟。

    桃桃腦海中不由得閃過一幅畫麵,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溫暖的春日,李三九躺在後院的太師椅上曬太陽,少年在院裏持劍砍了會草人,過來找他練劍。

    李三九擺擺手:“沒空,找你師姐去。”

    少年不動:“師姐還小。”

    李三九笑:“小怎麽了?照樣打得你找不到下山的路。”

    少年淡漠地說:“我不會下山的,別想趕我走。”

    他去角落的柴堆裏挑了把李三九昨天無聊時削的木劍,想了想,又給自己挑了根纖細的樹枝。

    女孩正蹲在樹下看螞蟻搬家,少年遞來一柄木劍,他說:“桃桃,師父要我……”

    他頓了頓,換了個說法:“陪你練劍。”

    “陪我?”女孩小鹿般的眸子亮了起來,“好啊,不過你要叫師姐才行。”

    一陣微風吹拂過頭頂的樹梢,幾朵潔白的桐花如雪般飄落,又被一陣風吹去了青磚的角落。

    少年沉默了很久,輕聲開口:“師姐。”

    女孩抽過了樹枝:“來吧。”

    少年垂著頭,怔怔地看著手裏手裏剩下的那柄木劍。

    兩分鍾後。

    女孩手裏的樹枝第三次抵在了他的脖子上:“阿與,你的劍就像你的人一樣正經。”

    她舉起樹枝在他麵前比劃:“平刺,不中,翻轉橫切。劍者,詭道也,出劍不僅要有速度和力量,還要狡猾,你總是一本正經地平刺,怎麽能碰到我呢?”

    少年靜了靜,告訴她:“是兵者,詭道也。”

    女孩抿了抿唇,乏味地說:“都差不多。”

    ……

    桃桃停下,東俊被陶與攔了下來,就在她十米遠的前方。

    陶與手裏拎著從篝火裏掏出來的木柴,那姿勢和她記憶中的少年有幾分像,可那記憶不甚清楚,因為關風與隻練過一段日子,後來就不再使劍了。

    李三九問他為什麽,那時桃桃還小,隻記得他說:“我用不好,用不好想用的劍,就護不住想護的人,所以不再練了。”

    密林幽寂,陶與隻是攔住了它的路,卻沒有動手,女鬼一時也不敢有所動作。

    月光飄過頭頂的林梢,桃桃神色凝重地盯著它。才過了短短一會,她隱隱覺得女聻原本透明的身體變得實了,在吃了高暉的血肉之後,她投在地上的影子也更加乳白了。

    “白色。”桃桃說,“這鬼的影子是白色的。”

    陶與:“《幽冥錄》裏記載,人死為鬼,鬼死為聻。師祖說過,鬼是沒有影子的,但極少數惡鬼死後成聻,影子就是白色的。”

    “劍?很難對付嗎?”

    “是聻,都說讓你多讀幾本書了。”

    桃桃怒道:“這聽起來都一樣啊,有什麽區別?”

    “區別就是,聻之於鬼,是更難對付的存在。”陶與手從的空間石的戒指上抹過,取出兩張符紙,“我不能在這裏使用破魔之光和六道心鏡,桃桃,幫我壓製它兩分鍾。”

    桃桃下意識要取桃夭,一摸脖子想起剛剛把空間石給林泉了,而桃夭放在裏麵。

    於是她朝上一躍,勾住頭頂的兩根樹枝,用力將它扯了下來,作為武器。

    女聻身上朝下淌著屍水,它察覺到了危險,抬起被黑發遮住的臉,與桃桃對視時充斥著陰冷的怨意。

    它朝桃桃衝了過來,桃桃從樹枝上蕩下,雙腳點在東俊肩膀的非要害處,將他連帶女聻直接踢到遠處的蒿草叢裏。東俊的嗓子裏發出一陣尖銳的、女人哭泣般的慘叫聲,迅速翻爬起身,他頭頂的女聻眼白狹長,怨毒地望著桃桃。

    東俊抬起頭,露出一張陰森的臉蛋,他頭上女聻的嘴唇張張合合。

    男人臉上跟著露出詭異十足的笑容,血紅的嘴唇跟著女聻的唇形一起動了起來。他的嗓音並不是青年男人該有的音域,而是尖細中帶著嘶啞,如同一個怨毒的女人,嘴唇開闔之間,從喉嚨裏發出一股難聞的腥臭味,即使隔得很遠也能聞到。

    他抬起手,食指指向桃桃,咯咯笑了兩聲,以一種陰森至極的語氣緩緩說道:“我不怕你。”

    桃桃:“你這讓我很難做啊,但凡你跪地認輸,我都沒有再虐待俘虜的道理,既然不怕,那就繼續吧。”

    她說完,雙手各握一條枝條,重重一甩,揚起一道鞭風,而後右膝曲起,身體重心伏低,左腳猛一蹬地,整個身體如在蹦床上一樣,用一個常人無法做到的姿勢輕盈地彈飛了出去。

    她手裏枝條在空中劃出兩道漂亮的弧,帶著淩厲破空的氣勢,朝男人劈頭抽下。

    柔韌的樹枝在男人額頭哧出兩條鮮紅的血印子,他像是承受了極大的痛苦似的,身體以一個古怪的姿勢痙攣著。

    這一擊似乎是奏效了,可隻有桃桃知道並沒有,承受了這一擊苦楚的隻是東俊的肉,體,女聻沒有受到絲毫損傷。

    它軟爛似水蛇的雙臂悄無聲息纏住東俊的脖頸,在桃桃的注視下,它攀至他頭頂,伸出一條半米長的潰爛舌頭,仔細舔舐東俊傷口的血漬,那血每一進口,它地上白花花的影子就更實一分。

    見自己的攻擊反而變成了女聻的養料,桃桃冷笑:“喜歡血?”

    說完,她從口袋裏取出一個白色瓷瓶,拔開瓶塞,將裏麵的紅色液體朝東俊臉上潑過去。女聻伸出去的舌頭正收到一半,剛好將液體卷入口中,下一秒,女聻像被什麽東西燙到了一樣縮回舌頭,尖厲的怪叫緊接著自男人嘴裏發出來。

    黑狗血與朱砂都是民間辟邪常用的之物,用清風觀獨有的秘法和比例調和到一起,效用加倍。

    女聻吃了桃桃這一擊,才實了點的身體又變虛幻了,它眯起陰毒的眼森森地注視著桃桃,那一頭滴著腥水的烏發忽然瘋狂地生長起來,蠕動著鑽進了男人的耳朵、眼眶、嘴巴和鼻孔,使他五感全失,無法呼吸。

    男人的身體痙攣得更厲害了,符咒還有一分鍾才能畫好,讓女聻的頭發繼續鑽進男人的身體,他必死無疑。

    桃桃再次朝前彈去,手裏的枝條如遊魚般纏住了東俊的脖頸,她拽住枝條的一頭,將東俊扯到跟前。此時男人的指甲已經長到十幾厘米長了,揮舞著手臂去撓她。

    桃桃繞到他背後,撤開枝條,以右臂環住他的脖子,然後將左手伸到嘴邊,張口咬破了自己的手掌。

    她將流血的左手塞入東俊嘴裏,血液進口的那一刻,頭發突然瘋了般從東俊體內朝外回縮,隨著它們的離開,東俊扭曲的身體漸漸平靜下來,眼珠也恢複了正常。

    他昏迷了過去。

    桃桃看了眼自己的左手,女聻的頭發並沒有消失,隻是被她藏靈身的血味吸引,從東俊的體內轉移到了她的手上,那些腥臭的頭發越來越長,幾乎快蔓延到她手腕了。

    對東俊而言,這場噩夢結束了,但對她而言,才剛剛開始。

    女聻四肢伏地,身體被一股劇痛的灼燒感包圍著。

    它惡毒地盯著女孩,四肢發力,一躍至高空,對著桃桃壓了下來。

    桃桃想避,卻發現左手的頭發已經生得很長了,一端埋進她傷口的血肉裏,另一端繞上了四周參天的樹木,倒不是扯不動,但是這一扯估計她要血肉橫飛了。

    月色昏昏,陰慘慘地印於烏濛的夜幕上。

    女聻的背後是一輪白裏透黃的慘淡月亮,她伸出長舌裹向桃桃,離得近了,桃桃清晰地看到她舌麵上布滿了一個個細小的孔洞,每個洞裏都蠕動著一隻白色的蛆蟲。

    腥臭撲麵而來,桃桃大喊:“關風與,再不出手就等著給我收屍吧!”

    話音剛落,一張符飛來,落在了她手掌傷口的發根處,頭發發出了一陣鬼嬰般滲人的哭音,從她手上脫落枯萎。

    再一張符咒飛來,落在了女聻的眉心,它淒厲地慘叫不止,符咒化出熊熊的虛幻之火,短短幾秒,就將它的身體燃燒殆盡。

    桃桃鬆了口氣,心想林泉這個柔弱的男人真是克妻,要不是把空間石留給了他,有桃夭在手自己還不至於如此狼狽。

    等等?什麽克妻?誰是妻?

    桃桃敲了敲腦殼,隻不過是假扮情侶而已,怎麽這麽入戲!果然太晚不睡覺自己腦子也跟著不清醒了。

    正在桃桃胡思亂想的時候,男人朝她走了過來。

    他站到她麵前,摘下了臉上陶與的假麵。

    麵具之下是半張英俊的臉龐,之所以是半張,是因為他左臉的眼眶四周印著一大片紫色的胎記,好好的一張臉,被分成了界限清晰的兩半,一半如神明俊朗,一半如惡鬼淒厲。

    桃桃:“阿與,真的是你。”

    關風與看著她,眼圈有些紅:“桃桃……”

    桃桃糾正道:“告訴你很多次了,師門有規矩,不要叫我名字,要叫師……”

    她話沒說完,停住了。

    關風與猝不及防將她攬進懷裏,他抱著她的肩脊,手臂止不住顫抖:“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他輕聲呢喃道:“師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