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父親
  第76章 父親

    上京城, 西山郡主府。

    謝長淵這幾日已不知是多少次被攔在了府門外,而今日謝長淵首次看見了郡主府的管事沈淮出來,而不再是大門緊閉。

    但要讓謝長淵失望了,沈淮並不是來請他入府的。

    沈淮麵色不善, 出言也不算客氣:

    “謝世子, 是來歸還信物的?若不是, 便不必再來。主子說了,若是信物確實找不到,就當作從來沒這回事就行了。”

    沈淮壓著不耐,盡量言辭委婉。

    主子的原話可是, “就當是賞給他們了。”

    可這話, 他作為一下人,也不好將原話直接轉告。

    謝長淵雙眸一暗, 他以為扣住信物, 那便同秦煙之間還有一絲牽絆。

    秦煙……就當作從來沒這回事嗎?

    “謝世子, 主子出遠門了, 的確不在府中,這不是搪塞你的話。不要再來了,給兩府留下最後的體麵吧,也是給安陽長公主和夫人留點體麵。”

    沈淮心中一歎,謝世子同主子的婚事, 是小姐同安陽長公主定下的,卻沒想到最終會走到這一步。且謝世子沒幾日就要成親了,總是到郡主府來,像什麽話, 外頭又會如何傳主子的名聲。

    況且, 小姐就要回啦了, 沈淮不想這像是突然又回心轉意的謝世子在這兒給小姐添堵。

    沈淮搖了搖頭,轉身進府,府門關閉。

    謝長淵立在原地,神色黯然。

    如今,他連見秦煙一麵都成了難事,更遑論,他準備了好多天對秦煙的說辭,一句沒用上。

    嗬,我竟是要成親了嗎?同不是秦煙的女人?那個女人?

    謝長淵神色倏地冰冷寒涼,他轉身,大步上馬疾馳而去。

    

    謝長淵回西郊自己府中,剛進前院,便看見已等在那兒好些時候的賀霄。

    而賀霄,也沒了往日的吊兒郎當的浪子模樣,周身竟多出了些陰沉。

    謝府前院的一處涼亭中,賀霄同謝長淵在石桌前對坐,他們麵前的桌上擺著的,沒有酒,而是清茶。

    二人一會兒都還有公事要回城,故此時不是喝酒的好時候。

    賀霄已得知方才謝長淵是去了昭仁郡主府,但看他的失意的樣子,應該是吃了閉門羹。

    賀霄是親眼見證了謝長淵對秦煙,從當初城門口的悔婚,到如今痛心後悔又不得其法的模樣。賀霄也不往謝長淵心上戳刀子,便也沒多問,喝了口淺淡的茶水,賀霄開口:

    “明日我就要出發去江南了,太子來了緊急軍令,讓兵部派人南下協助處理水患,這是現成的立功機會,等從南邊回來,我再前往朔北。”

    謝長淵像是心思不在此處,賀霄自顧自地繼續絮叨:

    “聽說近日朝堂上也不太平,聖上重新執政,而蕭太後以她的名義,又推了二皇子和三皇子出來協理政事。”

    “太子一派,最近也像是都在沉迷做學問,對政務鮮少摻言。但越是平靜,越是讓人不安,太子究竟要做什麽?”

    “這幾日上京城可是熱鬧,連著三日的婚禮。明日左相府同關內侯府,後日永定侯府同益州王室,大後天又是端王府同大學士府,嗬就差我那場了。”

    “秦念去江南祭祖了,待她回京,恐怕謝世子也該喝我的喜酒了。”

    “嗬,不過太子雖說已離京,餘威尚在啊。一道八百裏加急的詔令回來,命諸王侯立馬回屬地,讓兵部,工部,戶部增派人手立馬下江南,便搞得上京城人仰馬翻。連兒女婚事,都得倉促辦完,然後還得立馬離京。”

    “嘖嘖,這就是權勢啊,哪個男人不羨慕。”

    賀霄突然想到什麽,猶豫了一瞬,還是問了出來,

    “謝世子,你方才去了昭仁郡主府?不會不知道,昭仁郡主秦煙,已同太子一起去了江南吧?”

    謝長淵倏地抬頭,眼中的驚訝又很快轉為黯然。

    秦煙平日裏行事本就低調不張揚,她的行蹤從來也是鮮為人知,謝長淵並不知道秦煙真的不在府中,他還以為沈淮說的秦煙出遠門,是在敷衍他,是秦煙故意在避著他。

    她竟同太子一起去江南了?

    謝長淵苦笑,竟是自己自作多情了嗎?秦煙,是不是早已忘了有自己這一號人了……

    賀霄看謝長淵神色幾變,從詫異到落寞,心下了然,看來謝世子,是真的不知道,難怪還要卻郡主府撲了個空。

    賀霄安慰著開口:

    “我也是聽兵部的同僚說的,說有人親眼看見昭仁郡主同太子一起上了龍船。聽說朝中有些同僚私下裏還開了賭局,賭太子妃之位,最終會落到誰家,你猜誰的名下……”

    謝長淵的麵色是越來越沉,賀霄及時打住,心裏扇了自己一大嘴巴,不會安慰人你還瞎說些什麽。

    “謝世子,算了,後日就是你的婚禮,還是安心迎娶娶妻吧。益州王的王妹,出身也還高貴,總好過之前你府中那位……”賀霄轉移了話題,但殊不知這話仍會惹得謝長淵不快。

    謝長淵聞言,卻是一聲諷笑:

    “益州王的王妹……”

    賀霄不明所以,這話又有哪兒不對?

    謝長淵冷冷開口,說出來的話讓賀霄當場驚掉下巴,

    “太後懿旨賜婚給我的正妻,益州王的王妹,全名叫做葉清璃。而她曾經在上京城使用過的名字,是阿嫣。”

    賀霄雙眸圓睜,這……戲本都不敢這麽編吧!

    震驚之後,賀霄看謝長淵的,卻有了幾分同情。那女人是有毒吧,轉來轉去,還是她……

    謝長淵觸到賀霄的眼神,冷笑,他又何嚐不同情自己,自己究竟是造了什麽孽。

    他同秦煙自幼時起就有婚約,雖然那婚約是他用半個謊言得來的,但畢竟也是兩家父輩定下的名正言順的婚事。

    在梅山,明明是秦煙救了他,若沒有阿嫣,那時又如何不是他同秦煙真正緣分的開始。

    而害秦煙墜崖的阿嫣,卻誤打誤撞被他帶回上京,在自己府中一住就是三年,讓旁人誤會是他金屋藏嬌的摯愛。

    而阿嫣還竊取了秦煙的畫作,冒領了秦煙的帝師弟子的身份。

    如今,阿嫣,葉清璃,還即將成為入謝氏族譜的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朝堂上,聖上同蕭太後之間又開始暗流湧動,他作為聖上的親信,絕不能在此時貿然拒婚,不然就會成為聖上同太後之間激化矛盾的活靶子。

    對這場婚事,他隻有受著。

    而所有這些事,這些誤會,他還一個字都沒向秦煙解釋清楚。

    謝長淵心中苦意翻湧,人哪能勝天,隻有造化才能弄人。

    而那日益州王妃同他的寥寥幾句,像是意有所指,是在暗示他什麽?

    老益州王的女兒,怎麽會流離在外十年之久,這其中,定有隱情。

    他已派人前去益州調查,但不希望回來的結果,會是他猜測的那樣。

    

    謝長淵飲下一杯茶水,看向賀霄,

    “若我沒記錯,大後天便是端王府世子和安大小姐的婚禮,你明日就走?”

    賀霄沒料到謝長淵會突然開口將話頭扯到他身上,嗬,他同情謝世子什麽呀,自己不也是個失意人。

    “太子那裏下了死命令,耽誤不得。”賀霄隨口敷衍了一句。

    但二人都心知肚明,賀霄是不願親眼見到安顏夕嫁人,而他自己又別無他法,隻能遠遁,逃避現實。

    是啊,兩人都是失意人,卻還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回城處理公務。意中人得不到,但不能連前途都給丟了。

    謝長淵同賀霄打馬回城。

    

    經過一處茶棚,賀霄無意間瞥到一行人在茶棚歇了腳,剛準備上車離開。

    而那位身著霜白色裙衫的女子,王靜宜?

    賀霄立即勒馬停住,表情有些陰鶩。

    謝長淵察覺身後的人沒跟上來,也停了馬,回頭。

    賀霄朝謝長淵道:

    “謝世子,你先行一步,我還有點事。”

    謝長淵將視線投向賀霄身後的茶棚,左相府的車架。

    謝長淵想到了什麽,這是賀霄的私事,他不便插手,便點頭打馬離開。

    王家那位老宰輔,也是當今的國丈,皇後,賢妃和左相的父親,也是王靜宜的祖父,纏綿病榻已有許久。王靜宜這幾日被父親安排,代父親前去大覺寺為祖父祈福,以顯孝道。

    因明日便是兄長的婚禮,故王靜宜今日回城。

    賀霄神情陰冷,咬了咬後槽牙,調轉馬頭,直對著那輛準備出發的馬車,突然猛抽一鞭,縱馬疾衝向那輛馬車。

    茶棚眾人見一高頭大馬衝過來,都大叫著四散逃開。左相府的的護衛立馬上前想要攔住馬匹,但這哪是他們徒手能攔得住的。

    而賀霄也隻是在拉車的兩馬前猛地勒韁停住,馬兒調轉方向,賀霄冷眼看著馬車,聲音邪肆冰涼。

    “開個小玩笑。”

    左相府眾人認出了馬上那人是大小姐曾經的未婚夫,皆怒目而視。

    而王靜宜的馬車兩馬受驚,皆揚蹄亂踢,車夫極力控製馬匹,但仍是被甩下了車,馬兒最終還是失控,狂亂地奔了出去。

    “大小姐……”

    “大小姐……”

    左相府眾護衛和王靜宜的小丫鬟驚慌地喊叫著,立馬追了上去。

    賀霄冷眼看著眼前的一出鬧劇,自從得知安顏夕定親,對方居然不是安顏夕心心念念的太子,而是早已離京多年的端王府世子,賀霄心中更為不忿。

    而此刻的賀霄,心中的暴虐,無處發泄,惡作劇一般,驚了王靜宜的馬,他卻並無悔意。

    王靜宜害他不得不娶秦念,錯失他在禦前請旨賜婚顏夕的時機,這個仇,他定要討回來。

    見左相府策馬追去的護衛越來越遠,賀霄嗤笑一聲,吹著口哨,打馬回城。

    

    西郊進城的官道旁,一條支路內,有一座破敗的土地廟。

    身著一襲月白長衫的季木剛一跨入廟門,一個黑衣男子從暗處出來,雙手托舉一封信件,對著季木單膝下跪。

    “少主。”

    “家主讓屬下帶了話,京中局勢不穩,望少主一切小心。”

    “家主還說,切勿騎驢找馬,季家既然跟了太子,便絕不能背信棄義。”

    季木接過那封信,蹙眉。

    母親應該是也收到了近日朝堂動蕩的消息,嗬,他會背約?

    “多事,管好她自己吧。”季木不冷不熱地扔下一句話,又騎上他來時的坐騎,一頭老毛驢,慢悠悠地搖著出去。

    剛拐上官道,一輛馬車從前方急衝過來。

    季木趕緊下了毛驢,拉著驢在旁邊避讓。

    馬車過時,車簾被勁風撩開,季木看清了車內的一名女子,是左相府大小姐王靜宜。

    季木皺眉,心中有些糾結。

    太子離開前,派人給了他消息,說讓他照看王靜宜。

    但,會不會暴露自己的身份,留給季木猶豫的時間並不多。

    季木四目一掃,此地暫時沒有旁人。他歎了一聲,立馬急速奔上去。

    不同於季木往常的文弱書生模樣,此時的季木氣勢淩厲,速度極快,當是輕功了得。

    不多時,季木追上了狂奔馬車,從側旁,一躍上車前,扯過韁繩,試圖控製馬匹,但徒勞無功。

    季木擰眉,轉身,掀開車簾。

    車內的王靜宜雙眉緊皺,兩手用力攀住車壁,她察覺到有人上了馬車,片刻後,王靜宜對上了一雙銳利的眸子。

    這人……她似乎見過……

    季木一手抓住車簷,一手向車內伸出,

    “手給我。”季木聲調沉穩,不容拒絕。

    王靜宜還在思索,她是在哪兒見過這個人,這個人值不值得信任。

    季木擰眉,有些不耐,跨一步進入車廂,單手扯過王靜宜的細軟的手臂,將她強行帶出車前。

    馬匹疾奔,勁風鼓動二人的衣物和發絲狂舞。

    “得罪了。”這個時候也顧不得男女大防了,聲落,季木單臂攬住王靜宜的細腰,用力扣住,騰空而出,二人在官道旁穩穩落地。

    王靜宜驚魂甫定,克製著小口喘息。

    季木立馬鬆開王靜宜,向旁邊邁出兩步,看著前方已駛離的馬車,季木耳尖微動,應該是左相府的護衛追來了。

    此時季木收斂了氣勢,雙目微垂,恢複了平日裏那個本分的書生模樣。

    王靜宜單手壓著仍急速跳動的胸口,視線疑惑地追著往回走去的白袍男子的背影,突然開口問道:

    “你是誰?”

    季木腳步微頓,但並未作答,抬步繼續往前走。

    他此時也沒想好該怎麽收場,身份暴露怎麽給太子交代。

    “你是誰的人?”王靜宜繼續追問。

    王靜宜此時已想起麵前這個男子,她在左相府中見過幾次,是父親的門客。

    但這個男子平日裏都是一副低調不起眼的樣子,斷不會有方才那樣的身手和氣勢。

    這個男人不簡單。而他方才救了自己,那對她來說,就是友非敵。

    但是否是左相府的敵人,就不得而知了。

    王靜宜突然想起離開大覺寺時,皇後說托太子照看自己,那……

    “你是太子的人?”

    季木腳步一頓,眸中閃過一絲殺氣。

    季木此時很後悔方才的衝動,但身後女子繼續的聲音平息了些許他心中的冷意。

    “謝謝你,我不會說出你的身份。”王靜宜見季木的反應,心中的猜測已八九不離十。

    季木轉身,眼裏是探究。

    王靜宜竟心思通透至此。

    此時,左相府的人追了上來。

    季木繼續轉身,低調不顯眼地從官道旁離開。

    王靜宜立刻收回視線,由著小丫鬟哭哭啼啼上來檢查她有沒有受傷。

    王靜宜上了馬,經過前方緩步走在道旁的季木時,並沒有投去一眼,目不斜視,徑直離開。

    父親是她的血親,但父親的動作,也許會傾覆整個家族。太子安插了人在左相府,應該是對父親有所防備,甚至已經抓到了什麽把柄。

    如果父親真做了什麽大逆不道的事,就算此時將太子的人暴露,也救不了相府,反而會得罪太子和皇後,讓他們覺得自己不識好歹。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那……是否真的該順了母親的意,以婚事離家?

    或者,還有什麽辦法……

    

    上京城,千水湖畔,漱玉坊。

    一場秋雨,紛揚灑下,給離人,添了幾分愁緒。

    明日賀霄離京,約了今晚謝長淵給他踐行,奈何謝長淵公務繁忙,因而僅賀霄一人獨飲,還得克製著不能大醉,以防耽誤明日的急行軍。

    臨湖窗前的矮榻,賀霄對麵,雙腿交疊而坐的南絮,眉目淡淡,適時地給賀霄倒著酒。

    賀霄仰頭飲盡一杯,唇角扯出一縷苦笑,

    “她要成親了。”

    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南絮卻清楚明白,賀霄口中的“她”,是安家大小姐,安顏夕,也就是她的堂姐,她曾經的堂姐。

    這幾日,上京城對幾大家族的聯姻傳得沸沸揚揚,幾乎人盡皆知,煙花之地的南絮,也不例外。

    南絮沒有抬頭,依然隻是垂眸看著賀霄的酒杯。

    賀霄驟然一把奪過南絮手中的酒壺,惡狠狠道:

    “你定在心中嗤笑我,嗤笑我得不到我心中所愛。”

    南絮似是被驚到,賀霄也察覺到自己的失態,聲音軟下來,卻有些悲涼。

    “嗬,那誰又能得到呢?”

    賀霄提起酒壺猛灌了一口,微醉的眼眸看著南絮,口中喃喃,

    “你心中的謝世子,你知道他心裏的人是誰嗎?嗬,是昭仁郡主,秦煙,謝世子曾經的未婚妻,是不是和你諷刺。”

    “謝世子的心中摯愛,是他自己親自推出去的未婚妻,而不是他府中養了三年的那個冒牌貨。”

    南絮淡淡地看著似乎在發酒瘋的賀霄,她麵上不顯,但心中卻是大為震動。

    原來如此……

    原來是這樣麽……

    謝世子那日晚上,口中的囈語,是“煙煙?”而非“嫣嫣”嗎?

    南絮心中泛苦,是昭仁郡主啊,她怎麽爭得過。

    

    南絮低垂著眼眸,掩飾自己的神傷,纖細的手腕卻突然被賀霄抓住,南絮驟然抬眸,對上眼眶通紅的賀霄。

    賀霄依舊是抓著南絮的手腕,搖搖晃晃地起身,走到南絮身前,

    “你我都得不到想要的人,南絮,你就跟了我吧。”

    南絮震驚。

    賀霄看著身前的女子,認命地笑笑。

    “我同你這麽多年的交情,也不繞彎子騙你,我就是衝著你同顏夕這幾分相似的容貌,我助你脫了這賤籍,你隨我入府,可好?”

    南絮似乎被賀霄的話驚地愣了神,久久沒有反應。

    賀霄倏地將南絮牽起,帶入他的懷中,大手輕輕順著南絮的纖柔的後背,嗓音沙啞地蠱惑著,

    “這個交易,很公平,不是嗎?”

    雨勢漸大,淅淅瀝瀝,偶有些冰涼的雨絲打進窗間,但室內卻是一片旖旎纏綿的熱意。

    雲收雨歇,賀霄沉沉睡去。

    南絮扯上薄被,蓋住自己光裸的身體,輕輕側身背對賀霄,左手緩緩放在仍平坦的小腹之上。

    孩子,你會滿意為娘給你找的父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