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121章
蘇林嘴唇翕合, 麵對這樣的艾瑞爾，他總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麽，然而憋了許久, 他才發現自己竟然半個字都憋不出來。明明當初在詐騙犯老師的課程上學到了許多技巧，讓他可以用最圓滑的方式解決麵前的困境，可是那些欺騙和敷衍, 此刻蘇林完全用不出來。
他不知道該怎麽辦。隻要一想到艾瑞爾與梅迪瑟斯，實際上是同一隻蟲族的不同切片之後, 蘇林就不知道該怎麽對待艾瑞爾了。
也許是憐惜, 也許是愧疚，也許是不知所措，還有一些因為想要逃避這種狀況而產生的自我厭惡……各種各樣的情愫糅雜在一起, 變成了一塊無形的巨石壓在蘇林的胸口, 讓他幾乎無法喘息。
“艾瑞爾, 別這樣說。”
蘇林虛弱地說道。
他上前一步，指尖微動, 想要擦拭掉高大雄蟲臉上的淚水。
然而他還沒有來及真的動手, 艾瑞爾卻瑟縮了一下，猛然向後退去。
他驚慌失措地看著蘇林。
太奇怪了。
他想。
一直到現在，艾瑞爾始終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一見到蘇林就會變得如此奇怪。
明明是如此喜歡蘇林，可是隻要靠近對方就會感到無比痛苦。
知道對方討厭自己，他恨不得能永遠逃進黑暗的最深處, 但同時，他又實在舍不得遠離麵前的青年。
……
蘇林表情僵硬地縮回了手。
現在的艾瑞爾讓蘇林莫名其妙地想到了自己很久以前在街頭喂養過的一隻流浪狗。
那是一隻體型很大, 看上去非常凶狠的狗。
完全不可愛。
哪怕隻是稍稍靠近人類, 便會得到非常冷酷且凶狠的對待。可是蘇林知道那隻狗其實非常渴望人類的愛撫。而且大概是因為人工注入了某種減低攻擊力的基因改造藥液, 那隻狗的智商比起同類來要低很多。無論被毆打多少次, 甚至很多次差點被護衛機器人直接當做生物垃圾銷毀，差點被殺死……它也始終渴望著跟人類親近。
蘇林觀察了那隻狗很久。
他不算太喜歡那隻狗，可是，他還是覺得它很可憐。偶爾，他會節省下一些食物，偷偷帶給那隻狗。而每一次，當他想要碰觸那隻狗時候，那隻狗就會露出一種無比渴望又無比恐懼的眼神。喉嚨中不斷嗚咽著，身體也會不停顫抖。但到了最後，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想要朝著蘇林靠過來。
艾瑞爾現在的模樣，就跟那隻狗一樣。
蘇林的心不由自主地軟了下來。
在研究所的日子，為了避免其他男人的騷擾，蘇林選擇了最大程度的自我封閉。而自我封閉，通常就意味著絕對的孤獨。在研究所時候，他曾經那麽多次在鍵盤下興致盎然地敲下那些文字，與艾瑞娜交往的時間，是他人生中為數不多的亮色。
蘇林還記得自己曾經無比認真地向艾瑞娜發出承諾：他會帶著少女離開艾瑞娜的家鄉。那個無比黑暗狹小，而且對艾瑞娜充滿了敵意的世界。
當時的蘇林還以為那個所謂的偏遠星球，隻是因為過於落後尚未開化，才會對艾瑞娜這樣的弱女子那樣不友好
可現在想來，艾瑞娜說的“家鄉”，恐怕就是陰暗潮濕，無人膽敢踏足的蟲巢。
星網上總是有讓人目不暇接的廣告，而每一次在星網上看到那些宣傳可以帶來幸福的廣告，蘇林都會忍不住與艾瑞娜暢想未來，他總覺得自己終有一日會跟對方去體驗那些事物，比如說價格高昂的星際樂園，比如說浪漫的玫瑰之都，甚至，還有那座傳聞中可以讓最禁欲的教團成員都樂不思蜀的，占據了半個星球的情人會所……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蘇林把對生活的美好幻想全部都堆放在了虛幻的未來上。
而在那個未來的幻想中，蘇林身邊始終有個人。
即便當時艾瑞娜隻是星網世界裏的一道影子，可蘇林確實隻想跟少女共度一生。
他是認真的，而且是前所未有的認真。
不是沒有人提醒過蘇林，你永遠不知道網絡對麵究竟是什麽人，對方也許隻是一隻裝載了智能提升係統的狗，又也許是長著八隻觸角，對人類充滿了非法食欲的章人星球的捕撈者……
可蘇林從來沒有把那些同事們的提醒放在心上，他是那樣確信，艾瑞娜跟網絡上其他所有人都不太一樣。
這個笨拙的來自於偏遠星球的鄉下少女看上去很傻，很容易就會被騙得團團轉。當時的蘇林甚至覺得，如果沒有自己的話，對方甚至可能會落入非常悲慘的境地。
……
有那麽刻骨銘心的前塵往事，蘇林卻不知道現在的自己到底該如何麵對艾瑞爾。
艾瑞爾騙了他，可是鄉下少女的笨拙，自卑，小心翼翼卻並不是假的……
那隻蟲族如今就站在蘇林的麵前，高大男人眼底的絕望讓蘇林心頭微顫。
“我很抱歉。”
蘇林不由自主地說道。
“……我已經很努力了。”
艾瑞爾小聲打斷了蘇林，他神經質地重複著。
“我一直很想讓你喜歡我，我隻是做不到……我一直……一直瘦不下來……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每次想要讓你開心，最後都會變得很糟糕。沒關係的，蘇林不用道歉。是我的錯。”
王蟲候選聲音細如蚊訥。
我應該消失。
像是我這樣的瑕疵品，從一開始，就不應該出現在這個世界上。
明明沒有說出口，但蘇林卻仿佛可以聽見艾瑞爾心中的低泣。
“至少在沒有見到學長之前，我曾經是喜歡過艾瑞娜的。”
等意識到的時候，蘇林已經不由自主地開了口。
我一定是瘋了，心裏仿佛有個聲音在警告蘇林。
可他的嘴唇和舌頭卻有些不聽使喚。
“是的，我不喜歡你，我不喜歡蟲族的王蟲候選艾瑞爾，聖者，我想，恐怕以後我也沒有辦法喜歡上你，我不喜歡你的野蠻，也不喜歡你的血腥與暴力。你所有充滿原始本能的行為我都不喜歡。可是，艾瑞娜……我對艾瑞娜是認真的。”
蘇林語無倫次地說道
“當時的我，確實想過要與艾瑞娜共度自己的人生，所以，你……”
並不是從來都沒有人愛過你的，至少，小樹林（183），曾經喜歡過艾瑞娜。
蘇林的聲音卡殼了，他也不知道究竟該如何繼續說下去。
反而是艾瑞爾，他凝望著這樣的蘇林，抽了抽鼻子。
偌大一隻蟲族，此刻就像是小孩一般，哭得毫無美感，眼淚鼻涕糊了他一臉，讓他看上去異常的狼狽。
可是，那張英俊而滑稽的臉上，如今卻擠出了一抹笑容。
是很難過，卻也很單純的笑容。
“真的嗎？”
他問。
“當我還是艾瑞娜的時候，你是喜歡過我的。”
“是的。”
蘇林有些艱難地點了點頭。
“太好了。”
就像是終於放棄了一切，明明眼淚越流越凶，可是此刻的艾瑞爾臉上笑容愈發燦爛。
“那個時候，蘇林有喜歡過我就夠了。真的夠了，我好開心，即便蘇林再也不喜歡之後的我，也沒有關係。”
我已經非常非常幸福了。
……
變故來得非常突然。
無論是蘇林亦或者是在一旁正在努力假裝自己並不存在的米利安，都未曾預料，就在幾秒鍾之前，那個還流著眼淚，笑容燦爛的高大蟲族，身體會在突然之間發生巨大改變。
如同古希臘神族一般完美而健壯的身體，轉瞬間變得無比扭曲，變成了一幅令人作嘔的畸形狀態。
艾瑞爾脖頸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直接掐住，伴隨著一聲虛弱的氣音他陡然拱起身體，背部膨脹之後，以一種奇怪的角度向著兩側打開，原本是脊柱的部位冒出了一大團瀑布似的畸形肉翅。
緊接著，蟲族男人蒼白的皮膚上，浮現出了聖者特有的鮮豔斑紋。
黃色和黑色相間的眼紋在他身上不斷遊走。
原本淡青色的人類眼球消失了，蟲族的複眼代替了人類擬態的眼珠，被眼眶鑲嵌成了一片病態的漆黑。
在這一刻，艾瑞爾看上去就像是一名殘酷的造物主將名為人類和蟲族的黏土粗暴的拉扯成塊，又重新揉在了一起所形成的粗糙手工作品。
“蘇……不……我至少……要說……再……”
艱難的喘息中，艾瑞爾的臉上浮現出了一張嶄新的麵孔，像是兩張錯位的肉體重疊在了一起，再粗暴疊加在了一隻蟲族猙獰醜陋的頭顱之上。
“絕不允許——”
一個暴虐而沙啞的聲音，從畸形的身體深處傳了出來。
蘇林打了一個冷戰，他從來都沒有想到過自己如同月神般幹淨，空靈的學長，會發出如此怨毒且嫉妒的聲音。
“決不允許你搶走蘇林——”
“他是我的。”
“他喜歡的人也隻會是我。”
“……消失……給我消失。”
那隻有在最可怕的噩夢中才可能出現的怪物踉蹌著倒在了地上，他用手指不斷的摳挖著自己的胸口，口中溢出的咒罵，聽上去即像是詛咒，又像是哭泣。
“學長？”
蘇林被眼前的一幕徹底驚呆了，他下意識地朝前衝去，想要查看對方的狀況。
可就在這個時候，一道高大的身影卻直接攔在了他的麵前。
米利安的臉色是前所未有的難看，他一把抱住蘇林，並且將他往身後推去。
“別靠近，這家夥正在崩潰！”
米利安嚴厲地嗬斥道，雖然早就在奈爾西老師那裏得到了提醒，但是親眼目睹了一隻人造蟲族發生自我崩潰的場景，即便是見見多識廣的反叛軍首領，此時也是心驚膽戰。
畢竟正在崩潰的蟲族不是別人而是梅迪瑟斯，血翅。
強大的壓迫力伴隨著語言難以形容的恐怖氣息不斷從那團混亂的軀殼中湧出，連米利安的精神都受到了影響，有些難以維持住自己完整的人形擬態。
“進行自我吞噬的蟲族精神會異常混亂，他很有可能會發狂並且開始傷人。你得趕緊離開這裏，發狂的蟲族最可能攻擊的，就是清醒時他們最在意的對象。”
“不，等等，學長——”
蘇林眼睜睜看著米利安把他越來越遠，開始不斷掙紮起來。
可是他的掙紮在強壯的蟲族懷裏卻顯得那麽微不足道。
當意識到米利安即將把他帶離開這裏，蘇林的大腦突然間變得一片血紅。
一股熟悉的力量陡然間在他的靈魂深處炸開，宛若有冰冷的電流竄過身上所有的血管脈絡。
【放開我——】
年輕的蟲母突然抬起頭，直直地望向了米利安的眼睛。
他發出了一聲冷漠的命令。
米利安猝不及防對上了蘇林的目光，反叛軍首領的雙眸一瞬間變得無比空洞，就如同最低端的機器觸手一般，他無比僵硬地鬆開了雙臂，放開了蘇林。
蘇林頭也不回，狂奔回了崩潰的雄蟲身側。
而等米利安回過神來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最為關注的蟲母，此刻已經毫不猶豫地將地上那隻醜陋崩潰的蟲族死死抱在了自己的懷裏。
雖然體型嬌小的他此時能做的，也不過就是把對方的頭顱護在自己的胸口。
“冷靜一點，對不起，學長，你聽我解釋……”
蘇林語無倫次地說道。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從那種可以控製他人的玄妙狀態中脫離出來的，就在剛才蘇林似乎直接剝奪了米利安的意識，在往常，這樣的異常一定會讓蘇林倍感驚慌。
但是這時候，蘇林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梅迪瑟斯的身上。
所以，一切似乎都變得不太重要。
他隻想讓學長快點恢複。
緊靠著他手臂上的那些皮肉又濕又冷，仿佛是浸泡在福爾馬林液裏許久的膨脹屍體，而耷拉在他懷裏的巨蟲頭顱，更是醜陋到足以讓普通人類做上幾年噩夢的程度，空氣中彌漫著無比濃重的血腥味，蟲族那夾雜著淡青色與金色的複數眼球讓蘇林心靈微顫。
看到蘇林之後，已經變形的蟲族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嗚咽。
“……你喜歡他……你怎麽可以……喜歡他。”
如果是正常情況下的梅迪瑟斯，是絕對不可能發出這樣飽含嫉妒的質問的。
米利安在一旁心驚膽戰地立起了觸角，人形擬態也盡數褪去，露出了利於戰鬥的蟲族形態，反叛軍首領非常緊張的衝著蘇林發出了提醒。
“蘇林，你得小心一點，這家夥現在精神十分不穩定。在這種自我崩潰的情況下，他隨時可能會襲擊你——”
“噓——”
蘇林衝著米利安做出了一個噤聲的手勢。他吸了一口氣，然後便十分坦率地望向了梅迪瑟斯。
“是的，我曾經喜歡過艾瑞娜，我必須得承認這一點，可是，學長，我愛的人自始至終都隻有你啊。從來都隻有你。”
蘇林的聲音異常真摯，真摯到原本因為獨占欲和嫉妒而不斷顫抖的梅迪瑟斯也安靜了下來。
“你愛我？”
蟲族男人含糊不清的問道。
“沒錯，我愛你……如果你不相信的話，這句話我還可以對你重複許多遍，我愛你，學長，我一直都愛你。”
“你喜歡艾瑞爾——”
梅迪瑟斯眨了眨眼睛，他不甘心地繼續追問著。
蘇林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然後他放軟了語調，用最具有誘惑力的聲音輕柔的歎道。
“喜歡和愛根本就是不一樣的。我可以喜歡很多人，但是我愛的人，隻有你。”
……
米利安十分震驚睜大了眼睛，他看著梅迪瑟斯那已經重度崩潰的蟲族軀體，在蘇林這樣簡單的一句話中，漸漸恢複了平靜，並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複正常。
而理論上來說，已經變成這種鬼樣子的身體，是根本不可能挽救的。
畢竟，蟲族一旦陷入發狂，就意味著徹底喪失理智，根本就不可能有機會冷靜下來。他們心中所有的負麵情緒都會被無限放大，最終在情緒的黑洞中陷入自我滅亡。可是，看看現在梅迪瑟斯……他身上雖然或多或少還殘留著觸肢和甲殻，皮膚上的斑紋也依舊豔麗，但不管怎麽說，這隻雄蟲已經恢複了大半人形。
似乎終於恢複了清醒的梅迪瑟斯，就這樣定定地看了蘇林許久，他艱難抬起手，捧住了蘇林的臉。
“我也愛你”
他輕聲說道，語氣中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幸福與滿足。
然後，蟲族身形一晃，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徹底昏了過去。
*
“唔，就像是米利安之前判斷的那樣，確實，你的這位伴侶王蟲，現在已經處於身體崩潰後期。”
幾十分鍾之後……
純白星辰內部的某間實驗室裏，年長的博士看著被安置在水槽中的巨大蟲族，語氣平淡地說道。
當初的大祭司提安一直利用純白星辰進行非法生物實驗，所以在飛船裏實驗室倒是現成的，而且有了烏拉諾斯的配合，整理出來也很快。
可問題是，就算是被轉移到了實驗室的水槽裏，梅迪瑟斯的各項身體指標依然非常難看。
曾經的高級生命工程師，現在的反叛軍奠基人，奈爾西站在實驗室裏，仿佛並不意外看到梅迪瑟斯變成現在這副樣子。
“哦。這是正常的，”他甚至還語氣輕鬆地補充道，“畢竟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問題遲早要來，看看他的體型——”
奈爾西在半空中比劃了一下。
“即便是進行同種融合，蟲族也不可能擁有這麽龐大的體型，確實，這麽巨大的體型可以給他帶來非常強大的能力，但同時也在飛快地消耗他自身的生命力。更何況，他的雙重意識包括他的外表都在說明，他始終沒有辦法融合艾瑞爾殿下的那一小部分肉體，唔，一定要解釋的話，他們實際上是兩個獨立的生存係統，強行塞進了同一具皮囊之中，這對他的身體負擔非常大，更何況他們一直都在爭奪對身體的控製權……”
“艾瑞爾已經很久都沒有出現了，他說過，他都已經快要被梅迪瑟斯‘消化’了。”
蘇林弱弱說道。
“唔，如果艾瑞爾殿下的意識真的已經那麽虛弱的話，梅迪瑟斯大人可不會是現在這樣。”奈爾西說道，“……不用對雄蟲這種貪婪又自私的家夥報以希望，這群家夥永遠都是這樣，就算那位艾瑞爾殿下隻剩下最後一口氣了，他們靈魂深處對蟲母的渴望和獨占也會讓他們在無意識中不停自我消耗，自我鬥爭。”
一邊說著，奈爾西一邊搖了搖頭。
“真正讓我奇怪的是，這位大人竟然能夠堅持這麽久才變成現在這樣子。”
說話中奈爾西的目光無意間掃到了臉色蒼白的蘇林，老年蟲族不由晃了晃自己的翅膀。
“啊，抱歉，我忘記了，蟲母陛下，這隻蟲族應該從你那裏得到了大量的蟲蜜？這就說得通了，你的蜜汁極大程度上緩解了他身體的衰敗。”
實驗室裏空氣安靜了一瞬。
整個實驗室裏還有好幾隻蟲族，他們都是奈爾西在反叛軍內部培養的助手和學生，此刻也正在幫助奈爾西操作儀器穩定梅迪瑟斯的身體狀況。
理論上來說，現在他們應該專注於自己手頭的工作不應該分心，可蘇林分明感覺到有無數道目光在了他的身上。
大家都是成年蟲族了，自然很清楚，兩隻成年蟲族之間互相交換蜜液究竟意味著什麽。
來到蟲族世界這麽久，蘇林當然也知道。
“……是的。”
沉默了良久，蘇林硬著頭皮，幹巴巴地回答道。
雖然說，蘇林此刻所有心思都放在了梅迪瑟斯身上，根本無暇顧及外界對他的評價，可現在當著這麽多蟲族的麵承認這種事情，蘇林還是會不由自主地麵紅耳赤。
可是他也不可能就這樣閉嘴不談自己與學長的關係，以免自己的隱瞞會影響到奈爾西的對梅迪瑟斯的治療。
在蘇林麵前，年老蟲族總是顯得十分的穩重和淡定。
他晃動了一下自己的觸角，嘴角浮現出一絲淡淡的笑容。
“這很好，正是因為蟲母陛下您對他的滋養，他的身體才得以維持到現在——”
蘇林正要鬆一口氣，可下一秒就聽見了奈爾西接下來的話。
“不過，問題在於，攝入了過多蟲蜜之後，這具身體一旦開始崩潰速度也會非常快。而且，得到了滋養的這部分身體，與艾瑞爾殿下的本體也會產生發育上的不均衡，在兩者在進行融合的時候，有可能會遇到一些小問題……”
蘇林的表情一點點變得僵硬。
“這是什麽意思？”
他惶恐問道。
“我的蟲蜜……會讓學長他問題更加嚴重嗎？”
“沒關係，不用緊張，我們會想到辦法解決那些問題的，現在當務之急，是讓梅迪瑟斯，血翅能夠穩住現在的身體平衡。”
奈爾西拍了拍手，說道。
順著他的目光，蘇林也不由望向了水槽中的學長。
在營養液的維護下梅迪瑟斯全然不複之前的扭曲模樣。健壯，優美的軀體被浸泡在淡藍色的營養液中，看上去就像是正在酣睡。
很難想象，這樣的一隻強悍蟲族，實際上已經瀕臨死亡。
“目前來說，讓他再吃一些蟲蜜就可以了。還是那句話，您的蜜汁是他可以繼續撐下去的唯一可能。”蟲族老者淡定地說道，“當然這隻是臨時措施，接下來我會想辦法弄一些別的藥劑來穩定指標。好讓他可以撐到跟艾瑞爾殿下的本體進行結合。”
話音落下，奈爾西就朝著實驗室外走去。
蘇林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不由開口詢問：“奈爾西博士，你要離開？可是學長他還沒有醒來——”
老者轉過頭來，有些無奈的看著因為擔憂而方寸大亂的蟲母。
“就像是我說的，我得想辦法去外麵搞點‘有用’的藥劑，至於陛下您……已經可以給梅迪瑟斯大人補充蟲蜜了。”
奈爾西過於坦然的態度，讓蘇林下意識點頭應下。
“好，好的。”
話音落下，蘇林就發現其他幾名蟲族助手也已經退出了實驗室。
短短幾秒鍾，整個實驗室就變得空空蕩蕩的。顯然，他們是在給蘇林還有梅迪瑟斯清場。
而蘇林一直到這個時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究竟當眾承諾了什麽。
金屬門在蘇林錯愕的目光下緩緩關閉。
“嘩啦……”
水聲響起，蘇林一轉頭，發現水槽中的藥液已經緩緩下降，原本正在沉睡的梅迪瑟斯，已經醒了過來。
“蘇林——”
梅迪瑟斯的聲音沙啞。
他應該也已經聽見了奈爾西最後的那句話。
蘇林嘴唇翕合, 麵對這樣的艾瑞爾，他總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麽，然而憋了許久, 他才發現自己竟然半個字都憋不出來。明明當初在詐騙犯老師的課程上學到了許多技巧，讓他可以用最圓滑的方式解決麵前的困境，可是那些欺騙和敷衍, 此刻蘇林完全用不出來。
他不知道該怎麽辦。隻要一想到艾瑞爾與梅迪瑟斯，實際上是同一隻蟲族的不同切片之後, 蘇林就不知道該怎麽對待艾瑞爾了。
也許是憐惜, 也許是愧疚，也許是不知所措，還有一些因為想要逃避這種狀況而產生的自我厭惡……各種各樣的情愫糅雜在一起, 變成了一塊無形的巨石壓在蘇林的胸口, 讓他幾乎無法喘息。
“艾瑞爾, 別這樣說。”
蘇林虛弱地說道。
他上前一步，指尖微動, 想要擦拭掉高大雄蟲臉上的淚水。
然而他還沒有來及真的動手, 艾瑞爾卻瑟縮了一下，猛然向後退去。
他驚慌失措地看著蘇林。
太奇怪了。
他想。
一直到現在，艾瑞爾始終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一見到蘇林就會變得如此奇怪。
明明是如此喜歡蘇林，可是隻要靠近對方就會感到無比痛苦。
知道對方討厭自己，他恨不得能永遠逃進黑暗的最深處, 但同時，他又實在舍不得遠離麵前的青年。
……
蘇林表情僵硬地縮回了手。
現在的艾瑞爾讓蘇林莫名其妙地想到了自己很久以前在街頭喂養過的一隻流浪狗。
那是一隻體型很大, 看上去非常凶狠的狗。
完全不可愛。
哪怕隻是稍稍靠近人類, 便會得到非常冷酷且凶狠的對待。可是蘇林知道那隻狗其實非常渴望人類的愛撫。而且大概是因為人工注入了某種減低攻擊力的基因改造藥液, 那隻狗的智商比起同類來要低很多。無論被毆打多少次, 甚至很多次差點被護衛機器人直接當做生物垃圾銷毀，差點被殺死……它也始終渴望著跟人類親近。
蘇林觀察了那隻狗很久。
他不算太喜歡那隻狗，可是，他還是覺得它很可憐。偶爾，他會節省下一些食物，偷偷帶給那隻狗。而每一次，當他想要碰觸那隻狗時候，那隻狗就會露出一種無比渴望又無比恐懼的眼神。喉嚨中不斷嗚咽著，身體也會不停顫抖。但到了最後，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想要朝著蘇林靠過來。
艾瑞爾現在的模樣，就跟那隻狗一樣。
蘇林的心不由自主地軟了下來。
在研究所的日子，為了避免其他男人的騷擾，蘇林選擇了最大程度的自我封閉。而自我封閉，通常就意味著絕對的孤獨。在研究所時候，他曾經那麽多次在鍵盤下興致盎然地敲下那些文字，與艾瑞娜交往的時間，是他人生中為數不多的亮色。
蘇林還記得自己曾經無比認真地向艾瑞娜發出承諾：他會帶著少女離開艾瑞娜的家鄉。那個無比黑暗狹小，而且對艾瑞娜充滿了敵意的世界。
當時的蘇林還以為那個所謂的偏遠星球，隻是因為過於落後尚未開化，才會對艾瑞娜這樣的弱女子那樣不友好
可現在想來，艾瑞娜說的“家鄉”，恐怕就是陰暗潮濕，無人膽敢踏足的蟲巢。
星網上總是有讓人目不暇接的廣告，而每一次在星網上看到那些宣傳可以帶來幸福的廣告，蘇林都會忍不住與艾瑞娜暢想未來，他總覺得自己終有一日會跟對方去體驗那些事物，比如說價格高昂的星際樂園，比如說浪漫的玫瑰之都，甚至，還有那座傳聞中可以讓最禁欲的教團成員都樂不思蜀的，占據了半個星球的情人會所……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蘇林把對生活的美好幻想全部都堆放在了虛幻的未來上。
而在那個未來的幻想中，蘇林身邊始終有個人。
即便當時艾瑞娜隻是星網世界裏的一道影子，可蘇林確實隻想跟少女共度一生。
他是認真的，而且是前所未有的認真。
不是沒有人提醒過蘇林，你永遠不知道網絡對麵究竟是什麽人，對方也許隻是一隻裝載了智能提升係統的狗，又也許是長著八隻觸角，對人類充滿了非法食欲的章人星球的捕撈者……
可蘇林從來沒有把那些同事們的提醒放在心上，他是那樣確信，艾瑞娜跟網絡上其他所有人都不太一樣。
這個笨拙的來自於偏遠星球的鄉下少女看上去很傻，很容易就會被騙得團團轉。當時的蘇林甚至覺得，如果沒有自己的話，對方甚至可能會落入非常悲慘的境地。
……
有那麽刻骨銘心的前塵往事，蘇林卻不知道現在的自己到底該如何麵對艾瑞爾。
艾瑞爾騙了他，可是鄉下少女的笨拙，自卑，小心翼翼卻並不是假的……
那隻蟲族如今就站在蘇林的麵前，高大男人眼底的絕望讓蘇林心頭微顫。
“我很抱歉。”
蘇林不由自主地說道。
“……我已經很努力了。”
艾瑞爾小聲打斷了蘇林，他神經質地重複著。
“我一直很想讓你喜歡我，我隻是做不到……我一直……一直瘦不下來……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每次想要讓你開心，最後都會變得很糟糕。沒關係的，蘇林不用道歉。是我的錯。”
王蟲候選聲音細如蚊訥。
我應該消失。
像是我這樣的瑕疵品，從一開始，就不應該出現在這個世界上。
明明沒有說出口，但蘇林卻仿佛可以聽見艾瑞爾心中的低泣。
“至少在沒有見到學長之前，我曾經是喜歡過艾瑞娜的。”
等意識到的時候，蘇林已經不由自主地開了口。
我一定是瘋了，心裏仿佛有個聲音在警告蘇林。
可他的嘴唇和舌頭卻有些不聽使喚。
“是的，我不喜歡你，我不喜歡蟲族的王蟲候選艾瑞爾，聖者，我想，恐怕以後我也沒有辦法喜歡上你，我不喜歡你的野蠻，也不喜歡你的血腥與暴力。你所有充滿原始本能的行為我都不喜歡。可是，艾瑞娜……我對艾瑞娜是認真的。”
蘇林語無倫次地說道
“當時的我，確實想過要與艾瑞娜共度自己的人生，所以，你……”
並不是從來都沒有人愛過你的，至少，小樹林（183），曾經喜歡過艾瑞娜。
蘇林的聲音卡殼了，他也不知道究竟該如何繼續說下去。
反而是艾瑞爾，他凝望著這樣的蘇林，抽了抽鼻子。
偌大一隻蟲族，此刻就像是小孩一般，哭得毫無美感，眼淚鼻涕糊了他一臉，讓他看上去異常的狼狽。
可是，那張英俊而滑稽的臉上，如今卻擠出了一抹笑容。
是很難過，卻也很單純的笑容。
“真的嗎？”
他問。
“當我還是艾瑞娜的時候，你是喜歡過我的。”
“是的。”
蘇林有些艱難地點了點頭。
“太好了。”
就像是終於放棄了一切，明明眼淚越流越凶，可是此刻的艾瑞爾臉上笑容愈發燦爛。
“那個時候，蘇林有喜歡過我就夠了。真的夠了，我好開心，即便蘇林再也不喜歡之後的我，也沒有關係。”
我已經非常非常幸福了。
……
變故來得非常突然。
無論是蘇林亦或者是在一旁正在努力假裝自己並不存在的米利安，都未曾預料，就在幾秒鍾之前，那個還流著眼淚，笑容燦爛的高大蟲族，身體會在突然之間發生巨大改變。
如同古希臘神族一般完美而健壯的身體，轉瞬間變得無比扭曲，變成了一幅令人作嘔的畸形狀態。
艾瑞爾脖頸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直接掐住，伴隨著一聲虛弱的氣音他陡然拱起身體，背部膨脹之後，以一種奇怪的角度向著兩側打開，原本是脊柱的部位冒出了一大團瀑布似的畸形肉翅。
緊接著，蟲族男人蒼白的皮膚上，浮現出了聖者特有的鮮豔斑紋。
黃色和黑色相間的眼紋在他身上不斷遊走。
原本淡青色的人類眼球消失了，蟲族的複眼代替了人類擬態的眼珠，被眼眶鑲嵌成了一片病態的漆黑。
在這一刻，艾瑞爾看上去就像是一名殘酷的造物主將名為人類和蟲族的黏土粗暴的拉扯成塊，又重新揉在了一起所形成的粗糙手工作品。
“蘇……不……我至少……要說……再……”
艱難的喘息中，艾瑞爾的臉上浮現出了一張嶄新的麵孔，像是兩張錯位的肉體重疊在了一起，再粗暴疊加在了一隻蟲族猙獰醜陋的頭顱之上。
“絕不允許——”
一個暴虐而沙啞的聲音，從畸形的身體深處傳了出來。
蘇林打了一個冷戰，他從來都沒有想到過自己如同月神般幹淨，空靈的學長，會發出如此怨毒且嫉妒的聲音。
“決不允許你搶走蘇林——”
“他是我的。”
“他喜歡的人也隻會是我。”
“……消失……給我消失。”
那隻有在最可怕的噩夢中才可能出現的怪物踉蹌著倒在了地上，他用手指不斷的摳挖著自己的胸口，口中溢出的咒罵，聽上去即像是詛咒，又像是哭泣。
“學長？”
蘇林被眼前的一幕徹底驚呆了，他下意識地朝前衝去，想要查看對方的狀況。
可就在這個時候，一道高大的身影卻直接攔在了他的麵前。
米利安的臉色是前所未有的難看，他一把抱住蘇林，並且將他往身後推去。
“別靠近，這家夥正在崩潰！”
米利安嚴厲地嗬斥道，雖然早就在奈爾西老師那裏得到了提醒，但是親眼目睹了一隻人造蟲族發生自我崩潰的場景，即便是見見多識廣的反叛軍首領，此時也是心驚膽戰。
畢竟正在崩潰的蟲族不是別人而是梅迪瑟斯，血翅。
強大的壓迫力伴隨著語言難以形容的恐怖氣息不斷從那團混亂的軀殼中湧出，連米利安的精神都受到了影響，有些難以維持住自己完整的人形擬態。
“進行自我吞噬的蟲族精神會異常混亂，他很有可能會發狂並且開始傷人。你得趕緊離開這裏，發狂的蟲族最可能攻擊的，就是清醒時他們最在意的對象。”
“不，等等，學長——”
蘇林眼睜睜看著米利安把他越來越遠，開始不斷掙紮起來。
可是他的掙紮在強壯的蟲族懷裏卻顯得那麽微不足道。
當意識到米利安即將把他帶離開這裏，蘇林的大腦突然間變得一片血紅。
一股熟悉的力量陡然間在他的靈魂深處炸開，宛若有冰冷的電流竄過身上所有的血管脈絡。
【放開我——】
年輕的蟲母突然抬起頭，直直地望向了米利安的眼睛。
他發出了一聲冷漠的命令。
米利安猝不及防對上了蘇林的目光，反叛軍首領的雙眸一瞬間變得無比空洞，就如同最低端的機器觸手一般，他無比僵硬地鬆開了雙臂，放開了蘇林。
蘇林頭也不回，狂奔回了崩潰的雄蟲身側。
而等米利安回過神來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最為關注的蟲母，此刻已經毫不猶豫地將地上那隻醜陋崩潰的蟲族死死抱在了自己的懷裏。
雖然體型嬌小的他此時能做的，也不過就是把對方的頭顱護在自己的胸口。
“冷靜一點，對不起，學長，你聽我解釋……”
蘇林語無倫次地說道。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從那種可以控製他人的玄妙狀態中脫離出來的，就在剛才蘇林似乎直接剝奪了米利安的意識，在往常，這樣的異常一定會讓蘇林倍感驚慌。
但是這時候，蘇林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梅迪瑟斯的身上。
所以，一切似乎都變得不太重要。
他隻想讓學長快點恢複。
緊靠著他手臂上的那些皮肉又濕又冷，仿佛是浸泡在福爾馬林液裏許久的膨脹屍體，而耷拉在他懷裏的巨蟲頭顱，更是醜陋到足以讓普通人類做上幾年噩夢的程度，空氣中彌漫著無比濃重的血腥味，蟲族那夾雜著淡青色與金色的複數眼球讓蘇林心靈微顫。
看到蘇林之後，已經變形的蟲族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嗚咽。
“……你喜歡他……你怎麽可以……喜歡他。”
如果是正常情況下的梅迪瑟斯，是絕對不可能發出這樣飽含嫉妒的質問的。
米利安在一旁心驚膽戰地立起了觸角，人形擬態也盡數褪去，露出了利於戰鬥的蟲族形態，反叛軍首領非常緊張的衝著蘇林發出了提醒。
“蘇林，你得小心一點，這家夥現在精神十分不穩定。在這種自我崩潰的情況下，他隨時可能會襲擊你——”
“噓——”
蘇林衝著米利安做出了一個噤聲的手勢。他吸了一口氣，然後便十分坦率地望向了梅迪瑟斯。
“是的，我曾經喜歡過艾瑞娜，我必須得承認這一點，可是，學長，我愛的人自始至終都隻有你啊。從來都隻有你。”
蘇林的聲音異常真摯，真摯到原本因為獨占欲和嫉妒而不斷顫抖的梅迪瑟斯也安靜了下來。
“你愛我？”
蟲族男人含糊不清的問道。
“沒錯，我愛你……如果你不相信的話，這句話我還可以對你重複許多遍，我愛你，學長，我一直都愛你。”
“你喜歡艾瑞爾——”
梅迪瑟斯眨了眨眼睛，他不甘心地繼續追問著。
蘇林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然後他放軟了語調，用最具有誘惑力的聲音輕柔的歎道。
“喜歡和愛根本就是不一樣的。我可以喜歡很多人，但是我愛的人，隻有你。”
……
米利安十分震驚睜大了眼睛，他看著梅迪瑟斯那已經重度崩潰的蟲族軀體，在蘇林這樣簡單的一句話中，漸漸恢複了平靜，並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複正常。
而理論上來說，已經變成這種鬼樣子的身體，是根本不可能挽救的。
畢竟，蟲族一旦陷入發狂，就意味著徹底喪失理智，根本就不可能有機會冷靜下來。他們心中所有的負麵情緒都會被無限放大，最終在情緒的黑洞中陷入自我滅亡。可是，看看現在梅迪瑟斯……他身上雖然或多或少還殘留著觸肢和甲殻，皮膚上的斑紋也依舊豔麗，但不管怎麽說，這隻雄蟲已經恢複了大半人形。
似乎終於恢複了清醒的梅迪瑟斯，就這樣定定地看了蘇林許久，他艱難抬起手，捧住了蘇林的臉。
“我也愛你”
他輕聲說道，語氣中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幸福與滿足。
然後，蟲族身形一晃，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徹底昏了過去。
*
“唔，就像是米利安之前判斷的那樣，確實，你的這位伴侶王蟲，現在已經處於身體崩潰後期。”
幾十分鍾之後……
純白星辰內部的某間實驗室裏，年長的博士看著被安置在水槽中的巨大蟲族，語氣平淡地說道。
當初的大祭司提安一直利用純白星辰進行非法生物實驗，所以在飛船裏實驗室倒是現成的，而且有了烏拉諾斯的配合，整理出來也很快。
可問題是，就算是被轉移到了實驗室的水槽裏，梅迪瑟斯的各項身體指標依然非常難看。
曾經的高級生命工程師，現在的反叛軍奠基人，奈爾西站在實驗室裏，仿佛並不意外看到梅迪瑟斯變成現在這副樣子。
“哦。這是正常的，”他甚至還語氣輕鬆地補充道，“畢竟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問題遲早要來，看看他的體型——”
奈爾西在半空中比劃了一下。
“即便是進行同種融合，蟲族也不可能擁有這麽龐大的體型，確實，這麽巨大的體型可以給他帶來非常強大的能力，但同時也在飛快地消耗他自身的生命力。更何況，他的雙重意識包括他的外表都在說明，他始終沒有辦法融合艾瑞爾殿下的那一小部分肉體，唔，一定要解釋的話，他們實際上是兩個獨立的生存係統，強行塞進了同一具皮囊之中，這對他的身體負擔非常大，更何況他們一直都在爭奪對身體的控製權……”
“艾瑞爾已經很久都沒有出現了，他說過，他都已經快要被梅迪瑟斯‘消化’了。”
蘇林弱弱說道。
“唔，如果艾瑞爾殿下的意識真的已經那麽虛弱的話，梅迪瑟斯大人可不會是現在這樣。”奈爾西說道，“……不用對雄蟲這種貪婪又自私的家夥報以希望，這群家夥永遠都是這樣，就算那位艾瑞爾殿下隻剩下最後一口氣了，他們靈魂深處對蟲母的渴望和獨占也會讓他們在無意識中不停自我消耗，自我鬥爭。”
一邊說著，奈爾西一邊搖了搖頭。
“真正讓我奇怪的是，這位大人竟然能夠堅持這麽久才變成現在這樣子。”
說話中奈爾西的目光無意間掃到了臉色蒼白的蘇林，老年蟲族不由晃了晃自己的翅膀。
“啊，抱歉，我忘記了，蟲母陛下，這隻蟲族應該從你那裏得到了大量的蟲蜜？這就說得通了，你的蜜汁極大程度上緩解了他身體的衰敗。”
實驗室裏空氣安靜了一瞬。
整個實驗室裏還有好幾隻蟲族，他們都是奈爾西在反叛軍內部培養的助手和學生，此刻也正在幫助奈爾西操作儀器穩定梅迪瑟斯的身體狀況。
理論上來說，現在他們應該專注於自己手頭的工作不應該分心，可蘇林分明感覺到有無數道目光在了他的身上。
大家都是成年蟲族了，自然很清楚，兩隻成年蟲族之間互相交換蜜液究竟意味著什麽。
來到蟲族世界這麽久，蘇林當然也知道。
“……是的。”
沉默了良久，蘇林硬著頭皮，幹巴巴地回答道。
雖然說，蘇林此刻所有心思都放在了梅迪瑟斯身上，根本無暇顧及外界對他的評價，可現在當著這麽多蟲族的麵承認這種事情，蘇林還是會不由自主地麵紅耳赤。
可是他也不可能就這樣閉嘴不談自己與學長的關係，以免自己的隱瞞會影響到奈爾西的對梅迪瑟斯的治療。
在蘇林麵前，年老蟲族總是顯得十分的穩重和淡定。
他晃動了一下自己的觸角，嘴角浮現出一絲淡淡的笑容。
“這很好，正是因為蟲母陛下您對他的滋養，他的身體才得以維持到現在——”
蘇林正要鬆一口氣，可下一秒就聽見了奈爾西接下來的話。
“不過，問題在於，攝入了過多蟲蜜之後，這具身體一旦開始崩潰速度也會非常快。而且，得到了滋養的這部分身體，與艾瑞爾殿下的本體也會產生發育上的不均衡，在兩者在進行融合的時候，有可能會遇到一些小問題……”
蘇林的表情一點點變得僵硬。
“這是什麽意思？”
他惶恐問道。
“我的蟲蜜……會讓學長他問題更加嚴重嗎？”
“沒關係，不用緊張，我們會想到辦法解決那些問題的，現在當務之急，是讓梅迪瑟斯，血翅能夠穩住現在的身體平衡。”
奈爾西拍了拍手，說道。
順著他的目光，蘇林也不由望向了水槽中的學長。
在營養液的維護下梅迪瑟斯全然不複之前的扭曲模樣。健壯，優美的軀體被浸泡在淡藍色的營養液中，看上去就像是正在酣睡。
很難想象，這樣的一隻強悍蟲族，實際上已經瀕臨死亡。
“目前來說，讓他再吃一些蟲蜜就可以了。還是那句話，您的蜜汁是他可以繼續撐下去的唯一可能。”蟲族老者淡定地說道，“當然這隻是臨時措施，接下來我會想辦法弄一些別的藥劑來穩定指標。好讓他可以撐到跟艾瑞爾殿下的本體進行結合。”
話音落下，奈爾西就朝著實驗室外走去。
蘇林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不由開口詢問：“奈爾西博士，你要離開？可是學長他還沒有醒來——”
老者轉過頭來，有些無奈的看著因為擔憂而方寸大亂的蟲母。
“就像是我說的，我得想辦法去外麵搞點‘有用’的藥劑，至於陛下您……已經可以給梅迪瑟斯大人補充蟲蜜了。”
奈爾西過於坦然的態度，讓蘇林下意識點頭應下。
“好，好的。”
話音落下，蘇林就發現其他幾名蟲族助手也已經退出了實驗室。
短短幾秒鍾，整個實驗室就變得空空蕩蕩的。顯然，他們是在給蘇林還有梅迪瑟斯清場。
而蘇林一直到這個時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究竟當眾承諾了什麽。
金屬門在蘇林錯愕的目光下緩緩關閉。
“嘩啦……”
水聲響起，蘇林一轉頭，發現水槽中的藥液已經緩緩下降，原本正在沉睡的梅迪瑟斯，已經醒了過來。
“蘇林——”
梅迪瑟斯的聲音沙啞。
他應該也已經聽見了奈爾西最後的那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