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70章

    靜坐片刻,薛妤動了動臂彎,想將懷裏的人帶出大陣,下一刻,耳邊突然傳來一聲不輕不重的提醒:“他現在狀態不對,先別動他。”

    她循聲望去,靈陣中的光匯聚起來,凝成一個老者的虛影,白發白須,看人時眼周堆起皺紋,瞳仁渾濁,可看著慈祥,精神矍鑠,舉手投足有股大家之分。

    薛妤自己就是靈陣師,對此再熟悉不過,一眼就辨認出殘魂的身份。

    殘魂細看薛妤,越看越滿意,眼下有個賣弄見識的機會,於是解釋得十分仔細:“他在我這陣裏活活耗了十幾天,又拖著滿陣鎖鏈走了上百步,重傷不假,可也借此突破了桎梏,現在暈過去,算個頓悟的過程。給他喂一粒恢複的丹藥就行,別的不要插手,更不能挪動他。”

    “這少年爭取蒼生陣圖,是想將此物轉贈給你?”殘魂飄到薛妤對麵正兒八經盤著腿端坐。他雖在陣中,卻能看到方圓數裏的動靜,薛妤方才那“以線成陣”將人摔入深山的一手,就連他這種出生遠古,眼高於頂的人都生出眼前一亮的驚詫之意。

    同為年輕後輩,在靈陣師這條路上,眼前的女子,又明顯比許子華,許允清兩人走得深遠。

    現在,殘魂終於信了天機書那語焉不詳,看起來像是專門糊弄人的兩句話,果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就知道,扶桑樹做不出這種讓劍修獲取靈陣師傳承的事。

    “是。”薛妤頷首,視線落在溯侑手心裏捏著的蒼生陣圖下陣上,冷凝的眉眼微有軟化的跡象,道:“他太莽撞,多謝前輩不殺之恩。”

    前世,千年苦修後,薛妤破開大境,同樣躋身天品靈陣師之列。她心知肚明,像這種遺留的大陣,他們這種修為的年輕人一旦入陣,哪怕有極高的天賦,極強的毅力,隻要沒能讓陣主滿意,也隻有被丟出,鎮壓,絞殺這三種後果。

    聞言,殘魂尷尬地靜默半晌,他重重地咳了一聲,肅整聲色,道:“以劍修之身入靈陣師之陣,他確實莽撞。不是我不想殺他,而是殺不了他。”

    “這孩子身上,有點蹊蹺。”

    聞言,薛妤手指動了動,她垂眼看著安靜躺在臂彎中的那張臉,蒼白的,像隻瀕臨破碎的精致娃娃。

    仔細想想,他每一次被逼到極致而展現出的不同尋常,都跟她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我知道。”她抿了下唇,仍朝老者點了下頭,直白地輕聲開口:“前輩讓我們留在這裏,是覺得我適合蒼生陣?”

    須知,陣圖與現成的大陣並不一樣,陣圖可以自己參悟,而後複刻,去其短,取其長,而現成的大陣,可縮成巴掌大由她帶出去,必要時祭出來,是一件既可攻,又可守的大殺陣。

    當初鬆珩鎮壓鄴都百眾山,用的便是一座完整遺留下來,不遜於蒼生陣的遠古之陣,同時加持十萬天兵之力,所釋放出的能量深不可測。

    “老夫一縷殘魂遺留至今,送出陣圖上百份,唯獨這座蒼生陣,凝聚畢生心血,一身參悟,需等個真正的有緣之人。”殘魂正色,話語澎湃,頓生出一股豪氣:“蒼生陣非我一人之力,乃合聚三位天品靈陣師的心血而成,它以遠古形勢為陣地,山川,湖泊,草木皆在其間,因此取名蒼生。”

    說到這裏,殘魂看向她,凝聲道:“你是天生的靈陣師苗子,別的陣法,我二話不說便會傳下去,但蒼生陣既看天賦,又看領悟,這份領悟,是對蒼生的領悟。”

    言下之意,他覺得她合適沒用,得看她自身的領悟。

    薛妤前世研究過蒼生陣。

    事實上,到了現世,靈陣師日益減少,因其入門前提苛刻,過程艱難,若非出生靈陣師世家,在這條路上,少有前輩能夠全程指引。初時摸爬滾打,但到了高深之境,學習拆解上古之陣,納為己用,是必經之路。

    在陣圖這塊,遠古走得十分深遠,數倍勝於現世。

    “按靈陣師傳承的規矩來。”薛妤起身,分離出一具一動不動供溯侑依靠的身軀,她站在殘魂身後兩三步的地方,神色淡然,言語認真:“我入陣。”

    殘魂揚手一揮衣袖,旁邊另外兩座陣法的靈光像是被隔空抽取,全匯聚在他們腳下,一時間,光芒呼嘯,一座精妙絕倫的大陣漸漸在眼前現出輪廓。

    薛妤無有遲疑,一步踏入陣內。

    她對蒼生陣上陣陣圖熟悉,自己也曾演繹複刻了數遍,可真正踏入完整的蒼生陣時,仍是截然不同的體會。

    薛妤穿過巍峨屹立的山脈,跨過磅礴奔騰的河流和蔥蔥鬱鬱的密林,最後隨著風月,來到人間城池。踏足城門的一刹那,她腦海中仿佛湧入無數道聲音。

    那是個和現世沒什麽差別,卻又好像處處有變動的遠古。

    這一次入陣,從天明到天黑,在山穀中月色傾瀉之時,薛妤揭開陣法一角,踏了出來。

    殘魂仍負手在陣邊看著,過了半晌,才收回視線,滿意地點頭,對薛妤道:“天賦並不難得,最難得的是身居高位之人仍有一顆對萬事萬物的敬畏之心。”

    話音落下,他朝大陣招了招手,陣法頃刻間縮小,化作巴掌大,盈盈懸在薛妤跟前。

    她手指點下去,那陣法便隱隱嵌入掌心肌膚中,閃著若有似無的靈澤。

    在大陣消失的那一刻,殘魂的身體隻剩薄薄一層,賴其生存的力量在刹那間被抽取幹淨,連胡須都變作透明之色。

    “多謝前輩賜陣。”薛妤拱手,鄭重其事地朝肉眼可見虛弱下去的殘魂行了一禮。

    後者無謂地擺擺手,道:“苟活萬年,蒼生陣今日易主,我的任務也算完成了。”

    他指了指地麵溯侑,又看了看顫動起來的空間,撫著胡須道:“他的狀態穩定下來了,你們現在出去。沒蒼生陣的支撐,這座空間支撐不住,很快就會坍塌。”

    話音才落,頭頂拱起的透明靈罩應景似的發出哢噠一聲,像玻璃裂開了一道縫,且持續朝四周擴散,很快便會如天女散花般碎成無數片。

    薛妤將溯侑扶起來,踏出一步後,她若有所思地駐足,遲疑片刻,問:“前輩,遠古時發生了什麽?”

    扶桑樹為何蘇醒,為何親自設定平衡,欽定三地。

    蒼生陣前調如此平和詳靜,那後調恐怖的絞殺之力,又是為對付什麽而設置的。

    她這個問題,令殘魂臉上的欣慰之色盡數收斂,取而代之的是種難以言說的複雜神色,就在他沉默的當口,天穹潰散,地麵劇烈震顫,殘魂猛的一揮衣袖,將兩人推出了大陣的距離。

    薛妤回頭去看,卻見老者負手而立,說話時眉頭抖動,聲音悠悠的,像某種綿長的歎息:“後世之人,可有聽說過‘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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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兩團光暈透過窗牖照到床邊垂落的幔帳上,兩點透透的光照在眼皮上,一晃一晃的閃動,溯侑緩緩睜開眼,指節忍不住彎曲一下,疼痛如海水,綿綿不絕地湧上來。

    他清醒過來。

    扭頭看床沿,映在眼前的,是一麵拉了大半的床帳,帳子材質不俗,最外麵那層經光一照,像潺潺流動的水紋。

    先前的種種事件清晰地回流到腦海中,他驀的上下動了動眼睫,抿著唇起身,“嘩啦”一聲拉開床簾,隨後抬眼一掃,急欲下榻的動作像是得到了某種有效的安撫,他慢慢鬆了手。

    這是一間打通了的臥房,視野寬敞透亮,床榻在最裏側,外麵是麵阻隔視線的屏風,屏風前擺著一張案桌,薛妤難得沒端坐著執筆圈畫,而是另拉了一張躺椅半靠著,手裏捧著一卷書冊。

    她穿得寬鬆,半躺著時裙擺柔柔掃在雪白的腳踝上,長長的烏發水一樣淌在手肘和肩背上,像一團團柔順滑膩的珊瑚。

    陽光灑在那張躺椅上,連著椅子上的人,都細細碎碎的盈滿了一身碎金。

    聽到了動靜,薛妤將書卷合上,丟在案桌上,她從躺椅上起身,行至床榻前,與那雙純粹的眼眸對視,指尖點了點他身後的靠枕,道:“去靠著,坐好。”

    每當隻有兩人獨處的時候,他身上那股居於高位,處理事情時的強勢和冷硬如雲煙一樣散去,幾乎透出一種聽之任之的全然弱勢來。

    薛妤掀開薄被一角,坐在床沿邊。

    “身體如何?”在那道忐忑得欲言又止的視線中,薛妤緩慢開口,約莫是顧及他身上的傷,聲音落得低些:“我幫你梳理過經脈,大妖肉、體大多強橫,一般的傷勢皆能自愈,但你這次硬闖靈陣師之陣,強搶陣圖,所受損傷太重,需調養月餘。”

    聽到“大妖”二字,溯侑落在緞麵上的指節像是驟然結冰一樣僵了僵,他看著她,道:“好點了。”

    那麽重的傷,除了一張臉,全身上下幾乎沒好的地方,暈一陣醒來,落在他嘴裏,就是一句順理成章的好點了。

    她算是看明白了。

    在嘴硬和折騰自己這方麵,他基本屬於無人能及的那一類。

    “正好,我有幾件事要問你。”

    溯侑靜靜靠著軟枕,眉目深凝,是商量公務一樣嚴陣以待的姿態。

    薛妤忍不住皺眉,話說得極重:“以劍修之身入審核之陣,誰教你的?”

    “這其中的厲害,將會麵臨的後果,你是半點不知道是嗎。”

    誠然,薛妤極少有這樣連著問話,不給人喘息機會的時候。

    對她而言,麵對臣下,好似隻有兩種態度,要麽是立功後的論功行賞,要麽便是犯罪後的公事公辦。

    她連嗬斥都少。

    溯侑以為她會說起自己身世的蹊蹺之處,或分析,或猜測,要麽就是說起蒼生陣圖的事,不曾想劈頭蓋臉砸下來的,會是這樣的話。

    她向來不喜歡身邊的人以身犯險,以命搏命,那在她看來,永遠是最不頂用,最不值得的方法。

    十一年前那句老老實實抄了上百遍的話語,現在想起來,仍記憶猶新,曆曆在目。

    可出了這樣的事,有了那樣的心結,他根本沒有別的辦法解局。

    見他默然不語,薛妤頓了頓,又冷聲接道:“沈驚時跟我說,在將千藤引給你時,弊端跟你說得清清楚楚。它起源於赤水,霸道程度根本不是玉青丹能比的,你那時渾身是傷,仍強行落契,差一點,你的手就廢了。”

    得知那根千藤引被溯侑用在自己身上時,沈驚時震驚得無以複加,連聲解釋自己絕對與此事無關,但饒是如此,也仍氣得佛女舉著團扇在他身上拍了幾下。

    思及此,薛妤一字一句提醒道:“溯侑,你是劍修。”

    對劍修而言,沒了手,與廢人無異。

    話音落下,室內陷入一片長久的寂靜中。

    薛妤頓了頓,提著唇角道:“你告訴我,你是怎麽想的。”

    “沒事的。”溯侑輕聲道:“臣不是沒有分寸——。”

    薛妤提高聲音打斷了他:“我要聽真話。”

    她說話時,溯侑姿態不變,一句接一句悄無聲息地受著。直到此時,她最後一個字音徹底落下,他緊繃的指節才驀的鬆開,像是某種破釜沉舟,孤注一擲的前兆。

    他抬著眼,與薛妤四目相對,瞳孔中是深邃而漆黑的一片,開始一個接一個回答她問出的問題:“知道。”

    “以劍修之身進審核陣,輕則重傷,重則死亡,我知道。千藤引霸道,我也知道。”

    他看向神情終於繃出一道裂紋的薛妤,語調中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執拗,字句晦澀:“可若不這樣,在殿下心裏,我將永遠處於鬆珩的陰影之下。”

    “我不願意。”

    隻有這樣,他才能真正有一個否認的,解釋的機會。

    也唯有這樣,她也才能徹底放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縱容他得寸進尺的妄近。

    案桌上平鋪的紙張被風吹得連著拂動幾張,發出沙沙的聲響,他勾了勾唇角,像是平靜地陳述一種事實:“殿下如今查我,忽視我,十年一過,出飛雲端後,便會毫不猶豫地罷黜,驅逐,厭棄我。”

    這便是聰明人和聰明人之間的對話。

    他什麽都知道,什麽都能想到。

    薛妤沉默半晌,在某一刻,她倏地將一本小手冊丟在他的床頭,道:“我若真想如此,不必等到現在。”

    “溯侑,這是第三次了。”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薛妤下顎微抬,發絲垂到腰際,將身體曲線拉成長而窈窕,現出一種不同尋常的柔和,她皺眉道:“你怎知我不會猶豫。”

    不可否認,溯侑先前直言坦誠的那些話,句句是肺腑之言,可其中的語氣,說沒有刻意引人心軟,令人動容的意思,也是假話。

    他在薛妤這裏,本就是根不放過任何一點縫隙,鬱鬱蔥蔥攀滿每一點空隙仍覺得不夠的藤蔓。嗅到一縷陽光,就能爬滿整片牆。

    隨著薛妤兩句話落下,溯侑垂落成一排的睫毛驚訝般倏地向上拂了拂。

    薛妤不知他內心湧動的潮瀾,她站起身,眼前是他掩不住疲憊的蒼白臉頰,再往下,是還未完全恢複好,青青紫紫斑駁浮腫的長指。

    她站了片刻,看了片刻,想起昨日他倒在血泊裏,毫無生氣的樣子,不由抿了下唇,後知後覺自己方才的語氣太重。她難得躊躇,最後傾身,攏了攏遮住他視線的長發置於耳後。

    她仔細端詳著他臉頰左下方一抹微小的劃痕,皺眉道:“長得這麽好。”

    “能不受的傷,盡量不受,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