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薛妤出羲和的時候,殘陽餘暉正往海底沉。仰著脖子往天上看的人有許多,人群熙熙攘攘,一層一層擠著,許是等得久了,現在終於看到了動靜,交頭接耳的議論聲紛紛傳開。

    薛妤不喜歡拋頭露麵的張揚,她略略掃了眼下方的盛況,蜻蜓點水似的在空中落了一下,一圈泛大的水波漣漪無形在眾人眼皮底下漾開,下一瞬,她人便已到了西樓裏。

    她身段纖細,白衣楚楚,淩空微渡時腰間係著的流蘇荷穗全隨著風鼓動起來,因為冷著臉不苟言笑,落在人們眼中,更有一番端莊大氣的風度。因此哪怕隻露了幾麵,仍然在人群中引發了許多議論。

    “——這適才出來的是誰?是哪位高深的神仙?”有婦人抱著孩子出來看熱鬧,一麵好奇一麵又喃喃道:“這樣年輕,長得還這樣俊哩。”

    她身邊站著的恰是一位小修士,聽到這話笑著回:“嬸子,方才那位是聖地的聖女。”他才接觸修行之道,對聖地這樣的場合了解不多,隻知才出來的人身後跟著那樣長一串的隊伍,身份必然貴重不可言,卻辨不出她的具體名姓。

    後頭有人接過話頭:“應當是鄴都公主。”

    “音靈聖女更活潑些,佛女出行則是佛童開道,梵音落地,唯有鄴都公主叫人知道得少,但聽聞她穩重莊持,不苟言笑,正應了方才的樣子。”

    “還好有聖地這樣的地方,出了他們這些人,不然哪有我們現在的好日子過。”婦女往上掂了掂孩子的屁、股,又搖頭:“這裏一窩妖,那裏一堆怪的,想想都滲人。”

    “……”

    諸如此類的話語一路從西樓外傳到了西樓裏。

    薛妤閃身進西樓三樓的時候,榴娘正倚在紅漆金紋的柱上,手裏提著一個小巧的銀酒壺,眼眸半眯,一張懶洋洋的美人麵朝著聖地那扇大開的門,不知道在想什麽。

    聽到動靜,榴娘遲鈍地回頭,見了薛妤,眨了下眼,很快收拾神情笑起來:“女郎來得早,出得也早。”

    “審判會結束就回了。”薛妤視線不著聲色地從榴娘手裏提著的小巧酒壺上滑過,道:“我還有些事要處理,恐怕得多在西樓叨擾一晚。”

    “說什麽叨擾不叨擾的。”

    “我們這西樓,女郎想留多久便留多久。”榴娘將酒壺交給身後的小童,青蔥般的長指點了點身後建得和皇宮別苑一般的環廊遊簷,深門大院,道:“這三樓就是專門為聖地留的,等閑人上不來,平時冷清得很,一年到頭也熱鬧不上一兩回。”

    “羲和戒嚴,經年累月不開,我們就盼望著能進去瞧一瞧。”榴娘周身漾著馥鬱的酒香,細膩的腮上泛起兩團胭脂般的紅,“女郎怎麽這麽快就出來了。”

    薛妤對這位風情萬種的西樓老板並不反感,她頓了頓,道:“待著也沒趣。聖地看多了,都一個樣。”

    都是千重山,萬道水,還有處理不完的大事小事。

    “也是。”榴娘往樓下看:“都說我這西樓是快活銷魂地,隻有自己待久了,才知是什麽滋味。”

    薛妤側目。審問妖鬼的次數多了,時間長了,她擁有著常人難以想象的直覺。

    這位榴娘,身上籠罩著很重的情緒,確實不是簡單的人物。

    但薛妤不管這些,隻要對她沒惡意,沒有犯事犯到她手上,她一概不費心神插手。

    兩人略略說了幾句漂亮的場麵話後,薛妤轉身回自己的院子。

    梁燕迎上前,麵目慎重道:“女郎,朝華大人傳信,百眾山深夜有異動。”

    薛妤坐到寬椅上,長而纖細的指節落在茶盞上,甚至眼睛都沒抬一下,問:“這次是哪兩個?”

    梁燕不敢看她的臉色,沉默了一會,才垂著眉開口:“是,句芒和陵魚。”

    不怪薛妤無動於衷,梁燕跟在薛妤身邊,聽到這樣的消息沒有一百回也有八十回,“百眾山有異動”這六個字簡直令人心驚膽戰。

    “誰先動的手?”薛妤問:“炸了幾座山頭?”

    “朝華大人說,是陵魚看不慣句芒整日在它眼前晃蕩,加之昨夜月圓,陵魚脾氣格外暴躁,句芒一去,就打起來了。”梁燕如實稟報:“炸了兩座山頭。”

    薛妤聽完,原本落在茶盞上的手指搭在了額心處,她摁了兩下,語氣格外冰冷:“告訴陵魚,它再敢惹事,殿衛司剮了它的皮。”

    跟百眾山妖怪們打架一樣屢見不鮮的,還有薛妤這句話。初聽時心中發怵不已,後來見犯事的大妖頂多挨一頓揍,過後活得比誰都滋潤,再聽這話時,就真是怎樣的情緒都沒了。

    朝年帶著受傷頗重的妖鬼進來時,聽到的就是這麽句凶殘的話。

    溯侑無不意外地垂了垂下頜,長而順的黑發落在臉頰兩側,遮住了他整張臉。他是從地獄裏爬出來的人,幾個細微的動作,一個不經意的角度,臉都沒露,落在人眼裏,就已經是十二分的狼狽的弱勢。

    宛若受了傷的驚弓之鳥。

    跟審判台上那個又凶又橫的狼崽子判若兩人。

    薛妤目光落在他身上。朝年朝上一拱手,道:“女郎,人帶到了。”

    從審判台將人帶下來後,薛妤考慮過應該如何安排眼前之人,所謂吃一塹長一智,再想她像從前栽培鬆珩一樣栽培一個人是決計不可能了。可既然救了,放任他自生自滅或是直接拘禁在鄴都,那還不如不救。

    “我看過你的資料。”薛妤擺了擺手,製止了朝年要將人強製摁著跪下來的舉動,她看了眼天色,言簡意賅道:“我問,你答。”

    長如飛瀑的發絲間,那隻手腕處鞭痕累累的妖鬼點了下頭。

    “滅雲散宗之前,知道自己會麵臨什麽嗎?”薛妤問。

    “知道。”溯侑沒有立刻答話,他像是許久沒有開口了,又像是在慢慢斟言辭,片刻後才吐出兩個字。

    不得不說,與這隻妖鬼一身反骨不符的是他生了一張令人動容的臉,以及一把幹淨清冽的嗓子。

    許是妖鬼都知道怎麽誘惑人心,怎麽最大利用自己的優勢,溯侑想,若是她對自己別有所圖,這個時候也該露出真目的了。

    聖地繼承者,要個男人而已,想看的時候看看,不想看了就丟開,實在不是什麽大事。在審判台上當著那麽多雙眼睛做做樣子就行了,下了審判台,一個廢人,不值得日理萬機的公主殿下費心編製什麽借口。

    “被聖地捉拿之前,你的修為已經不低,雲散宗隻是個名不經傳的小宗門。為了殺幾個人,賠上自己的命,你跟他們之間有無法消泯的仇怨,因為什麽?”薛妤條理清晰,一條一條說下來,堵住了他所有說“不是”“沒有”的機會。

    這次溯侑沉默得更久,薛妤不說話,也不催他,但很明顯要他的回答。

    “他們編排我。”溯侑吐字很輕,臉微微抬起一些,露出線條流暢的下頜和白得發光的半邊臉,語氣說是答話,更像是某種底氣不足的抱怨,他一偏頭,露出兩抹如山巒般飛入衣領的鎖骨。

    他的眼睛很好看,瞳仁顏色極深,看人久了,會給人深情專注的錯覺,再稍稍垂下睫,就是無辜和柔弱結合在一起。在他還很小的時候,就是靠著這項本領引得一人族夫婦起了惻隱之心,將他抱回家,一口一口喂米糊糊才活下來的。

    擅誘人心的妖鬼用餘光觀察薛妤的反應。她依舊坐得端直,臉生得小而精致,可惜時時繃著沒有表情,一雙眼睛清泠泠的,出人意料的幹淨和純粹,尋不出一絲半縷意想之中的垂涎和占據之意。

    得了這樣一個答案,她隻是點了下頭,又問:“雙親可在?可有親朋好友?”

    溯侑眼神很快陰翳下去,他垂著頭欣賞自己手背上根根交疊的經絡,話語一字一句從嘴裏往外蹦:“無父,無母。”

    薛妤短暫的頓了一下。

    誠然,她不是可以任人糊弄的草包,上麵幾個問題的回答,她一個字都不信。唯有這句,她覺得是真話。

    “你天賦悟性極高,又是上過審判台的人,我不能放你離開。”這一次是滅宗,放回去之後再惹出一樁什麽驚天動地的事,不止他自己,連她都要被詰問,“手冊上說你修的是妖法,若是幫你續好筋脈,我希望你修習聖地或人族的法。”

    溯侑爬滿嘲意的嘴角有瞬息的凝滯。

    “半年內我不回聖地,會在人世間遊走,你跟著我,練練心性。哪日我覺得你足夠理智冷靜了,哪日你便自由了。”薛妤看著下麵站著的妖鬼,他很高,身子頎長,看著乖順,實則內裏每一根骨頭都是反著長的。

    “在這之前,我需要你服下玉青丹。”玉青丹是聖地管控妖鬼常用的手段,服下去之後並不會影響行動和修煉,平時不痛不癢,但等同於將自己的性命交到了別人手裏。若是他服下丹藥,薛妤一念之下,他便會成為一具屍骨。

    說得嚴重,可對現在的溯侑來說,其實沒什麽區別。

    薛妤想殺他,比碾死一隻螞蟻還容易,根本都不需要用這些外物。

    而從頭到尾,她沒對他那張臉,那雙眼表露出任何一點別樣的心思。

    “我不瞞你,你現在已經長出妖丹,想要轉道修仙法會比別人艱難數倍。這玉青丹你可以不吃,可若這樣,我不會幫你解開禁製,更不會替你續接經絡,你隻能是個凡人,也隻能生活在百眾山。”

    “如何選擇,你自己思量。”

    薛妤心善,但不是善心泛濫,他若是不按她的規矩來,她不會管他。

    另一邊,朝年朝溯侑遞出一隻白玉瓶,瓶口一斜,玉丸滾落到掌心中。

    溯侑自進屋起第一次抬起頭,露出全臉,四目相視,他仔仔細細地觀察薛妤那雙眼。

    嚴肅有,清冷有。

    唯獨沒有對妖鬼的不屑和對生命的輕視。

    就像他所想的。

    她沒必要編鬼話騙他。

    也根本不需要。

    “好。”他很快低下頭,輕聲應了一句,白得過分的指節捏著那顆藥丸送入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