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第六十九章

    顧煜在機場枯坐良久, 徹底被抽走靈魂寄托,直到午夜機場如晝的燈光都熄滅安歇,他也不曾挪動半步。

    機場地勤工作人員例行檢查航站樓中的異常狀況, 應急微光下,工作人員手持電筒朝著陰影走去, 彎腰探進拐角。

    顧煜驀然回神抬首, 肩頭抵著身後冰冷的牆麵, 青黑的胡茬與深陷的眸眼在夜晚頹起。

    對上工作人員的視線,有那麽一瞬,顧煜精神恍惚, 似乎在她麵上看見闞雲開的眉眼, 他扶牆顫巍站起。

    工作人員和聲問:“先生, 有什麽需要幫助嗎?”

    嗓音如淬了啞聲的毒, 藏著一絲悲涼, 僅剩的血液撐著丈高的軀體, 顧煜說:“我在等人。”

    “已經半夜兩點了, 七點前都不會再有航班到達。”工作人員說, “您要不再聯係一下朋友, 確認他的到達時間?”

    “……她走了。” 顧煜留下一句似是而非的話, 搖搖晃晃地走回停車場,在車裏抽了整夜的煙。

    煙霧彌漫的車廂是癮君子是夜的“狂歡”與墮落, 電台嘈雜的音樂聲響揭示寂靜無魂的失意。

    她走了。

    她會在七點過後的第一班到達航班出現嗎?

    他知道, 答案是否定的。

    晌午十二點, 顧煜接到快遞員的電話, 通知他有一份包裹放在樓下自提櫃中, 請他務必按時領取。

    整夜的迷思沉醉, 他被迫接受闞雲開已然離去的事實。

    他發動車子, 虛踩著油門離開機場。

    他能猜測出包裹中的物品,拆封得以驗證,是闞雲開昨天在機場快遞處郵寄給他的戒指和腳鏈。

    她是真的不想再見他,連東西都不願親自相還。

    他拿出衣衫裏側口袋中略有褪色的手帕,悉心將三者放在一起,守著最後的意象過活,否則他都不知該如何撐過暗無天際的日子。

    然而,他們都忘了,這戒指原就是不合手的。

    落地紐約已是當地淩晨一點,闞雲開走出到達大廳,她泛泛打量著車流街景,這座城市與她離開時並無突出變化。

    依然燈紅酒綠,依然醉生夢死。

    兩年前帶著無畏的希望走,兩年後帶著無助的失望歸。

    心中浮現離開念頭的第一時間,她即選擇了紐約。大抵是因為熟悉,又離申城相距甚遠,能在落魄潦倒的失落感膨脹前,如怕事不安的犰狳般,及時逃離,繼續當這城市中無人知曉在意的遊魂。

    除此以外,找不到其他原因。

    她拿出護照中的電話卡,放進卡槽,重新打開手機,準備叫車。

    不經意抬頭間,她隱約看見馬路對麵有人朝她的方向揮手,車流穿梭不息,闞雲開看得不真切,她環顧四周,並沒有他人。

    定睛細瞧,發現那人是劉林希,她在這裏唯一的摯友。

    劉林希從封維口中大致了解事情始末,當天申城直飛紐約的航班隻此一架,她提前半小時便等在停車場。

    劉林希左右掃視來車,穿過馬路,抬手撥開隨風淩亂的發尾,在她麵前站定,“什麽都沒帶?”

    “帶了護照,手機還有銀行卡。”闞雲開扯著嘴角,勉強笑道,“還有這幅空皮囊。”

    劉林希輕環著闞雲開的手臂,引人往停車場走去,絕口不提她和顧煜之間發生的事情。

    闞雲開有些暈機,回到劉林希的公寓,她踩掉鞋子,赤腳走到沙發邊,仰臥蜷縮窩在其中,四指並攏搭在額角,輕緩揉著太陽穴舒壓。

    劉林希從鞋櫃中拿出一雙拖鞋擺在闞雲開身前,盛出一碗出門前熬好的冰糖雪梨湯遞給她,“先住我這,給你哥和知遇報個平安。”

    闞雲開調整姿勢,疲聲道:“不用,他們猜得到我去哪裏了。”她停下手上的動作,接過金線描邊的瓷碗,“我剛才在車上和房東聯係過,我之前住的地方現在空著,明天我去買點東西搬過去。”

    劉林希坐在沙發邊緣,輕摟著她的肩膀,“這麽久不見,多陪我兩天唄。”

    幾年前,闞雲開也是這般規勸劉林希,熟悉的感覺湧動,她才發現位置的轉變與身份的交替竟然如此令人難過。

    闞雲開說:“我沒事。”

    親朋無非是擔心她獨自呆在封閉的空間裏會做傻事,劉林希也許會,但是她不會。

    人生難捱的時刻又不止這一兩回,哪次不是摸爬滾打關關過,她時常這麽勸自己。

    這次,好像沒有那麽容易過。

    同是經曆過傷痛打擊的人,劉林希清楚此時多說無益,順著闞雲開的心意比任何安撫都奏效。

    時差作祟,闞雲開思緒空白,一夜無眠。

    天邊方露出半角光亮,闞雲開再無丁點睡意,她起身撿起掉落地麵的被子,趿上拖鞋去廚房做早餐。

    從前常來劉林希的公寓,她駕輕就熟地找到食材炊具,衝泡一杯手搖黑咖啡,炒製一份美式炒蛋和煎火腿,擺在白色盤碟中,坐在島台前淡漠望著窗外林立大廈中的存尺間隙。

    天邊的雲伴著清晨的朝陽,層層疊疊懸在邊際,堆成一雙翅膀模樣。

    她想,那個孩子應該有了更好的歸宿,去了值得的地方吧。

    無論喜或悲,終是一場緣分。

    在醫院和顧煜僅有的對話,惡意的定義了他們的骨血。

    “廢物”那兩個字不僅像一根荊棘遍布的藤條抽打在顧煜胸口肋間,何嚐不是讓自己置身滂沱紛飛雨淋中,在枯水寒潮裏掙紮溺亡。

    傷人傷己,兩敗俱傷。

    雞蛋餘溫殆盡,她拿起叉子隨意吃了幾口。

    醒時不見闞雲開的身影,劉林希半踩拖鞋,踉蹌從房間尋了出來,腳趾不慎踢到落地燈的燈台,生蹭去一塊皮肉,清早便鬧出好大一出動靜。

    醫療箱在櫥櫃下層抽屜裏,闞雲開取出碘伏和棉簽,淡笑說:“多大人了,也不知道小心點。”

    “沒良心。”劉林希倒吸涼氣,食指戳戳她的腦門。

    顧煜總說她沒良心。

    她知道顧煜多是以此作為玩笑談資,或是他們之間獨有的情趣,而今聽來卻有些刺耳。

    她重新回到廚房,幫劉林希新做了早餐,劉林希不愛苦味飲品,她悉心把美式換成口味適中的卡布奇諾。

    待到IKEA的營業時間,劉林希開車載著闞雲開去購買必需品。

    家具破損,可以在這裏買到一模一樣的全新替代,直到產品線結束,終會覓得他法。

    記憶也因此變得獨一無二。

    破解思念的方法唯有破壞寄托載體,否則感情的洪流終會在回憶的斡旋裏泛濫成災。

    闞雲開挑選與自我風格出入較大的家私,無論款式、配色還是材質,以為這樣能抹去一二回憶。

    無能為力的,隻能暫且如此。

    劉林希昨天在去接闞雲開的路上接到Vincent的電話,她是個不會撒謊的人,支支吾吾地透露出闞雲開回紐約的消息。

    兩人回到闞雲開的公寓樓下,看見停在不遠處的車和靠在車邊的人。

    Vincent朝二人走來,“回來了?”

    闞雲開笑著歎了口氣,“是啊,沒想到兜兜轉轉又回到了起點,好沒意思。”她說,“請你們吃飯吧,街角那家餐廳行嗎?”

    Vincent遙望街角,遺憾說:“那家餐廳歇業關張了。”

    西側盡頭街角的那家餐廳他們讀書時常去,彼時餐廳生意興隆,大多時候都需要排隊,竟也倒閉了。

    闞雲開沒再說話,她喜歡的、執著的,都會隨著時間的推移離她遠去。

    她在想,還有什麽是不會結束的。

    目光謹慎落在闞雲開麵色淡然無神的麵龐,劉林希提氣說:“要不就對麵那家吧,看著也不錯。”

    闞雲開點點頭。

    吃什麽都一樣,不過是為了活著。

    食物還未上桌,劉林希公司有事,不得不先一步回去處理。

    闞雲開略動兩下盤中的餐食,隨即放下刀叉,視線無物地注視著窗邊的綠植,放空精神。

    Vincent看在眼中卻不知如何勸解,他分離新鮮烤製的牛排,放進她盤中,笑說:“肉食主義者變靈魂淨化師了?”

    “我這是健□□活。”

    有些人對生活潛移默化的影響,深刻長遠到不可捉摸,何況是銘心刻骨愛過的男人。

    飯後,Vincent接過闞雲開手中的紙袋,送她回公寓,順便在樓下的便利店購買些許生活用品。

    這家便利店的店員還是那位常年帶笑,有些圓潤的白人女性,街區少有華人,她認出闞雲開的麵容,熱情地招呼二人。

    結賬時,店員往闞雲開的袋中放了一包她此前常買的煙,“好久不見,送你的。”

    “謝謝。”

    生活原是不易,便利店的時薪不高,闞雲開按原價支付煙錢,不想給他人的生活增加不必要的負擔。

    國外辦事效率不高,購買的家具一周之後才能送到,幸好公寓裏那張鐵藝舊床尚能使用,其他家具暫且不急。

    Vincent和闞雲開是彼此不用招呼的關係。

    一進屋子,闞雲開認真安靜地整理著藍色編織袋中的瑣碎物品,Vincent不知如何插手幫忙,隻坐在椅上看她忙活。

    整理完一切,已近黃昏。

    輾轉波折一夜,又東走西顧地采買用品。

    闞雲開渾身上下的細胞被乳酸盈滿,胳膊酸脹疲累,她從紙袋裏拿出那包香煙,仔細翻找卻沒看到打火機。

    店員忘記送她打火機。

    Vincent摸了摸褲子口袋,打火機下午被他放在車上,他道:“我下去買。”

    “不用,去廚房點一下就行。”闞雲開取出一支煙,走去廚房。

    她從前經常這般點煙,丟三落四的毛病刻在骨子裏,她不得不掌握各種生活“小妙招”。

    然而,走進廚房看見電磁爐的一刻,闞雲開心中積蓄已久的情緒被這最後一根稻草壓垮,幹涸的淚腺瞬間激活。

    熟悉的灶台被房東更換成新式爐灶。

    煙點不著了。

    這樣一件小事,仿佛鞭炮爆炸前剩下的最後一點引線。

    燃盡,火起。

    指尖的香煙落地,闞雲開跌坐在地上,靠著積灰的櫥櫃掩麵而泣。

    近一月時間裏,她逼迫自己不去想念失去的孩子,努力消化顧煜不愛她的事實,她以為已經麻木不仁,百毒不侵。

    都到了現在這個地步,事情還能壞成什麽樣呢?

    可就是這樣一件微乎其微的小事,擱在平時絲毫都不會在意,竟摧毀她心中唯有的堅強。

    她想起佛家箴言,起心動念皆是因,當下所受都是果。

    今天落得這般田地,皆是因為自始動了不該有的念頭,並且不知所以的執著。

    Vincent聽見聲音,放下手中剛取的外賣,大步走來她身邊。

    闞雲開抱膝坐在地上,頭埋在兩臂間,肩頭不住顫動,哭聲難抑。

    Vincent不發一言,悄聲坐在地上,靜靜地陪著她。

    闞雲開不止一次想過顧煜答應和她在一起,不過是被纏煩了,不得已而為之。

    每當這樣的想法在腦海中湧現時,顧煜總是能從點滴出發,打消她四起的疑慮,後來她也就歡喜地認為自己的堅持是有意義和價值的。

    也許顧煜也愛過她吧,隻是那建立起來的脆弱情感經不起大風大浪的考驗。

    她以為每一段崎嶇無人的山路都會有守護神,她以為低到塵埃裏能開出花*,不想卻是如今的結局。

    “我能接受他沒有時間陪我,我也能接受永遠都是我主動,我甚至能接受他……沒有那麽……愛我。”闞雲開聲淚俱下,齒間滾過的字句如烙鐵燙印,刺激脆弱的神經末梢,“可是他怎麽會不相信我呢?”

    付出的愛與淚已然覆水難收,及時止損才是良藥。

    她走,不是因為不愛,恰是因為太愛,卻怎麽也走不進他的心,似乎就沒有再留的必要。

    Vincent和顧煜在蘇國僅一麵之緣,他的長相與能力絕不遜於顧煜,但闞雲開望向顧煜的眼神讓他清楚知曉,在這場結局已定勝負的競賽中,自己絕不是贏家。

    那種眼底裏流露出的愛慕與喜歡是從骨縫裏彌散出現並且寫在基因深處的。

    也是因為那一麵,讓他決定放棄喜歡三年之久的人,選擇祝福闞雲開和顧煜,唯在她需要他幫助的時候出現。

    人性的弱點讓他本應該慶幸闞雲開的歸來,可是看她如此痛苦,他心如刀絞,真希望人類的不堪與磨難是可以轉嫁的。

    他不想承認卻也必須看清現實。

    顧煜在闞雲開心裏的地位,他無論如何都不能取而代之,哪怕到了今時今日荒涼的境地,他仍舊無能為力。

    夕暮漸漸褪去,墨色染指天空,屋內沒有開燈,卻無違和之感,誰人都不覺不妥。

    混亂無序的語句起訴著,闞雲開抬頭相望窗外的黑幕,下頜抵在膝蓋上,凝視著夜空中那僅有的星,她低聲泣喃道:“Is a ‘I believe you’ too much?(一句“我相信你”很過分嗎?)”

    作者有話說:

    *改編自張愛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