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闞雲開步伐踉蹌, 身形一斜,手掌按在講桌麵上,勉強立穩身子, 卻不慎碰落手邊的文具盒,紅黑色的白板筆前後掉在台階上, 滾下講台。

    黑色那支, 正滑至顧煜腳側。

    顧煜躬身撿起地上的白板筆, 整齊擺進文具盒,放回講桌,在她麵前站定。

    教室影燈定時熄滅, 室外天色陰沉將雨, 吝嗇施舍半分光亮, 隻剩投影儀的藍光虛晃隔在二人之間。

    闞雲開抬眸而視, 原是祈禱已久的場景, 突然由幻象轉為現實, 浮於雲端之感, 欲墜欲離, 她緩緩開口道:“你有什麽問題?”

    顧煜說:“你剛才說在蘇國遇到一個男人……那個人, 是我嗎?”

    闞雲開眸沿清淺, 起了薄淡的霧色,大腦晃若宕機般失去思考能力, 木樁似的杵在原地, 良久, 她忽略了上一問題, 細問:“你……你出院了?”

    顧煜沒答, 遞給她一封文件, 暗淡灰蒙的燈光下, “申請結婚報告表”在清透的白紙上醒目耀眼。

    闞雲開目光遊移呆滯,盯著那張表看了足有半分鍾之久,麵無表情地勾過電腦包袋,側身想要離開。

    顧煜捉住她的手臂,沒等反應,闞雲開轉身一股腦將手中的文件資料,電腦物件全丟在他身上,帶著累積數月的後怕、惶恐、和最後的委屈。

    “你是不是有病?”

    “不是你讓我勿念的嗎?”她指著那張表,“這算怎麽回事?”

    “誰要和你結婚啊!”

    闞雲開絲毫不顧及形象之說,前一秒還是美麗端莊的老師,分秒之隔,驀然變成情緒失控的巷口野鬼。

    多重刺激的情感交錯施壓,終於到了臨界閾值,爆發噴湧,淚水浸濕了難得的妝容,挽於腦後的發髻鬆散垂落,失了風度。

    顧煜百般疼惜,順勢將人撈進懷裏,溫熱的掌心覆於後頸,一聲一聲心疼的,抱歉的,示弱的“對不起”在耳邊循渡。

    在蘇國得到消息那天的恐懼曆曆在目,闞雲開掙脫無果,一拳拳捶在他的肩膀,換來的是沼澤般的擁抱,腰間的環力不可忽視,軟化她內心不解無助的廢棄危樓。

    緩了些時候,闞雲開抹去懸在腮邊的淚水,彎腰拾起地上紛亂四揚的物品,牽著顧煜的手一路流水般疾步走到停車場。

    她打開車門,將人塞進副駕,把手中的多餘物品扔進後座,啟動車子離去。

    顧煜靠著椅背,疑惑問:“去哪裏?”

    闞雲開專心開車,不曾搭理,兀自順著僅剩的怨氣。

    她是個不爭氣的性子,她知道的。

    半個鍾頭後,車子停在郊外一間寺廟外。

    這間寺廟不像城中其他佛寺那樣出名,地處偏遠。來的香客寥寥無幾,大多是當地人,門外小僧清掃著梧桐落葉。

    寺中古樹臨牆而立,十月底的光景,樹枝凋零垂懸,蕭風掠過,偶有枝葉也被帶走了生氣,吹零散落。

    闞雲開在殿外取出六支香,旋轉點燃,虔誠邁進檀香浮繞的大殿,俯身跪在蒲團上,微闔雙眼,點首三拜。

    多雲的陰天,梵音繞梁,檀霧繚繞,攏在佛像四周,一束似有似無的薄光照進大殿,輕灑在闞雲開祈禱還原之影,每一縷都映襯著她心底的光與影。

    她隻要他安。

    顧煜信步走來殿外的祈福架旁,上麵係著隨風飄動的紅絲帶,其上大多寄托世人對未來的夙願,或相守,或平安,或健康。

    他本不信這些,卻難得迷信,抽|出袋中的新絲帶,提筆寫下二人的名字,係在眾多情願之間。

    科技高速發展的時代,寺廟與時俱進,闞雲開拿出手機,掃描功德箱上的二維碼,供奉些許香火錢,方才想起殿外的男人。

    顧煜牽過闞雲開的手,徐步往外走,“你信佛?”

    他記得第一次去闞雲開家裏,客廳角架周圍似能聞到清幽的檀香,味道悠遠,深入心肺。

    別扭多日,於她這樣的性格來說,也算夠了。

    兩人和好,如同秋葉落泥,江河入海般自然。

    闞雲開說:“原隻是尊重,但是現在信了。”

    顧煜問:“為什麽?”

    闞雲開勾起顧煜的一根手指,握在掌心,輕說:“因為知遇說這裏許願很靈,所以去蘇國前,我來這裏許了兩個願望,雖然過程比較坎坷,好在都實現了。”

    顧煜饒有興致,“說來聽聽?”

    “第一,就是希望你我能平安回來。”闞雲開停下腳步,半摟著顧煜,仰首欣慰說,“還好你醒了。”

    顧煜溫柔撫揉闞雲開的肩,撩開她額間散發,化解秋日凜冽的吻落在紅印疤痕處,“第二個呢?”

    “第二個……”闞雲開猶豫幾許,噤聲,又言:“不告訴你,總之實現了。”

    顧煜透過闞雲開麵上恬靜的表情猜出個大概,手指攀上她的耳垂,輕撚道:“還有別的嗎?”

    闞雲開思忖道:“沒了,貪心不足菩薩會怪罪的。”

    顧煜忽而停下腳步,扭轉闞雲開的身子,兩人麵對站著,他抬起闞雲開的下巴,真誠肯定說:“對著我許,菩薩不幫你完成的我幫你。”

    在我這裏,你有一生貪得無厭的權利。

    闞雲開處在泥潭中的心終於被撿拾打撈而起,一點點被眼前之人舔舐去汙漬,還她一捧幹淨還能期待的熱血。

    她想了想,“那我要你平安。”說完,又加了兩個字,“永遠。”

    “你已經騙過我一次了,如果再有下次,我真的不要你了。”

    回應她的是一個綿長細膩的深吻,帶著失而複得的悸動,揉著久旱逢霖的美好。

    闞雲開找尋呼吸間隙,“佛家重地,這位施主,請您自重。”

    申城的雨總是不講理,說下就下,不過下午兩點的天,已不見晝日柔情。

    二人快速跑到停車場,顧煜護著闞雲開,自個淋濕大半,上車悶咳幾聲,他惦念著闞雲開的胃病,說:“去吃飯吧。”

    郊區飯店稀散,過了飯點,早已歇業。

    車載電話響起,闞雲開應聲點頭,按下接聽鍵,楚牧語速比平日快了幾分,焦急問:“闞闞,顧隊和你在一起嗎?”

    闞雲開遲疑望向顧煜,答道:“在……在啊。”

    顧煜抬手想要掛斷電話,還未觸到屏幕就被闞雲開拍開。

    楚牧聲高氣怒:“趕緊把他給我帶回醫院,你倆這不是胡鬧嗎?”

    闞雲開問:“他不是出院了嗎?”

    楚牧說:“誰批準他出院了!今天還有重要檢查沒做,我找了他一早上沒找到人。”

    闞雲開說:“知道了,馬上回來。”

    顧煜從醫院出來就把手機調為飛行模式,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說:“先去吃飯。”

    “吃什麽啊!你沒出院瞎跑什麽?都怪我,上午淨顧著發脾氣了。”闞雲開掛斷電話,看向後視鏡,打開轉向燈,掉頭開上環城高架。

    顧煜噤聲閉嘴,聽話跟人回了醫院。

    車外雨勢不減,有愈演愈烈之勢。

    二人走出電梯,楚牧等在病房門外,瞧著顧煜臉色不對,忙帶人去做檢查,吩咐闞雲開進屋候著。

    CT室外,顧煜拉住楚牧,“楚醫生,我一個人可以,你能……幫我給她買點吃的嗎?”

    “你倆還沒吃午飯?”楚牧頭都大了,不可置信地搖頭,“顧隊,雖說你命比較硬,但是也別這麽作吧。”

    他揮手說:“行了,我知道了,兩人份,你檢查完趕緊回病房。”

    闞雲開今天穿了雙新皮鞋,無疑是要“血祭”,適才開車不覺不妥,現下每一步都如踩在針尖,腳後一片淋漓慘狀。

    她晃悠走進病房,坐在沙發上查看傷痕累累的腳。

    楚牧拎著兩份盒飯走進,交代兩聲又返回診室,臨走前不忘威脅闞雲開,再敢帶著他的病人亂跑,刑具伺候。

    有口難辯。

    餓過了勁,闞雲開沒拆封盒飯,從包中取出創可貼處理自己的腳傷。

    旗袍緊身,行動不便,她費力勾著腳跟,顧煜進門就見著她姿勢別扭的模樣。

    他走上前來,接過闞雲開手中的創可貼,坐在沙發上,握著她細嫩的腳踝小心用棉簽處理傷口。

    棉簽自帶酒精,觸在傷口上刺激辛疼,闞雲開瑟縮躲避,奈何被牽製了行動力,隻得緩緩抽氣緩解。

    闞雲開站姿上課近三個鍾頭,又開了許久車,小腿浮腫,顧煜將她的腿擱在膝上,悉心按揉著,“疼就少穿皮鞋,馬上冬天了,也不知道光個腿瞎跑什麽。”

    “這樣好看嘛。”闞雲開小聲無力辯解,“你去年就說過這話,你怎麽這麽喜歡當我爸爸?”

    顧煜懶理強詞奪理之人,手下用勁三分。

    闞雲開勾著他的衣領,不懷好意笑道:“你是不是真的有什麽不為人知的癖好?比如喜歡父女play什麽的。”

    顧煜嗓子發緊,厲聲道:“闞雲開。”繼而放低姿態,“這是醫院。”

    闞雲開晃著小腿,略帶深意說:“好,回家說,假正經。”

    她嗔道:“你為什麽沒出院就往外跑?”

    顧煜回頭看她,手上動作沒停,“你心挺狠,知道我醒了,一眼都不來看?”

    闞雲開勾著腳尖,眯起雙眸,“你這是開始算賬了?”

    顧煜默認,視線落在她空空如也的手指,“戒指呢?”

    闞雲開賭氣說:“扔了。”

    顧煜捏住她小腿麻筋,用了些勁,眸色染上一層審視的寒露,“再說。”

    闞雲開屈服,指著床頭櫃說:“在那個抽屜裏。”

    顧煜起身去找戒指,闞雲開從卡夾最裏側拿出紙條,待人走近,她拉過顧煜的手,把那絕筆拍在他掌心。

    紙條上的墨跡暈染大半,被每個孤眠夜晚的淚水浸潤。“勿念”二字尤是淩亂,甚至看不出字型。

    顧煜凝著字條上的水跡,長睫遮不住眼底的黯然抱歉,沉默難言。那暈濕的字麵流淌進他內心深處的墨潭。

    他不說話,闞雲開也不言。

    他從絨盒裏取出戒指,抬起闞雲開的左手,戒指將碰到她的指尖,闞雲開收回了手,“我聽你話,你讓我勿念,我當然不來了。”

    “聽話你還沒日沒夜坐在ICU門口?聽話你還和自己作對吃了三個月素?聽話我打了這麽多電話,你一個都不接?”顧煜違心斥責。

    當王韞和夏知遇把數月過往說與他聽時,他不敢想象如若自己真的長眠不醒,她會作何舉動。而她選擇的那條路,是他最不願看見的。

    窗外電閃雷鳴,不時劈過駭人的閃電,劃破烏黑的天空,留下幾道白煙陰影。

    闞雲開抿唇垂首,眸間漾著淚水,盈睫浸潤,顧煜語氣柔和幾分,“你別老是斷章取義隻記得後麵的好不好?”

    “不好,一點都不好!異國他鄉,看著你渾身是血,哪怕我知道戰爭就一定有犧牲,可我還是接受不了。張赫給我那個信封的時候,我覺得我被全世界拋棄了,我怕你撐不過去,怕你醒不過來……”闞雲開啜泣哽咽,語不成句,斷續訴說著。

    顧煜環著懷裏的人,輕輕摩挲著,撫慰著。

    “我當時才發現我自己一點都不高尚,甚至自私醜陋。”闞雲開情緒宣泄得解,伏在他肩頭,“別再丟下我了行嗎?”

    顧煜“嗯”了聲,他不知如何回饋這樣的深情。

    最初他以為闞雲開對他不過興致突起,玩玩而已,可如今點滴細節,讓他不由暗下承諾。

    闞雲開說:“刑熠澤的事情,我和你道歉,本想等你醒了再決斷,但是那天……”

    顧煜親吻她的泛紅的雙眸,打斷說:“不用道歉,這樣挺好的,我不能縱容他一輩子,他可以對我做任何無法之事,但對你不行,這段時間委屈你了。”

    待到晚上九點,窗外大雨依舊。

    雨天交通事故頻發,顧煜實在擔憂,他說:“你別回家了,這麽大雨,你一個開車我不放心。”

    闞雲開不以為意,自在勾著顧煜的掌心,描繪其上溝壑,“沒關係,我有賽車執照。”

    “那我更不放心了。”

    “你是不是故意的。”闞雲開湊來顧煜耳邊,淺吻道,“不想讓我走就直說,你求我我就不走。”

    別無他法,顧煜頷首示弱,低低沉沉笑著,“求你。”

    “好。”闞雲開輕啄顧煜的唇角,“可是我沒有換的衣服。”

    顧煜從櫃中取出一件T恤,無奈說:“有些人不就喜歡穿著我的衣服到處跑?”

    闞雲開拉開旗袍拉鏈,裙衫半褪,露出腰部紋身,顧煜坐在沙發上,不經意看見那異樣的圖案,他握著她的手腕,背身攏過索魂之人,“什麽時候改的?”

    槍與烈酒相逢,在四月二十六日。

    闞雲開說:“你生日那天。”

    顧煜百感交集,理智覆滅,滾燙灼燒的吻落在槍與烈酒的交匯處,手臂橫在她小腹間,輕輕一帶,闞雲開脊骨一顫,跌落在他膝處,她克製說:“別。”

    不聞拒絕,吮吻遊過每一節椎骨,像是野獸餐前的祭禮,可他偏不一口咬在致命處,他要馴服獵物,看她逐漸臣服淪陷,乖順聽話地任由享用。

    手臂不曾放鬆半分,越箍越緊,她唯有扶著他肌線分明的肢體,靈魂方能附體,閉眼享受沉淪。

    那遊吻終於落至耳後,欲望灼燒,靈魂腐朽,他說:“謝謝。”

    二人側臥躺在局促的病床上,身形相貼,闞雲開單耳貼著顧煜的胸膛,感受他節奏有力的心跳,那是鮮活跳動的生命。

    他在,真好。

    顧煜留下床頭一盞暗黃色的夜燈,輕聲問:“害怕了?”

    這幾個月來的每一份每一秒,沒有他保護的日子裏,害怕了嗎?

    她低低“嗯”了聲。

    顧煜順拂著她散落在枕畔的發絲,問:“除了阿澤,還有遇到別的危險嗎?”

    “沒有了。”闞雲開突然說,“我讓醫生給你做了結紮手術。”

    “什麽?”顧煜動作停頓,意外十分,隨後說,“可以,你決定。”

    闞雲開淺笑著,手指在他腹上畫圈,“猶豫的兩秒在想什麽?”

    顧煜笑出聲,誠實說:“在想,那方麵會不會有影響。”

    闞雲開嗔喃道:“騙你的,我哪裏有那麽壞?”

    顧煜說:“如果你能安心,我可以去結紮。”

    闞雲開不再聽他言語,作亂的手指向下滑動,靈活鑽進鬆緊阻攔。

    顧煜忙按住她的手,嗓音低冽如刃,卻不見鋒芒,壓抑著,寒聲如冰般淡涼,“這是醫院。”

    闞雲開掌心逐漸合實,薄唇牽動,繾綣多情的聲音娓娓響起,在他耳邊拖著尾音說:“我又沒說我要參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