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顧煜在地下停車場細檢查了汽車刹車係統以及其他可能存在問題的設備裝置, 確認無虞,他調整駕駛座椅,倚著頸枕, 仰首鬆了口氣。

    縱觀汽車內飾風格,低調樸素, 中性搭配, 沒有哪一件物品有顯著獨特的女性特征。

    顧煜在車中坐了片刻, 目光落在闞雲開隨手放在儲物格的鐵製複古煙盒上,他拿出手機發了一條短信,緊趕回了部隊。

    【給我最後一周時間。】

    顧煜此番行為反常, 闞雲開心生疑慮, 與夏知遇吃完晚飯後, 她獨自回家, 站在公寓陽台上回憶幾個月來與顧煜相處點滴。

    每當二人關係朝著可能親密的方向發展之時, 顧煜總是及時止步, 讓彼此間的心意蒙上一層新的霧紗, 可無意中透露出的友善信號又常常給予她希望。

    渣男, 亦或是另有隱情, 闞雲開毫不猶豫地選擇相信第二種。

    然而, 她思索不清其中關竅。

    零點鍾聲即將敲響,江邊建築上的LED顯示屏開啟新年倒計時。

    闞雲開打開微信, 點開置頂對話框, 在舊曆最後一刻的幾乎同一時間, 發出也收到同樣的信息。

    顧煜:【新年快樂。】

    KAN:【新年快樂。】

    闞雲開莞爾一笑, 今年過得也不算太糟。

    周五下午, 闞雲開準時來到研究所, 封維提前預定了治療室, 將燈光調成暖黃色。

    闞雲開站在治療室門外,手扶欄杆,視線謹慎逡巡陳設其中的治療儀器,不可謂窒息,她內心猶豫,久久邁不動步子。

    封維看出她的恐懼,但是克服的唯一方法就是麵對,他官方地說:“進來,外套脫掉,躺下。”

    闞雲開掀眼瞧他,哂笑道:“你這話特別像一個渣男……”

    封維整理衣領,回頭說:“還有心情開玩笑,看來還不算太差。”

    封維擅長的方向是測謊,本想求助更有心理治療經驗的專業醫生幫助闞雲開,卻遭到了她的厲聲拒絕。

    闞雲開能選擇接受治療實屬難得,封維不再逆她心願,他大學學的是心理全科,擁有專業職稱資格證,幫助治療也並非難事。

    第一療程,封維不敢使用過於刺激的療法,隻是簡單的催眠。

    治療結束,闞雲開意識逐漸恢複,呆若木雞地坐在治療床上,副作用隨之而來,她半跪在地上吐得昏天黑地。

    封維對副作用有預期,事先準備了相關物品,不至於慌亂無序,他半蹲在闞雲開身邊問:“好點嗎?”

    闞雲開顧不得太多,反手拭去嘴角汙漬,低聲說:“想死……”

    封維說:“別亂講話,之後會好一些。”

    封維看完治療數據分析,結果不盡人意,他不敢直言相告,隻是提醒說:“這兩天你可能都會有嘔吐等不良反應,別太在意,下周五繼續,你這次再敢治著治著就沒影了,小心我收拾你。”

    闞雲開雙手撫額,機械地點點頭。

    不出所料,闞雲開回家之後在洗手間吐了一晚,她坐在瓷磚上,大腦缺氧,淚水不受控製地外溢,期間封維來電問詢,她都淡聲說沒事。

    天旋地轉,她躺在床上聽見鈴聲響起,憑僅存的意識接起電話,聲音虛弱低啞:“喂?”

    顧煜聽見她的聲音,眉心微蹙,擔心問道:“你沒事吧?”

    闞雲開抬手擰開床頭櫃上的夜燈,撐起身子,端來床頭的水杯,喝了一口,強打起精神回答說:“沒事,我忘記給你發地址了,冰窖旁邊的那家商場你知道嗎?”

    “知道。”顧煜若有所思,“商場見,還是……”

    闞雲開說:“你接我一下吧,剛好把車換回來,我車上有一封文件要用。”

    顧煜說:“好,那下午三點見?”

    “嗯。”

    第二天一早,闞雲開的不適感減輕些許,她走進洗手間,鏡中之人麵如土色,唇角泛白,和鬼魂別無二致。

    無奈之下,她翻出積灰的粉底液,坐在基本堆放雜物的梳妝台前擺弄起來。

    顧煜:【我在樓下了。】

    KAN:【我在等電梯,馬上。】

    顧煜將車並排停在自己的車旁,鎖門下車,闞雲開一出單元門方看見他的身影,她邁步走去。

    顧煜問:“開一輛車?”

    闞雲開說:“好。”

    行駛在道路中央,闞雲開隱隱不安,沉默不語,顧煜問:“你今天臉色不太好。”

    闞雲開低笑說:“看來我這妝白化了,昨天晚上做噩夢,沒休息好。”

    顧煜自言自語說:“難怪感覺你今天有點不一樣。”

    闞雲開說:“我想著之後的幾個小時裏,別人大概率會以為我是你的女朋友或是妻子,本著不給你丟人的原則,稍微收拾了一下自己。”

    顧煜含笑不言。

    身體狀況不佳,闞雲開不似往日那般健談,她望著窗外車流不息的街景,偶然想起顧煜上周的話。

    闞雲開問:“你說你們要走了,是要去蘇國了嗎?”

    “是。”顧煜說,“大概月底吧。”

    “年都過不了?”

    顧煜豁然道:“我們這一行不過年,也是為了讓更多的人能過好年。”

    輪換一去八個月,麵前的男人是否還能記得自己都成問題,何談情愛。

    憶起自己在蘇國不過寥寥數日,戰爭的殘酷與破碎就差點奪了性命,而顧煜一行人時時都要麵對這樣的危險,遊走在生死線的邊緣。

    顧煜發現闞雲開的神色變化,“怎麽了?”

    闞雲開懨懨道:“想起在蘇國被綁架的那天了,挺擔心你們的……你能答應我,活著回來嗎?”

    “不能。”顧煜的回答冰冷真實。

    山河無恙,不過是建立在無數勇士的血骨之上。

    封維的勸誡並非無理,愛上顧煜那天闞雲開就明白,他永遠不可能獨屬她。

    她不再說話。

    臨近四點,二人到達商場,闞雲開心思全然不在,隨意走進一間店鋪。

    店員熱情相迎:“先生小姐,有什麽需要,這邊可以幫您推薦。”

    顧煜對此一竅不通,隻記得被他弄壞的是一件白色連衣裙,他問:“還要白色連衣裙嗎?”

    闞雲開點頭,“行啊。”

    店員從貨架上取出兩件剪裁款式新穎的裙子,介紹說:“這兩件是我們這一季度的最新款,您太太身材這麽好,穿著一定好看。”

    兩人相視一笑,未作解釋,權當默認,誰讓闞雲開這個半仙提前預知了結果。

    闞雲開拿過衣服,“那我去試試吧。”

    高端品牌服務周到,顧煜坐在沙發上,店員倒了杯熱茶遞給他,誇讚說:“先生,您真有福氣。”

    顧煜禮貌接過,低頭淺笑,“是挺有福氣的。”

    自嘲諷刺意味頗豐,他當然希望這福氣是他的。

    闞雲開從試衣間走出,“顧先生,行嗎?”

    獨特的設計,合適的開衩,曼妙的身姿,她站在那裏就是理想型。

    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

    杜甫筆下的佳人,也不過如此。

    顧煜說:“很好看。”

    結賬走出店鋪,闞雲開說:“對了,給你的新年禮物,我放在副駕前的儲物箱裏了,希望你喜歡。”

    “謝……”

    “寶貝,小心!”一道尖銳的女聲打斷了二人對話。

    顧煜眼疾手快,拉住撞在他身上的小男孩,膝處被男孩手中的冰淇淋染得麵目全非。

    男孩母親小跑過來,抱歉說:“對不起,孩子太調皮了,賠您清潔費吧。”

    顧煜擺手說:“不用,小孩子調皮很正常,沒有受傷就好。”

    闞雲開從包中拿出一包濕巾遞給顧煜,“你去洗手間處理一下吧,我在這等你。”

    附近是一家知名的鑽戒品牌,闞雲開站在櫥窗外凝視著奪目的鑽石,她不喜之類的俗物,但是鑽石背後的意義又令人神往,特別此刻有他相伴。

    顧煜從洗手間出來,抬眼看向品牌logo,默念道“DR”,他腳步頓然沉重,“喜歡這個?”

    闞雲開聞聲回首,正對上顧煜些許無措的視線,“喜歡你會送嗎?”

    顧煜頓了一下,“這個不太合適。”

    “開玩笑的。”闞雲開說,“我隻是喜歡這個品牌的理念——一生唯一 真愛,是不是很有意義。”

    良久,顧煜輕輕地點頭。

    “阿煜?”

    顧煜和闞雲開雙雙回頭,顧煜訝然,“媽,你怎麽在這?”

    王韞早年喪夫,沉浸悲痛中傷了眼睛,但是舉手投足間的優雅知性,一顯年少時的芳華絕代。

    闞雲開說:“阿姨好,我叫闞雲開。”

    “來買東西。”王韞敷衍地回答問題,相邀說,“闞小姐不介意的話,我們可以一起吃個飯。”

    “可以嗎?”闞雲開望向顧煜,想從他眼中得到一個肯定的答案。

    王韞說:“問他做什麽,是我邀請你。”

    顧煜深知母親的意思,他想,最後一頓飯,應該不會造成不可挽回的局麵。

    三人一起來到五樓的粵式餐廳,得知闞雲開曾經在香港上學,王韞將點菜的重任交由她負責,與她說話時,盡是欣慰。

    飯後,王韞與闞雲開作別,交代顧煜好生將人送回家。

    車子停在燈光透亮的瀾江公寓樓下,顧煜正欲開口說些什麽,闞雲開從包中拿出一枚戒指放在掌心,遞還給他,“剛才你去結賬,阿姨給了我這個,我覺得現在收它不太合適,雖然我私心希望事實就是阿姨誤會的那樣。”

    顧煜一眼認出那枚戒指,那是王韞常年帶在指間的綠翡翠,他八歲那年趁母親洗澡,私拿出去玩耍,差點弄丟,那也是王韞第一次對他發脾氣,後來他才得知這枚戒指的意義與價值。

    而現在卻出現在闞雲開手裏,足以見得王韞對闞雲開的喜愛。

    顧煜說:“我媽送你,你就拿著吧,她也沒機會再送給別人了。”

    “你既然知道這枚戒指的意義,還讓我留著?”闞雲開說,“什麽能收,什麽不能收,我心裏還是有數的,裙子,謝謝你,我很喜歡,戒指你還是拿回去吧,如果有一天你願意親手給我,我會很開心。”

    話音才落,闞雲開把戒指放在檔位後的小格裏,拿起包包和紙袋開門下車。

    顧煜陡然握住她的手臂,又覺不妥,遂而鬆開道:“聊聊吧。”

    隱隱不安的直覺在夜幕降臨時,還是如期得以驗證,闞雲開裝作輕鬆說:“舍不得我走啊?”

    顧煜直截了當地說:“我們沒可能的,你別再堅持了。”

    暖氣循環係統工作如常,熱風吹拂卻不見暖意,竟恍若置身於數九寒天中。

    “我等了一天,以為是我多思,不想你終於還是說了。”闞雲開頷首垂眉,眼尾泛紅,“為什麽?”

    “再糾纏下去就沒有意思了,今天過後我們也沒有再見麵的理由了。”顧煜頓聲說,“到此為止吧。”

    唯一的借口,已然覆滅。

    闞雲開緊盯著顧煜,淚水將落未落懸在眼眶,“你敢說你不喜歡我嗎?”

    顧煜眼眸中沒有一絲溫度,冰封似的寒涼,他說:“你是一個成年人,難道不明白很多事情不是喜歡就能怎麽樣的,不是嗎?”

    他接著說:“你今天看見了,我父親在我出生之前就因執行任務而犧牲,我母親的眼睛就是為此傷心過度才視力損傷的,從小到大,我經常能看見她抱著我父親的遺像哭,雖然她會避開我,但是情緒是會傳染的,所以我絕對不會讓這種悲劇發生在我的妻子和孩子身上。”

    “顧煜,你有話沒說完,到底為什麽?”闞雲開全程目光不離,縱使五髒猶如墜入撒旦的深淵,她還是執著相望,“我說過,你騙不了我。”

    顧煜閉眼抑聲,闞雲開實在聰明,她的眼神猶如吸血鬼般扼住他的咽喉,灼燒,崩潰,發狂,索性她沒執著於此。

    “你不是你父親,我也不是你母親,你不覺得你以這個理由拒絕我,太牽強了嗎?”闞雲開一字一句精準打擊,“隻要你說你不喜歡我,你不愛我,我絕對不再糾纏你。”

    “不”字明明是一個很簡單的字節,他卻怎麽都說不出口。

    申城的冬天不常下雪,然而就在今天,此時此刻,車窗外飄起紛紛揚揚的雪花。

    不大,甚至很小。

    在明晃晃的路燈下,飄進二人的思緒,落在深不見底的心扉。

    “你不要我,我沒有辦法。”闞雲開語意哽咽,聲音低如蚊喃,內心依然堅定,“但是我的世界裏從來沒有Plan B,更不存在Choice E,我不會放棄。”

    “你看,申城的冬天竟然都會下雪,還有什麽是不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