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聞此噩耗,闞雲開的手僵硬停在半空,驚懼之色驀地爬上臉頰,半個音節都發不出,思緒像一張久經風霜洗禮的破漁網,空洞,朽腐。

    “別怕。”顧煜安慰道,“這雖然是實彈,但是因為炸|藥含量不高,爆破力不足,前兩年降為演習訓練彈了。”

    往事在回憶中作祟,在蘇國他有底氣和信心告訴她,我帶你出去,而現在,他唯能用隻言片語撫慰她心中的恐懼,麻痹自己無謂掙紮的神經。

    計時器一分一秒地流逝,耽誤不得,他按下耳邊的無線電指揮道:“龍子吟,趕緊到人質營來。”

    龍子吟不疑有他,在任務執行中,完全信任顧煜的決定是多年來的默契,“收到。”

    龍子吟在演習場地的另一頭,再快也要三分鍾才能到達人質營。

    這三分鍾誰也等不起。

    顧煜深吸一口氣,取出配刀小心理順引線,炸|彈屬於常見裝置,隻要拆除引線就不會觸發。

    計時器顯示還有最後一分三十六秒,顧煜手抖得厲害,鼻尖汗珠墜落,眸間戰栗之色流轉,神情略顯慌亂,最後隻剩麻木。

    回憶不放過他。

    闞雲開麵色蒼白,目光呆滯坐在原處。

    “喜歡吃什麽?”顧煜忽低問她。

    闞雲開略帶哭腔:“辣……辣的。”

    顧煜的手順著引線朝裝置下側移,繼續問:“在哪兒上的大學?”

    闞雲開機械地回答:“香港。”

    “有喜歡的……”

    “你。”闞雲開鬼使神差地打斷顧煜的話。

    她不想知道顧煜是否想問她喜歡哪座城市,哪首歌,亦或者其他什麽。

    數字倒退,僅剩的時間卻在意念中無限拉長,直至永遠。

    無人知曉裝置的結局和二人的命運將何去何從,他要她別怕,她就相信他,此時此刻如若真的駕鶴西去,總不至於留下遺憾。

    她說了,他知道。

    施舍一縷微光,讓憋悶燥熱的小屋透著生與罰的考驗,一線生機,一絲救贖。

    聽到答案的同一時間,顧煜割斷了黃色的引線,二人緊閉雙眼,屏息凝神。

    時間靜滯,計時器停在三十二秒。

    緩了半刻,心有餘悸,沒人提及方才的提問和那突如其來的表白。闞雲開猜測顧煜也許沒聽清自己說了什麽,又或是她緊張地根本沒能出聲。

    總之,不了了之。

    顧煜將裝置拆下,龍子吟喘息跑進人質營,“顧隊……”

    龍子吟說:“這……是你……你拆下來的?”

    “嗯。”顧煜聲音低沉,帶著後怕的餘顫,指揮龍子吟打開排爆箱,交代處理後續事宜。

    龍子吟應聲點頭。

    顧煜和闞雲開適才精神高度集中,短暫屏蔽室外紛擾,然而演習還在繼續,顧煜抬手準備脫下防彈衣,龍子吟先一步道:“把我的防彈衣給闞小姐穿吧,我在裏麵處理裝置,不會有事的。”

    為大局著想,顧煜扶著闞雲開躬身走出人質營,“跟著我,千萬別亂跑。”

    傅晉之站在瞭望台上看見顧煜帶人出來,指揮手下引爆不遠的地|雷以作警醒提示,隊員隻知善戰的六隊隊長獨碰不得炸|彈,唯有傅晉之清楚根本原因。

    顧煜翻身撲倒闞雲開,用軀體抵擋衝擊波的餘威,手掌護在她頸後,身邊的地|雷一顆顆無序被引爆,他道:“張赫,找機會把傅晉之旁邊那個控雷的人狙掉。”

    張赫:“明白。”

    闞雲開鼻梁抵在顧煜前襟,鬆香混合著尼古丁清冽的煙草氣息,一如既往的熟悉與安心,她攥著顧煜的衣擺,指尖發白卻不知。

    顧煜找準時機,趁亂拉起闞雲開躲過雷區,穿越火力阻擊成功走到場地邊緣,將人成功送出。

    李凱事先不知此次訓練演習實為精英選拔,用的都是真|槍實彈,哪怕威力不及實戰強,也足以帶來體感震撼。

    他焦急等在訓練場邊,顧煜看見李凱瞬間明白了原委,一腳踹在他膝窩,“你小子真他媽能惹事。”

    顧煜不再多言,轉身返回訓練場,繼續演習任務。

    闞雲開眼神寒涼卻壓不住怒火,忿恨瞪著李凱,抬手將包砸在他身上,“李凱,我挖你家祖墳了?你不是說沒有危險嗎?”

    李凱自知理虧,好心辦了壞事,任由打罵,今晚怕是回家還要挨一頓批。

    不遠處的聲響不斷,李凱說:“先去我辦公室坐會兒吧,等下送你回家。”

    兩人走得很慢,夕陽餘暉,淡金色的落日灑在白楊樹上,穿過樹葉織成的細網,產生美輪美奐的丁達爾效應,微生物在光柱內有動,尋找著光亮。

    闞雲開步伐停頓,問:“他……經曆過什麽嗎?”

    李凱緩步而行,走出兩個身位,不言不語。

    闞雲開問:“不能說嗎?”

    “我無權透露此事。”李凱沉聲道,“如果有一天,煜哥願意告訴你,你會知道的。”

    闞雲開沉思前事,顧煜的某些行為確實令人不解,她無意窺探其中根本,就像自己多年來也背負著沉重的外殼,在人群中,在紛擾下,小心翼翼寸步而行。

    她在長椅邊停下,對李凱說:“你先走吧,我坐一會兒自己回家。”

    李凱知其原意,“演習結束可能還要一會,你不一定等得到他。”

    “我知道。”闞雲開說,“我就是想等等。”

    李凱不再多勸,寥寥幾次見麵,不用夏知遇多加贅述,他也能看出闞雲開的執拗,“那……”

    “放心,我不會告訴知遇的。”闞雲開道出他的擔憂。

    說到底,李凱初心希望促成這段關係,不參雜惡意。

    演習結束,顧煜站在瞭望台上,眼前一片炮|火侵擾的紛亂,後怕蔓延,神經衰弱。

    他抽|出一根煙,顫巍遞來唇邊咬緊,打火機卻怎麽都對不準煙尾,黃昏似水,火苗在橙黃色的天際下,暗淡悠然。

    傅晉之站在他身旁,握住他輕顫的手,煙霧才起,“你就不怕老陳等下又要批你?”

    顧煜夾著香煙,微眯雙眸,眼底猩紅未退,遂而低笑,“那你助紂為虐。”

    煙草過肺,他嘴角垂落,問:“為什麽沒人告訴我人質營裏會有炸|彈?”

    傅晉之轉移話題說:“這麽多年沒碰過這東西,你還是成功拆了,說明你能克服。”

    顧煜手掌按滅香煙,目光灼灼,“你回答我問題。”

    傅晉之嚴肅正經,良久,他道:“你要理解老陳的決定,這次是選新人不假,那你就不怕自己被淘汰嗎?”

    淘汰,他當然想過,十年前他就自己宣告了人生淘汰,何需等到今時今日。

    演習分工明確,正因為是實彈演習,人質原本是參與過實戰的女兵,雙人配合拆彈,按照以往豐富的經驗,不會出現較大失誤情況。

    陳自臣之所以會同意闞雲開來當人質,是因為引|爆器在傅晉之手上,無論裝置是否成功拆除,都不會爆炸。

    知曉此事的,隻有傅晉之和陳自臣這兩條老謀深算的狐狸,目的自也圖窮匕見。

    傅晉之又問:“闞小姐就是你在錫勒酒店救下的那個姑娘吧?”

    傅晉之精明:“如果今天人質不是她,裝置你還能拆掉嗎?”

    顧煜驀然抬首,隨即避開相撞的視線,“誰的命不是命呢?”

    “行。”傅晉之哂笑,不拆穿他壓於廬山下的真麵,“張赫那兔崽子真黑,子|彈擦著我肩膀炫技,我去醫務室處理一下,你也趕緊回去吧,明天又是無止境的會。”

    傅晉之走後,顧煜在瞭望台上站了一刻鍾,將將整理好混亂的思緒,提步離開。

    走出演習場地,他一眼看見坐在不遠處失魂發呆的闞雲開,正糾結想要轉身,卻發現不忍黑夜吞噬寂靜。

    他腳步一頓,折返回闞雲開身邊。

    顧煜問:“你沒事吧?”

    闞雲開搓撚著細管香煙,並沒有點燃,抬手遞給他。

    顧煜接過,公事公辦負責地說:“今天對不起,如果對你造成了什麽心理陰影,你可以向上級投訴,我們負責到底。”

    他頓了頓,看著手中的女士香煙,“還有,少抽點煙。”

    薄荷的香氣幽幽飄在空中。

    闞雲開站起身來,直視他染著淡欲的雙眸,“剛才在人質營裏你問我的問題,你聽清楚答案了嗎?”

    “什麽?”顧煜心中的警弦臨近崩斷的邊緣,再施加些力,就能聽見弦斷的聲響。

    而闞雲開的下一句話就是今夜的毒藥。

    闞雲開說:“我喜歡你。”

    從始至終,顧煜對她態度疏離冷淡,稍有逾矩,就會及時糾正,所有的接觸,無論是有心,還是無意,從來是她主動。

    然而此刻,她分明從顧煜眼中瞧出了波瀾。

    顧煜說:“闞小姐,我……”

    “如果要說抱歉,我不想聽。”闞雲開說,“隻要不聽見那個答案,我就可以欺騙自己。”

    皓月明視,她美麗柔情,勇敢直白,大膽真誠,似乎找不到任何用來搪塞拒絕的借口。

    顧煜淡聲說:“對不起……”

    闞雲開用擁抱再次打斷他的拒絕,腰間突如其來的綿軟環力亂了心智,他下意識想要擺脫算不得桎梏的囚|禁,卻發現平日裏對付敵人的狠戾根本無法發揮作用。

    明明稍一用力就能逃離。

    闞雲開說:“如果我向上級投訴,要你們負責的方式是這種呢?”

    顧煜身子後仰,徒勞掙紮無果,他抬手輕推她的肩膀,不敢用力。

    闞雲開借勢攀上他的肩膀,腳尖踮起,腳跟離地,湊來他唇邊。

    隻差一毫的接觸,卻讓他轉頭避過。

    闞雲開並不氣餒,就著這姿勢,貼耳道:“不如我們打個賭,看我先放棄,還是你先淪陷。”

    她補充說:“我會贏的。”

    聲音如臘月寒冬中孤獨綻放的紅梅,繾綣,慵懶,引人。

    闞雲開退開些許,虛搭在他肩上的手並未脫離,視線遊走過他的神情,落在喉間,輕啄於她而言特殊的存在。

    頸上溫潤的觸覺敲響警鍾,顧煜不再縱容這種失控接觸,握住她的手臂,退後一步,眉眼冷了幾分,抗拒感浮漫而出,無聲地拒絕。

    顧煜的作訓服挽起半截衣袖,闞雲開凝視著二人左臂相同的傷痕,失落說:“你知道我對你最深的印象是什麽嗎?”

    她自答道:“是背影。”

    “不如這次,讓我留給你一個背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