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眼看著霧氣越來越重, 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

    “成,那你來選!”

    “什,什麽?”

    “怎麽?不是你說我運氣差選什麽都不對嗎,那你來!你不是氣運極佳嗎, 你來選不就好了?”

    不單單是霧, 山風也在肆虐。

    攪動的霧靄好似雲海,一時之間她都有些分不出此時是秘境還是仙境。

    青雲咽了咽口水, 視線飛速往周圍掃去。

    這時候到處都是霧氣, 哪裏辨別得出方位。

    於是他咬牙, 憑感覺隨手一指。

    “往那邊走!”

    白茶也不囉嗦,對方指了路,她立刻禦劍調轉方向過去。

    風急天高,雲霧渺渺。

    這讓她恍惚之間想起了在莊周夢蝶之中,渡飛升劫時候所見的天上白玉京。也是這般飄渺如煙,真假難辨。

    好在有了那番遭遇, 海市蜃樓對她來說如過無人之境。

    隻要她不被旁物左右, 刺激,她閉著眼都能從中出去。

    白茶眯了眯眼睛。

    她踩著天斬,入坤在前方滌蕩雲霧。

    九萬裏劍氣穿雲裂石, 一切的遮掩, 一切的阻礙都生生斷在了它的鋒芒之中。

    和謝九思想的一樣,她沒有受到任何影響。那雙琥珀色的眸子清明,劍風拂過她的額發。

    在晦暗的秘境裏,她依舊明麗鮮活的如一朵迎風而放的迎春花。

    “不愧是沈天昭的弟子, 竟這般道心穩固。要知道這海市蜃樓可是蓬萊主的本命法器, 哪怕這一次將幻象威力壓製到了破丹左右的修為, 可也不是尋常修者能夠抵擋的。”

    蓬萊主的海市蜃樓和瀛洲的莊周夢蝶同為幻象靈寶, 然而兩者最大的不同是後者是回溯時間,映照的是真實的經曆,隻是不能改變罷了。

    前者是幻象,卻也不是幻象。

    海市蜃樓,顧名思義是一個空間折射出來的另一個空間的幻象。

    也就是說在迷霧中的所見可以是自己的幻象,旁人的幻象,甚至可以是時間和空間的幻象。

    這個靈寶最為恐怖的一點不是映照修者心魔,而是他人心魔。

    就和問心境見眾生苦相一般,當蒼生萬物所有的痛苦浮現在你麵前的時候,任由心髒再強大的人也很難承受。

    而這一切,白茶都經曆過了。

    和君越鳴比起來,她才是真正的如入無人之境。

    “隻是她不該帶上那個靈獸宗的弟子的,他看上去已經快要進入夢魘了。”

    夢魘是海市蜃樓的顯象之一。

    迷霧之中本就不辨真假,若是再在其中昏睡過去了,神魂也難歸位。

    “冷……”

    青雲的麵上不知什麽時候覆上了一層霜雪 ,他的手不自覺從攥著白茶的衣袖,到緊緊抱住她的腰。

    他將臉貼在她的背上蹭了蹭,唇齒之間的氣息立刻凝成了白霧。

    明明是七八月的天,他竟冷如寒冬。

    “白茶,我,我好冷……雪好大,我,我想回家……”

    冷?為什麽她一點兒都感覺不到?

    白茶回頭看向身後的少年,發現他嘴唇烏紫,蒼白的皮膚隱約可以看到青色的血管。

    【他魘著了。】

    【夢魘?】

    【嗯。】

    白傲天沉聲應道。

    【海市蜃樓分為兩境,一為真境,映照的和問心境的眾生苦相很像。隻要是被秘境籠罩其中的人和物的心魔幻象,都會被它映照出來,你一個不慎就會碰到。】

    【二為虛境,是針對那些道心純粹,涉世未深的修者。比如靈族,比如佛修。】

    虛境就是夢魘。

    現實中的幻象無法左右他們的道心,便用夢魘去困住。

    隻要是人都會有害怕的東西,青雲是鳥,自然最畏冷。所以他的夢魘是漫天的大雪封山,毒物瘋長,冰冷而窒息。

    這樣的場景白茶在謝九思的苦相裏見過,涅槃重生的少年一睜眼所見是天地白雪皚皚。

    【有什麽破解的辦法嗎?】

    再這樣下去他隻會越陷越深,再難喚醒。

    “置身於夢魘之中的人現實中的人是喚不醒的。”

    浮生寶鏡外,程商似看出了白茶所想,支著頭這般喃喃自語。

    “所以我才說她自作聰明。”

    是了,在白茶答應帶上青雲的時候青年就說過一句“隻可惜聰明反被聰明誤”。

    他早就看出了這少年是隱患。

    青雲是有用,她的選擇並沒有錯。

    錯就錯在她把承諾看得太重,把人當夥伴,而不是奪魁的工具。

    終南老祖聽出了程商的言外之意,茶盞的葉片在水紋中漂浮。

    “她現在隻有兩個選擇,要麽是進入夢魘幫他脫困,要麽是拋棄他自行離開。”

    他晃了晃茶盞,蕩開了茶葉。

    “程小友,你說她會如何選?”

    宗門大比從來都不是切磋比試,太天真的人往往會成為他人的墊腳石,亦或是被背叛利用。

    白茶接下來要做出的選擇,是決定自己是這墊腳石,還是踩在石上的人。

    終南老祖雖問的是程商,視線卻是往萬劍雲宗方向落去。

    那眼神輕飄飄的,居高臨下的,似神佛審視,給人一種莫名的壓迫感。

    之前時候謝九思隻聽沈天昭提起過,說終南老祖的道和他不同,和這種人溝通不出什麽來,還是直接以暴製暴最省事不過。

    當時他不明白沈天昭為何對他這般不待見,如今因著這宗門大比,他才覺察到了。

    兩人的道豈止是不同,簡直是大相徑庭。

    終南老祖會為了目的不擇手段,放縱君越鳴殺人,以身養劍,可沈天昭不會。

    他從不會告訴白茶該如何做,也不會逼迫她做任何事情。

    前者講究著物競天擇,弱肉強食,後者則是順其自然,道隨本心。

    所以他們兩人才會因為道法不合到大打出手的地步。

    “你希望她如何選?”

    這一次詢問他的是卓不絕。

    老者的語氣平和,沒有壓迫,也沒有質問,風輕雲淡的像是在談論今日的天氣如何。

    謝九思眼眸一動,注意到了卓不絕所說的是“希望她如何選”,而不是“覺得她會如何選”。

    是在問他的想法。

    說實話,在他心裏白茶的安危比那個少年要重上千倍萬倍,對方生死如何他完全不在意。

    他自然是希望白茶優先考慮自身。

    但是矛盾的是,如果白茶真的拋棄了青雲,他又會覺得不安和惶恐。

    謝九思被拋棄在這個世上太久太久了,哪怕之後在莊周夢蝶裏得知了當年的真相,得知了謝沉和衛芳洲是愛著他的,隻是身不由己,難抵天命罷了。

    可即使如此,他也很害怕被人拋棄。

    盡管他知道現在扔下青雲自己走,對白茶來說是最好的選擇,但是,但是……

    “我不知道。”

    “我希望她自私一點,但是又害怕她太殺伐果斷……”

    青年的臉色有些蒼白,好像那滿天大雪又落了下來,把他再一次帶回了六七百年前那個涅槃重生的雪夜。

    而青雲,顯然也夢魘在了天劫之中。

    這讓謝九思有一種,自己還在那裏,還沒有從中走出來的窒息中的錯覺。

    卓不絕深深看了謝九思一眼。

    “可是世上沒有兩全法,想要得到什麽,就必須得舍棄什麽。這才是萬物法則,因果循環。”

    而現在,到了白茶取舍的時候了。

    是要冒著隨時被人發現的風險進入夢魘把青雲帶出來,還是棄他而去。

    。是選擇,也是道。

    秘境裏的白茶也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她一邊禦劍一邊拍著少年的臉,“啪啪”的聲響,把少年白淨的臉留下一道道紅痕。

    “青雲!你醒醒!醒醒!”

    “你別睡了,你要是再睡下去就真的醒不過來了!不是說好的要突破瓶頸學會展羽嗎,你就是這樣突破的?啊?!”

    “不,我,我好困,好冷……”

    青雲身子哆嗦著,身上有霜雪窸窸窣窣落了一地。

    “是天懲,天在懲罰我。因為我,我是昆侖鳳的旁支,我不該獨活,天,天發現了我,它要帶我走。”

    天懲不單單是鳳族的劫數,也是整個靈族,尤其是鳥族的夢魘。

    白茶能夠感覺到他很害怕,害怕到無法掙脫,無法清醒。

    【老白,我們找個地方把他放下吧。他和謝九思不一樣,他的心智和靈智都太脆弱了,根本沒有自動破夢魘的可能。】

    【……你是說,扔下他?】

    白傲天沒有否認。

    【我們和他隻是口頭承諾,並沒有立誓。加上宗門大比開始之前我們就各自立過生死契,在此方境內,無論你做什麽都不會受到因果懲戒。】

    【老白,我知道你是一個重諾守信的人。我就是你,我明白你心中所想。但是這一次可能要失信一回了。】

    因為比起承諾,沈天昭的神魂更為重要。

    【你不欠他什麽,他也不欠你什麽。】

    是啊,她不欠他什麽。

    她沒必要為了他冒著被淘汰的風險。

    要是她這邊出了岔子,會導致風停雲他們那裏也功虧一簣。

    宗門大比有規定,隻有通過七日境的修者才能有承神魂的資格,也就是說如果白茶淘汰了,哪怕最後風停雲他們奪魁了,她也承不了這神魂。

    蓬萊說這樣做是為了公平公正,神魂應該給有能力者,而非旁人分羹。

    所以所有人都可以淘汰,她不行。

    白茶靜默站在原地,周圍的霧色越來越重,旖旎朦朧,似紗幔蒙上她的眉眼。

    那雙琥珀色的眸子少覆上了晦暗。

    她得走出去。

    走出第一步就好,這不是什麽難以抉擇的取舍。

    一個無關緊要,連朋友都算不上的修者,拋下便拋下。

    青雲不是也說了他是為了幫助她奪魁而來,她這樣做也是為了奪魁而已。

    對,她沒辦法,也沒有錯。

    白茶垂眸看向身子抽搐著,不知是害怕還是冷的少年。

    他在夢魘裏哭喊,喊著天懲,喊著爹娘,喊著……

    “別走,別走,別丟下我一個人,我,我好怕,阿娘,我好怕……”

    “別怕,隻是夢而已。”

    她抬起手將他眼角的濕潤擦拭,然後輕輕拍了拍他的頭。

    “醒了就好了。”

    感覺到青雲的情緒稍微平複了些,白茶壓低劍麵,找了處水草豐盈的地方把他放置。

    這樣應該就沒事了吧。

    他醒不了也是好事,他的天賦和法器若是被旁人利用,劍宗這邊可有的苦頭吃了。

    【走吧老白,再不走就要迷失在霧裏出不去了。】

    白傲天催促著她離開。

    白茶深吸了一口氣,看著少年的臉在霧靄裏隱約,然後咬牙,禦劍反向而去。

    她走了。

    真的走了。

    浮生寶鏡外的青年喉結一滾,直勾勾注視著那抹明黃色的身影。

    雲霧晦暗裏,她是唯一的顏色。

    所有人都不意外白茶的選擇,終南老祖不意外,程商不意外,甚至卓不絕也是如此。

    人在麵臨選擇時候或許會糾結,會猶豫,可是他們終歸是自私的。

    在他們看來白茶這樣才是正確的。

    沒有人會傻到為了不相幹的人做出犧牲,這樣才好,隻要她安全就好……

    “倒也不是沒有,沈天昭不就是這麽個蠢貨嗎?”

    謝九思一愣,抬眸循聲看去。

    他剛才……不小心把心裏話說出來了嗎?

    程商勾唇笑了,蒼白的麵容因為這點兒笑意有了顏色,但是那眉眼依舊刻薄。

    “你該慶幸他的徒弟是個有腦子的,不會為了什麽所謂的道犧牲心愛之人,更白白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他說完這話,將視線移開,嘲諷地看向浮生寶鏡中那個拚命躲開迷霧的少女。

    “沒什麽好驚訝的。”

    卓不絕壓低聲音對一旁愕然的青年說道。

    “我忘了告訴你,程商的天賦是讀心。隻要修為低於他的,他都能窺其心中所想。”

    “不過他現在和我一樣都是油盡燈枯之相,修為大不如以前。你隻用神識隔絕意識,他便讀不到你心中所想了。”

    謝九思神情一凝,連忙照做。

    他應當隻是好奇他會如何想,所以才讀了他的想法,之前應當沒有介入過他的神識。

    迷霧濃重,被困在裏麵的人或看到雷雨交加,或大雪紛飛,又或者海浪翻湧。

    隻有白茶眼神清明,勘破萬物。

    然而她雖沒有被幻境所困,但是她腦子裏卻亂得厲害。

    把他放在那兒真的好嗎?

    有人發現他捏碎了他玉牌還好,如果是神誌不清的人失手傷了他,甚至殺了他,又或者是有人為了增進修為,剖了他的金丹怎麽辦?

    那她就不是拋下他,而是間接殺了他。

    不,不要這樣想白茶。

    他和你沒什麽關係,入境生死有命,你沒必要因為將他的命數強加自己身上,這和你沒有任何關係。

    你不是聖人,也不是神佛。

    你這樣的人不被天道所容,能從天道中爭一道命數活下來就該知足了。你沒有隻手遮天的神通,你能庇護自己,庇護在意之人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旁人的事你管不了,也不該管。

    因果累命,又累人。

    你好不容易幸運了一回,沒有他人阻礙,沒有遇上什麽險境,安然無恙地走了出來,這不是好事嗎?為什麽要以身涉險?

    一路上白茶都在這樣不斷的說服自己,放下罪惡感,放下良知,告訴自己這是逼不得已,是無可奈何。

    可是這並不能讓她好受。

    師尊,你能不能告訴我,我該怎麽做?

    如果是你你會如何選?

    沈天昭還在昏睡,他給不了白茶答複。

    白茶握住手中的命劍,呼吸越來越急促。

    不對,這不對。

    因為利弊而舍棄他人是無奈之舉,可如果是傷人性命呢?

    他不是窮凶極惡之人,沒有傷害過她,甚至還幫助了她。這樣一個人,就因為這團迷霧,一個夢魘,一個不可靠的夥伴而拋棄殞命。

    那她就算得到了這道神魂,她會開心嗎?沈天昭會開心嗎?

    “師兄……”

    謝九思也曾在那樣無盡的幻象,幾百年未得解脫。

    如果那時候她也是因為明哲保身放棄了他,那他呢,是不是也會和青雲一樣永遠沉睡在夢魘之中?

    換個人思考之後,一切似乎變清明起來。

    謝九思是人,青雲也是人。

    拋去個人的情感來看,他們並沒有什麽不同。

    人命,天命,蒼生命。

    程不語為小愛身死,沈天昭為大愛道隕。

    他的道是這萬物蒼生,他是個有大愛的人。是真正足以代天之人。

    原來如此……

    被這迷霧困住的不隻是幻象,還有人心。

    心關即是鬼門關。

    這是程商給她布下的陷阱,如果她的選擇和沈天昭背道而馳了,那她就失道了。

    那神魂就算給了她,她也再難承。

    白茶握劍的手不自覺收緊,眼神也堅定。

    【傲天,我們回去。】

    因為白傲天和白茶思緒相連,他也知曉了這是程商布的一個讓她失道的局。

    【不行,你不能回去。就算回去救了青雲可以避免你失道,可要是你被淘汰了呢,那我們不也真的完了嗎?】

    【我回去不是怕自己失道。】

    白茶神色冷凝,一字一頓說道。

    【當一個人把目的看得比人命更重要的時候,她就不配修道了。】

    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

    。這是白茶折返的理由。

    不為青雲,不為任何人,而為她自己。

    “回去,我們回去。”

    白茶是在對白傲天說,又像是在告誡自己。

    隻差一步,僅一步她就要出了這迷霧了。

    在臨近清明之前,少女禦劍一轉,再一次往迷霧深處去。

    “她要幹什麽!”

    程商瞳孔一縮,被白茶的舉動給驚得站了起來,哪有之前的淡然自若。

    “這個蠢貨!和她師尊一樣蠢!竟然冒著被淘汰,甚至殞命的風險去救那個靈獸宗弟子!”

    明明白茶淘汰了的話他應該是第一個撫掌大笑的人,然而他沒有。

    他的反應竟比萬劍雲宗的人還要激動。

    “回來!你他媽給我滾回來!”

    青年氣得拍案,險些咳出血來。

    卓不絕起初還隻是懷疑,現在可以十成十確定了。

    他不想要白茶的命,他隻想要讓她失道。

    他心中一直對沈天昭為了蒼生不惜讓程不語身消道隕的事情放不下,有執念。

    他把白茶看成了沈天昭。

    隻要白茶做出了和沈天昭背道相馳,截然不同的選擇他才會覺得暢快。

    可現在,白茶還是回去了。

    “你這個蠢貨,既不受天道庇護為何不惜命!咳咳,你,你會後悔的,你會後悔的!”

    程商的情緒起伏很大,殷紅的血色在唇角沁出。

    他眼神潰散,好似入迷霧迷失的不是白茶他們,而是他一般。

    “你會和你那師尊一樣,一去不還……”

    浮生寶鏡裏那抹明黃色的身影還在迷霧中飛速掠過,冬日雪夜,白霧縈繞。

    有一點螢火,隨即是一輪朝陽。

    周遭的氣息逼仄,比之前更濃重,更迅速的從四方鎖定住了她。

    雲霧翻湧,陰霾叢生。

    霧裏夾雜著霜雪,不遠處又刮著呼嘯冷風。

    一處幻境,萬般幻象。

    可明明情況這般危機,這般可怖。

    和離開時候的思緒混亂不同,白茶此時腳踩著劍風,如淩雲登天,從未有過的暢快。

    “銀鞍照白馬,颯遝如流星 !”

    白茶朗聲大笑,張開雙臂,迎風而誦。

    是言靈,也是酒入豪腸的劍氣。

    “道法自然,萬事隨心。”

    “若一去不還,便一去不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