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第五十五章

    幻境滅, 陣法破。

    白茶收了劍撥開紛飛的竹葉。

    秘境沒有太大的變化,但是她總是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大對勁。

    “這會不會太輕鬆了點兒?我以為至少我會被困在幻境裏三日夜,結果竟然不到一個時辰就出來了。”

    風停雲聽了覺得有些好笑,“怎麽?順利不好嗎?難不成你想在這裏待個十年半載的才高興?”

    不過調侃歸調侃, 他也還是小心翼翼感知了下周圍。

    那道神魂已散, 陣眼也沒了,應當是沒什麽太大的問題了。

    “這裏畢竟隻是外圍秘境, 剛才那道神魂雖然在元嬰, 可靈力和尋常元嬰修者的神魂相比要弱上不少。加上他當時以為你是被控製了也放鬆了戒備, 我們兩合力攻擊斷了他魂魄也不是什麽難事。”

    況且隻是一道殘魂,成不了太大的氣候。

    但有一點卻讓風停雲很意外,按理說要是他是秘境的主人的話,針對的絕對是他而非白茶。

    畢竟他修為在三人之中最高,就跟擒賊先擒王一個道理,製服他會省去很多麻煩。

    可偏偏那神魂隻留意白茶, 從先前破陣到引她入幻境, 就連困住他的那道法陣也應付了事,被他三兩下就找到了破綻。

    “對了,我先前忘了問, 你剛才在幻境裏看到了什麽……嗯, 除了我在哭著求救之外。”

    “也沒什麽,就是他讓我從你們之中二選一,隻要做出了選擇就放我入境擇劍。”

    白茶起初還覺得對方是沈天昭的追捧者,故意借著陣法考驗她, 然而他當時是真的動了惡念, 蠱惑著她下殺手。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 他應該是想引我入魔。”

    她將在裏麵的遭遇, 還有那人說的話大致上複述了一遍給少年。

    風停雲越聽臉色越沉,“引你入魔倒不至於,要是他真想要引你入魔大可以直接把我和青雲帶進去讓你做選擇,而不是大費周章製造一個幻境。不過壞你道心卻是板上釘釘了。”

    隻有真正沾染了殺戮的修者才有入魔的可能,幻境隻是鏡花水月,虛虛實實當不了真。

    頂多是影響白茶道心而已。

    道心亂了的話短時間內會妨礙其修行,不過並無大礙。

    因此對方這麽做的唯一可能便隻有一個,那就是不想讓白茶順利擇劍。

    “沈師叔的那把命劍之所以能放在劍塚中心千百年,受魔氣卻未成魔劍,是因為它的劍骨是沈天昭的魂骨。你想要順利拿到它,也必須道心清明。”

    風停雲抬起手摩挲了下下巴思索了一會兒,繼續說道。

    “還有,你剛才又說那人從你的劍意就看出了你師承沈師叔,這一點也很可疑。”

    “怎麽說?”

    “你傻啊,你以為沈師叔的劍意是那種隨便什麽阿貓阿狗看一兩眼就能辨認得出來的?”

    沈天昭的劍氣和劍意不符合天地道法,非常人能修,也非常人能看破。

    “那道殘魂左右不過元嬰,且還是個法修,你要說一個法修能單單從你那麽一兩下裏看出什麽劍意來,打死我都不信。”

    風停雲說到這裏,一片竹葉翩然飛了過來,剛好遮擋住了他的視野。

    他一愣,一旁的白茶也意識到了不對勁。

    “怎麽回事?按理說那人神魂消散,為什麽這裏以他神魂所幻化的秘境並沒有消失?”

    風停雲話音剛落,白茶心下大驚,連忙瞬身過去將因為之前破陣被摔得暈頭轉向,還沒有恢複過來的青雲護在了身後。

    正在白茶欲引劍試探下周遭的時候,青翠的竹林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失不見。

    緊接著一陣天旋地轉後,等到他們再次定睛看去,他們已經離開竹林,來到一片混沌。

    四周伸手不見五指,唯有不遠處隱約有一點光亮透了過來。

    “他的確沒那個本事。”

    一道蒼老的聲音從那光來的地方傳來。

    白茶抬眸看了過去,一個黑衣老者緩緩顯露出了身形。

    而後在距離白茶兩三步的位置站定,眼眸微動,視線直勾勾落在了她的身上。

    “是老夫告訴他的。”

    “在你入秘境,甚至更早之前老夫覺察到,算到了你會從這兒入劍塚擇劍,於是便讓他在這裏布陣,試試你的道心。”

    他食指和中指一動,一顆黑色的棋子出現在了他的手中。

    “隻是他和你師尊有些仇怨,用的法子過激了些。好在你沒被蠱惑,秉持了道心。”

    不知道是不是白茶的錯覺,他說這話的時候並不是欣慰,更多的竟是遺憾。

    好像她躲過一劫反倒讓他覺得可惜似的。

    明明離得這麽近,白茶卻看不清他的臉,好似有一團黑霧遮擋住了她的視野。

    唯一能辨認的,隻有那雙混濁的眼睛。

    “……所以前輩才是這真正的秘境之主?”

    老者搖了搖頭,“非也。”

    “之前你們破的秘境的確是他的,你們現在所處的才是老夫的秘境。”

    風停雲不由驚愕。

    不為別的,剛才那人的神魂雖算不得多強勁,卻也是元嬰程度。

    而這人竟能隨意使喚元嬰修者,又能將他們一瞬之間帶到他的地盤。

    可見其人修為頗深,空間術法有多出神入化。

    思之及,風停雲忙朝對方行了個劍禮。

    “晚輩萬劍雲宗風停雲,師承逍遙子門下。敢問前輩名號?”

    老者對風停雲的師尊是逍遙子並不意外,他捋著胡須笑著說道。

    “原是顧老弟的徒兒。老夫在這無量之地待太久了,已不知魏晉。沒想到當年那個在宗門大比拔得頭籌的青年,如今也到了傳道授業的年紀了。”

    他寒暄了幾句,而後收斂了神情。

    周身氣息沉若泰山,一瞬之間空氣似乎都凍結了一般,讓人大氣都不敢出。

    “老夫乃終南三尊之一,棋尊玄靈子。”

    “?!”

    【?!玄靈子!】

    一旁的風停雲聽後一臉震驚不說,就連前一秒還吐的上氣不接下氣,難受得不成的少年也強撐著身子朝著老者行了個劍禮。

    生怕怠慢了對方,惹其不滿。

    見他們都這般恭順,白茶也不好在這兒板正站著,也跟著彎腰行禮。

    【這人也認識?】

    【玄靈子,就是那個終南山老祖的師弟,以天下為棋,棋落定蒼生命的法修大能。】

    白傲天之所以了解的比白茶多,倒不是他偷偷補課了,而是《大道仙途》裏的遊戲背景裏在介紹終南山的時候就著重介紹過他。

    【這人亦正亦邪,似仙非仙。他為什麽會在仙魔大戰隕落我不知道,我隻知道他曾為求突破,屠了十五座魔池,以魔氣淬煉靈體,成了墮仙。之後他師兄為把他拉回正道,把他扔進了誅仙台入凡塵曆練,這才勉強洗去了戾氣。】

    【如果說沈天昭是為天下犧牲的聖人,那他就是為自己能讓蒼生殉道的狠人。】

    什麽狠人?這行徑不就是魔教中人嗎?

    白傲天解釋道,【我剛才也就是舉個例子,現實中他不是也沒做出什麽屠戮蒼生的事情嗎?】

    【況且他現在出現在無量之地,說明那場神魔大戰他也做出了不小的貢獻,否則以他的修為想要保住一命並不是難事,不至於隻剩殘魂在這暗無天日之地。】

    也就是功大於過了?

    神魔大戰當年隕落了不少的大能,是他們為蒼生開路才有了如今的太平盛世。

    白茶臉色稍緩,這禮也行得更恭敬了些。

    行完禮起身,她抬眸看向眼前的老者。

    “晚輩有一事不解,還望前輩解惑。”

    “您說剛才所說的那布陣之人和我師尊有仇怨,是因為何事?”

    “倒也不是什麽大事,隻是你師尊當年以身殉道之時為阻止魔祟逃離禍亂三界,開啟了海天之門把無量之地所有的生魂都關在了其中。先前想亂你道心,不讓你拿劍的便是被困在此處的修者之一。”

    玄靈子說得風輕雲淡,白茶聽著卻字字驚心。

    “也就是說……是我師尊害得他身消道隕的?”

    “他本身就死在了那場浩劫,和你師尊無關。隻是你師尊為蒼生,以大局為重禁錮了他們的自由罷了。魂無歸所,魔氣撞魂,積年累月他們自是生了怨。”

    老者捏著手中的棋子,黑玉光滑,襯得他的手更加粗糙如枯槁。

    “不過這也不能怪你師尊冷血無情。這生人沾染了魔氣尚可從封印之中出去還能入靈山度化,可沾染了魔氣的生魂要是離開了,隻會永世不得超生。”

    得知事出有因,但白茶心下並不痛快。

    明明沈天昭是為蒼生殉道,他做出的犧牲比他們要重得多。

    他們尚還有意識存留,沈天昭要不是等到了她這個不在天道之內的變數,此生恐怕再無蘇醒的可能。

    外界仙門疑他,內裏之人怨他。

    為這麽一群人犧牲……

    “要是我是你師尊,我可不會救這樣的蒼生。”

    白茶心裏剛生出了些怨氣,幾乎是同時,玄靈子也道出了這麽一句話來。

    她眼眸一動,心中一悸。

    要不是白傲天告知了她對方的天賦的話,她都要以為對方會讀心術了。

    盡管白茶也認同他這話,可她還是不能允許旁人這般妄議沈天昭的決定。

    “……救不救是我師尊的意誌,還請前輩莫要妄言。”

    玄靈子笑了笑,並未再繼續說什麽。

    隻是那雙眼睛像是看透她的靈魂一般,讓她無所遁形。

    在白茶被看得不自在忍不住的時候,下一秒他又將視線落在了風停雲和青雲身上。

    “兩位小友若要擇劍便順著這道靈光去吧,光盡之處便是劍塚中心。”

    “多謝前輩……”

    風停雲原以為對方也會像其他大能一樣難搞,不想竟這麽輕易就讓他們通行了。

    他鬆了口氣,話說到一半一愣。

    等等,兩位?

    不應該是三位嗎?

    想起剛才對方特意讓人去試白茶的道心,到現在,風停雲也意識到了不是那人針對白茶,從一開始真正針對白茶的是眼前之人。

    玄靈子雖是正派大能,但是當年沈天昭在的時候,終南山屈居於萬劍雲宗之下,為當世第二大劍宗。

    兩宗明裏暗裏沒少較過勁兒,如今沈天昭已身消道隕,終南山才成了第一劍宗。

    要是換作他,他估計也不想白茶入劍塚擇那神兵。

    隻是他們如今這個情況,打是打不過的,可要拋下白茶先行風停雲也做不到。

    在風停雲進退兩難,不知該怎麽辦是好,玄靈子又道。

    “小友莫要誤會。我並非故意不放白小友通行,隻是我和她師尊曾約了一局手談。”

    他一邊說著一邊把玩著手中的黑玉棋子,那雙眸子晦暗,隱隱有什麽情緒湧動。

    “他未來得及赴約便殞身於世,今日既然有緣在此遇上他的徒弟,你替他下這局,也算了了我一樁心事。”

    下棋?這倒讓白茶為難了。

    要是舞劍她還可以來幾下,她哪裏會下什麽棋?

    白茶撓了撓麵頰,“那個前輩,我不會下棋。”

    “無礙。”

    玄靈子衣袖一揮,黑白兩色棋子如點點星光驟然出現在了秘境,懸浮在了半空。

    “我的棋子既是棋子,也是生魂。剛才亂你道心之人也在這棋子之中,隻不過被你斬去了神魂,現在已經魂飛魄散了。”

    他拿起一顆棋子,那顆棋子和其他棋子那般光澤圓潤不同,色澤黯淡不說,中間還有一道裂痕。

    看上去像是被劍刃所破。

    白茶下意識摸到了自己手邊的劍。

    玄靈子捏碎了那顆棋子,好似碾死一隻螞蟻一般漫不經心。

    “萬物皆可為棋。”

    說話間周遭風起,那枚棋子似星,徑直落在了這混沌中心。

    棋落瞬間,金線縱橫天地。

    交錯相交,形成一張巨大的棋盤。

    “小友,你可敢試試以這蒼生為棋?”

    ……

    說實話,白茶並不願意留在這裏下什麽棋,隻是玄靈子並不是在征詢她的意見,而是告知。

    就算她堅持要走,一來走不了不說,二來要是惹怒了這喜怒無常的大能,別說她了,風停雲和青雲也可能被她牽連。

    思索再三,白茶還是妥協了。

    “如果我沒理解錯的話,是不是隻要這一局棋下完您就會放我離開?”

    “勝負不論,隻要你能下完這局棋。”

    白茶懸著的心徹底放了下來。

    她就怕什麽隻有破了陣,贏了棋局之類才讓通行的規定。開玩笑,她不過築基,對方可是化虛境的大能。

    她就算再天才也不可能贏得了對方。

    【看來他真的隻是想單純下一局棋而已,像他們這種死去之人多少都有些夙願。夙願完不成就會成為執念,唯有了卻了執念才能得以解脫。】

    白傲天從剛才時候就感知到了對方身上混濁的氣息,不似妖氣也不是魔氣,是一種沉鬱的死氣。

    萬物都有其道,以棋論道也是道。

    白茶作為沈天昭的徒弟,他們兩人的道很大程度上是一致的,所以玄靈子想要從她這裏問道也不是不能理解。

    意識到這一點後白茶神色稍沉,她對一旁的風停雲他們說道。

    “你們先離開吧,我下完這一局棋就過來。”

    擇劍一事宜早不宜遲,白茶不想因為自己一個人而耽擱了風停雲他們。

    少年皺了皺眉,“不是,我們走了你一會兒出什麽事情了怎麽辦?”

    他壓低了聲音,留意著那玄靈子又說道。

    “你別看我剛才對那老家夥恭恭敬敬的,其實無非是看在輩分上。他的性情古怪,我聽我師尊說當年他入終南山曆練的時候,就在這對方手上吃了不少苦頭。”

    逍遙子那時修行遇了瓶頸,從蓬山一路到了終南地界。

    碰巧玄靈子淬煉靈體剛從魔淵那邊回來,他瞧著逍遙子劍心通明,便以幫他突破為由把魔氣引到了他體內。

    這用魔氣磨礪道心,尋求突破是一個極端的法子,成者日後魔氣不侵。

    逍遙子也沒多想便同意了,結果這修為是突破了,偏這魔氣渡得太多,他無法排解,不得已他又去了一趟靈山。

    不去還好,這一去讓周遭不知情的眾人以為他是走火入魔。一時之間流言四起。仙門各種都在傳逍遙子道心不明,誤入歧途。

    當年劍祖還在,得知了此事把逍遙子關在了思過崖十年才放出來。

    而這被關,被誤會是一回事,更因為事後逍遙子才得知對方根本不是為了幫他突破才提出渡魔氣淬體,而是玄靈子當時身上魔氣太重,再不分散一部分的話才是真正的走火入魔。

    他那時發愁要去找誰做這個冤大頭的時候,逍遙子正好來到了終南山。

    一個求突破,一個為分災。

    真是瞌睡來了送枕頭。

    說到這裏風停雲氣不打一處來,奈何人在屋簷下不能不低頭。

    入境擇劍生死有命,就算玄靈子想要在這裏殺了他們也不會有人說什麽。

    再加上自沈天昭隕落後,修真界也就終南山那個老祖臨一步飛升。

    太虛巔峰和化虛巔峰,之間差距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萬劍雲宗勢微,更是不敢輕舉妄動。

    “而且聽傳言說當年神魔大戰時候,沈師叔和他也曾發生過一些爭執……總之他們的關係,至少據我所知並不算好。”

    風停雲本就出身仙門,風家當年也是神魔大戰的中堅力量。

    沈天昭身消道隕的地方正是玄靈子屍身所在,他身上有一道劍傷直入要害。

    隻是無量之地魔氣肆虐,等到他們發現他的屍身時,那傷口已經完全被侵蝕腐爛了,隻能隱約看出那是刀劍所傷。

    因此他們判斷可能是出自魔修之手,可有一部分人則覺得這件事和沈天昭脫不了幹係。

    畢竟當年神魔大戰之時玄靈子已經化虛境界,魔主已被沈天昭封印在了魔淵,哪個魔修魔將有這般能耐能夠一劍將化虛境大能誅殺?

    偏沈天昭那時已以身祭劍,死無對證。

    既雙方都隕落於那場浩劫,神魔大戰又剛結束,滿目瘡痍,百廢待興。

    因此於此事兩宗閉口不提,也未深究。

    這追究不追究是一回事,白茶如今撞上了木倉口,風停雲實在沒辦法安心離開。

    白茶也覺察到了玄靈子對她的態度有異,又是試探她道心,又是留她一人在秘境。

    但是沒辦法,修真界弱肉強食,誰叫這老頭子就算的一縷殘魂也能把他們狠狠拿捏呢?

    “沒事,反正我想走也走不了,我且會會他。要是實在出了什麽岔子不是還有那個傳訊靈牌嗎?”

    她嘴上這麽說著,卻並沒有想過真的會捏碎靈牌。

    因為白茶不覺得玄靈子會對她殺念,要是真要對他們動手早動手了,用不著繞這麽大圈子。

    白茶拍了拍風停雲和青雲的肩膀,“相信我,不會有事的。”

    少年也知道除此之外沒更好的辦法了,於是拜別了玄靈子,禦劍帶著青雲徑直離開了。

    這是玄靈子的秘境,剛才他們再如何小聲他也聽得一清二楚。

    見風停雲他們的身影全然消失在了視野,他抬眸涼涼看向了白茶。

    “他有一點倒是說對了,我和你師尊的關係的確不怎麽好。”

    “這個不用您說我也看出來了。”

    對此白茶並不意外,“道不同不相為謀,您和他的道天差地別,你們估計聊什麽都話不投機半句多。”

    她也不看對方什麽反應,抬頭觀察了下那金線縱橫的棋盤。

    “對了,您不是想要和我下棋論道嗎?這隻有棋盤沒有棋如何下?”

    玄靈子的身影似融入混沌,他禦風而上,臨於那巨大的棋盤的一端,盤腿似席地而坐。

    他懸停在高空,居高臨下注視著白茶,掌心往上一抬。

    下一秒白茶整個人不受控製的往高處飛去,在麵對著玄靈子對麵位置停下。

    而後他衣袖一揮,棋盤交錯之處成了一點星,金光耀眼,在昏暗的環境裏如萬盞燈火把周圍點亮。

    那棋盤在緩緩往下,最後墜落到距離他們百丈處。

    白茶聽到了下麵傳來擂鼓聲聲,馬蹄陣陣,混雜著的刀槍劍戟相撞的聲響震天。

    她猛地循聲看去,隻見原本的棋局成了戰場,少年將軍,士兵甲胄。

    旌旗風中招招,衣袖烈烈。

    日暮殘陽,映紅了天,血色也染豔了地。

    白茶後知後覺意識到剛才玄靈子所說的那句“以蒼生為棋”。

    “這些人便是你的棋子。”

    緊接著一堵巨大的城牆拔地而起,從地麵一直直入到了蒼穹,最後在高達百丈位置停下。

    和這巨大的牆門相比,在白茶那方的兵馬將士和螻蟻一般渺小。

    “你師尊生前一共開過兩次天門。一是問天不成,斬天奪天之氣運,這才有了日後平步青雲的坦蕩仙途。”

    “第二次則是在五百年前神魔大戰,飛升渡劫之時。”

    他低頭看向高牆之外的蒼生芸芸,眼神涼薄又透著悲憫。

    “那一次天門已開,他本該羽化登仙。然而他最終卻選擇了這樣的俗世蒼生。”

    盡管沈天昭為渡蒼生放棄了飛升這件事白茶從淩霄他們那裏或多或少猜到了,可在真正聽到玄靈子這個當事人親口告知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有些動容。

    白茶追問:“所以這神魔大戰並不是他的飛升劫數,是這蒼生欠他,不是他欠蒼生對嗎?”

    玄靈子捋著胡須的手一頓,用一種極為嘲諷的語氣說道。

    “你覺得這是好事?”

    她不明白對方為什麽要這麽問。

    “這劫數與他無關,難道不算好事嗎?”

    “不是他引起,卻要他承擔,還要背負子虛烏有的罵名。這算哪門子好事?”

    玄靈子聲音陡然拔高,胡須也氣憤得顫抖。

    白茶一愣,隔著混沌之中對上了他的視線,那雙眸子被怒火點亮,和下麵熊熊不滅的戰火一般。

    他不是在為沈天昭鳴不平,是單純憤怒。

    憤怒對方放棄好好的仙途不入,要做出這種蠢事。

    要知道修者窮極一生所追尋的就是飛升,這是天底下多少修者夢寐以求,卻又望塵莫及的境界,偏沈天昭好不容易逆天而行爭得了命數,結果毀在了這幫與他不相幹的人身上。

    這讓執著求道的玄靈子如何不氣?

    玄靈子平複了下情緒,目光明滅,看向盤腿懸坐於對麵的少女。

    “白茶,若是你的話,你又當如何選?”

    白茶這時候才算明白了對方將她留下的意圖,無論是從先前讓那人以幻境亂她道心,還是現在邀她對弈。

    隻因他不認同沈天昭的道。

    若是白茶從一開始就毫不猶豫在幻境裏殺了青雲,或許玄靈子根本不會引她入此地。

    因為她要是殺了青雲,意味著她的道和沈天昭的不同,她心裏無蒼生。

    玄靈子可能會和放風停雲和青雲那樣放她通行。

    可是她並沒有如對方所願那樣對青雲動手,也沒有棄他們而去。

    所以,才會有現在這一局蒼生棋。

    之前白傲天告訴過白茶,玄靈子的天賦是“行屍走肉”,即以棋子為媒介,操縱生人,生魂。

    他又為化虛境,千萬生人,百萬生魂,生死於他不過彈指一揮間。

    這高牆之外的一切和之前的幻境不同,他們不是虛幻的,是神魔大戰時凡塵浩劫隕落的生魂,他將其禁錮在了棋子之中。

    “……我明白了。”

    良久,白茶低聲說道。

    “前輩邀我手談是假,想要讓我做出抉擇是真。您想要看的是我的道,而非我的棋。”

    玄靈子聽後朗聲一笑。

    “錯了,棋亦是道。”

    “我既看的是你的棋,也是你所行之道。”

    混沌裏有光閃爍,白茶隻覺眼前一亮。

    她如飛鳥失重從蒼穹墜落,等到她落地站穩,已經陷入了混亂的廝殺之中。

    百丈之上,玄靈子如神佛端坐於世。

    “高牆之外的千萬將士裏既有凡人,也有修者。和我一樣,他們都是死於神魔大戰。”

    “。也是我借給你的棋子。”

    白茶被扔在這戰場之中,聽著玄靈子自說自話不知是被這周遭死氣影響,還是被他將自己也作為棋子放在棋局之中,心下一陣惱怒。

    “你這老家夥到底要幹什麽?不是說好以棋論道嗎?為什麽要把我扔在這亂局之中!”

    “我之前就說了,萬物皆可為棋。你是,我也是。”

    他說著白茶聽不懂的話,不顧她的意願,抬起手輕輕從蒼穹落下一顆黑色棋子。

    “轟隆”一聲,幾乎是在玄靈子落棋的瞬間棋子成了一顆巨大的隕石,裹攜著火焰擦過天際重重砸在了兵馬之中。

    頃刻間上百生魂被火焚燒,尖銳的嘶喊聲響徹白茶的耳畔。

    尚未度化的生魂和怨靈無異,它們的聲音穿過耳膜,疼得她頭昏腦脹。

    “這裏有百萬生魂。”

    “你有兩個選擇,要麽以他們的魂魄渡你過這道高牆,要麽被他們的怨氣侵蝕,墮落成魔。”

    和剛才隻是單純想要亂她道心,用幻境試探不同,這些生魂是真的,怨氣也是真的。

    在玄靈子手中棋子完全落盡之後,百萬生魂的怨氣入了白茶的四肢百骸,她不瘋魔都難。

    幽冥玄間,玄靈子又拈起一子。

    這一次不是隕石雷火,白子落下,天水橫流,如三千瀑布匯入地坤。

    “沈天昭,你不是要為蒼生開路嗎?”

    “我倒要看看你的徒弟在自命當前,到底是渡蒼生,還是讓蒼生渡己!”

    前一秒烈火焚燒,後一秒天水洶湧。

    那是半神之力,非白茶能夠抵擋。在冰火兩重天裏,她就像是一條被擱淺的遊魚。

    入海太深缺氧窒息,上岸又被業火焚燒。

    “救我……”

    “好熱,好冷……我不想死!”

    “娘親,娘親!嗚嗚嗚我要娘親!”

    “……”

    呼救聲和哭喊聲不絕於耳,和白茶一同落入水深火熱的還有那萬千生魂。

    她奮力從水中躍出,逆著火光,緊握著手中靈劍朝著翻騰的水澤用力斬去!

    天水被劍氣劈開成兩斷,然而眾人還沒有得到喘息,火焰又匯聚填滿在了破開的水路。

    冰冷的水燒成了滾水,淹沒在裏麵的生魂如入油鍋煎熬。

    白茶想要救他們,卻害他們更加痛苦。

    然而這還不是最糟糕的,魂魄在極致痛苦的時候會生更多的怨氣,怨氣又成了戾氣。

    白茶剛才的舉動是他們情緒的導火線,萬千威壓混雜著逼仄的氣息如山海般往她身上覆了過來。

    她心下一驚,正欲禦劍避開。

    誰知一隻慘白的手從沸水裏伸了出來,猛地扣住了白茶的腳踝。

    “是你,是你害了我們!”

    “是沈天昭!那個把我們囚在無量之地的沈天昭!”

    白茶不明白他們為什麽會把她認成沈天昭,或者是因為她的劍意,又或者隻是單純瘋魔到逮著個劍修就咬。

    水麵之下無數隻手伸出抓著她的腳踝,衣袖,把她死死往下拽去。

    “殺了他,隻要殺了他我們就能解脫!隻要殺了他我們就能從這裏出去!”

    “五百年,你把我們困在這裏五百年!你為你的蒼生開路?那我們呢?我們就不是蒼生了嗎?為什麽要犧牲我們去行你的大義!為什麽!”

    “你引的劫數,要死也是你去死!憑什麽要我們陪葬!”

    白茶這時候算是真正明白了鬼哭狼嚎這四個字的意思,怨氣滔天,魔音刺耳。

    她又被他們禁錮著無法掙脫。

    白茶覺得渾身蝕骨般疼痛,有什麽附在四肢百骸不住噬咬。

    是魔氣,是怨氣,也有戾氣。

    無數的氣息混雜,她覺著呼吸困難,漸漸的她覺著眼前猩紅,耳朵聽到的聲音也慢慢變輕。

    她的七竅在流血,五感在被剝奪。

    在震天的哭喊和漫天火焰裏,白茶陷入了一片無靜的混沌。

    她眼睫微動,試探著握緊了手中的劍。

    什麽也感覺不到,劍的溫度,周遭的氣息,甚至連白傲天也像是陷入長眠一般再沒有了回應。

    天地之間,似乎隻剩下她一人。

    正在白茶這麽以為的時候,一道聲音似破曉天光。

    【老白!醒醒!】

    【……傲天?】

    【你快醒醒!你再不清醒過來就真的要被侵蝕靈體,墮入魔道了!】

    白傲天焦急地呼喊著白茶,感知到她的意識清明了幾分後趕緊說道。

    【你別管他們了!殺了他們!他們早就死了,殺了他們不會沾染因果!我們也可以趕緊離開這個鬼地方!】

    玄靈子給了白茶兩條路,隻要她順著他給的那條生路上去。

    不僅不會入魔,還能借著這萬千生魂突破築基。

    殺了他們?

    【對,殺了他們!他們這群白眼狼,沈天昭當時就不應該救他們,給他們一條生路!結果他們非但不感謝他,還把怨氣發泄在你身上。你剛才不也這麽覺得嗎,覺得沈天昭這麽做不值得嗎?】

    修者無輪回,凡人卻有。

    神魔大戰禍及三界,其中人界最甚。無量之地裏有萬千生魂都是凡人,為了給他們一線轉世的生機,沈天昭才選擇了將其封印於此。

    同樣的修者的神魂若運氣好得了機緣,也有重聚的可能。

    白茶此時被影響了五感,反應有些遲鈍。

    在她感知到劍的存在,在白傲天的指引下從這片混沌裏走出來的瞬間。

    一道黑影從下往上直接朝著她的麵門而來!

    這一次白茶沒有再猶豫,手起劍落,那道殘魂倏爾消彌成煙。

    魂魄消散的刹那,白茶心頭莫名湧現出了一陣快意。

    玄靈子見白茶終於落了第一劍,他笑著抓起一把棋子扔了下去。

    隨著那些棋子落下浩劫,生魂生了怨,失了控,再一次瘋狂往白茶撲了過來。

    她眼眸微動,引劍從魂魄之中穿過,將他們腰斬成了兩半。

    “對,就是這樣!殺!殺了他們!殺了他們既是對他們的解脫,也是渡你自己!”

    玄靈子的聲音傳入了白茶耳畔,蠱惑著她繼續斬殺。

    “沈天昭!像你這種人活該不被天道庇護!你為飛升渡劫引來浩劫,你不得好死!”

    “啊啊啊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

    白茶殺紅了眼,冷著眉眼將劍刺入生魂。

    萬千的怨念衝天,全然朝著她而來。

    “閉嘴!閉嘴!都他媽給我閉嘴!”

    這些聲音把她心裏的怨氣不斷放大,那雙琥珀色的眸子也不知什麽時候變成了緋色。

    映照著這血紅一片,森然可怖。

    “他有什麽錯?天地不容他便開路,天道落下浩劫於蒼生,他便舍身護蒼生!我又有什麽錯?我是他的徒弟就該承受他的因果嗎!”

    “我隻是想活下去而已,天不放過我,為什麽你們也不放過我!”

    白茶緊握著手中的靈劍,垂眸看向這火光之中的萬千生靈。

    這天,這地,這蒼生,都不容她。

    也不容沈天昭。

    她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她對這裏沒有那麽深的感情,也沒有那麽深的羈絆。

    天地的榮毀,蒼生的浩劫又與她何幹?

    玄靈子看著白茶的眸子越發殷紅如血,他手中最後一顆棋子將落未落。

    他問道,“你現在還認為他的道是正確的嗎?”

    白茶踩著火光,而後立於高牆之上,居高臨下俯瞰著眾生。

    “他的道或許正確,隻是這樣的蒼生不要也罷。”

    玄靈子心下大喜,“所以你也不認同他的道對嗎?”

    白茶緩緩吐出一口濁氣,眼中的緋紅慢慢恢複了清明之色。

    她指尖一動。

    玄靈子捏在手中的最後一枚棋子不受控製朝著白茶那裏飛去。

    那枚黑棋在她食指和中指之間。

    這一刻下棋人成了她,蒼生成了她的棋子。

    那以金線縱橫的棋盤再一次出現在了她的視野,“啪”的一聲,白茶執棋落下。

    黑棋落在正中天元。

    好似神明俯瞰眾生,悲憫又涼薄。

    “我認同他的道,但不認同這蒼生。”

    作者有話說:

    沈天昭不是單純為蒼生殉道。之後說√

    圍棋裏的天元就是最中間那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