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一路向前
  第95章 、一路向前

    魔界多風少雨遍地荒蕪,到了夜間也不見星辰,唯有一輪血月高懸。

    兩人行至魔宮最高處,從這兒向下眺望,能看見魔宮外匍匐的建築與群山,再往更遠處望去,還能聽見些血海的濤聲。

    鍾妙拿出一方矮桌又掏出兩個蒲團,招呼著魔君坐下,這才從懷中掏出壇酒。

    “是從前用鍾山的桃花釀的,”她這麽說,“不算烈,也就剩下這麽一壇,拿來給你嚐嚐鮮。”

    魔君去過幾次鍾山。

    他剛得到那些記憶時並不很以為然,甚至十分瞧不上,在他看來,同樣是百來歲,他已登頂魔界多年,同位體卻還是個元嬰,可見無風無浪的長大隻能養出個廢物。

    直到有一天晚上,他夢見鍾山的桃花與宴席。

    麵目模糊的女修托腮坐在樹下笑著哄他:“好!吃完這碗長生麵,乖徒來年必然萬事順遂,萬事順遂。”

    從來沒誰為他做過長生麵,也沒誰祝願過他萬事順遂,魔君醒來時還有些迷蒙,不知怎麽就想去鍾山上看看。

    然而山中無人,唯有及腰草木與空曠風聲。

    自然也不會有桃花。

    鍾妙斟了一杯遞給他,自己也拿了一杯,倚在桌上看他。

    魔君端詳著手中的酒杯,問道:“這不會是您拿來忽悠他的那套杯子吧?”

    鍾妙打了個磕巴:“你怎麽什麽記憶都看?不是那套,老實喝你的吧。”

    但今日的情形與那一日實在有些相像,魔君狐疑地打量她兩眼,還是將酒杯放下。

    鍾妙默默在心中翻了個白眼,決定不與這疑心病重的臭小子計較。

    “我前幾日教你的法子可掌握了?”她另起話題,“雖然收攏魔種確實是件麻煩事,但拿來練練識海圖景倒也不錯。”

    陸修文死後沒多時,妙音坊的情報就送了過來。

    他暴斃當日,從前利用正清宗布下的暗子全數暴動,好在妙音坊先前故意放了消息出去,各大勢力多少有所準備。

    然而中州一向奢靡成風,越是稀罕難得的東西越流行拿出來裝點體麵,賽神仙售價極高且難以獲得,正是年輕弟子間頗為流行的新鮮玩意。

    如今一朝爆雷再回頭去看,越是名門大派越是被侵蝕得厲害,魔種又極難拔除,如今不過是勉強關押著維持個麵上光。

    想要將魔種徹底拔除,還是要看魔君出手。

    鍾妙知道拿天下大義說不動他,幹脆換了個口風,說是趁此機會教教魔君如何拓展識海內的大陸圖景,他之前在神明一途走得磕磕絆絆,不如正好跟著鍾妙學一學。

    也不知這小子到底信了沒信,這幾日當真老老實實跟著她將中州的魔種收攏了大半,想來再過些日子,局勢慢慢就能平靜下來。

    鍾妙又飲了一杯,見魔君看著不大快活的樣子,逗他:“別垂頭喪氣的,我師父與師兄將來還要拜托你照顧,是不是?魔君大人。”

    魔君盯著酒杯沉默了片刻,也不抬頭,悶悶問她:“您是不是不打算再回來了?”

    鍾妙撥弄著酒杯,難得有點窘迫。

    雖說她確實做了這樣的打算,又有許多足夠充分的理由,但被小孩當麵直接問出來還是有些心虛,像是她無故將人拋在遠處一般。

    鍾妙撓撓耳朵:“哎呀!你也知道這麽個情況,我作為主神本就不應當胡亂走動,若是萬一真的世界融合了……”

    “我知道的,”魔君打斷她,“我隻是後悔。”

    後悔什麽?後悔不應當對她抱有期望,後悔不應當跟著她的步調走,還是後悔當初根本就不應當啟動獻祭。

    又或是三者皆有。

    難道他不知道麽?鍾妙就是這樣的性子,如劍一般正直鋒利,也如劍一般一往無前。

    當初她決定要以身殉道時,不也說拋下就將一切拋下了?

    從小養大的徒弟都不能攔住她,他一個半道強行插進來的陌生人又算什麽?難道還指望著鍾妙因為他拋去一直以來的信念,放任世界融合不管滿足他的願望?

    魔君忽然理解顧昭曾經說過的話。

    ‘我隻是想守住她要的天下太平。’

    她是奔赴天下的候鳥,隻有當一切風浪平息,才能短暫收斂羽翼停留在他身邊一瞬。

    鍾妙瞧著他那要哭不哭的樣子心裏也有些難受,但她是做長輩的人,自然不能放任氣氛沉悶下去,故意伸手彈了他額頭一下。

    “都最後一麵了還不多笑笑給我看?”她笑,“別當我不知道,你這小子早就不想念書了吧?之前還想抓著魔修替你抄大字,哼哼。”

    猛然被她揪出這麽件事,魔君頓時炸毛。

    “哪有的事?本尊沒做過這種事!”雖說他確實有幾次抄大字抄得心煩意亂,但這種丟臉的事魔君萬萬不會承認,“我隻是覺得念書極好!極好!正該大家都學學!”

    鍾妙也不戳破,笑盈盈地順著往下說:“嗯,你有這樣的心就好,否則將來若是想詔令信徒做什麽事還寫錯字,那就不妙了。”

    經過這麽些天的惡補,魔君也算了解了些神明的概念,一界之中唯有主神能對信徒下詔令,他猛然抬頭望著鍾妙,眼眶通紅。

    “我做得這樣不好麽?”他問,“您竟連看也不想再來看了麽?”

    鍾妙仍是笑著:“哪裏會不好?若是當真不好,我怎麽敢將師父師兄托付給你?”

    由於陸修文的傾情奉獻,兩個世界的壁壘如今隻剩下薄薄一層,為了避免將來出現什麽大動亂,鍾妙能想到的最好辦法就是幹脆將兩個世界切開。

    左右她在這個世界還沒正經降臨過,等將來魔君成為此界主神,就能徹徹底底與主世界脫開關係。

    “何況做主神不好麽?”她哄道,“主神,多威風啊,中州那些壞家夥再也奈何不了你啦!將來若是遇上你喜歡的,還能做個從神湊伴。”

    魔君隻管瞪著她。

    他什麽時候在乎過中州那群偽君子?什麽時候又在乎過生死?就算憑空得了萬萬年壽命,又有什麽趣味?

    但他無法拒絕,魔君心中泛酸,她總是這樣將一切算得剛好。

    空氣中傳來陣陣波動,是兩個世界互相靠近時對壁壘的擠壓。

    鍾妙向遠處眺望一眼,又溫聲道:“你年紀這樣輕,哪裏就沒了趣味?世上有意思的事情還有許多,我瞧著魔界的景色也不大好,不如多出去走走。”

    多出去走走?

    魔君低低笑了聲,問:“您都離開了,我還能往哪兒走?”

    “那就向前走,”鍾妙拍了拍他的肩頭,“前方總會有新東西的。”

    天色已隱隱泛白,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魔君抓住她衣袖,急急追問:“那您也不向他們告別了嗎?天機引昨日還說要同您去秘境裏瞧瞧!還有鬼醫,還有陸坊主呢?”

    鍾妙唔了一聲,模糊道:“不必啦,人世間的許多分離本就難以預料,你這樣記掛他們,將來也要好好相處。”

    魔君知道自己再留不住她,從袖中抓出個玉盒摔向她懷裏,惡聲惡氣地質問:“那我呢?我送了你禮物,你總不能偏偏略過我不給吧!”

    他看得清楚,鍾妙委托柳岐山轉交的盒子裏分明放的就是乾坤棋盤!而鍾妙向柳岐山門前放下的東西,說不準就是柳驚鴻的魂魄!

    旁人都有這樣貴重的禮物,他還送出去一份,總不能什麽都不得吧?

    鍾妙歪了歪頭,臉上露出些狡黠笑意。

    “當然有你的,別這麽心急,”她向最遠處眺望,“難得見到這樣有意思的景色……再見。”

    魔君順著她的目光向海麵望去,一輪黑日正緩緩升出雲層。

    新的一天又將開始,他死死盯著遠處,就像是隻要他一直不回頭,便不會發覺身邊已是空空如也。

    對於大部分魔修而言,最近的生活相當不錯。

    雖說不知怎麽住進了位化神期修士,但那位似乎對除魔衛道並沒什麽興趣,來這兒住了幾個月也沒動過什麽手,相比之下,魔君殺人的數目較以往降低了許多,實在是可喜可賀。

    頂頭上司的脾氣舒緩了,下頭的日子自然好過不少,也敢出來四處溜達兩圈找找樂子。

    賭鬼蹲在樹下搖著骰子,砰地將骰蠱蓋在地麵:“諸位!諸位!買定離手,是大是小馬上就開!”

    雖說上一回被魔君撞見當場殺了兩個好兄弟,但賭鬼本就是以賭入魔,從前在凡間界的時候連妻兒都敢放上桌去賭,難得忍耐了幾日,見魔界風平浪靜,連中州的大軍都撤了,又心癢癢的召集了人來賭。

    歡喜道人將扇子蓋在臉上,側耳聽了一會兒,向地上寫著小的那個白圈裏拋了三塊魔晶。

    旁邊幾個魔修也各顯神通,有的捏著指頭算,有的幹脆貼在地上聽,沒一會兒地上就鋪滿了賭注。

    骰蠱一開,果然是小。

    歡喜道人將魔晶劃拉進懷裏,計算著還差多少夠買壺好酒,聽一旁有個魔修議論著。

    “今日果然是好日子,我早上起來,遠遠望見魔宮中冒出燦燦金光,就知道是運道來了!”

    賭輸了的不服氣:“哈?金光?你瘋了頭吧?魔界怎麽會有金光?”他冷眼向那魔修打量著,“你沒進來前在哪做工?魔修該有的是黑光!”

    歡喜道人一開始沒怎麽仔細聽,從外叛逃進魔界的能有幾個好東西?又碰上這麽個魔君,關久了撒些謊吹噓一二是基礎操作。

    但聽著他越說越像,一會兒說那金光像太陽一般刺眼,一會兒說那金光像是長在地麵一般不曾消散,心中反而漸漸生出些不妙預感。

    在魔界這種地方,所有變化都不會是什麽好變化。

    歡喜道人掐指一算,大驚失色。

    聯想到上一回跑慢了的是什麽下場,歡喜道人連賭注也顧不上撿,當即招出拂塵玩命地向天邊奔去。

    賭鬼正準備與這位好兄弟商量著換人坐莊,一抬頭連拂塵的尾巴都瞧不見了,正思索著到底發生了什麽,卻被一旁的魔修催促著開骰子。

    在賭桌上,賭鬼的理智向來停留不到多時。

    一開蠱,這次還是小。

    一連開了十把小,大夥兒都有輸有贏,唯獨那個說早上看見了金光的魔修賺了滿懷。

    那魔修是個耿直性子,被人質疑合夥出老千,大聲辯解道:“什麽老千!都說了今日是我運道來了!”

    “那金光燦如烈日!一見就知道是好東西!”他見眾人竟無一個反駁,更是吹噓得起勁,“你們都沒見著,說不得是神仙預示我!”

    沒人符合,吹噓就失了趣味,魔修正想問問諸位怎麽忽然啞了聲,就聽有個聲音在背後響起。

    “嗯?獨獨給你一人的金光?竟有這樣的奇事?”魔君笑道,“你運道這樣好,要本尊看,留在魔界反而拖累了你。”

    那魔修還不夠資格見到魔君,但看著周圍人都跪了一地,也知道是來了厲害人物,撲通一聲就要下拜,被魔氣拖了起來。

    若不是聽發言的內容,倒還真會將魔君誤認為一位頗有涵養心懷屬下的好主君。

    “你修了這麽多年魔,再轉正道怕是來不及了,本尊知道有個法子更快,”他笑,五指微收,“與其繼續在魔界蹉跎,當然是現在投胎最好。”

    魔君揮手,火焰憑空驟起,掩蓋一地狼籍。

    他瞧了眼天色,沒什麽意思地歎了口氣。

    鍾妙走後,他在魔宮坐了許久。

    偏殿今日格外熱鬧,先是天機引那個家夥從床上一頭栽下來,魔君嗤笑,聽他撞著床板哀嚎。

    “我昨日怎麽喝了這麽多?”他喊,“我都說了些什麽?呃!好臭!”

    等天機引跌跌撞撞衝進澡池,柳岐山那邊也起了。

    他昨夜分明沒喝什麽,卻睡得極深,正驚慌著沒準時給師尊查看筋脈,連外裳也沒披就衝進密室,卻有什麽東西跟在後頭一塊兒衝了進去。

    柳岐山當即就想阻攔,奈何投鼠忌器,師尊的軀殼還在室內,慌亂間竟被那東西鑽進了師尊體內。

    魔君光是聽著他那淩亂的腳步,就知道這位的臉色怕是已經嚇白了。

    然而下一瞬,魔宮中出現了第四個人說話的聲音。

    嗓音微啞,吐字也很模糊,像是許多年沒說過話一般。

    “我這又是在何處?咦……岐山?你長了好大。”

    在種種喧鬧中,魔君卻覺得空曠。

    鍾妙向來很能折騰,從前她在魔宮的時候,一個人能折騰出幾個人的動靜。

    魔君很愛用神識偷偷看她在做些什麽,有時是去花圃中研究花草,有時是去血海邊釣魚,更多的時候什麽也不幹,變成隻小貓順著房簷奔跑。

    貓爪拍擊在瓦片上發出噠噠的輕響,他總是聽著這些聲音入睡,連花肥都用得少了,怕弄髒了小貓的前爪。

    但現在,一切聲音都消失了。

    向前走,說得簡單,前方難道就會有什麽變化?

    魔君聽見蘇懷瑾的問好聲,柳岐山淡淡應了一句,從袖中掏出什麽東西。

    果然是乾坤棋盤。

    蘇懷瑾昨天還在傷春悲秋,今天得了乾坤棋盤,抱在懷裏嗷嗷地哭,又忽然發出些奇怪笑聲,魔君聽得渾身發麻,真想叫鍾妙瞧瞧她的師兄是什麽樣子。

    但鍾妙已經不會聽見了。

    想到此處,魔君興致索然。

    他既沒有興趣同他們慶祝,也不想在外獨身晃蕩,幹脆回歸老本行睡大覺。

    魔君推門進入大殿,卻被後院中的金光晃得眯眼。

    對,他方才似乎是聽見有人說什麽金光?

    魔君緩步向後院走去,卻見從來黑暗荒蕪的後院竟一夜間長出花海。

    金色的,如同星星碎片一般堆積的花海。

    魔君伸手觸摸,並未如往常一般被願力紮傷。

    花朵柔軟地陷入他指間,如同雲朵或夢境,魔君受這蠱惑緩緩躺下,仰頭卻望見一輪願力織成的明月在夜空漂浮,旁邊還點綴著幾顆星星。

    他從前在凡間界見過,有些疼人家的孩子會在搖籃上懸掛些玩具,也許是哪次盯了片刻被鍾妙察覺,竟也弄出套類似的東西。

    也不知她什麽時候悄悄進的主殿,盡弄些哄孩子的把戲。

    魔君笑了一聲:“早知當初就不該弄那場獻祭……”

    好端端地把人招來,原來祭品始終都是他自己。

    世界另一端。

    永恒之海掀起波濤,黑暗海底再不見其它水母的光暈,唯有一道身影自深處漸漸成型,被浪潮推向高處。

    鍾妙浮出水麵,咳嗽一聲抹了把臉。

    這次穿越比上回輕鬆很多,之前能擰斷她骨頭的世界壁壘眼下隻是個稍微結實了些的泡沫,心念一動便回到主世界。

    一切的一切都如此新鮮,她像是身處某隻巨大生物的腹部,河流是它的血脈,風聲是它的呼吸。

    鍾妙攀著石壁躍出海水,力量沉重地包裹在她骨骼與肌肉,但隻需要一個眨眼的瞬間。

    她輕輕呼出口氣,感到從未有過的強大。

    鍾妙檢查過玉符,中州的情況還算良好,沒什麽急事需要處理。她惦記著那朵蓮花,正好向深處找找掰了帶回去。

    但在此之前——

    分神一見到本體就陰陽怪氣:“喲,許久不見,睡得如何?”

    還有這小子要處理。

    作者有話說:

    假如魔君一直向前走……

    他就會發現地球是圓噠!(抱頭蹲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