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折辱
  第七十三章 折辱

    落水的那一刻,沈若筠沒有覺得寒冷,嗆入水後,身體與她開始解離,她能看到自己的身體與不知道何處探入水麵的一束光,很是熟悉。

    她的視野隨著水麵波動,也沒有覺得恐懼,耳鳴過後,隻覺得自己是在緩慢地飄向那束光。

    意識遊離在身體之外,她不知道是該去追那束光,還是回頭去找自己飄得越來越遠的身體。

    她突然想起來她在哪兒見過這束光了,是上次在夢裏見過。

    “祖母……”

    失去了人質,橋上的匪寇很快便被射殺。周沉站在渠橋上往下看了看,安東忙攔他:“湖上還有浮冰,水寒刺骨,還是屬下去救夫人吧。”

    周沉忽想起兩年前那個上元節,沈若筠也是站在這裏,與他說,“無事,我會水的。”

    安東見他不說同意也不說不同意,也不敢貿然去救。

    渠橋水流湍急,隻一瞬便再不見那個決然而下的身影了。

    周沉此時心下慌亂如麻,他總是叫她身處這麽危險的境地,她必是信了剛剛他說她是外室的話了,故才如此。

    她這個性格……還會原諒他麽?

    他不下令,眾人也不敢貿然下水救人,畢竟事關女子名節,做不成好事,還可能惹一身麻煩。

    正待此時,忽見橋下有一玄衣男子脫了外袍,跳入河中。他入水時的響動將周沉點醒,他看那人身形,似陸蘊,又不能確定。

    周沉這才跳入河裏去尋她。

    玄衣男子遊了很遠,他在黑暗裏似一條蟄居淺池的蛟龍,從湍急的河水裏將慢慢沉下去的沈若筠撈了起來。

    他將她放在岸上,按壓好一陣,見她將髒水吐出些,才稍放心。

    周沉也跟著他遊上來,臉色鐵青地止住他的動作。男子濕發還在滴水,見是周沉來了,一把抓住他衣領,揮拳想揍他。

    “她眼下耽誤不得。”

    周沉擋住他的拳頭,抱起躺在地上的沈若筠,見她麵色蒼白,唇色發紫,身體也冷得像冰塊,萬分心疼。

    “阿筠……”

    隱園裏,又是一通忙碌至天明的兵荒馬亂。

    菡毓腦子上被賊人敲了個腫包,又顧不上這個。

    沈若筠被洗了熱水澡,換了衣衫,手上、脖頸處的傷也細細包紮了,就是人還昏迷著。

    時至辰時,晨光一點點照亮屋裏的每個角落,沈若筠的氣息卻越發微弱。

    守了大半夜的齊大夫猜測:“寒冬臘月,往那裏跳……怕是存了必死之心了。”

    周沉本在焦急踱步,聞言一怔,他的箭術極好,瞄準了那歹徒頭部,一擊必中。他以為沈若筠是不信他,遂才跳河自救;齊大夫卻覺得她是自盡,她做什麽想自盡呢?

    他心下忐忑,沈若筠不會是記起前事了吧?

    又等了半日,沈若筠絲毫沒有蘇醒的跡象,齊大夫隻能取了針,打算再試一試。他紮了人中,少衝等穴位,還刺了她手指。

    沈若筠仍舊昏迷,齊大夫有些不好猜測:“這怕是……”

    周沉陰著臉,“救不活了?”

    見齊大夫不敢說,周沉將他拎到外間責問:“不過是落水,怎麽便救不活了?”

    “人若是想死,是救不活的。”

    周沉不信,目光鷹隼地盯著齊大夫,“便是她要跳河自盡,那必也有死因,若是溺死了,如何還能有氣息!”

    齊大夫心道她現下脈息微弱,也快停了,支吾道,“不若先將後事操辦起來,也好衝一衝?”

    周沉黑了臉,忽聽到菡毓在哭,瞬時慌了神,顧不上與齊大夫爭辯,忙又進了臥間。

    “少夫人……”菡毓喜極而泣,拿帕子擦拭沈若筠吐出的髒水,又扶著她順氣。

    沈若筠咳了咳,又嗆出幾口水來,終是睜開了眼睛。

    周沉心下一酸:“阿筠。”

    菡毓也擦了擦眼淚:“少夫人。”

    便是周沉,此時也有些想落淚,他在床邊坐下:“阿筠,你可算是醒了。”

    他帶著滿目柔情看她,卻見她的目光穿他而過,沒有片刻停留。

    周沉一窒,渾身寒徹。這種感覺比知道她失明時還要難受,甚至覺得自己在此都呆不下去。

    又過了兩三日,時常昏睡的沈若筠才恢複了些力氣,她撐起身來想和菡毓說話。

    周沉聽見她醒了,又來看她,兩人相望一眼,四下無言,十分尷尬。

    他準備了一肚子蜜語甜言要與她說,可沈若筠卻背過身去不想見他。

    周沉猜測她是在意上元之事,與她解釋道:“阿筠,那日形容……我若表現出在乎你的樣子,必被他威脅,到時候你隻會更危險。”

    “你若在意外宅之事,等你好了,我就帶你搬回去……眼下你還病著,別多想。”

    沈若筠冷漠地將被衾拉過頭頂。

    周沉還想與她解釋,又想到她昏迷幾日,才恢複些精力,不想叫她太費神。

    他又喚一聲“阿筠”,見沈若筠還是不理自己,顫著聲問她,“……你是不是想起了什麽?”

    沈若筠聲音細弱,“我該想起什麽?”

    周沉語塞,在床側靜靜陪她許久。又見她一直不肯看他,隻好離開,好叫她自在些。

    等周沉走了,沈若筠起身,披了件外衫,手上的傷不深但痛,此時一動,還疼得額間直冒汗珠。

    她想到院子裏曬一會太陽,便一點點撐著走到門邊,又見菡毓緊鎖眉頭,似是在猶豫著什麽。

    “你怎麽了?”

    “少夫人……”菡毓見四下無人,才咬牙與她道,“您那日跳入河中,二爺站在橋上猶豫許久,是明園的老板將您救起來的,眼下二爺已另娶平妻,少夫人不若也為自己考慮考慮。”

    沈若筠這幾日清醒時都覺得鬱結難解,偏此時想笑:“你是教我給周沉送頂綠冠子?”

    菡毓負氣:“二爺不該如此對您的……我瞧此人是有法子的,您跟他離開汴京也好。”

    沈若筠問她,“你可願跟我回沈家?”

    菡毓呆怔片刻,驚喜道:“您這是……都想起來了?”

    “這場夢可真夠惡心人的。”

    她摔馬失憶,想不到竟被周沉眷養在別院,充作他的外室,真可謂奇恥大辱。

    小時候周娘娘要纏她的足,長大了周沉將她當作外室……他們周家人,還真是擅長折辱旁人。

    沈若筠思及此,又咳嗽起來,菡毓忙上前扶著,替她順氣。

    “這裏有幾個人看著?”沈若筠問她,“我現在還能出去嗎?”

    菡毓搖頭:“出門都是安東或者二爺的人跟著的,眼下就是要出去,他也必去問二爺。”

    沈若筠有些想見狄楓,狄楓必是陸蘊的人,說不定有陸蘊和姐姐的消息呢?冀北已經無邊可戍,陸蘊去了哪裏?

    想想真頭疼,竟被周沉耽誤了快一年光景。

    沈若筠閉目養神,雙手握拳仍是止不住顫意,有些事還真是不能想,一想就不知道該如何麵對。

    翌日,周沉又過來看她,將她起居細問了,見她能起身了,麵露喜色。

    “阿筠。”他走過來小意哄她:“我明日將阿妤帶過來,陪你好不好?”

    “不必。”

    “那我……”

    “你走。”

    見她仍是麵若冰霜,周沉就去把她抱過來,一如之前那樣。

    沈若筠不願,推開他,“你……”

    周沉起了戲弄的意思,強用雙臂鎖住她。

    “你放開。”沈若筠抬手給了他一巴掌。

    悶悶的巴掌聲響起,周沉挨了這一下,卻是笑著捉了她的手看:“這般打人,手就不疼嗎?”

    沈若筠手上的傷口碰一下都疼,何況是打他。隻是此時心下惱極,竟隻覺得暢快。

    “阿筠。”他查看她滲出血的傷口,“你想起來了,是不是?”

    沈若筠想著長姐與祖母,強忍著不掉下淚來。見她如此,周沉更加心證。

    “你是不是也覺得這樣好啊?”周沉緊緊圈抱著她,“不然為什麽想起來,也不尋我說呢?”

    “周沉……”沈若筠想掙脫,卻覺得呼吸都困難,“你真惡心,做什麽裝自己是陸蘊?”

    周沉想去擦她的眼淚,“因為我瞧你怪可憐的,陸蘊他不要你了,他都沒有回來找過你。”

    “你放手。”沈若筠想去拔頭上束發的簪子,周沉看穿了她的意圖,將她的衣飾一樣樣卸了丟遠,又強迫她看著自己。

    “阿筠,之前那樣……有什麽不好的?”

    怕她碰到手上的傷,周沉撿了件衣物將她手腕固定住,“原來失憶時不是挺好的麽,你又聽話又乖巧……”

    看著她眸間恨意,周沉捂住她的眼睛。

    “男女居室,人之大倫。”周沉又搬出這句話來,“別用這種眼神看我……你本就是我的妻子。”

    他想吻她的淚,見她掙紮不肯,便索性捧著她的臉頰,吻咬她的唇珠。

    “陸蘊他不要你了,你留在我身邊不好麽,我比他差什麽?”

    沈若筠狠狠地咬他,口內滿是血腥味。

    “你同邱貴、邱寶川……也沒什麽不同。”

    “我是你夫君,和他們自不一樣。”

    周沉狠狠貫入,見她疼到弓背,想安撫又被她眼中的恨意嚇到,隻能一下下碾轉。

    沈若筠終於掙脫手腕的束縛,手上的傷口洇出血痕,一個勁往周沉臉上招呼。

    周沉渾然不覺痛:“在我身邊,你便沒有覺得一絲一毫快樂麽?若是沒有,你為什麽記起來了,卻不告訴我?”

    “我想知道,你還要利用我做什麽?”

    周沉輕蔑地笑了,等發泄過後,才一字一句道,“沈家已經沒了,你說我留著你還能做什麽?”

    他以前說過許多過分的話,她都不如何在意,唯獨今日這句,叫沈若筠無法閃躲,戳到心瓣上,鮮血淋漓。

    她不想與周沉示弱,便索性閉上眼睛,不教他看見自己無法偽裝的脆弱。

    周沉起身穿衣,扯過被衾替她遮蓋。

    他試著用兩人之間習慣的交易,來勸她:“給我五年時間,我會把將軍接回來的。你若想叫沈家再起來,就給我生個孩子,我助他承襲沈家在冀北的軍事。”

    周沉知道沈若筠現在必是恨他至極,心下晦澀難言,卻知道他在此,她就不能休息,隻好整衣離開。

    菡毓早就聽到屋裏的動靜,等周沉一走,忙去照顧沈若筠。

    見她周身狼藉,氣息微弱,十分心疼:“少夫人,奴婢侍候您沐浴,等會換了被褥,您再休息。”

    沈若筠深吸了口氣,借著她的力起身,“我自己來。”

    她披上衣服,又對菡毓道,“以後不必叫我少夫人。”

    菡毓應了,“是。”

    沈若筠關了門,自己泡洗半日,水都涼了才換衣衫。

    她強撐著不適,繞著隱園內牆逛了一圈,見前後的門都有人看守。

    還真是“困”局了。

    她全身都如碾碎了般疼,但也不想再躺到那張床上了。

    周沉敢如此折辱自己,不過是祖母已經不在,長姐又落得這般結局。她沒有親人,不會有人在意她的死活。

    沈若筠可以想象周沉再娶那日,那些朝臣會在周家吃酒,慶他擺脫了沈家女,另娶了門當戶對的淑媛。

    朝中重臣結親,趙殊又怎會不知?可她本就是趙殊拿來牽製長姐的,沈家沒了用處,她自成棄子。

    ……

    菡毓來攙扶她,說備了她往日愛吃的菜。沈若筠勉力吃了些,晚上隻肯睡在窗邊的臥榻上。

    夜深人靜,月色入戶。

    沈若筠輾轉難眠,索性披了一件長褙子起身。

    她見菡毓坐在門邊守夜,已抱著一床被衾睡著了,便沒有驚動她。

    隱園除了菡毓,還有不少做粗使的丫頭,俱是周沉買的,此時都在休息,整個園子寂靜得如在沉睡,隻可聞自己的腳步聲。

    她將隱園逛了圈,剛搬來這裏時還看不見,也未曾注意到周沉拿來安置她的地方,還有個花園。花園也有棵香樟,隻是不如沈家那棵年頭長。

    沈若筠抬頭看了看樹枝,覺得枝幹還算粗壯。

    周沉是打定主意要困著她作外室了,可她是沈家女,便是寧死,也不願被他如此侮辱。

    沈若筠將外麵的褙子脫了,想丟到樹上去,她勉力丟了好幾遍才成。等衣服掛上去後,又踮著腳將兩隻袖子係了個死結。

    她想到沈家那棵百年老樹,又想起沈家家廟裏那一排染血的牌位與上書的“三善名堂”。覺得沈家家廟還不如叫“三惡堂”,好叫這些小人有所畏懼,不敢隨意欺負沈家後人。先祖們就該將三善刻在每一個牌位後不輕易示人,將麵對敵人時的血性與狠厲刻在正廳之上,好叫世間的閻王小鬼都遠遠避讓。

    這些年,她總想替祖母、長姐爭一爭該有的讚譽,哪怕是公正地看待也好……從未想過,其實她更該替她們造勢,叫汴京這群人,都懼怕她們沈家才好呢。

    他們覺得“好”或“不好”,並不能抹去她們的貢獻,也決定不了什麽……教他們覺得沈家可欺,才是她錯的地方。

    哪怕他們有一絲害怕沈家,哪怕是隻是忌憚……都不敢將長姐推去和親的。

    她往日總說自己可以做男子事,其實還是被固定在了女子這裏,從未跳出。

    世道要求女子有德行,卻要求男子追逐權勢。他們將女德奉為無價寶,叫女子尊之守之;另一方麵,掌握了權勢的男子,可以更改“女德”,於是他們要求女子纏足,要求女子不可讀書,除了嫁人生子,不可做其他事。

    女子沒有權勢,要依附男子,也就隻能遵循這套規矩,自小便隻知要做好女,嫁個德善之家……故不足為懼。

    她自小讀書,明理,與人為善……她怕旁人覺得她“不好”,從而覺得沈家沒有家教,可汴京城大多數人家仍覺得她不好。

    周沉這般不要臉,可旁人都不在意他是何性格,許多人家想與他結親,也從不問他可講男德。

    這個道理,她竟今日才想明白。

    沈若筠搬了兩塊石頭疊著,她站在石頭上,試著將腦袋伸進那個環裏,感受下何為自縊。

    既不畏死,又何懼生。

    她站在那裏,往那個圈外瞧去,若是追權逐利,前路也不會順利……但她必須去試一試。

    畢竟,她還要接長姐歸家。

    許是出了神,腳下疊放的石頭本就不穩,叫她重重跌倒在地。

    身體本就酸痛難忍,雙臂也無力支撐起身,隻能躺著休息一會。

    菡毓睡醒不見她,忙提著燈籠來找,聽到動靜跑過來,哭著道,“您可萬不能想不開啊……”

    沈若筠瞧她一臉的汗,想拿衣袖給她擦,可衣衫沾了塵土,便又作罷了,“你急什麽。”

    菡毓哭出聲:“奴婢知道您心裏苦,可萬不能再做傻事啊。”

    “我沒事。”沈若筠借她的力起身,“隻是這段時日在床上躺得太久,現在清醒了便睡不著。”

    沈若筠靈台清明,橫在眼前的第一件事,是與周沉和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