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婉然
  第四十六章 婉然

    用過早飯,沈若筠仍去了榮禧堂,親自去看桂枝給老夫人煎藥。

    桂枝如臨大敵,不小心摔了藥盅帽蓋。沈若筠見她如此緊張,越發肯定問題就出在藥裏。

    沈若筠留下節青,囑咐她去與桂枝套話,打聽往日煎完藥,藥渣倒在了何處。

    汴京習俗,家中若有人生病,便要將藥渣倒在門口路邊。一是相信路過的人踩踏藥渣,疾病就會深埋於地下,病人便會好起來;二是若有醫者路過,也可以檢查一二。

    節青問了,又去桂枝說的地方找了一圈,卻未找到藥渣。蒼筤在榮禧堂外盯了一日,終是跟著桂枝,見她在後院的一棵樹下埋了藥渣。

    等人走了,蒼筤挖了些,拿油紙包了些回來。沈若筠用銀製小鑷子細細翻著分類,發現竟並不是桂枝湯與四逆湯的藥物,還有大黃與附子。

    這兩味藥雖可用於散寒止痛,但周老夫人這樣上了年紀的人,是不可亂用的。若是周老夫人用了這兩味藥,又是這般劑量,那便可以解釋她為何並非風寒卻又麵帶病容,脈象又尋不到病因。

    沈若筠得到了答案,叫蒼筤又原樣埋了回去。

    她想不明白,周家誰會害老夫人?周夫人、周二夫人這幾日並無異樣,周崇禮、周崇德兩兄弟並二房的周衍、周郴都告了假在家。

    大黃與附子隻藥性霸道些,並非毒物,可這劑量卻不似是誤放,煎藥的還是周老夫人自己的丫頭。

    既然周老夫人無大礙,停了藥便能好,這又是周家家事,沈若筠知道了原因,便不再管了。

    沈若筠洗了手,又拿了車輦圖看。自知運河結冰,沈若筠便在考慮走哪條陸路。她拿著炭筆在另一張紙上畫著路線,路線上經過的地方標上該地是望縣、上縣還是中縣、下縣,今年遭了災的地方打上圈。又叫了丫頭們整理邸抄,把朝廷皇綱被劫過的地方一一整理起來,逐一在輦圖上標記了。

    她們從午間整理到子時……教沈若筠麵對這個她心下清楚卻又不敢麵對的現實,從汴京去冀北,並沒有風險低的路線。不管路線如何改,都要路過河北西路、河北東路、京東西路,京東東路。這些地方不僅是重災區,還有災民殺官起義的。

    沈若筠心事沉沉,周沉與她一起用早飯時,便覺得沈若筠似是過上了周老夫人的病氣,麵色蒼白,低頭對著空碗碟發呆。

    周沉夾了隻山藥糕到她碗裏,“你還在擔心祖母的病麽?”

    “不是。”沈若筠咬了一小口山藥糕,“老夫人並無大礙,隻是……”

    “隻是什麽?”

    “沒什麽。”沈若筠揉了揉眼睛,熬了大半夜,難免酸澀。

    周沉見她如此,等用完早飯,就屏退了屋裏伺候的人,“沈家又出什麽事了?”

    “沒什麽。”

    “那林君為何尋你?”

    “與你無關。”

    周沉起身,走到沈若筠身邊,見她在莊子上還黑白分明的一雙眸子,竟有了些血絲,周沉抬手,輕輕地在她眉間摩挲了兩下。

    沈若筠忙去拍他的手:“說話就說話,別動手動腳的。”

    “為什麽與我無關?”

    “周沉,這是我家的事。”

    “可你現在是我的妻子。”

    沈若筠把自己與周沉的關係,一直定位在各取所需、互不幹涉上。此時聽到周沉這麽說,反駁他:“我們之間並不是真的夫妻,你不要總說這樣的話。”

    “聯姻本就是家族之間利益互換,關係締結……既是如此,我們又如何不算真的夫妻了?”

    “何須我來提醒你呢?”沈若筠起身要走,“你既有心儀之人,就別總這樣說輕佻話。”

    周沉挑眉,似是沒想到沈若筠會這麽說,“你很在意這個?”

    “這和我在不在意無關。”沈若筠不解,“你我並不是真的夫妻,假的就是假的,現在你在鬧什麽呢?”

    “我們之間是真是假,一點也不妨礙我與你之間的事。”周沉緩緩道,“你也可以認為這是我和陸蘊之間的事。”

    “這和陸蘊有什麽關係?”

    “我答應過他要照顧你的。”

    沈若筠不信陸蘊會如此說,“可我不用你照顧。”

    “那你就隻要陸蘊照顧嗎?”周沉雙手不由緊握,指節攥得發白,“你做什麽總這般防備我?”

    “你到底想說什麽?”沈若筠不耐與他打啞謎,又覺得額間一陣暈眩,“若是你沒事的話,我便去……”

    “我家的仁和堂,在各路各州都有分號,每年都會運許多的藥材……”

    周沉見她神色不濟,上前扶著她。

    “你別靠我這樣近。”沈若筠道,“你家運藥材,關我何事?”

    “你當真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沈家莊子裏的秘密麽?”

    沈若筠臉色更白幾分,聲音也有些發顫:“原來你去莊子,是這個目的。”

    “糧草難運,為什麽不與我說?”周沉道,“這本就不是你一個深宅女子能操心得了的事。”

    “我作何操心不了?”

    “阿筠。”

    周沉低低地叫她的名字,兩人之間的氣氛陡然變得古怪。沈若筠更寧願他叫自己沈二,至少這樣的周沉,她還熟悉些。

    “何必要我說得再直白呢?”

    他看著沈若筠,一字一頓道,“我父親是中書侍郎,我二叔是三司副使掌錢穀出納。我家運東西,各地知事自會行個方便,甚至出力護航……你們沈家有什麽?”

    沈若筠也看著他,許久未言。她生平第一次被周沉嗆在這裏,喉裏像是半上半下地堵了一口濁氣。

    周沉說得對,沈家在官場上毫無助力,也無人會行這個方便,總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各路的知事官員都忠君愛國吧?沈若筠看著各地的民生,做夢都不會如此想。

    沈若筠腿間綿綿發軟,將周沉所說又細思一遍,她不願卻不得不承認,在走陸路運輸糧食到冀州這件事上,由周家出麵,風險確實要小得多。

    周沉伸手環住她:“阿筠,我並不是有意要說得這樣直白,隻是世道如此。更何況冀北的事並非你沈家一家的家事,你一個女子,做到這份上已經實屬不易了。”

    “這一次,你想要什麽?”沈若筠追問周沉,“我能幫你什麽?”

    周沉看著她,喉結上下起伏,把人抱起來,“你先去睡一覺,睡醒了我告訴你。”

    “你放我下來。”沈若筠惱了,“哪有剛起床就要再睡的,還要去看老夫人呢。”

    周沉把沈若筠抱到東梢間的拔步床上,“昨夜這屋亮了一夜的燈,你當我沒瞧見麽?”

    “聽話,睡一會吧。”周沉拿銅拔,撥弄著矮幾上的一個香爐,“好好休息會,醒了再議此事。”

    沈若筠還在想能拿什麽和周沉做這次交易,隻是確實有支撐不住之感,全身綿軟無力,昏昏睡去了。

    等她再醒來時,屋裏已掌了燈,周沉坐在她床邊,見她醒了,似是鬆了口氣。

    “終於醒了。”周沉站起身,“可要喝些水?”

    “什麽時辰了?”沈若筠一開口,才發現自己聲音嘶啞,“我……”

    她想要起身,仍感覺全身癱軟使不上力。

    “你睡了快兩日了。”周沉道,“大夫來瞧過了,說是勞累過度。”

    沈若筠自幼身體康健,頭疼腦熱都比旁的孩子少。又跟著艾三娘學醫,極少遇到自己生病不知原因的情形,醒來第一件事就是要摸摸自己的脈息。

    “醫者不自醫的。”周沉去扶她。

    沈若筠沒什麽力氣,軟軟地靠著他,周沉接過早園端來的水,拿來喂她。

    “先喝些水。”

    沈若筠點點頭。

    “你的丫頭們都嚇壞了,可算是醒了。先用些清粥吧,都備了的。”

    “我不餓。”沈若筠說著,話都顯得有氣無力。

    “不吃飯怎麽能好呢。”周沉拿帕子替她擦拭唇邊水漬,“懷化將軍那裏,還等你運糧食過去呢。”

    沈若筠強撐著坐起來與他說此事:“周沉,陸運糧食並不像你想的那樣簡單,便是打包成綱物這一項,就耗費人力極大,且今年各地……”

    她停下緩了緩:“又大鬧災荒,糧食供不應求……你憑什麽覺得你可以做成這件事?”

    “我家有藥材生意,陸路上的事本就是打點好的。”周沉道,“這批糧食我會請我二叔手下的人幫忙理成綱貨。我周家的東西,自是沒有官員敢扣,各地知事還會叫府衙的差役、府兵陪同運送。”

    沈若筠心下仍舊忐忑,不知自己該不該將此事交給他。

    “你不信我?”周沉見沈若筠仍在猶豫,失笑道,“你也知道運糧之事費力至極,我若不是想幫你,作何要提?”

    “不是信與不信……”沈若筠閉著眼睛,“這不是糧食的事,是我若將此事交給你,便意味著我將我家人的性命都托付你了。”

    她頓了頓,聲音低了許多:“……是我害怕。”

    周沉眸色一暗,“好好的,想這麽多做什麽?我自替你插釵那一日,便就想好要護著你了……你若是想謝我,此事成了,就幫我在臥雪齋晉公子那裏美言幾句,叫他不要賣我這樣貴了。”

    “你們周家不是舉國遍地是店鋪,很有錢麽?”

    周沉知道沈若筠這是在擠兌他那日的話,笑著道,“還是不及夫人有錢的。”

    沈若筠被他叫了句夫人,表情便有些不自然,“別瞎說,我家如何能比你家,又是‘中書侍郎’,又是‘三司副使掌錢穀出納’的……”

    “我瞧你是精神了不少,又開始擠兌我了。”周沉也不惱,反而握著她的手道歉,“我並不是故意要這樣說叫你難受的,也並非瞧不起沈家……隻是心下著急,冀北的事情,是拖不得的。”

    沈若筠點頭,“你說的是實話。”

    “偏你還總不信我。”周沉抬手捏了下沈若筠的鼻子,卻又因這下意識的動作皺了眉,反是沈若筠不知在想什麽,沒有注意。

    節青端了碗米粥來,沈若筠就著鹹鮮的小菜用了些。周沉叫芙珠去周夫人那裏報了平安,又囑咐沈若筠,“你昏迷的事祖母並不知道,你也別與她說,莫要叫她以為是自己過了病氣與你。”

    沈若筠點頭答應,“這是自然。”

    晚間,周沉覺得沈若筠是病人,便要陪她一起。兩個人不是第一次睡在同一張床上了,又或是沈若筠心下開始信任他,中間便也不再隔著“千重被山”。

    昏黃的燈光下,沈若筠忽歪著腦袋看他,瞳仁烏黑,閃著濕漉漉的光,晶亮亮似綴了星星:“以後你在臥雪齋的賬,我替你結如何?”

    周沉看得呆愣,腦海中有一束煙花怦然綻放,煙花的火星點點砸在心瓣上,隻一瞬整顆心便燃了。

    他想握她手到他胸口,卻又克製了,替她掖好被衾,“好,以後我都靠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