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秋日
  第四十二章 秋日

    過了中秋,秋風卷出幾分蕭瑟。汴京城裏一日冷過一日,沈若筠早早穿了夾衣,已經可以預見今年冬日是個什麽光景了。

    她與林君商議,要在立冬前,將庫裏的糧食都送去冀州。

    連著操勞幾日,才將第一批運去冀州的糧食打包妥當,運上了船。可這船還沒走多遠,便被汴西轉運司扣了。沈若筠沒法子,隻能借用自己舅舅,兩浙路轉運司蘇子霂的名號,暗地裏又給汴西轉運司送了千兩疏通銀,才得以轉運。

    蘇子霂是沈若筠母親的兄長,沈若筠從未見過他,兩家平素也沒有任何來往。正逢蘇子霂來汴京述職,沈若筠斟酌著寫了封信,叫人送到了蘇家在汴京的宅子,卻也不敢寫詳。隻說是運去冀州的東西,被汴京、汴西兩地漕運官員扣了,萬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信末,沈若筠又寫,蘇家若有需要,必償此恩。

    她思來想去,估計蘇家不至於為此事與她計較什麽。自己不過借了蘇家名頭,得一二方便罷了。

    從沈家回來,沈若筠喝了一杯冷茶,仍覺得心裏憤懣難平,裏麵好似燒著了,直往外冒火星子。

    她在書案上鋪了紙,拿行書錄《魏風》的碩鼠篇。

    中秋那日,周沉告訴她,今年冀州的軍需被人動過手腳了。

    沈若筠回來遍查邸報,也無什麽結果,隻能對著邸報圈了幾個官員,請林君去細查。

    這一查才知,河務綱官田賾並其下屬九人,在今歲秋負責押送、轉運軍糧時,往軍糧中摻雜麥糠、米糠和碎土塊等物,暗中克扣、調換軍糧有萬斛之多,並將其高價流於市。

    沈若筠以為田賾必會賠上一條命的,誰知最後卻隻是一個流放之罪。全因他的女兒田氏,正是晉康郡王趙騫的郡王妃。即便晉康郡王趙騫惡意操控糧價,有動搖國本之疑。可趙殊對於皇室宗親,也不能如何,不僅將此事輕拿輕放,還尋了個錯處,罷免了將此事上書的殿中侍禦史周沉。

    汴京做糧食生意,能發覺這批異常流入市場糧食之事的,又何止一個周家,何止一個周沉?卻隻有周沉敢將事情捅到趙殊那裏。

    沈若筠想到此,心裏還是有些佩服周沉的。她又想到趙殊做皇子時,也主審過克扣軍需的案件,不同的是,那時他判主犯腰斬於市。

    未管過那人是誰,有何姻親。

    想來真叫人唏噓,沈若筠估計他自己都不記得這樁陳年舊事了。

    周妤來找沈若筠玩,就見沈若筠在寫“碩鼠碩鼠,無食我黍。”。

    尚不識字的周妤眨眼睛問沈若筠是什麽,沈若筠就教她背這首詩。周妤點著小腦袋,雖未出聲,可沈若筠知道她是記下了。

    “惡。”

    周妤吐出一個字來。

    沈若筠十分意外:“阿妤真聰明,說得極是。”

    “阿。”

    周妤蹦著字,見沈若筠沒明白,又說:“鵝。”

    沈若筠明白她這是又想去沈家了。她雖然不介意回沈家的時候都帶著周妤,可是周妤要出門,還得周夫人同意,沈若筠也不好太頻繁,便隔十來日才帶她回去一趟。

    見她想跟著,沈若筠便不嫌麻煩去周夫人那裏打招呼了。

    齊婆婆見沈若筠總帶著周妤,周妤也依賴她,便有幾分愛屋及烏。閑著無事時,還為周妤做了一隻大些的布囔囔,比著趙玉屏以前送沈若筠的那隻,做成隻兔子。

    沈若筠一見此物就笑了,心道周妤喜不喜歡不知道,趙玉屏肯定喜歡。

    到底是小孩子,齊婆婆拿給周妤時,抱著便不肯撒手了。

    沈若筠把阿硯叫來,周妤現下膽子大了不少,也敢去摸它。

    阿硯懶洋洋地任她摸著。

    “它這兩年不愛動了。”沈若筠講阿硯小時候的事給周妤聽,“阿硯剛抱到院子時特鬧騰,滿院子攆著人。陸蘊功夫極好,它還敢扇他,我當時都擔心陸蘊一生氣,將它提去廚房做紅燒大鵝。”

    周妤聽得一臉認真,周家從不養這些的。沈若筠雖有心想挑隻溫馴的獅子狗送她,但也怕周家人有意見。

    大概是成親前就知道以後要和周沉和離,沈若筠與周家老夫人、周夫人相處時,總是會較為小心,不怎麽任意而為。對方的教導就聽著,行事上也盡量遵守著周家規矩,隻希望相安無事,不橫生枝節。

    隔了十日,林君來報,說第一批糧食順利到了真定府,由軍裏的人運走了。沈若筠心下鬆了口氣,她這幾日給周妤換了方子,將藥方給他,請他備藥,並送些鮮羊奶,豆漿與杏仁粉來。

    艾三娘講過,有不足之症的幼童,最好的調養方式就是食補,眼下秋日,最為適合吃杏仁茶了。在豆漿與羊奶裏加上了杏仁粉製的杏酪,煮完放在小屜上蒸,吃時加一些杏仁、花生、芝麻、山楂,還可淋甜味的醬。

    周妤一嚐,果然喜歡。

    又許是杏仁茶太好吃,今日周妤再來,自己乖乖將藥丸一氣吃了。

    沈若筠見狀笑道:“若是都如你這般聽話,天下大夫都省心許多呢。”

    早園掀了簾子,端了兩杯新蒸好的杏仁茶來。她先將淋了玫瑰醬的那碗端給周妤,沈若筠的那碗照舊放的桂花糖。

    估計是因為玫瑰醬顏色好看,周妤特別喜歡玫瑰醬,拿了小銀勺都舍不得舀。沈若筠淨了手,拿帕子擦了,又塗了羊乳與杏仁油特製的手霜。

    這也是秋日新製了的,眼下在臥雪齋賣得極好。

    “好看。”

    周妤最近話說得比之前多,沈若筠心下高興,笑她道:“你這嘴怎麽比玫瑰醬還甜呢。”

    沈若筠還沒端起自己那碗,節青便來報:“二爺過來了。”

    周沉這幾日,一直在家閉門謝客,院子本來就不大,他做個什麽事,沈若筠都能聽到聲音,恨不能叫丫頭們製了厚厚的門簾子,阻隔西梢間的動靜。

    後來沈若筠又發現,動靜也就罷了,他還總沒事就來尋自己,也不知他怎麽有這麽多話要與她說。

    周妤盯著周沉看,似是在想他來做什麽。

    周沉笑她:“又來蹭吃了。”

    周妤聞言,小心地將碗往自己那邊挪了下。

    沈若筠有些想笑,強行忍住了。

    “小饞貓,還會護食了。”

    周沉看不出周妤護著的是什麽,便去看沈若筠的那碗。

    院裏隻有個小爐子可用,一次隻能蒸兩小碗,倒沒有多的。

    節青想再去做一碗,沈若筠擺擺手叫她不必折騰了。因著周沉是因冀州軍需的事被貶官在家,沈若筠心下感激,這些日子對他態度也客氣許多:“新做的杏仁茶,要嚐嚐嗎?”

    “你不用麽?”

    “你嚐嚐吧。”

    “你先吃。”

    “我想吃可以再做。”一碗杏仁茶推來推去,沈若筠也是服氣了,“客人為先是待客之禮嘛,況且這是給阿妤特做的,也不是日日有,你也算沾了她的光。”

    “為什麽不日日做?”

    鮮羊奶易壞,杏仁粉在這小院裏製起來也費事,都是從沈家拿來的。沈若筠不想在周妤麵前分得太清,隻笑道:“再好的東西也不能日日吃的,容易吃乏了。”

    周妤眼下是沈若筠的頭號擁躉,十分配合地點頭。

    沈若筠有些想笑,周妤怕是都沒聽懂她在說什麽呢。

    周沉端了白瓷小蓋碗,嚐了一口,沒他想的那般甜,淡淡的杏仁味伴著奶味,唇齒留香。

    牛羊乳很滋補,可有膻味周妤一向不喜,也難為她這般用心。

    周沉想著,又去看沈若筠。沈若筠已走至窗邊那個長案前,低頭理著自己書案,不急不徐,露出一截白皙優美的頸項,素手纖纖,臨窗而立,很是優雅。

    她待人確實是沒得可挑的,是個給三分晴,返來十分好的人。

    周沉如此想著,麵色便不如何自然,他將杏仁茶放到一邊,問沈若筠:“今日想回沈家去嗎?”

    “想呀。”

    周妤聞言,也點點腦袋。

    周沉道:“橫豎我也無事,不若一起去?”

    沈若筠頭也未抬,“阿妤要去的話,還得去周夫人那裏說一聲的。”

    周沉道:“我與你一起,遣個人去與母親說一聲便是了。”

    周妤聽懂了,當即眼睛放光,炯炯看向沈若筠。

    沈若筠有事與林君商量,算來有月餘沒有家信了。周沉跟著回去也無事,等到了沈家,叫周沉帶周妤去校場放風箏。

    兩人一道帶著周妤出門,周妤既有沈若筠陪著,又有哥哥,興高采烈地牽著兩人。

    周沉將周妤抱上馬車,又想扶沈若筠,沈若筠卻是自己上了車。

    三人坐在車上,周沉與沈若筠商量:“你便不能叫我扶一次麽?”

    “我自己能上車,做什麽要你扶?”沈若筠一直奇怪他做派,此時恍然,“我未裹腳,與你認識那些女子都不同的,你不必似對她們那般對我。”

    周沉忍不住想敲她腦袋:“我何時對她們如此過?”

    沈若筠麵上掛著笑,去捂周妤耳朵:“你自己清楚呀。”

    等到了沈家,沈若筠叫早園去取了紙鳶給周妤挑選,讓周沉配周妤去放。自己去了前院見林君。

    林君與她一道詳細對了第一批糧食運輸開銷,銀子倒還罷了,隻兩人都覺得漕運眼下也不可靠。當下糧食短缺到官員都能打上軍需的主意,若是運糧船被個碩鼠貪扣……哭都沒地方哭。

    沈若筠問林君:“冀州那邊可有信麽?”

    “沒有,許是路上亂,還沒送到。”說到這個,林君也歎氣,“平日往冀州走一趟,也不怎麽麻煩,可眼下四處亂得很……我思來想去,還是得拿銀子打通了關節,再走漕運。”

    兩個人商定,要在今年河麵結冰前,將糧倉裏所有存糧都運到真定府,再走陸運到冀州。

    今日雖收不到多少糧,但是因著陸蘊兩年前便已在籌謀收糧之事,糧倉存糧還是極可觀的。也是因此,沈若筠與林君辦事極為小心,便連幾個貼身丫頭都不知道她整日看的是何賬目。

    沈若筠與林君對完賬,還是想找個時間去一趟莊子,不去看看,也不放心。

    等她理完家事,才得空去校場看放紙鳶的周妤。

    沈若筠的紙鳶都是陸蘊找人定做的,除了虎虎生威的大老虎,還有常見的燕子、美人形的。這些風箏雖看著大,但放著卻不費勁,可以放得很高。

    她去時,便見周沉抱著周妤,周妤自己拉著線,正興高采烈地放著一隻燕子形紙鳶。沈若筠也站著看了會,見她來了,周沉將周妤放下,叫她自己玩,走過來與她說話。

    “你家這個校場,建得真不錯。”

    “那是。”沈若筠想起祖母,麵露思念之意:“以前我祖母在汴京時,每日都在此打拳的。”

    “這般看來,叫你住在嘉懿院,屬實有些委屈。”

    沈若筠心道你知道就好,往日便少在院子裏待吧,又與他道:“橫豎就這一兩年,沒什麽,不必掛心。”

    她說著話,忽見周妤的手上纏了幾道風箏線,頓時被唬了一跳,忙跑過去蹲下身替周妤解開。

    “這線不可纏到手上的。”

    沈若筠拿了線筒,又見周妤手上未被割傷,才放下心。她搖著線筒,教周妤放紙鳶時如何扯線,周妤看得躍躍欲試,沈若筠又將線筒遞給她了。

    她這番跑得匆匆,起身時右腳因沒站穩,猝不及防崴了下。

    沈若筠吃痛,自己蹲下身摸了摸,又揉了揉那處。

    再起身時,見周沉過來要扶她。

    “崴著了?”

    “崴了下。”沈若筠自己站起來,又試著走了兩步,“無什麽事的。”

    周沉笑她:“你崴了還在這走什麽?”

    “難不成崴了便不走路了?”沈若筠白他一眼,“若如此,摔了便要躺……”

    她話還未說完,周沉將她打橫抱起,嘴角噙笑看她,“崴了也可以不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