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宮宴
  第十六章 宮宴

    沈若筠不必去上學,開始跟著陸蘊學看賬。看的倒不是沈家開支進益,而是糧食采購賬簿。

    陸蘊和她說,此間有大學問,沈若筠聽著還沒覺得如何,等見到林君指揮著人搬進兩遝疊起來比她人還高的賬本時,有些不敢置信。

    “就……都在此處了?”

    林君笑著答道:“陸管事說隻與你搬今年的。”

    沈若筠嘴角抽了抽,硬著頭皮抽了上麵一本,拿了那隻玳瑁炭筆複算起賬來。

    沈家其實不是從今年開始收糧食的,自沈鈺在冀北戍邊時,每年都會貼補些。

    朝廷運送軍需,路途遙遠,有部分損耗,是心照不宣之事。

    沈聽瀾初在冀北頂替父職時,便有那看不起她女子身份的官員,在押送、轉運軍糧時,往軍糧中摻雜麥糠、米糠,暗中克扣了半數以上的軍需。誰知沈聽瀾在接收時,發現官員神色異樣,遣了兵丁逐車驗收,也未如他們想的那般忍氣吞聲,竟是直接拒收了……當時還是皇子的趙殊主審了此案,要犯被判腰斬於市,至此再無人敢行此事。

    沈家眼下囤糧,狀況遠比糧草被扣,更為糟糕。

    與大昱摩擦多年的遼邦,在五年間權位更迭三代,等現任國主耶律璿上位後,大肆學習大昱人的冶鐵、鍛造工藝,使得遼軍軍力大幅提高。

    邊境已經不能叫摩擦了,遼幾次挑事,朝廷官員也為主戰主和的問題吵個不停。

    佘氏擔心沈聽瀾,更擔心戰事,已去了冀州一年有餘。陸蘊這兩年在汴京也未閑著,奔走於江南東西兩路、淮南東西兩路、兩浙路等富庶之地,大量采購糧食。

    他做此事十分果斷,是怕朝中久久沒有抉擇,隻一味拖著。戰事又不等人,一旦打起來,補給更不能斷……他這是在給冀北的守軍,籌備一條後路。

    朝廷這兩年也顯得捉襟見肘,冀北軍有兩萬人,去歲供給不過二十八萬斛。一斛百升,一人每日隻三升,一斤之數,本就不夠,更何況其中還有陳糠黴粟。

    陸蘊去歲往冀北送過十萬餘斛糧食,忙得連沈府都未回過幾次。

    沈若筠在家看了幾日賬目。采買糧食補貼軍需這項支出極大,雖陸蘊很善經營生財,可麵對這樣大的支出,無疑是杯水車薪。沈若筠算了算,覺得今年怕就要變賣產業才能支撐了。

    除了缺少糧食,隨著邊境摩擦次數增多,藥材也奇缺。藥材比糧食難買許多,沈家在艾三娘醫館處常年高價收大薊、小薊、地榆、槐花、側柏葉等易得的止血藥材,可能收到的不過是些散戶賣的,量也不多。

    沈若筠原想要做藥材生意,可陸蘊說遲了。藥材生意已被壟斷,沈家沒精力往裏麵砸,短時間也砸不開。若是別家,或可談一談收購藥材,可壟斷藥材生意的正是周皇後的娘家。

    周崇禮當年被貶廣南東路州郎中,舉家離京赴任,沒想到因著不是京官,反而便於他們發展出這樣大的商業版圖來。

    除了生意,周家人的仕途也順,一年前趙殊便將周崇禮召回了汴京。周沉今年下了場,昨日殿試,被趙殊欽點為探花郎。

    沈若筠沒去看登科學子遊街、榜下捉婿的熱鬧,想來也知十八歲的探花郎遊街是何等春風得意。

    也不知這家子在哪兒燒得香,沈若筠也想去拜拜。

    沈若筠現下想到周沉,就想到趙月娘與趙香巧的事。想來他便是娶了趙香巧,以後隻要有更熱的灶台,還會娶劉香巧、李香巧罷。

    家中後院,必是日日都如戲台般熱鬧。

    沈家家風嚴謹,不興納妾,便是沈若筠她娘生了沈聽瀾後數十載未再有身孕,佘氏也未拿這個理由讓沈鈺納妾。

    沈若筠這兩年讀書學醫,人也不似小時無憂無慮。有時候也會想,她若是個小子,她娘會不會就活下來了?畢竟蘇氏是靠著想給沈鈺留後的心,才強撐著將她生下來的。

    不過想這個也沒什麽意思,沈若筠知道娘也很愛她,隻是娘太累,需要休息了。每年寒衣節給父母燒貢品時,她會希望他們不要掛念陽間的人,早日往生。

    沈若筠看得賬越多,便一門心思隻想賺銀子,思來想去就打上了汴京這些有錢人家的主意,但是又不知道要做什麽。

    她抱著阿硯去找陸蘊,原是聽說他今日就要回來的。阿硯越發沉,沈若筠現下抱它就當是在鍛煉了。

    被抱著的阿硯從她懷裏跳下,直奔陸蘊書房去了。沈若筠在後麵叫,阿硯卻未停,便隻能去追它。

    說是陸蘊的書房,沈若筠也是常來的。這裏更似一個藏書室,有陸蘊四處收來的書,分門別類地放置著。

    “阿硯!”

    沈若筠氣喘籲籲,終於逮住它,大鵝扇了下翅膀,扇亂不少排在下層的書籍。

    沈若筠瞪它:“今日不許她們給你加餐了。”

    阿硯食新鮮蔬果,一日可食五鬥,還時常不夠。偏它又不食院外人給的食,百試百靈,明玕院的丫鬟婆子稱它作“自院鵝”,有了新鮮果子自己舍不得吃也要與它加餐。

    沈若筠攏了下襦裙蹲下收拾被它弄亂的書,她極少注意到這個書架,莫說下排的書了。隨手拿起一本《碾玉觀音》看了看,下麵還有《錯斬崔寧》《宣和遺事》等一堆話本子。

    阿硯這一扇,倒是給從未看過話本子的沈若筠扇出個奇妙新世界來,她拿著《碾玉觀音》看得津津有味,直到早園來叫她,才見沈若筠捧著書,人靠著書架,大白鵝靠在她身邊睡了。

    早園去扶她,沈若筠活動了下,將正在看的《碾玉觀音》與另一本《馮玉梅團圓》遞給早園拿著,又去把剛剛翻亂的書整理了。她見一遝書下壓著一本紅梅色封皮的書,好奇抽出來一看,名叫《昭陽香譜》。

    沈若筠自幼生活在汴京,於香道上雖沒什麽研究,但也耳濡目染,習以為常。

    汴京的宮裏或達官貴人府宅都有香工坊,專掌藥碟、香球、火箱、香餅之類。城裏遍布香料鋪,上等香料十分名貴。沈若筠不會配,可也見過不少的香。

    不知這本香譜怎會被陸蘊壓在此偏僻處,沈若筠走馬觀花地翻看著,裏麵的香方倒都是沒見過的,什麽蕊珠香、雛鶯啼、折楊柳、金烏餅……越看越不對勁。

    她將香料與藥物並香譜上的注解仔細看了,猛地將書闔了。早園拿話本子給沈若筠扇風納涼,“怎麽臉都紅了?可是出來半日要喝茶?”

    沈若筠想把那本《昭陽香譜》再塞回去,可又想到現下正籌謀著要做些生財生意,若是製了這個香去賣,說不得可以賺錢呢。

    生意生意,就得這樣無人做過的,才能賺大錢呢。

    等到晚上,陸蘊仍未歸。他每次出門時間都很長,也無人知道他去了哪兒,想尋他都無處可尋。

    沈若筠想著等陸蘊回來就說與他,讓他參謀是否可行。自想到做這個能賣錢,她看這本《昭陽香譜》時目光都帶著崇敬。

    又等了幾日,反而是宮裏來了內侍,宣沈若筠進宮赴宴。

    宮裏大宴小宴不少,經常把她傳了去,早習慣了,不過是去看看美景美人並發發呆裝一根木頭。

    她算了算,與趙玉屏、趙多絡已有月餘未見,正好趁著這個機會聚一聚。

    因著要入宮,便要去換衣衫。節青開了上下兩層的衣櫃,早園問沈若筠,想穿什麽顏色的。

    沈若筠在家裏時,多穿淺色,衣服也不怎麽繡花,簡單舒適。想來既是宮宴,總不好穿得太隨意。今日宣她進宮的內侍得了好處,透底道,官家與娘娘要相看幾位駙馬人選,請了不少小娘子、小郎君一起去禦園賞花。

    既是趙月娘的擇婿宴,自不能搶主角的風頭。趙月娘穿衣不喜豔麗,顏色也多以月白、鴨卵青、牙白、櫻色為主。沈若筠站在衣櫃下抬頭看了下,指著上層一件酡顏色褙子道:“就拿這個吧。”

    不深也不淺的暖色褙子,穿上既不過分出挑瞧著也喜慶不寡淡。

    早園小心地取了出了,展開給沈若筠看,是一件八寶紋花羅褙子,領子處掐一小截白邊護領,壓著繡著一年景的領緣,很是精致。

    “這是新送來的麽?”

    “是,前幾日送來的。”

    沈若筠點點頭,自己翻看了衣櫃下層的裙子,選了條白色褶裙,裙擺抖開時才看見裙尾的裙瀾裏都繡著花卉,花蕊還綴著流光溢彩的寶珠,極有巧思。

    早園笑著服侍她換衣:“這裙子送來時,我也沒細瞧,原以為極是普通,誰知竟也這樣好看。”

    沈若筠卻道:“下個月讓他們不要送這麽多衣服來了,兩套新的便夠了,多的也穿不了。”

    她這正為錢糧煩惱著呢,一條這樣的裙子,夠買不少糧食了。

    齊婆婆給她梳了雙鬟髻,戴了隻小珠冠,後麵係了綴珍珠發帶。既不會過於隆重也挑不出錯。

    擦了些香膏,淺描兩下眉便完事了,她這個年紀的小娘子,都用不到胭脂。

    到了禦園,內侍引著她先要去留風堂拜見官家與周皇後,一路穿花過柳,瞧見不少衣香鬢影的貴女。到了留風堂,趙殊並不在,不過劉太後卻是來了。沈若筠有些日子沒見過她了,聽聞老太後從去年起,精神不大好,也總犯頭風。

    沈若筠行了禮,周皇後受了,她今日穿得很是隆重,見沈若筠,打量了一番,就要叫人領她去園子裏玩,莫要拘束。

    劉太後卻招手道:“好孩子,走近些,讓我好好瞧瞧。”

    沈若筠福了身,才走到太後身邊,太後拉著她的手,眯著眼細細打量她:“有一陣未見你,竟是個大姑娘了,倒是與聽瀾不怎麽像,更像你娘一些。”

    兩人閑話間,有內侍來報,說李獻李郎君已入了宮。周皇後忙與太後告辭,等她走了,劉太後才小聲與她說,“你莫怪她,周娘娘這是急著去相看女婿呢。”

    劉太後說著話,忽一皺眉,伸手去按了按自己太陽穴,沈若筠見了知這定是頭風犯了。

    佘氏年紀大了,也有這毛病,但是因著她在府內時,每日還要打拳,身體好氣血通,腦髓得以濡養,一年隻偶發一兩次。沈若筠與艾三娘學過緩解之法,佘氏在汴京沈府時,她也常給祖母按摩。

    現下見劉太後疼痛難忍,女官就要去傳按摩的醫女來。沈若筠見四下也無旁人,自請上前,替她點揉風府、天柱與風池。

    劉太後舒緩了些,舒了口氣。

    見疼痛緩解,沈若筠接著按了曲鬢、率穀與太陽穴。她按得專心,太後覺得很是舒服,也一直沒叫停。等按揉完了外關、合穀,沈若筠還加重了些力度,敲揉太後的頸項,然後分推、輕叩肩背。

    沈若筠這一套手法可謂行雲流水,等她摁完了,劉太後都有了困意。

    “娘娘,現下若是歇了,夜間便睡不著了。”

    沈若筠扶著她,順手摸了摸太後的脈,因看不到舌苔倒也不能確定。頭風病若是每十五日施針,是能緩解一二的,怎的太後病得這樣重?

    劉太後反握著她的手:“真是個靈巧的孩子,我宮裏的醫女都不及你按得紓解。”

    沈若筠笑道:“原是在家,總給祖母按來著……醫女們學這個,定是互相練習,輕重不一定合適,不若等會兒將她們叫來,我與她們傳授些經驗。”

    說完又補充,“這可是我從祖母身上得來的經驗呢。”

    “那正好拿來與我用。”劉太後笑道,倒是許久不曾這般開心過了,也不困倦了,又留沈若筠在身邊說話。

    沈若筠坐在太後跟前的小團花錦杌上,與太後閑話到湯藥上:“娘娘若是喝四君子湯效果不好,可改半夏白術天麻湯試試。”

    劉太後奇道:“你怎知我在喝四君子湯?”

    沈若筠心道太醫院下方子隻講究溫補,哪敢真對症下藥?隻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原是離得近,聞到茯苓與甘草了。”

    兩人正閑聊,忽聽女官來報,說是周夫人帶著家裏的郎君娘子,來與太後請安。

    沈若筠想著要回避,卻聽劉太後道:“聽聞周家二郎、三郎俱是一表人才,極為英俊,你與我一道見見吧。”

    沈若筠:“……”

    她真想告訴太後,這兩人她以前見過,還有些過節。

    周夫人穿一身海鬆色長褙子,是個保養得宜的中年美婦人,隻是塗著厚厚的珍珠粉,氣色不佳。

    沈若筠上一次見周沉、周季兩兄弟,還是熙寧九年的上元節,現下已是熙寧十四年的中秋了。

    她恍然間冒出個古怪念頭,人之一生,覺得稀鬆尋常的日子,見到的人,許是有緣再見,也說不得便再也見不到了。

    有了這個想法,沈若筠想著那就再見見吧,橫豎也不記得他倆原來是什麽樣子了。

    周二郎高中探花,想來是紅氣養人,人未走近,便覺氣勢逼人。

    放榜之日,許多人家榜下捉婿。沈若筠原也好奇,怎麽就這般容易被捉了去?後才知讀書人大多羸弱,倒不是刻意追求書生氣,隻是長年苦讀的結果。

    可觀周沉,雖讀書卻不顯瘦弱。身穿鴉青色錦袍,戴著一檀木束發冠,相貌英俊,表情卻冷硬沉肅,沈若筠看著他,就想起在《酉陽雜俎》上見過的閻王圖。

    沈若筠隻看了一眼,便覺沒意思,去看他身邊穿寶藍色錦袍的周季,也不知他現在是不是還跟小時候一樣頑劣。她見周季,小時候便出眾的相貌長大了變成了一張玉麵桃花相,正是個眉梢眼角帶著俏,嘴角上揚帶著笑的小郎君。

    隻是年紀尚小,再過個三四年,也不知要在多少小娘子的芳心上留個痕。

    周夫人還牽了個紮三髻的小娘子,以前在汴京時,未聽說周季還有妹妹,想來是在任上出生的。

    小娘子約莫四五歲的年紀,臉色卻有些偏白,沒什麽血色,像一個白瓷捏的娃娃。

    周夫人與太後道:“小女先天不足,今日原是來請王太醫瞧一瞧的。”

    沈若筠不動聲色地將周家的人打量一番,正欲低眉斂目發呆,卻被太後點了名。

    “這位是沈家二娘,”劉太後親昵地拉著沈若筠的手,向周夫人介紹道。

    她既這樣說,沈若筠便大方起身與周夫人見禮,周夫人笑容頓時有些勉強。

    再回座時,卻見周季笑得傻裏傻氣,擠眉弄眼,像是在用那雙桃花目問她,還記不記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