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香火
  第十四章 香火

    趙玉屏一走,沈若筠瞬時便跟瞌睡蟲上了身一般,像是站著也能睡著。陸蘊瞧著已要到子時了,抱著她去橋邊走了遍百病,讓人把馬車牽到禦街的入口處,打道回府去了。

    原想著第二日周家必會送些謝禮來,可日上三竿,還沒等來周家的人。陸蘊算算時間,雖然知道可能發生了什麽,也不能完全確定,晚些時候收到消息,方才確定。

    趙殊把周沉的父親周崇禮由中書侍郎貶為了廣南東路的知事郎中。

    朝中的中樞機構沿用了二府製,設了中書和樞密院兩個機構,對持文武二柄,號為二府。隻一夜之間,周崇禮竟是從正三品行中書令事、直達天聽的副相,貶至了正六品的州縣郎中。

    消息傳了兩日,等周崇禮舉家離京赴任後,才傳出一些原因來,說是周崇禮在福寧殿頂撞了趙殊,趙殊大怒,罰他南下去做州縣的官。周崇禮門下學子、周家姻親連襟在翰林院、禦史台三院的甚多,不少人要替他上書,甚至有要去福寧殿外跪諫的……可周崇禮自己卻攔了眾人,遵了聖意。

    陸蘊反複揣摩,總覺得有些不大尋常。天子盛怒,會因何事?他不信周崇禮這種連鬼都能應付的油滑老狐狸會不曉得趙殊分寸,那若不是周崇禮惹得上位不快,便極有可能與後宮那位周皇後有關,周崇禮這是代她受過。

    打聽了好些日子也沒探到什麽有用的信息,隻知上元節那日趙殊與周皇後似是有過一次爭執,牽連著新進宮的太醫院之首鄭家的鄭美人也失了聖寵。

    沈若筠還不曉得周家一夜之間,便如同那過了上元的花燈,轟轟烈烈過後便從街上撤走了。她將趙玉屏送的兔子燈掛在了書房,另一盞繪了仕女圖的馬騎燈留著開學送趙多珞。

    過了新年,女學生們均添了一歲。可有些人還真是年紀越大越別扭,比如趙月娘。

    沈若筠上學第一日便發現,趙月娘去年隻是當無她這個人,過了個正月,看她的眼神裏都帶著些令人不適的寒意,說話也陰陽怪氣的。

    趙月娘這是恨上她了。

    沈若筠心下直歎怎會如此,不過倒也不怎麽怕,趙月娘是趙殊的嫡長帝姬,自小就跟著孔先生學習,肯定是自矜身份的。若是與她吵起來或與周三郎那次一樣打起架來,也不知誰更丟臉些。

    不過今年的教學進度比之去年要快上不少,除了要讀、背的書變多了,四藝也不再是入門啟蒙,通通變得和去年不似同一門課,也就數這門課還好些,她心算與珠算都有些基礎,尚能應付。除了女學的課,還有艾三娘的針灸、陸蘊教的病理……沈若筠可算知道了什麽叫“讀書苦矣”。

    真的是太苦了,有時候阿硯在院子裏開嗓,聒噪個不停,沈若筠隻肖說“信不信再叫我找人給你念書”比“信不信我把你做成紅燒鵝”都管用些。

    堪過三月,汴京便一日勝過一日的暖和起來,早鶯爭暖樹,新燕啄春泥。衛先生與女學生上課時,瞧著滿庭煙絮,還興致極好地與她們講《世說新語》有詠絮之才的謝道韞。

    隻當先生講到“即公大兄無奕女,左將軍王凝之妻也”時,沈若筠那小腦袋裏忽冒出個有意思的想法,若也有記入書裏的一日,自己也會被記成“歸德將軍沈鈺女,誰誰誰之妻”嗎?

    也不知自己有無寫入書裏的一日,但沈聽瀾肯定是有的,來日的書裏寫她,必是“懷化將軍沈氏,歸德將軍沈鈺之女也。守冀州邊境二十載,勇力絕倫,有遼賊求取地,不許。與戰,破之。”

    沈若筠那小腦瓜裏又有了個新的疑問,為什麽男子就不必是誰誰誰之夫,女子就總如此記載呢?這是何道理?

    這種突然竄進腦子的想法,下了課便消失了。雖然趙月娘這兩日總是遮掩不住對立情緒,但也不能影響沈若筠,她這幾日都心情極好。

    冀州來的家信裏寫道,佘氏在月底便會返回汴京。

    祖母回來,也意味著沈聽瀾的傷已無礙了,現下是萬物複蘇的春日,與遼的糾紛也比冬日少許多,是個安穩的時候。

    朝中雖供給軍需,但也不影響陸蘊每旬往冀州送東西。沈若筠也會寫信附上一起,寫她養的阿硯現已足有十斤,那鵝蠻橫霸道,已成明玕院一霸,不過極通人性,認得院裏的人;寫在太學教趙玉屏與趙多珞打算盤,三個人總是圍在一起總是打一會兒就笑鬧成一團,都不好好學……每次提筆似有無數想說的話,變成一封厚重的家書,送到不能回家陪伴她長大的親人枕邊。

    佘氏回來那日,沈若筠正在女學上課。因已換下了厚重的冬衣,沈若筠上馬車時輕巧地跳了上去。等她掀開車簾時見到來接自己的祖母時,先揉了揉眼睛,才一下撲到佘氏懷裏。

    “祖母……”沈若筠原是有許多想說的話要與佘氏說,此時卻隻嗚嗚咽咽地像個小可憐。

    佘氏抱著心肝小孫女,哄了會拿帕子給她擦臉,“好好的,哭什麽。”

    沈若筠偎在佘氏懷裏亂扭一氣:“姊姊的傷可大好了?”

    “你與三娘做的藥丸很是得用。”說到這個,佘氏眉開眼笑道,“今日午間,我請三娘來府裏吃飯,她很是誇了你一通,說你聰慧勤勉。”

    “三娘才厲害。”沈若筠不好意思,“陸蘊也厲害,和他們比起來,我還差得遠呢。”

    “我們家阿筠不差的。”

    佘氏特地來接沈若筠,便也不急著回家,帶她去了豐樂樓。沈若筠先點了極愛的一品酥,又點了個蜜炙鵪子。佘氏看著她,覺得雖是分別一年,人比去年長大許多。以前還小些,帶她來這裏,捧著菜譜恨不得全點上一遍,現在也知吃不了,便隻點最想吃的,懂得克製了。

    她看小孫女,真是怎麽看怎麽好,又加了潤熬獐肉炙、豆腐江魚炙。菜上齊了,佘氏給她剔魚刺、夾菜,自己卻吃得不多。

    “祖母可是不舒服?”沈若筠吃了塊香脆的一品酥,瞧見佘氏並不怎麽食,本能地想去摸一摸祖母的脈。

    佘氏笑她,“這才學了一年,便有了大夫病了?”

    沈若筠沒摸出什麽所以然,看了看桌上的菜,油炸的點心,濃油赤醬的葷菜。祖母年紀大了,且又剛從冀州回來,怕是中午已經與三娘吃了席,說不得還喝了酒,定是現在還不怎麽消化,隻是陪自己來的。

    她叫了行菜來,又要了碗“米油”。店裏是備著這個的,因豐樂樓還有著名的七寶素粥,每日還有義粥。沒一會兒,行菜便送來一碗色白粘稠的米湯,並五樣精致的佐粥小菜。

    佘氏在孫女的目光監督下喝了些,果然感覺暖暖的十分熨帖。常有話說女兒是貼心小棉襖,佘氏是沒有女兒的,卻也覺得這話說得不錯。

    兩人回沈府時,陸蘊已在二門處等著,與佘氏道,沈氏族長沈伯清登門了,現正在明輝堂。

    提起沈氏族長沈伯清,齊婆婆很有話說。她原出身會陽齊氏,嫁的是定真方氏子,也算門當戶對。可惜開元年間一場政變,方家因賄賂內臣被牽連其中,數代積攢的富貴與名望傾覆於一夕之間。她丈夫含恨而終,幼子又得了猩紅熱早夭。她想自己必要被已經山窮水盡的方家人賣掉,便先離開了方家,去找幫傭的活計。

    因她是寡婦又喪子,好些人家不肯要。倒是佘氏來挑人帶去冀州時,見她做事幹淨利落,且知書達理,談吐得宜,當即與她簽了活契。

    她在沈家從齊娘子變成齊婆婆,是看著沈鈺長大的,可謂視若己出,也目睹了沈鈺出殯時,沈伯清帶著沈家族人鬧的那一出,每每想起便要罵沈伯清是個“啖狗糞的玩意”。

    “他們這些人真是欺人太甚。”齊婆婆撿著能講的講給沈若筠聽,“鈺哥兒走時,因著老太君戍邊不得歸,你娘懷著你,身體也不怎樣好。他帶著族人前來奔喪,竟欺辱沈家無人,要分些好處。有兩個沈家後生,恬不知恥,竟當著大小姐的麵,朗聲討論著如何過繼,過繼了財物要如何分……實是可恨。”

    “當時大小姐著白披麻,也不與他們爭執,隻拔了劍,護在靈前……才生生將那些王八子嚇退了。”

    沈若筠聽得咋舌,“他們怎敢這樣來鬧?”

    “原是以為孤兒寡母,一嚇唬為了息事便會給些好處,老太君又回不來,便是回來了,吃了的肉,哪裏還討得回來?若是起頭給了些好處,下麵便要鬧得更厲害,恨不得敲骨吸髓,一口將沈家全吞了去。”

    沈若筠聽得攥緊了小拳頭,一門心思欺負婦孺,可見確實是個“啖狗糞的玩意”。

    被稱作“啖狗糞玩意”的沈伯清蓄著一把白白的胡子,長得倒也慈眉善目的,見佘氏一隻手牽著沈若筠,略皺了皺眉,又見陸蘊側立一邊,額間的山川便再也難消了。

    原以為前些日子佘氏不在汴京,聽聞那個凶悍的沈聽瀾也命不久矣,可以上門鬧上一鬧的。他遣了人上門鬧,誰知這管家厲害得緊,將來人丟出數丈不提,還令人在外誦讀《昱律》,完了那些武夫還拿著長纓槍問他,“可聽明白了,可服氣?”

    就在街上當街鬧開,偏偏自己還沒提,對方便定性這是這種想吃絕戶的肮髒心思,拿《昱律》“諸戶絕財產,竟給在室女”來壓他們,打又打不過,又不能當街反駁,隻能灰頭土臉地鼠竄回去了。

    沈伯清再看看沈若筠,也是麵色不喜。她一個女娃娃,住著大院落,十幾號人專門服侍她。據說每日在家用的早膳,都有二十餘種,便是吃個粥,都要有十碟配粥的小菜。還有前些日子,因著他要作壽,咬牙去了汴京鼎鼎大名的玲瓏鋪與家裏內眷裁製新衣,衣博士推薦月華襇瀾裙,說是汴京現下最時興的,裙子褶襇細密,用的是月華錦,褶間顏色各不相同,色極清雅。

    等問了價格,沈伯清咋舌:“這般貴如何能時興?莫要誆人。”

    衣博士也不惱,笑與他們道,確實是時興的。前幾日馬行街沈家,一氣訂了十餘條不同花色的,給家裏還在長個的二小姐換著穿。

    馬行街還有哪個沈家這般地闊綽?沈伯清每想起十條裙子的價格,便覺得肉疼難忍,他想不明白,沈家已無男丁,家裏偌大的產業就真要留於兩個女兒,便宜外姓人麽?取田產地契用來充作族產,再給沈鈺過繼一嗣子繼承香火,有何不好?又不是不給兩個丫頭留一筆嫁妝錢了。

    佘氏也煩他,她這個當娘的都不考慮什麽“斷了香火”、“膝下無子嗣”,又何須這些快出五服的沈家族人來指手畫腳?

    可人既親自來了,也不好攆出府去,隻道:“沈族長久不登門,今日為何事而來?”

    沈伯清開門見山:“聽說懷化將軍年前傷了要害,現下如何了?”

    佘氏自堂下主位坐了,淡淡道:“戍邊守國,受傷是再尋常不過的事,不勞掛心,已痊愈了。”

    她原是不想留沈若筠瞧這些沈家族人醜態的,可轉念一想,她已八歲,也不算太小,且自己若有什麽不測,也該叫她知道這些事了。

    “今日來,便是要與你說,前些日子族中已為鈺哥兒挑了一位嗣子,與他承繼香火。”沈伯清道明來意,又見陸蘊站在佘氏身邊,不悅道,“我們要商量沈家的事,你還不速速退下。”

    陸蘊沒理他,卻聽是佘氏道:“蘊哥兒坐吧,不必站著。”

    “你這是何意?”

    “就這意思。”佘氏放下茶盞道,“我兒沈鈺,是禦封的歸德將軍,為國捐軀,牌位並他爹的一並位列三清殿淩煙閣,你也妄論什麽斷了煙火。若是要過繼,便隻能過繼我兒生前選定的人,其他人便不必再提了。”

    “可他不是我沈家的人!如何繼承沈家的香火?”沈伯清覺得自己真是雞同鴨講,怎麽這些女人就是不懂什麽叫傳宗呢?

    佘氏淡淡一笑,“這是我兒遺願,若是不成便無須再提了。至於沈家這邊想要過繼的,還是打消了念頭好,匹夫尚不可奪誌,何況我兒哉。”

    沈伯清氣得直想罵“無知婦人”,此時卻聽沈若筠聲音清亮,似是不明白地問佘氏,“沈叔爺是要與我找個哥哥麽?”

    沈伯清從沈若筠的話裏聽出了可能,忙回答道:“是,沈叔爺與你找個哥哥,這樣你若是出了嫁,便也有娘家人與你撐腰,是極好的事。”

    “那哥哥也要去冀州,上戰場嗎?”

    沈伯清訕笑:“冀州有你姐姐已足夠了,你哥哥可以傳承沈家的香火。叔爺給你找的哥哥已有十六,今年便可以說親,到時你有嫂嫂,還有小侄兒一道玩,不好麽?”

    沈若筠笑道:“哦,原來叔爺是要與我找個隻會生孩子的哥哥。”

    “你這孩子。”沈伯清惱了,“這如何一樣?他這是傳承了沈家的香火,是件大事。”

    沈若筠收斂了笑,語氣也不似開始時天真:“可我沈家香火,是在冀北邊境,我的曾祖父、祖父祖母、父親與長姊都守過的地方,既是接不了這個擔子,還是不要妄談什麽承繼香火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