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為質
  第一章 為質

    夏日的汴京城,早間下了雨,起了南風,有幾分難得的涼意。

    齊婆婆給沈若筠加了件杏色的花羅半臂,沈若筠有些眼皮發沉,任她打扮著。

    “先去給太後娘娘請安。”齊婆婆哄她,“等請了安,回來用些早點,就可以再睡會。”

    沈若筠閉著眼睛,齊婆婆說什麽她都點點小腦袋,教齊婆婆看得一陣想笑又心酸。

    明明前兩日還在自家練武場同劉家小娘子放紙鳶,兩個未纏足的小娘子笑聲如微風拂過廊下的護花鈴鐺。誰知隔日宮裏就來了旨意,說是太後體恤沈若筠無長輩教養,要將她接到宮裏。

    沈若筠年紀雖小,卻也明白自己為什麽要進宮。祖母佘氏給她講過類似的故事。掌兵權的將軍在外麵征戰,皇帝就會把他的家眷放在眼皮子下,以此牽製。

    所以和自幼長在邊關,父親親自教導的長姐沈聽瀾不同,沈若筠今年七歲,從未離開過汴京。

    齊婆婆要抱沈若筠去請安,沈若筠就要自己走。壽康宮不大,她從住的小偏殿走到太後起居的鹹福殿攏共要走六百餘步,每日一來一回,就是全部的活動量了。

    沈若筠住進壽康宮,劉太後連著瞧了幾日,見她天天邁著個小短腿來給自己請安,本就想免了此禮,今日又見她冒雨而來,等她行完禮,就吩咐齊婆婆:“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早上多睡會兒,不必日日帶她來請安了。”

    自進了宮,一天隻有這一件正經事的沈若筠若聞驚雷,心道明日連門也沒法出了。

    旁人也許會害怕劉太後,可沈若筠並不怵。且不說劉太後與她祖母佘氏原是表親,隻要長姐沈聽瀾還在冀州一日,還是懷化將軍。她在這宮裏就不可能有事。

    這個道理是臨進宮前,陸蘊講的。當時齊婆婆在給她收拾東西,陸蘊半蹲著,問她怕不怕。他講這番道理給她聽,說隻是進宮小住一段時日。

    沈若筠在沈家,滿府沒有她不能去的地方。陸蘊見齊婆婆總是看不住她,還專門挑了兩個年歲相近的家生丫頭,沈若筠進宮前,三個女孩還一處翻花繩玩。

    現在進了宮,雖然太後說隻要和壽康宮的錢內侍報備過,就可以去禦花園走動,但是這裏見了誰都要行禮,實在是麻煩。沈若筠嫌煩,幹脆每日隻在房間裏畫自己學的草藥樣貌,困了就睡覺。

    月中十五,周皇後帶著福順帝姬來給劉太後請安。三人吃了盞茶,周皇後詢問道:“聽說沈家二姑娘進宮了,怎麽娘娘就將人藏得這樣緊,也不叫臣妾見見。”

    “原是應該讓她去你宮裏請安的,可畢竟是個身邊沒有長輩的孩子,又不是沒見過,這些虛禮能免就免了罷。”劉太後淡淡道,目光落在福順帝姬身上,“她比月娘小三歲呢。”

    福順帝姬乳名月娘,是官家嫡長女。今日穿了件雀藍色花蘿褙子,三折的淺碧綾裙下露出一個小菱角似的鞋尖兒,上綴拇指大的珍珠。

    劉太後看了一眼,便不動聲色地移開了目光。

    “娘娘說的哪裏的話,原是臣妾失職。”

    聽得劉太後提到自己,福順帝姬笑盈盈道:“既比我小些,那我便是姐姐。大娘娘,不如請沈妹妹過來坐坐吧。”

    見這對母女,是打定主意今天要見沈若筠。劉太後倒也想知道她們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便讓柳女官去將沈若筠帶來,見一見周皇後。

    “下月便是官家壽辰。”周皇後與劉太後商議選秀的事,“官家久不入後宮,臣妾便想著……”

    周皇後所慮所思,也是劉太後的一樁煩心事。趙殊今年二十有八,膝下卻隻有三位帝姬。六年前李美人倒是誕下一對龍鳳雙生子,可惜還未足月,小皇子便夭折了。

    劉太後想到兒子,忽又想到趙殊讓她將沈若筠接進宮裏的事來,鳳眸微狹:“你必是已有了人選了,說來聽聽。”

    周皇後朱唇微動,卻聽柳女官在外稟告,說沈若筠到了。

    劉太後柔聲道:“帶她進來吧。”

    沈若筠幾日沒來請安,行禮卻並不生疏。拜了劉太後,又拜見周皇後。

    周皇後受了她的禮,才一臉慈愛地叫她起來:“比上次見,要高一些呢。”

    沈若筠眨眨眼睛,有些想不明白,她這還沒站起來,怎地皇後就看出來她長高了呢?

    無須太後吩咐,已有內侍搬了矮腳的錦杌給她。沈若筠坐下,裙下便露出圓圓胖胖,紅色金線繡的虎頭鞋來。

    趙月娘奇道:“妹妹還沒有裹足麽?”

    沈若筠自詡天不怕地不怕。沈府大水缸裏養過三尺的大黑鯉魚,她踩著凳子去抓那條鯉魚精,一頭栽進水缸裏都沒哭過。獨獨怕這些裹了腳的小娘子像是瞧見什麽西洋景,問她“怎麽還未裹足”的話。她們目光恍若一堆瓷器咣當當地砸過來,仿佛多看兩下,都能擦出血痕來。

    劉太後替沈若筠解圍:“佘太君說她回來,還要教小孫女騎馬呢,怎麽會給她裹腳。”

    她說完又與趙月娘道:“哀家與你母後還有些事要商議,月娘帶妹妹出去看看花兒吧。”

    趙月娘乖巧地應了,她比沈若筠高出一個腦袋,牽著沈若筠,連聲叫“沈妹妹”。

    走出殿內,便是沈若筠去扶她。她這樣晃晃悠悠顛著小步走路,沈若筠真怕天黑都到不了禦花園。

    “現在再不裹,以後裹起來隻會更疼。”趙月娘講裹腳的事,“年紀小骨頭軟,裹了也就疼兩年,等年紀大了,裹不好且不說,還要更疼一些。”

    沈若筠疑惑道:“既然裹不好還疼,那為什麽要裹?”

    “若是不裹,未來的夫君會嫌棄的。”趙月娘越說聲音越低,耳朵都紅透了。

    沈若筠還是不能理解,夫君是誰?為什麽要嫌棄?不過她也不想總和趙月娘聊這個,便不再追問了。

    禦花園裏開著從別處移過來的牡丹、芍藥,宮裏喜歡種這樣的花,大朵大朵開得花團錦簇,惹得幾隻粉蝶兒流連。沈若筠沒見過這樣多的品種,有些想去撲蝶,卻克製住了,一直與趙月娘站在一處,嫻靜地觀賞著。

    宮裏確實是天底下第一無趣的地方,不過也隻有這裏才能有開得這樣齊整的花,若是在沈家,早被她給霍霍完了。沈若筠神遊著,就聽趙月娘柔聲道:“是多珞麽?過來一起玩吧。”

    沈若筠循聲去瞧,見一個比自己小些的女孩兒,眉目清秀,卻顯惶然,手上拿著朵魏紫牡丹,警惕地看著她們。

    趙殊有三位帝姬,隻有一位比沈若筠小,便是李美人所出的福金帝姬趙多珞。她還有一個早殤的雙生弟弟,被趙殊封了袞王。

    趙多珞終是沒有和她們一起玩,她像一隻在林間突遇獵人受了驚嚇的小鹿,兀地就躥遠了。

    趙月娘微微皺眉,與沈若筠道:“她自小就性子古怪,也不大懂事。”

    兩個人站了會兒,趙月娘念了一首自己作的牡丹詩,沈若筠連平仄都不懂,隻能拍拍小胖手給帝姬捧場。

    等臨別時,趙月娘居然有些不舍捧場捧得這樣自然的沈若筠,說明日下了課,還要去找她玩。

    沈若筠在外麵逛了一圈,曬出了些汗。齊婆婆掏了帕子給她擦臉,小聲與她道,陸蘊托錢內侍送進來些東西,等女官查過,便可以拿來了。

    “往宮裏送東西,也是為難他了。”齊婆婆抱著沈若筠往回走,想起往事,眼角陣陣發酸,“若是他能過繼給鈺哥兒……”

    沈若筠知道,在自己出生前,父親沈鈺曾想過繼陸蘊為嗣子。陸蘊是他在戰場上撿的,自小一直養在身邊。發妻蘇氏生了長女沈聽瀾後多年未再有孕,便有了過繼陸蘊的心思。可惜沈家那些族人死活不許,他們吃準了沒有男丁的沈府是塊肥肉,既是肥肉,哪有便宜別人的道理?便卡著沈鈺,隻許他過繼沈氏的子侄。

    差一點成為沈若筠哥哥的陸蘊,兩年前從冀州邊塞回來,現管著沈家一應事務。

    陸蘊捎來的物件裏有九連環,玳瑁盤的小陀螺,一對小鐃鈸、一捧黃蠟做的鳥獸“水上浮”,還有一塊田舍村落之態的穀板。

    柳女官查看著,見玩具中沒有磨喝樂,覺得沈府這位管家,是個妥當人。汴京風靡磨喝樂,多為木泥所製,小娘子們喜歡給磨喝樂做些小衣服,裝扮起來。可這類人形的玩偶,在宮裏是忌諱的。

    見沈若筠抓著水上浮,侍女冬青眼下活絡,拿來個裝了水的青花海口盆。沈若筠往裏麵放,齊婆婆在旁邊給她講名字。

    等沈若筠把“鳧雁”、“鴛鴦”、“鸂鶒”、“龜魚”玩膩了,已至七月。

    七月初四,天子壽辰,是為誕節。

    沈若筠雖是客居壽康宮,卻也收到了兩套誕節穿的新衣飾。齊婆婆拿來仔細看,沒什麽特殊的,隻是衣物顏色十分喜氣,若是給沈若筠梳丱發,係朱砂色發帶,便同年畫娃娃一致無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