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Chapter 14 (完)
  第14章 Chapter 14

    律師以為她在開玩笑——她知道一座私人島嶼的使用權價值多少美金嗎?她知道修葺這樣一幢豪華的別墅要耗費多少人力物力嗎?別的不說,光是她手上拿的那把小手/槍,就是一件珍貴的古董;而這樣古董,在別墅裏肯定還有很多。

    律師想勸多莉別做傻事,但多莉說這話,並不是想跟他商量,她已經決意要燒掉這幢令人作嘔的別墅——並且,眼下就可以做到。

    她拿出打火機,依次點燃了牆壁上鍍金燭台的蠟燭。整個屋子頓時變得熠熠生輝。多莉隨手端起一架燭台,單手拿出煙盒,用兩片紅唇叼出一支香煙,用燭台的火焰點燃了煙頭。

    煙霧嫋嫋升起,模糊了她甜美卻冷峻的麵容。另外三個男人都怔怔地看著她。一般來說,當他們打量一個女人時,都會像鑒賞家似的用眼睛去測量她的身高、腰圍和臀圍;可是這一刻,他們竟無法用那樣的目光去打量多莉。沒有哪頭羚羊會優哉遊哉地打量猛獸。此時多莉給他們的感覺,就是一頭危險的猛獸。

    她咬著煙,端著燭台,緩慢地在豔屋裏轉了一圈。牆上的馬鞭被她粗魯地扯了下來,扔在地上。她在床頭櫃裏翻到了一把小巧的匕首,拔出鞘,刀刃仍然雪亮鋒利,於是用這把匕首劃牆衣。男人們看著這一幕,都覺得她瘋了。牆衣如同括弧般剝落下來。多莉扔掉匕首,在浴室裏找到了一瓶未喝完的蘇格蘭威士忌,打破瓶口,澆在了牆衣、窗簾和祭台的綢布上。

    她是真的想燒了這間屋子!

    三個男人麵麵相覷,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不可置信。

    多莉的破壞欲太強了,簡直不像一個女人。她端起燭台,橘黃色的火焰在她金色軟緞一般柔亮的鬈發上閃動,顯得她的臉龐更加小巧玲瓏。

    她毫無疑問是一個女人,更無疑問是一個美麗而瘋狂的女人。

    瘋狂的多莉微微一笑,用燭火點燃了被威士忌打濕的牆衣。

    火焰猛地躥了起來,熱氣很快席卷了整個屋子。火苗順著威士忌的蹤跡劈啪燃燒,爬到了深紫色的幔子上。熊熊黑煙扭曲了天花板獨角獸的麵目,顯得它更加淫/邪可憎。火勢越來越大。火舌摒棄了一開始的小心翼翼,從容不迫地漫步在這個華麗卻肮髒的房間裏。火與火交錯著,綿延著,飄蕩著,像人一樣塞滿了整個屋子。它們是可以呼吸的紅色幽靈,和他們一起吞吐越來越稀薄混濁的空氣。

    律師最先想要逃離這個火熱的熔爐。多莉聽到了他的腳步聲,頭也沒回地朝他腳邊開了一槍。

    “砰——”

    律師不敢動了。

    “別急,”她說,“我還沒有燒完。”

    這個女瘋子!

    到了這種危急的時刻,她居然還待在這個恐怖的火爐裏,不緊不慢地把之前扯下來的馬鞭扔進火堆裏,直到屋子快像紙牌堡壘那樣坍塌時,才帶著他們走了出去,手上還舉著一個臨時製作的火炬。

    她拿著火炬,依次點燃了其他房屋;當最後一棟房子淪陷在熊熊大火之中時,半邊夜空都變成了鮮活的紅色。

    “走吧。”多莉丟下火炬,輕描淡寫地說,“這裏沒什麽好看的了。”

    三個男人求之不得。他們像隨從一樣跟在她的身後,然而當她提著裙子走上劃艇時,卻沒有勇氣伸手去攙扶她。多莉的瘋狂勁兒和說燒就燒的魄力震懾住了他們。此時此刻,他們隻能機械地劃動船槳,根本無法思考其他,甚至失去了男性最基本的衝動,就像被這場熾烈的大火閹割了一般。

    尤其是喬森,他離多莉最近,幾乎能看到她臉上纖細的桃子般的茸毛,以及優雅的顴骨上一縷調皮而嫵媚的鬈發,還能聞到她手腕上淡淡的科隆香水的馨香。但他卻徹底喪失了男性/反應,一點兒欲念也提不起來了。他滿腦子都是多莉縱火時的冷酷模樣。鹹腥的海風撲到他的臉上,他打了個激靈,咽了一口唾液,渾身爬滿恐慌的雞皮疙瘩,忽然想起了之前被多莉暴打一頓的情景。再回想這幾天的經曆,他幾近卑賤地討好多莉,卻連她一根汗毛都沒有摸到。她猶如一隻狡猾的貓,嫻熟地玩弄著他這隻無知的耗子——老天,他究竟吃錯了什麽藥,跑來招惹這個女人?

    喬森越想越後怕,劃槳的動作也越來越慢。他無力地顫抖著,在黑暗中出了一身冷汗,像發熱病人似的,恍惚了,徹底陽痿了。

    伊萬諾夫比喬森稍好一些,他雖然也有些懼怕多莉的瘋狂,但仍想著如何征服她。

    他會這麽想,倒不是因為他比喬森更有勇氣,而是因為他的想象力比喬森更加豐富。在他的想象中,多莉之所以對那幢別墅充滿仇恨,是因為她有一個黯淡、陰暗的童年(有些正確);她必須縱火燒掉那幢別墅,才能擺脫過去的陰影,開始新的生活(正確了一小半)。但純粹的毀滅解決不了根源上的問題,她的內心肯定仍是憂鬱的、脆弱的。

    是的,盡管她眼也不眨地燒掉了一幢價值幾十萬美元的別墅——要知道,一架飛過頭頂的噴氣式飛機才值75萬美元①——但她本質上仍是一個需要男人嗬護關懷的女人。他怎麽能懼怕她,用有色眼鏡看待她呢?要是連他都懼怕她的話,還有誰會關心她、嗬護她,給予她最需要的、可以彌補童年創傷的溫情呢?最關鍵的是,溫情不用花錢,這樣一來,他也不用向嶽父要錢了。

    想到這裏,伊萬諾夫甚至鬆了一口氣。這些天,他一直在焦慮怎麽跟嶽父解釋金錢的去向。這樣就不用解釋了。他找到了最省錢的博取多莉好感的方式——他為什麽沒能早點發現,多莉是一個需要嗬護的女人?

    回到酒店之後,伊萬諾夫以最快的速度給嶽父打了個電話,想要告訴他不用寄錢了。當然,如果寄了也沒關係,他可以用航空信寄回去。

    然而,電話那端卻沒有任何回應。他又打了過去。這一回,嶽父的女傭接了電話。這個懶惰的小女傭。她告訴伊萬諾夫,老爺出門了。去哪兒了?不知道,傭人不能打聽主人的去向。說完,電話被掛掉了。

    伊萬諾夫沉思著回到自己的房間。嶽父去哪兒了?散步去了嗎?他等下會回來嗎?有沒有可能,他是去寄錢了?如果他真的寄錢了,他還要還回去嗎?嶽父一向出手大方,寄來的肯定是一筆巨款;多莉可不是那種用水果糖就能哄到手的小女孩,就算給予了她渴望的溫情,接下來也肯定還要花錢,他要不要留下這筆錢以備不時之需?

    人的欲望真奇怪。剛才他還堅定地想要告訴嶽父不必寄錢,知道嶽父可能已經把錢寄來時,就開始計劃怎麽花了。多麽古怪的心理現象,值得寫進小說裏探討一番。

    伊萬諾夫躺在床上,叫了前台服務。一個女服務員著餐車,送來了一小碟醬瓜和一份煎羊排。羊排隻有一小塊,迷迭香和毫無意義的醬料塗鴉占據了大半個餐盤。不過這是酒店免費提供的晚餐,也沒什麽好挑剔的。

    伊萬諾夫草草地解決了晚餐,遁入了夢鄉。在夢裏,他收到了嶽父寄來的五千美元——善良的嶽父,一大筆巨款!有了這筆錢,他就不用再吃廉價的酒店餐,也不用在進入高級飯店之前,用各種蹩腳的借口脫身。他可以像喬森一樣戴著手套,穿著優雅的灰色鞋罩和黑色皮鞋,挽著多莉的手臂,去看賽馬、歌劇,為她買下櫥窗裏昂貴的珠寶;他可以像從前一樣盡情地用金錢粉飾形象和尊嚴。

    第二天一大早,伊萬諾夫就跑去詢問前台接待,有沒有他的信件。沒有。他尷尬地摸了摸鼻子,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沒錢就沒辦法接近多莉。的確可以用溫情,但溫情也需要金錢包裝。他躺倒在床上,蹺著腿,打開了收音機。無聊的一天。

    第三天,喬森似乎匆忙離去了。其實他離開與否,都不再與伊萬諾夫有關,他全身心的注意力都放在那想象中的五千美元上。他越想越覺得自己需要這筆巨款。此時此刻,他已經完全忘了前天打電話,是為了讓嶽父不要寄錢。他看著頭上晶光鋥亮的燈具,盼望著,渴望著,翹首以盼這筆錢的到來。大都市喧騰的、迷離的、冷酷的市聲再一次把他吞沒了。

    第四天,伊萬諾夫對酒店的免費餐感到了厭倦。女服務員禮貌地提醒他,客房快要到時間了,請盡快續房;如果沒有續房的打算的話,清潔工將在明天中午進來收拾屋子。伊萬諾夫麻木地點點頭——錢怎麽還沒寄來?或者說,根本沒寄?他是不是該打個電話,假裝受嶽父所托,聯係一下法國的葡萄園管理人,把那座該死的葡萄園賣出去?但嶽父那邊怎麽解釋呢?對了,多莉最近都在幹什麽?什麽也沒幹,在跟一個漂亮的女人眉來眼去。不錯的信號。她近來交往的都是女人,說明再過一段時間,她肯定會非常渴望男人的體溫。

    第五天,伊萬諾夫仍沒有收到嶽父寄來的錢,卻見到了嶽父本人。

    該怎麽形容這個場景呢?

    他揣著褲兜,有些焦躁地在酒店大廳踱來踱去。清潔工已經推著小車,帶著水桶和拖把走進了他的房間,準備清理他居住的痕跡。嶽父的錢還沒有寄來。他的錢包裏隻剩下五十美元,要續房費嗎?

    這時,他看見一個胖乎乎的老頭從正門走了進來。起初,伊萬諾夫沒有在意,可很快他就發現那個老頭十分眼熟——他有一個禿腦瓜子,愷撒似的蓄了一圈細軟的黑色毛發;臉膛紅潤,脖子也紅潤,下頜像鬥牛犬一樣鬆垮,潛伏了三層長著胡茬的肥肉。他似乎很熱,沒有打領帶,襯衫的領口敞得很開,露出毛茸茸的棕黃色胸毛。他肯定問過醫生能不能把胸毛移植到頭頂上去。這就是伊萬諾夫的嶽父,一個富有的、醜陋的、惜才的、多少有點兒重男輕女的和氣老頭。

    老頭一眼認出了伊萬諾夫,朝他揮手,氣勢磅礴地走了過來。他的嶽父以前是個士兵,在戰壕裏聾了一隻耳朵,再加上老大粗慣了,總愛大聲說話;他沒文化,卻非常喜歡討論文學,參加文學沙龍,討論藝術與人生的關係。他是個附庸風雅的老頭,伊萬諾夫就是他附庸風雅最好的證明。

    伊萬諾夫有些驚慌。他想要的是錢,而不是一個活生生的、雄赳赳的、臉紅脖子粗的嶽父!可是嶽父已經朝他過來了,他拖著行李箱,拿著油膩膩的椒鹽卷餅;卷餅的油蹭到了他兩撇翹起的棕黃色胡子上。他滿不在乎地用手背揩了兩下,於是長著肉疣的手背也變得油光鋥亮。

    “我收到你的航空信後,就坐火車趕了過來。為什麽會缺錢呢?是出版社給了你太多壓力嗎?還是今年文學界的風向變了,詩歌的稿酬變少了?其實我覺得你的小說寫得更好……”

    嶽父吃完椒鹽卷餅,打了個響亮的飽嗝。伊萬諾夫驚恐而羞恥地看見了他肥厚而鮮紅的舌頭。打完嗝,他開始挖鼻孔,鼻子裏的小玩意兒弄得他很不自在;可是怎麽也挖不出來,於是他像街上人人避之不及的老人一樣,用手狠狠地揪住鼻子,震耳欲聾地擤出了一堆穢物和幾根黑毛,然後若無其事地拿帕子擦幹淨。

    哦,天啊,天啊,天啊……這簡直是他最害怕看到的場景。他沒有錢,全靠這個粗俗的老頭和他的女兒,才有了今天的一切。他吃他們的,用他們的,穿他們的,住他們的,卻始終為他們感到丟臉——沒辦法不感到丟臉——這老頭居然穿著亮紫色的羊毛襪子,上麵還有洋紅色的星星圖案。他是故意的嗎?明知道女婿住在一家金碧輝煌的大酒店裏,還穿成這樣進來;跟他的女兒一模一樣,明知道他要去一所曆史悠久的大學演講,還穿著邋遢的圍裙接送他,逢人便說自己是伊萬諾夫的妻子,弄得學生都用古怪的眼神瞧他。

    “剛才說到哪兒了?——哦,你的小說!”天啊,這老頭幾乎是扯著嗓門在喊,大廳裏已經有人轉頭看他們了,“我一直想知道,上個月你寫的那篇短篇小說,男主人公的妻子為什麽不愛他?”

    伊萬諾夫沙啞地說:“那不是重點……”

    “可我就好奇這個。”

    一位頭戴黑帽、身材高挑的女士從旁邊經過,藍眼睛冷冷地看了他們一眼,豎起一根手指放在自己唇上,示意他們小聲說話。

    伊萬諾夫臉一下子漲得通紅。嶽父卻沒有注意到他的窘迫,在他看來,男人不管做什麽事,動靜都應該“大”,越“大”越好。而且,到了他這個年紀,動靜“大”也說明身體健康,充滿活力。沒人會喜歡娘們兒唧唧的男人。女婿什麽都好,就是太文雅了一些。不過他是個作家,倒是可以理解。

    伊萬諾夫卻不認為這樣的“大”是一種美德,雖然他平時也追求大碼尺寸,但顯然不是這樣的“大”。他垂著腦袋,整個人被羞恥的浪潮淹沒了,說不出話來。嶽父卻還在催促他回答男主人公妻子的情感問題。

    妻子為什麽不愛男主人公?能有什麽為什麽,當然是因為男主人公相貌醜陋,身材矮胖,舉止粗俗。那篇小說的重點,也不是他們倆為什麽不相愛,而是男主人公因為一時激憤想跟妻子的情人單挑決鬥,然後又因為貪生怕死而臨陣逃脫。②讀者都說他這篇小說相當幽默地諷刺了當時的社會現象,形象生動地刻畫了女人愛慕虛榮、男人死要麵子的模樣。他為此非常沾沾自喜。這個老東西卻一直在問他一個和小說主題毫不相幹的問題,他真的受夠了這種附庸風雅的蠢貨。

    嶽父則自以為提出了一個精妙的問題——連作者本人都回答不上,不是精妙是什麽——開始發表對這篇小說的見解,都是一些毫無意義的見解;比如,男主人公作為有錢人,不該去印度出差,他去過印度,整條街都是瘦骨嶙峋的窮人,根本沒什麽好出差的。

    印度隻是他隨手寫的一個地名,換成柏林巴黎也一樣,沒有任何影響。這個老家夥能不能閉嘴。周圍看過來的人越來越多,他要不要謊稱頭疼,回客房睡一覺?可這個老東西還沒有給他錢呢。他渾身上下隻剩下五十美元,還能住兩天酒店,兩天後就隻能睡大街或賣葡萄園了(但賣葡萄園仍需要老頭點頭同意)。要怎樣才能讓他既掏錢又閉嘴呢?

    ——對了,多莉起床了嗎?

    伊萬諾夫的眼皮狠狠地彈跳了一下。他低頭看了一眼手表,十二點半,用午餐的時間。多莉總是午後起床,現在應該還在睡覺,可萬一她早起了呢?

    應該,應該……應該不會這麽巧。他正處於人生中最窘迫和最羞恥的時刻,就被多莉撞見了。應該不會這麽巧。要趕緊把這老頭送走。

    伊萬諾夫在褲子上揩了揩手心的熱汗,吞了一口唾液,剛要跟嶽父說話;這時,他看到了酒店大樓梯上的多莉。

    她神態慵困,睡眼惺忪,款款地走了下來。

    她似乎很久沒見太陽了,血色比之前更加稀薄,皮膚像溫熱的牛乳一般白皙;她穿著櫻桃紅的裙子,裙擺猶如煙霧一樣輕盈朦朧,蓋住了兩條修長而輕靈的腿;可在某些特定的角度和光線下,仍能看見那綿延起伏的、令人心動的曲線。

    她是如此純潔,如此幹淨,如此嬌美迷人,令他惶恐不安,自慚形穢,簡直想找個洞穴躲起來。

    他耷拉著腦袋,喉結畏縮地滑動著,試圖隱蔽在人來人往的人群中;他差點就成功了。

    嶽父粗魯的巴掌卻把他拍回了喧鬧的現實裏:“早說了,你更適合寫小說!對了,你寫了那麽多可愛的女角色,就沒有考慮過寫一下自己的妻子嗎?她是個忠誠的姑娘,活著的時候兢兢業業地照看你,伺候你,幾乎為你奉獻了一切……你們曾是那麽相愛。我為她感到驕傲,相信你也是。要不,下一本小說就以她為主角吧?——記得把我對你的關照也寫進去!”

    他的妻子?

    伊萬諾夫頓時回想起妻子紅彤彤的臉膛、肥胖的身軀、鷹嘴似的鼻子。怎麽可能寫她,她有什麽好寫的。他怎麽可能讓這麽庸俗的女人吮/吸他藝術家虹彩似的鮮血。但又不可能直接拒絕。他剛要賠笑著說會考慮,卻猛地對上了多莉冷漠譏諷的眼神。

    是的,譏諷。

    她就站在不遠處,被辛西婭挽著手臂,一邊嘲弄地看著他,一邊摘鹿麂皮手套,然後走進了旁邊的用餐區。

    完了。

    一切都完了。

    他苦心經營的英俊、富有、才華橫溢的形象坍塌了,他富有陽剛之氣的男性魅力也坍塌了。多莉是個聰明的女人。嶽父剛才說得那麽大聲,她肯定都聽見了。在她的心裏,他肯定變成了一個被女人供養的窩囊廢。說不定她還從他嶽父的長相,推測出他的妻子長得非常醜陋——一個英俊有才華的男人為了金錢委身於一個醜陋肥胖的女人,這世上還有比這更可笑、更滑稽、更丟人的事情嗎?沒有了,他的形象和尊嚴全完了。

    還有機會補救嗎?

    有,當然有。

    等嶽父離開後,他就以最快的速度跑到多莉的身邊,告訴她,他其實很愛他死去的妻子,她雖然相貌醜陋,雄壯得像頭母牛似的,卻有一顆晨露般晶瑩剔透的靈魂。他們曾經形影不離,非常相愛。可惜的是,她走得太早了。要不是多莉的身上有和他前妻一樣美好的靈魂,他也不會對她一見鍾情……對,就這樣解釋,完美的解釋……

    這時,一個小女孩尖尖的聲音打破了他狂亂的思緒:

    “請問是伊萬諾夫先生嗎?”

    他猛地回過神。

    嶽父幫他答道:“是他,是他。小姑娘找他有什麽事嗎?”

    “不是我找他,是一個漂亮的大姐姐,”小女孩的嗓音是那麽清脆,那麽甜美,“她讓我幫忙轉交兩樣東西。”說著,她從衣兜裏摸出一張小紙條,一板一眼地讀出上麵的文字,“‘隻有懦夫才會拿亡妻的首飾擺闊’。”

    讀完,小女孩彎下腰,抱起腳邊兩個沉重的禮盒,顫巍巍地遞給了伊萬諾夫的嶽父。

    嶽父緊抿著嘴,沉著臉打開禮盒,裏麵果然是他女兒的嫁妝——粉珊瑚首飾和鑲滿寶石的王冠。

    “伊萬諾夫,”他冷冷地問道,“這是怎麽回事?我知道你是個風流的男人,允許你去找街邊的野雞解決需求,但誰讓你把我們家的東西送給她們了?”

    小女孩見勢不對,聰明地噔噔噔跑了。

    伊萬諾夫麵紅耳赤,難堪極了,說不出話來。路過的人在看他,樓上樓下的人在看他,整個酒店的人都在看他,其中肯定也包括多莉。他毀了,他徹底毀了。現在人人都知道,他是一個拿死去的妻子的首飾擺闊的爛人。他感到口幹舌燥,頭暈目眩,內心一陣陣恐慌。唯一比較值得慶幸的是,他的假想敵喬森已經離開了,不然他今後恐怕做不了男人了。

    “……我女兒生前是怎麽對你的,你都忘了嗎?她像牛馬一樣精心伺候你……!你怎麽好意思拿她的首飾擺闊!虧你還是一個有頭有臉的作家,你的讀者知道你是這樣的人嗎?”

    別說了,別再說了!伊萬諾夫的背部狂冒熱汗,整個人就像發燒了一樣,心慌,難受,想要嘔吐。就在這時,更難堪的事情發生了,他在人群中看見了喬森的皮鞋——黑色牛皮,鼠灰色鞋罩,名貴典雅,鞋罩的邊緣繡著小小的字母“J”。他恨不得鑽進地洞裏的窘迫樣兒被喬森看見了。

    伊萬諾夫盯著喬森的鞋罩,整個人幾乎有些恍惚了,渾身直打哆嗦,胃部止不住地痙攣。小說裏的男主人公因為貪生怕死,在決鬥時臨陣逃脫,失去了擁有的一切,身份、尊嚴、財產、朋友……他現在就是小說裏的男主人公,因為當眾被揭穿虛偽的麵目而失去了一切,連同各種雜亂的念頭也一起失去了。他恐怕再也無法——也不敢對女人產生欲念了。失去形象和尊嚴的他拿什麽對女人產生欲念。對了……他要怎麽贏回嶽父的信任?沒有嶽父,他連吃飽穿暖都成問題!

    然而,他的麵前卻早已沒了嶽父和兩個珠寶盒子的蹤影。

    ——

    多莉點上一支煙,朝男服務員微微一笑,接過一杯冒著氣泡的香檳。

    喬森離開了,伊萬諾夫也不會再找她了。她又變回了孤獨的獵人。幸好辛西婭還在她的身邊,這女孩簡直是個善良的小天使,絲毫不介意她冷酷、善變、喜怒無常的性格,始終把她當成最好的朋友。

    但多莉欣賞辛西婭,卻不是因為辛西婭的善良,也不是因為辛西婭不介意她怪異的個性,更不是因為辛西婭把她當成最好的朋友,而是因為辛西婭驚人的成長速度和身上那股堅韌的力量。

    記得她們剛認識那會兒,她是那麽膽小敏感,緊張不安,眼睛裏滿是被拋棄的無措和對未來的迷茫;現在卻變得自信迷人,渾身上下散發著獨特的、令人難以忘卻的光彩。

    她盡管不再對辛西婭抱有情人間的欲念,但辛西婭仍然是她的歡樂,她的太陽,她的小天使;她仍然對她的變化感到欣慰和喜悅。

    現在,辛西婭正在勸她新交的朋友過來一起用餐。不知道聊得怎麽樣了。多莉在座位上等她們,等得有點兒百無聊賴。

    就在這時,一個男人徑直走過來,坐在了她的麵前:“一看你就不是紐約人,紐約不會有你這麽美麗的姑娘。你好,我是霍姆斯。可以認識一下麽。”

    “當然可以。”多莉眨了一下眼睫毛,甜甜地說。

    獵物又來了。

    (完)

    作者有話要說:

    寫了兩天,終於寫完了!

    謝謝大家的鼓勵與喜歡,我們下本見!

    喜歡我文風的小可愛不要忘了收藏作者專欄,愛你們!隔壁有一本多莉在名著世界泡男人的預收(平行宇宙),感興趣的也可以收藏一下!

    以及,免費文不要忘了評分!!麽麽噠!!!

    這章隨機掉落100個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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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釋①:出自《光榮與夢想》第三部 分“種下惡果” 第二十章:“咆哮著飛過你頭頂的噴氣式飛機每架值75萬美元”。

    注釋②:出自[美]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短篇小說《事關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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