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決戰·終章
  第179章 決戰·終章

    一段時日不見, 慕容青蓮原本的一頭青絲竟然已變成全白,亦似是很久沒有梳理過,隨意地披散在肩膀上。他周身散發著龐然無比的氣勢, 隻是隨意往台上一站,已有一股迫人氣息逼麵而來。

    而那種熾烈雄渾的迫人氣息,與他之前陰鷙森冷的氣質截然不同,卓小星不禁想起了昔日的魔教教主商蒼穹。

    綠衣見到慕容青蓮, 竟是俯身跪下, 恭敬道:“綠衣見過淮北王,啊, 不,見過主人——”

    慕容青蓮神情冷漠,直接道:“沒想到你竟然願意尊我為主。以你的智慧,想必不難清楚你上一任主人的真正死因,那麽你還願意遵從我的號令嗎?”

    卓小星一頭霧水,生死樓的二號人物, 一直隨侍在計無咎身邊的綠衣竟然會奉慕容青蓮為主, 已讓她足夠震驚。慕容青蓮稱她還有上一任主人, 明顯不是計無咎,那會是誰?

    綠衣惶恐道:“主人難道懷疑綠衣的誠意嗎?”

    慕容青蓮搖頭道:“蜂族既然能背叛豢養你們多年的大周皇族李氏,又能背叛計無咎, 將來自然也能背叛我, 你說我該相信你嗎?”

    綠衣忽地笑了, 她的笑容苦澀而滄桑, 與她稚嫩的麵容毫不相稱。她從容道:“王爺可知, 為何當初蜂族會背叛李氏皇族, 轉而投奔旁人眼中的亂臣賊子慕容傲, 並助他在落日關下殺死卓天來嗎?”

    “為何?”

    “世人皆以為我蜂族皆是天生侏儒,終其一生貌若孩童,可是誰又知道我族的命運原本並非如此,而是李氏皇族為了培養一支聽命於己的殺手,強迫我的先祖服下一種名為‘僬僥’的奇藥,以至於後代之人再也無法長高。我族天生身材矮小,一旦離開家族便無法謀生,隻能依靠李氏皇族的豢養才能生存。而我族之中的孩子,自幼便須接受殺人訓練,隻為了替他們除去眼中釘,若不照做,便無法在這個世上生存下去。”她的眼中閃過一絲慍色,冷聲道:“這樣的主子,難道不該背叛嗎?”

    眾人沒想到蜂族竟然與李氏皇族有過這麽一段恩怨,若是如此,蜂族背叛李氏皇族倒也無可厚非。

    這時,陸萬象的聲音響起:“就算他們李周皇室對不起你,我鳴沙寨可沒有對不起你。你為何要與慕容氏合謀,害死我大哥。”

    綠衣滿不在乎地道:“因為慕容傲承諾過我,在我完成與他的兩樁交易之後,便會將‘僬僥’的解藥給我,讓我‘蜂族’之人恢複成正常人,擺脫殺手的宿命。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又怎麽會拒絕這大好的機會呢?要怪便隻能怪卓天來運氣不好了……”

    如此說來,綠衣的上一任主人便是慕容傲了。如今慕容傲已死,綠衣便臣服於他的繼任者慕容青蓮,至於慕容青蓮差點弑父弑君,對蜂族而言,隻要他能兌現承諾,這些都無關緊要。卓小星追問道:“你與慕容氏的交易是什麽?”

    綠衣道:“第一件事便是在落日關殺死卓天來,第二件事是潛伏在計無咎身邊,為他提供生死樓的情報。慕容傲雖然曾與計無咎合作,但心中一直對計無咎極為忌憚。雖然我也知道慕容傲不過是想利用我而已,但我族已經過夠了這種永遠低人一等,隻能以殺人為生的日子,哪怕隻有一絲機會,我也不願意放過——”

    她抬起頭,再次看向慕容青蓮:“如今計無咎已死,我也算完成了與慕容傲的交易。但慕容傲既死,‘僬僥’的解藥多半已經落入王爺之手……”

    說到這裏,她一雙美目似盈盈秋水,望向慕容青蓮,充滿無限期待。

    慕容青蓮點頭道:“你說的那東西本王雖有,但與你有約定的是慕容傲,卻並非本王。如果‘蜂後’想要,隻怕還需付出更多的誠意……”

    綠衣雙睫一顫,一咬牙道:“如果王爺仍然願意遵守慕容傲與我蜂族的約定,將‘僬僥’的解藥交給我族。我願意送給王爺三件厚禮——”

    慕容青蓮饒有興致地看著她:“哦?”

    綠衣道:“一者,計無咎已打開莫耶山封印,獲得魔教留下的大量典籍與珍寶,綠衣願意將這一切都獻給王爺。二者,十年之內,生死樓自綠衣以下,皆願意成為王爺附驥,聽命於王爺。第三,計無咎身死之前,曾將煉血大法交給我保管,若是依此法修煉,不僅可超越天賦之限,更有可能登頂更在乘化境之上的無量境……”

    她從袖中掏出一本薄薄的冊子,高舉過頭頂,獻於慕容青蓮麵前。

    唐嘯月早已認出那本冊子,正是多年之前他與計無咎偶然得到的煉血大法秘籍,大喝一聲道:“不好,不可讓此書落入慕容青蓮之手——”

    眼下的慕容青蓮不知有何奇遇,實力遠甚往昔,若是讓他得到煉血大法,隻怕計無咎所帶來的武林浩劫,便會立時重演。各門派的那些人質,眼下可還在生死樓的掌握之中。

    他話音未落,卓小星折月刀光宛若驚鴻,已向綠衣手中的煉血大法劈過去。

    刀鋒卻被一道劍氣一阻,轉眼之間,秘籍已落入慕容青蓮手中。卓小星心中大急,快刀連斬,襲向慕容青蓮,想毀掉他手中秘籍,而慕容青蓮卻似是渾不在意,右手握劍,隨意化解卓小星攻勢,而左手拿著秘籍,一目十行,迅速翻過。

    兩人刀劍交擊,氣勁驚人,在如此近的距離之下,慕容傲手中之書受到波及,寸寸崩裂,可是此時慕容青蓮已然翻到了最後一頁。

    暗黃色的紙片如枯蝶般紛飛而下,慕容青蓮哈哈大笑:“想不到這魔教中竟有如此神功,可歎商蒼穹空有寶山而不自知,以至於窮途末路,淒慘而死。一身神功,盡數歸於我慕容青蓮——”

    “更可笑計無咎一生汲汲營營,卻是功敗垂成,敗於李放之手,反而是為我慕容青蓮作嫁衣裳——”

    “哈哈哈哈哈,天命終究還是站在我這一邊。李放,你真以為你才是身負天運之人嗎?”

    飄忽之間,他的人已躍上一座刑架,右手插入刑架之上無方劍樓弟子的咽喉。鮮血順著他的手掌源源不斷地流入他的身體之中,數息之間那位可憐的劍樓弟子已變成了一具幹屍。

    很快,便是第二個,第三個……

    他如同一頭凶猛的嗜血猛獸,不斷收割著場上的人命。吸收眾多血氣之後,慕容青蓮周身威勢更是緩慢上漲。

    卓小星見勢不妙,奮起折月刀狂揮亂斬,可是在巨大的實力差距麵前,她所做的一切都像是隔靴撓癢,根本無法對慕容青蓮造成實質傷害。慕容青蓮無意與她硬碰硬,就算被她所幹擾,也能輕易撲向下一個目標。

    眼見越來越多的親友死於慕容青蓮之手,下方的武盟弟子哪裏還忍得住,紛紛衝了上來,與守護祭壇的黑衣殺手廝殺起來,武盟人數雖然占優,但綠衣手中的毒針卻是細如發絲,極難察覺。許多弟子紛紛中招,發出一聲又一聲的慘嚎。

    雖然陸萬象早已研製出蜂毒的解方,但此毒想要徹底拔出需以銀針過穴,殊為不易。很快,綠衣便已封住了前往祭壇的路。

    卓小星又是一劍斬出,大聲喝道:“惡魔,住手——”

    可是折月刀尚未近身,便被一劍蕩開。慕容青蓮麵上露出嗜血的微笑,看著她道:“不錯,如今的我確實是一個惡魔。可是我又是為什麽會變成如今這樣呢?”他的聲音低沉又魅惑:“阿星,是因為你拋棄了我,選擇了李放。我幾次三番求你,你卻不肯給我一點機會,我隻能化身為惡魔來報複了。阿星,你這麽善良,看著這麽多的人活生生地死在你麵前,是不是很痛苦啊……”他咯咯地笑了:“阿星,這些人可都是因你而死啊……”

    他的聲音逐漸消散在空氣之中,而他的人也如同一道虛影消逝,在下一刻,又出現在另一座刑架之上。

    “閉嘴——”卓小星一刀將刑架斬為兩段,慕容青蓮卻再次消失不見。

    唯有夢囈一樣的聲音再次在她的耳邊響起:“阿星,你可知道你最親愛的人活生生死在你麵前是什麽滋味嗎?阿星,你知道後悔莫及是怎樣的一種感覺嗎?”

    卓小星閉上眼睛,感知聲音傳來的方向,身影瞬移到一座刑架之旁,接著一刀劈出。下一刻,慕容青蓮果然出現,暴烈的刀氣劃破了他的臉龐。一粒粒鮮血順著長劍滴下,刀光映照著卓小星冷毅的臉。

    卓小星雙目直視著他,冷聲道:“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卓小星所做過的事,從來不會後悔。過去不會,現在不會,將來也不會。因為你從來不值得我後悔——”

    在我心中,你永遠都不配與李放相提並論。

    “哈哈哈哈哈哈……”慕容青蓮哈哈大笑:“好一個不後悔,好一個不值得——”

    他的笑容在一瞬間冷了下去,他的麵容也變得扭曲,目光中是濃鬱得化不開的仇恨:“我今天就要讓你最在乎的人都死在你的麵前,讓你嚐一嚐我曾嚐過的錐心之痛,希望你到時候還能告訴我你從來不後悔——”

    “我所嚐過的痛苦,就讓你再嚐一遍——”

    他一個俯身,人已從十數米高的祭壇上疾衝了下去,轉瞬之間就奔李放而去。

    幾乎隻在下一秒,夔龍劍尖就要刺破李放的咽喉。

    李放此刻靠在一塊石頭上,昏迷不醒。就算他醒著也無法做出任何動作,因為與計無咎一戰之後,他武功全失,隻能任人宰割。

    人群中發出了一聲驚呼——

    慕容青蓮與李放。

    一者是北梁最出色的皇子,一者是南周掌一府之軍的王爺。

    一者出身無方劍樓,拜於諸葛希夷門下,一者出身仙都山步虛觀,是清徵真人的得意弟子。

    兩人同樣是少年天才,年紀輕輕成為上三境的高手。

    兩人都愛上了同一個女子,而這個女子便是卓天來的獨女,鳴沙寨之主,如今更成為江湖六十四派共同的盟主。

    兩人早已成為江湖上公認的一對宿敵。

    就在李放率軍攻破稷都的那一刻,人人皆以為兩人之間的瑜亮之爭會以慕容青蓮的失敗告終,任誰也沒有想到,風水輪流轉,李放竟會因為力戰計無咎而毫無自保能力,眼看就要死於慕容青蓮之手——

    一時之間,人人心中都生出扼腕之意。

    拯救天下的英雄就要死於奸人之手,是天道不彰嗎?

    他們雖然有心相助,此刻又如何來得及——

    更何況,以慕容青蓮如今的身手,也不過是平白送命而已。

    就在劍尖即將刺入李放咽喉的一刻,卻突然定住了,落入兩隻粗糙蒼老的手指之中。

    李放身前已多了一人,正是出自無量寺的了塵大師,那劍竟是被夾住了。

    慕容青蓮劍勢受阻,眉色一凜,冷喝道:“讓開——”

    了塵禪師搖頭道:“有老衲在此,你便不能殺他。”

    慕容青蓮麵上露出嘲諷的微笑:“久聞無量寺立身江湖,以除魔衛道為已任,並不幹涉朝堂之事,難道今日要為李放破例嗎?”

    了塵禪師歎息一聲道:“為眾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凍斃於風雪。竟陵王是為救眾人困於此厄,老衲絕不會讓人在他毫無自保之力時殺他。等他恢複,慕容施主與他單打獨鬥,老衲自然不會阻止。”

    “嗬。”慕容青蓮淡淡地掃了他一眼:“你以為你真能阻擋我——”

    夔龍劍尖再進數寸,在強大劍氣威逼之下,了塵禪師已是冷汗淋漓。他雖然身負金剛罩的神功,但與慕容青蓮對峙,功力消耗得亦是十分迅速。一時間,他感覺到慕容青蓮的真氣給他一種極為熟悉的感覺。

    了塵禪師驚聲道:“想不到你竟然繼承了商蒼穹的衣缽——”

    “意外嗎?”慕容青蓮笑容嗜血,道:“說起來,我也該替我那緣薄的師父報一報當年被逐出莫耶山的大仇——”

    手中夔龍劍尖再進一步,了塵大師悶哼一聲,吐出一口鮮血,倒在地上,登時氣絕。他早前在計無咎手下已受了重傷,又如何是如日中天的慕容青蓮的對手。

    卓小星在此時終於趕到,卻已是遲了一步,發出一聲痛呼:“大師——”

    慕容青蓮微笑看著她:“如何?我說過我會讓你後悔。”

    卓小星驚怒交加,悲喝一聲:“我殺了你——”

    刹那之間,折月刀攜風雷之勢,重重劈向慕容青蓮。慕容青蓮卻是不閃不避,手中夔龍劍刃撞向折月刀,刀劍相擊,如同風雲激蕩。

    鏗然一聲——

    刃光四射,她手中的折月刀已多了無數的豁口與裂紋。

    卓小星從半空中跌落,倒落在李放身側。鮮血不可抑止從她嘴角流下來,滴落在李放黑色的衣服上,很快便消逝不見。

    慕容青蓮發出一絲幾不可聞的嗤笑:“果然是鴛侶情深,看來你也想死在他的旁邊。既然如此,我便成全你們。”

    夔龍劍尖曳血,緩緩向兩人走去。

    四周的武盟弟子終於如夢初醒,大喊道:“保護盟主——”

    “不能讓他殺了盟主和竟陵王——方才若不是竟陵王拚死殺了計無咎,隻怕大家此刻都淪為計無咎的肥料了……”

    “若非是是盟主和竟陵王,當初我早已死在稷都城,在下這條命就當是還給竟陵王了——”

    “擋住慕容青蓮,保護盟主……”

    在這生死一刻,這些武盟弟子一個個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勇氣與血性,一個個拿起兵器,想要擋在卓小星身前。

    慕容青蓮冷笑道:“哼,不自量力——”夔龍劍任意揮灑,現場一片慘呼哀嚎。

    ……

    卓小星咬牙坐了起來,她的外傷不重,可是隻有她自己知道就在方才刀劍交擊的一瞬,她身體的每一寸肌膚都遭到夔龍劍氣的侵襲,每一塊骨頭都叫囂著最尖銳的疼痛。

    慕容青蓮想要下手殺她隻是輕而易舉,而他之所以沒這麽做,不過是不想讓她死得這麽輕易而已。

    他想要她看到這些武盟弟子一個個死在自己麵前,讓她明白自己是多麽的不自量力。

    他想要讓她痛苦、後悔、絕望……

    可是自己又怎麽能如他所願。

    她深吸了一口氣,眼下想要擊敗慕容青蓮,非要突破乘化境不可。

    怎樣才可以突破乘化境呢?

    她與李放同修生殺之法,李放既然能突破乘化境,擊敗計無咎,那她應該也可以做到。

    她心中默念生殺之法最後四句心法。

    “或如橐籥,或如太虛。若往不住,則證涅槃。”

    她仿佛抓住些什麽,又似乎什麽也沒有抓住。

    她茫然地抬眼望向四周。李空花之前傷勢過重,已在盤膝療傷,陸萬象正焦急地為傷在蜂後手中的人療毒,而唐嘯月與盛天颺正與無數的武盟之人一道與生死樓的黑衣殺手廝殺著,想要在這種瀕死的絕望中殺出一條生路,從生死樓手中救下更多的人命。

    了塵禪師的遺體之旁,兩名無量寺的弟子正在哀泣,他們將了塵禪師的遺體安置在一旁,然後與武盟弟子一起殺向慕容青蓮,竭盡全力拖住慕容青蓮的腳步,不讓他能靠近自己。在慕容青蓮的腳下,已然倒下了無數的人,一個人倒下,便由下一個人頂上,很快死去的人已然堆起一座小山。

    在離她最近的地方,李放仍然昏迷不醒地躺在地上。

    他麵色蒼白,麵容卻柔和舒展,似是有說不出的滿足,仿佛做完了一件懸心已久的大事,正做著一個無比美好的好夢。

    是了,在他的夢境之中,計無咎已然伏誅,這天下也該恢複太平。就算他自己失去了全部的武功,應該也不會感到遺憾了。

    等等,失去武功……

    他為什麽會失去武功。

    神思一刹,她突然想起第一次她問李放“或如橐籥,或如太虛。若住不往,則證涅槃”是為何意之時,李放曾對她說過的話了。

    “阿星,我們的身體不過是承載這天地間力量的容器而已。不管是多好的容器,能承載多強大的力量,這力量終歸是屬於整個世界,武者隻是借用而已。我們既然因緣際會能使用這種力量,便該用它來做有益於天下的事,不負人,不負已,方能不負此生。這樣即使將來失去,也不會感到遺憾……”

    她喃喃道:“隻是容器而已……”

    “若住不往,則證涅槃……”

    “即使失去,也不會感到遺憾……”

    她忽地站了起來,道:“我明白了——”

    在她起身的刹那,山穀中間所有的雲氣都向她的身體匯聚,風聲呼嘯聚集,將她整個人包裹起來。

    與此同時,天上驚雷大作,暴雨傾盆而下。

    風雨聲中,卓小星清亮的嗓音響起:“慕容青蓮,你既倒行逆施,枉造殺孽。我便代天而罰之。”

    “我身如蜉蝣,江海傾一遇……”

    “我身如曇華,劫火證涅槃……”

    “我身為烘爐,焚濁世瑕垢……”

    “我身為刀劍,斬天下罪孽……”

    她聲如洪鍾大鼓,一字一句敲響在慕容青蓮的耳膜之中,也響在每一個人的心中。

    她的心中有著無盡的戰意,盡管她的身體已難以負荷——

    她的手中仍然有刀,盡管這刀已經千瘡百孔,傷痕累累——

    慕容青蓮駭然回頭,隻見紅衣的身影仿佛一輪紅日,攜毀天滅地之威勢,卷了漫天的風雨,向他襲來。

    那是最普通的一刀。

    也是天地間最璀璨恢弘的一刀。

    那是刀之至道——

    感知到那具軀體中的恐怖力量,慕容青蓮臉色煞白,全身的功力已匯聚雙掌之中,一隻火鳳發出驚天唳聲,向那道紅色身影飛去,正是前魔教教主商蒼穹的傳世名招“灼陽掌——”火鳳所到之處,漫天風雨蒸騰為水氣。

    很快,火鳳便已觸上那道刀光。交擊之下,那頭火色的鳳凰消散。而站立在原地的慕容青蓮發出一聲短促而淒厲的慘嚎,軀體竟然直接崩毀為齏粉。

    卓小星自半空中直直墜下,她的氣海已是空空如也,她感到自己修煉了十年的生殺刀氣也因為這一刀再不剩下半點。她從來都沒有這麽疲憊過,卻也從來沒有這麽放鬆過。

    計無咎已死,生死樓的陰謀自然土崩瓦解。慕容青蓮伏誅,天下之爭的大勢也至此抵定。雖然失去了武功,可是也並不以此遺憾——

    非但不遺憾,甚至還想大笑出聲。

    可是,這時,她聽到了人群中傳來大聲的驚呼。

    “盟主——”

    “阿星——”

    那些聲音滿是急切與慌張。

    這時,她才發現有些不對。

    她已經無法使用輕功,而她的身體已離地麵越來越近,很快就會和地麵來一次親密接觸——

    雖然應該不至於摔死,可是堂堂武盟之主在眾目睽睽之下摔一個狗啃泥,剛才誅殺慕容青蓮塑造出來的英雄形象立刻便會大大跌份,這麽丟臉的事情足夠她蹲家裏三年不敢出門。

    她忍不住捂住自己的臉,隻希望周圍那些大呼小叫的人都沒有看到她才好。

    可是,緊接著她便落入了一彎溫暖的懷抱之中。

    那熟悉的男子氣息沒入鼻端,卓小星豁地睜開眼,便看到李放溫潤如玉的麵龐。他竟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醒了,而且恰好將她接在懷裏。

    卓小星這一下喜出望外——

    他沒事可真的是太好了。

    可是她還沒來得及高興太久,兩人便一起摔了下去。李放顯然忘了自己現在毫無武功,他現在的身體根本無法承受卓小星墜下的巨力,卓小星趴在他的身上,兩人以一個十分不雅的姿勢摔倒在地上。

    卓小星再次捂臉,心想現在倒好,自己丟臉不說,堂堂大周朝的太子殿下竟然和自己一起丟臉——

    這時,李放清潤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別慌,他們看不到我們——”

    他的嗓音有點低,卻猶有幾分笑意在壓不住的唇齒間溢出。

    卓小星道:“嗯?”

    她很快也明白了。

    因為自兩人身體相接的地方,真氣又開始流動,開始如涓涓細流,接著如潺潺小溪,最後竟似滔滔江河。這些真氣如有實質,環繞在兩人周圍,形成一股巨大的旋流。這股旋流與天地間的風雲相聚合,將兩人層層疊疊地包裹起來。

    兩人完全看不到外麵的景象,外麵的人自然也看不到他們。

    卓小星疑惑道:“這是什麽?”

    李放微笑道:“這想,這才是真正的涅槃,也是生殺之道通往乘化境的最終秘鑰——”

    山穀之中,陸萬象見到卓小星從半空中墜落,正要上前看她傷勢如何,卻見她與李放竟一起被層層雲氣裹住,不見行跡。

    她驚疑不定,正要上前一看究竟,卻見李空花站了起來,攔住了她:“陸寨主不可輕動——”

    陸萬象猶疑道:“李閣主,阿星和李放他們這是怎麽了?”

    李空花一身素衣染血,麵容也因功力過度損耗而顯得蒼白,她臉上的笑容卻是無比欣慰:“二十年後,江湖上終究有人再次登頂乘化巔峰,而且還是兩個人。我想這一場江湖浩劫終於從此結束了——”

    陸萬象的聲音抑製不住的激動:“李閣主是說他們會登頂乘化巔峰之境?”

    李空花點頭道:“生殺之道有諸多玄妙之處,方才兩人的破境隻是暫時,接下來才是關鍵。我來為他們護法,陸寨主可以先處理生死樓剩下的事情——”

    雖然慕容青蓮已死,可是武盟六十四派還有不少人質仍然在生死樓的手中。

    陸萬象轉過頭,望向祭壇的最高之處,朗聲道:“慕容青蓮已死,蜂後還要負隅頑抗嗎?”

    祭壇之上,綠衣臉上的神情無比失落。她萬萬想不到莫耶山中的大戰竟然會以這樣的結果而告終。不但計無咎落敗身死,就連得到商蒼穹完整傳承的慕容青蓮也會敗亡在卓小星手中。

    就在一年之前,她在青泥驛站初見卓小星之時,這個女孩的武功不過八品而已,但很快她就會成為天下第一人。不過短短一年時間,江湖格局竟然因她劇變如斯。

    眼下她除了投降之外也沒有更好的選擇。

    她望向陸萬象,換上一臉純真的笑容:“卓盟主即將登頂乘化巔峰,想必不久之後鳴沙寨也將重新成為天下第一門派,我自然不敢得罪。我可以命他們放了這些俘虜,也可以將眾人所中蜂毒的解藥給你們,隻是不知道卓盟主之前對綠衣做出的承諾是否還有效——”

    慕容青蓮已死,就連屍體也化得灰也不剩,“僬僥”的解藥想必再也難尋。而鳴沙寨勢大,如果鳴沙寨仍然記掛當年之仇,不僅她難保性命,她背後的蜂族也有可能受到牽累。眼下,她隻想以這些人質為籌碼,為自己換得安身立命的空間。畢竟鳴沙寨盛名在外,隻要在諸多江湖同道麵前承諾不再尋仇,便絕不會違背諾言。

    陸萬象搖搖頭:“蜂後,如今我方勢強,爾方勢弱。雖然籌碼仍然相同,可是卻未必等價——”

    綠衣一怔,隨即明白了陸萬象的話意。當初卓小星因為憂心李放的情況,不欲多生事端,才會對她提出優厚的條件。可是如今,卓小星與李放都將登頂乘化境,天下間再無人能是她的對手,她手上的這些籌碼的價值自然大打折扣。

    她苦澀一笑:“當年之事,是我為一族之私利,暗箭傷人。我一人做事一人當,你們鳴沙寨若要報仇,我也無可怨懟,但是我希望你們能對我之族人網開一麵,他們這些年雖然也為生死樓殺過不少人,但都是為生存所迫……”

    陸萬象仍是搖頭:“蜂後不如聽聽我另一個條件如何?”

    綠衣苦笑道:“難道我還有說‘不’的權利嗎?”

    陸萬象微笑著看著她,道:“蜂後解散生死樓,而我會幫助蜂後研製出‘僬僥’的解藥,蜂後帶著族人從此退隱江湖,而蜂族世代不可再以殺人為業,你看如何?”

    綠衣嬌小的身軀一震,她一雙美目震驚無比,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陸萬象,喃喃道:“你不殺我,還願意幫助我,這是為什麽……”

    她一生流離,以殺手之身份,生活在無光的黑暗之中。她肩負著家族的使命,以形如孩童的身軀,輾轉周旋在李氏皇族、慕容傲、計無咎、慕容青蓮中間,殺過人,染過血,卻從未收獲過他人的善意,此刻看著陸萬象眼中真誠的笑意,明白對方並不是說謊——

    陸萬象微微歎了一聲:“殺人並不能化消仇恨,隻會繼續滋長罪孽。對於生活在暗夜中的人來說,從未見過光,又如何能心懷光明。鳴沙寨立世之目的,便是希望這世間能有大光明,能驅散角落裏的黑暗——”

    綠衣一臉茫然,似乎是聽懂了,又似乎沒有聽懂。

    陸萬象笑了笑:“如果你真的要求一個答案,那便是因為你從未修煉過煉血大法這種邪功吧——”

    綠衣抬頭望向卓小星的方向,猶疑地道:“可是,卓盟主她會放過我嗎?”

    她話音剛落,便聽到卓小星清越的聲音傳來:“當然,陸三叔所做的決定便是我的決定。”

    眾人朝聲音的來源望去,隻見之前包裹住兩人的旋流已不知何時消失了。空地之上,卓小星與李放執手而立,兩人外表看起來似乎與之前並無太大變化,然而雙目之間精光流轉,氣態更是峭拔高古、超塵脫俗,甚至之前的計無咎、慕容青蓮與之相比也要遜色三分。

    ——兩人已然臻至真正的乘化巔峰。

    場上眾人發出了陣陣驚歎。

    世間竟真的有人能在短短一年之內連破入神、洞微、乘化三境,並且達到乘化巔峰,立身武道之巔。而更讓人驚奇的是,她才不過十八歲而已。

    卓小星感受到全場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她卻如同未覺,一字一頓地道:“殺一個有錯的人簡單,可是仇恨也將世世代代連綿下去,釀成更大的罪惡。唯有寬恕,才能真正消弭爭端。我想父親在天之靈,也不會希望仇恨的種子繼續延續下去——”

    “李放,你說我說得對不對?”她對自己這番話滿意極了,擠眉弄眼地去看身旁的李放。

    李放緊緊地握著她的手,柔聲道:“我的阿星說得對極了——”

    大戰結束之後,江湖上的風波終於告一段落。

    武盟六十四派經此一役,俱是損傷慘重,卓小星頒下盟主令,令大家各回派門,修養生息。李放回到襄陽城不久之後,也得到了謝王臣從稷都傳回的戰報,知道慕容青蓮的死訊之後,幽州騎兵統帥秦揚知道事不可為,舉兵起義,殺了被封於幽州之地的渤海王慕容澤,向南周請降,天下之爭也從此抵定。

    襄陽。

    竟陵王府的小小花園之中,嘉平帝與清徵真人正在對弈。

    也許是連日捷報頻傳,素來心憂如煎的嘉平帝麵色也寬和了不少,露出病容稍退後的紅潤之色,在棋坪之上也是大殺四方,清徵真人竟是節節敗退。

    一局已畢,清徵真人撚須微笑道:“陛下今日棋力,較之當日大有進益。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老道實在不是對手。”

    嘉平帝亦笑道:“今日之局麵,亦是有賴老神仙指點之功,否則朕恐怕已空誤國事……”他的目光掃過竟陵王府疏落的宅院,歎道:“朕從前竟不知放兒竟勤儉至此,朕以前對他實在苛待太過了。”

    清徵真人笑著回應道:“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這些對他而言,未必不是一種磨練……陛下若是覺得心有歉疚,來日方長,大可好好補償一番。”

    “當然。朕決定回金陵之後,便傳位於他,這天下間的一切自然都歸他所有。”嘉平帝臉上露出舒心的笑容:“朕可以當個太上皇,享幾年舒心愜意的日子——”

    這時,花園門口,伴駕的馬公公吊長的嗓音傳來:“啟稟陛下,太子殿下求見——”

    嘉平帝招手:“傳他進來。”

    李放走了進來,下拜道:“兒臣見過父皇、師尊。”嘉平帝此次來襄陽,已命人準備好了全套的太子儀冕、冠帶、服飾,可是李放並未換過,依然穿著從前慣著的黑衣。

    嘉平帝示意他起身,然後不讚同地搖了搖頭:“放兒,雖然東宮不應奢靡,但是你也清儉太過了——”

    李放並未起身,仍然保持著跪立的姿勢:“兒臣此來,便是想向父皇辭去太子的位置,請父皇另擇賢明皇弟為儲君,而兒臣畢生所願,乃是與卓小星攜手江湖,歸隱漠北——”

    清徵真人身軀一震:“放兒,為什麽?”如今天下大定,李放離那天下間無數人夢寐以求的至尊之位隻差最後一步,他萬不料李放竟會在此關頭選擇放棄。

    李放答道:“九宸之高雖好,卻不如紅塵繁華。卓小星出身江湖,她不應隨我被困於一方宮室之中。師尊以前教我,人間至味,隻在紅塵之中。現在弟子已經找到了心中至味,千山萬水,隻想追隨她而去。”

    李放轉過身來,複再麵向嘉平帝,輕聲道:“父皇,您心中想必也清楚,李放不過是混珠之魚目,本不堪成為大周儲君。如今天下已定,陛下亦再無需要再用李放之處,廬陵王李旭雖然年幼,但……”

    “放兒。”他正斟酌言辭,想著讓嘉平帝改立李旭為太子,卻被嘉平帝打斷了,嘉平帝臉色蒼白,循循道:“放兒,自你出身開始,我就知道你並非是我的親身孩子,所以自小我對你心中總是有芥蒂。可是我還是選擇了你作為南周的太子,你可知為什麽?”

    李放瞳孔一縮,心神巨震。

    李杭接著道:“朕的幾個兒子中,李昶心胸狹隘,爭強好勝,見利而亡義,容易被人裹挾。朕原想挫挫他的銳氣,收回東府兵權,也好保住他的性命,不料他還是鑽了牛角尖,死在廬陽城。而李旭如今年幼,也可看出心胸寬廣,心地卻過於善良,將來或許可以能做一個太平王爺,卻並非做皇帝的料子。而你雖然不是我的親兒子,文治武功卻遠甚他人,更能為天下人謀福祉,不論江湖草莽,黎民百姓,萬眾歸心。朕雖是想用你得天下,更是得用你守天下。朕本打算回金陵之後,便將皇位傳予你,朕為太上皇。”他幽幽地望著李放,定聲道:“隻要回到金陵,天下間你所想要的一切都唾手可得,難道你就要這樣放棄嗎?”

    江山如此多嬌,無數英雄豪傑為之心醉神迷。

    江山一統,成為這片遼闊天地的主人,不正是多少英雄豪傑夢寐以求的野望。

    如商蒼穹、慕容傲、慕容青蓮、閭丘明月、計無咎,誰又不是一時人傑?

    誰又不是為此汲汲營營,勾心鬥角。

    最後他們都失敗了,留下一生撼恨。

    可是竟真會有人,在即將執掌這個浩瀚天地的時候選擇放棄,隻為取弱水三千的心中一瓢嗎?

    李放看著自己的父親,他的眼中沒有一絲的動搖與猶豫,詰聲道:“師父、父皇,還有我的母親,你們一個個的都在為我安排。從我出生的每一天都是為我打算,為我做決定。我的母親用自己的命換我的命,她從來沒有問過我願不願意。師父,您想找一個結束亂世的人選,亦沒有問過我想不想成為你口中的天命之人。父皇,您想為您的帝國尋找一個合適的繼承人,可是也沒有問過我想不想成為皇帝。你們理所當然地認為,這一切都是對我最好的安排。從前,我也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所走的道路……”

    “可是,我遇到了阿星。自從我遇上了阿星,我才知道什麽才是真正的活著。我這輩子最開心的時候是與阿星在一起的時候,我這輩子最想做的並非為龍為鳳,而是和她在一起。她想做什麽,我陪她做什麽。她想去哪裏,我就去哪裏。求父皇與師尊成全——”

    他朝著嘉平帝的方向,再次拜了三拜,將那金燦燦的太子印璽獻於禦前。

    禦座之上,兩鬢微白的嘉平帝看著他堅毅的麵容,良久方道:“如果你是我的親生兒子,朕絕不容你如此任性。”他歎息一聲,道:“罷了,你若心有所執,終究無法強留。朕以前對你虧欠良多,這次就遂你心意吧——”

    李放再拜:“多謝父皇。”

    ***

    李放從小花園走出,正遇上在外麵等待良久的卓小星。

    少女親切地挽上他的胳膊,笑著道:“陛下怎麽說?”

    “父皇已經同意了。”李放促狹笑道:“如今你家夫君現在已經是一個一文不名的窮光蛋了,阿星,你可得收留我才行,不然我便隻能跟著師兄去當和尚了——”

    卓小星“噗嗤”一聲,笑道:“你想得倒美,可惜你家師兄已經被紅酥給拐跑了。嘻嘻,紅酥說‘江湖處處有山水,有山水處有相逢,她就不親自向王爺告別了’。還有,她留了這封信給你——”

    李放接過卓小星手上的白箋,上麵的字跡卻是樂歌所留下,上麵寫著寥寥數行字:“諸法皆佛法,凡心是本心。我脫樊籠外,無處不修行。”

    李放看著箋上白紙黑字,久久喟歎。這一番紅塵離遇,終是殊花得果,各有所幸。最終,他望向卓小星嬌俏的笑顏,將她摟在懷中:“他們走了,我們接下來去哪?”

    卓小星道:“我想先將母親的棺槨運回西北與父親合葬,說起來你還沒有到過我們星沙鎮呢。那裏雖然比不上襄陽繁華,可是也很是熱鬧呢——”

    李放點頭道:“好,我也該到卓將軍墓前親祭,給他說我們的事……”

    卓小星又道:“還有,剛剛盛五叔收到萊陽那邊的來信,七姑姑的婚期就在兩個月後。屆時,我們和幾位叔父一起去參加婚禮——”

    李放“嗯”了一聲道:“當然。”

    兩人並肩而行,卓小星又道:“接下來我們當然要好好遊曆一番。以前你說得北海有冰原,人們以冰麵下的海魚為食,南海有漁女采珠為生,南國有大澤,昆侖有雪山,有那麽多美好而有趣的地方,我都還沒有看過,我想和你一起看——”

    說起這事,卓小星顯得雀躍而興奮,眼底流露出逼人的神采,李放粲然一笑,道:“你想去哪裏,我就陪你去哪裏。”

    卓小星繼續道:“再然後,就是最後一件事了。嗯,這件事你也知道,就不用我說出來了……”說到這最後一件事,她的臉微微有些泛紅,她瞟了李放一眼,眼神也有點撲朔躲閃,聲音也越來越小。

    李放悶悶地笑了一聲,他故意逗弄她道:“什麽事,阿星你不說,我怎麽猜得到呢?”

    卓小星知道此人多半又是捉弄她,卻也不惱,將眼一閉,心一橫:“我要嫁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