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再謁菩提
  第162章 再謁菩提

    李放驚聲道:“不好——”

    他在獅子吼這門武功之下吃過不小的苦頭, 心知其霸道之處。在場士兵眾多,而且大多數是不懂武功的普通人,在這招之下, 隻怕會死傷慘重。

    罪頭陀本身武功已入乘化境,在場眾人根本無力與他抗衡。

    恰在此時,天外突然響起一陣歌嘯之聲。

    “小頭陀,古廟中。兔葵燕麥閑齋供。

    自燒香, 自打鍾。斜日蒼黃有亂鬆。

    何為名, 何為利,豐碑是處成荒塚。

    何為善, 何為惡,靈山本在我心中。”

    這道歌聲曲不成曲,調不成調,仿佛梵唱,又仿佛道情,偏生壓製住了罪頭陀的獅子吼。場中眾人原本覺得那罪頭陀口中佛咒, 正如洪鍾巨鼓一樣敲打在神魂之上, 眼冒金星, 痛楚難當。可在這歌聲響起後,漸漸恢複正常,直至心清目明。

    眾人心中巨震, 本以為在今日的稷都城, 見到已入乘化境的罪頭陀已足夠震撼。沒想到天外有天, 人外有人。任你魔高一尺, 我自道高一丈, 還有人能穩壓罪頭陀一頭。

    眾人循著歌聲的來處望去, 隻見一名身著白衣的老道人出現在目光盡處。道人鶴發童顏, 手持拂塵,袍袖隨風清揚,自有一股道骨仙風的氣度。

    見到老道人的一刻,李放神色微微一驚,躬身行禮道:“見過師尊。師尊你怎會來此?”

    眾江湖弟子此刻方知,原來這名老道長竟是李放的師尊,無量寺的前任方丈,仙都山步虛觀之主清徵真人。

    以他的年齡與輩分,恐怕即使是眾人門中師長在此,也要稱呼一聲“前輩”。眾多江湖弟子一同下拜行禮,紛紛道:“見過真人。”

    清徵真人微笑頷首,示意眾人起身。他看了罪頭陀一眼,這才回答李放方才的問題:“我與這頭陀還有一段公案未解,今日便是為此而來。放兒,你方才所言故事,可是實情?”

    李放心中了然。

    想必清徵真人早知他在稷都城會遇到罪頭陀,是以專門為此而來。他點頭道:“不錯,當日在稷都城我便心生懷疑,以罪頭陀的武功,若是欲置我於死地,我早該當場斃命,根本不會捱到陸寨主相救。後來我與阿星誤入稷都城外的那處地穴,見到眾多無量寺僧人的遺體,似是死於別種邪門功法。當年無量寺戒律院三十六僧的舊案,其中或許別有隱情……試想若是這些佛門弟子都是死於罪頭陀之手,以他的個性,不大可能將這些人的屍體藏在地穴之中。我想當年,您與卓大俠恐怕是冤枉了罪頭陀了——”

    “此事當真?”清徵真人猶疑道。

    卓小星向前一步,高聲道:“此事千真萬確,那些無量寺武僧被人某種魔門邪功吸幹鮮血而死,死後多年屍體仍幹枯不腐。我想當年我的父親並未查明事情真相,便接受無量寺的委托,認定頭陀為殺人凶手,將之擒拿流放,其中也有不妥當之處……”

    在場眾人皆是竊竊私語,罪頭陀當年列於十大罪者之首,審罪幽州台、流放岩冰島本是當年卓天來與鳴沙寨的一大壯舉。而後來罪頭陀更參與落日關之戰,致卓天來死於落日關。想不到她為人子女,又擔任鳴沙寨的現任寨主,本與罪頭陀之間有著血海深仇,竟然承認卓天來在處理罪頭陀一事上有失妥當,恐怕當年無量寺的那樁公案確有冤情。

    聽聞卓小星的話,清徵真人倏爾沉默了。

    他那仿佛能看透世間一切的雙眼望著罪頭陀,有些質疑,又有點困惑,良久,終於問道:“摩訶,他們所言是真的嗎?”

    罪頭陀冷嗤一聲,譏哂道:“師兄早已認定我就是殺人凶手,又何須再問。嗬,我早該想到,是這個小子說謊,師兄心中早有定見,又怎麽會認為自己有錯?我已承諾為慕容氏做三件事,第一件事便是在落日關圍殺昔日大仇卓天來,第二件便是在稷都殺你的好徒兒,算他命大,沒有死成,這第三件,便是為他守住這稷都城。既然師兄來了,我們不妨手下見個真章,也讓師兄好好見識一下什麽是真正的天生惡根——”

    他向前一步,直麵清徵真人。手中禪杖重重落在地上,地麵震起一道長長的裂紋,勁光直撲清徵真人。

    清徵真人不及阻擋,登時後退一步,吐出一口鮮血。

    沒想到當年是自己冤枉了摩訶業者,清徵真人臉色微白,竟連持修已久的道心都出現一絲裂痕。

    他與摩訶戒者雖然一同拜入禪心大師門下,他本是在不惑之年才半路出家,不論是修持還是習武都比不上寺中同輩的弟子,在很長的時間內都隻是無量寺的火頭僧而已,而摩訶則是帶發修行的頭陀,在無量寺中更是受人歧視。師父禪心大師事務繁忙,並沒有很多時間親自照料弟子,摩訶在無量寺的大部分時間,都是由他這個當師兄的教導照料。讓摩訶修習獅子吼的武功亦是他的提議。兩人雖然名為師兄弟,實則有半師之情。

    當初罪頭陀誤傷兩名無量寺弟子,雖致禍端,卻本是無心之失,他雖然按無量寺戒律將他逐出山門,但也認為他本心非惡,並未廢去他的武功。後來聞說三十三禪宗找上門來,他心中以為不過些許誤會,可是後來戒律院三十六武僧一去不返,這才讓他重新開始審視當年禪心大師所留下的四個字“天生惡根”。

    也許有的人終究是天生孽骨,無可救藥,自己一再容情,隻是為天下再造禍端。

    是以,他與卓天來聯手,將罪頭陀生擒之後,鎖住琵琶骨,流放岩冰島。不料多年之後,罪頭陀為慕容傲所救,在落日關圍殺卓天來,以致天下南北兩分。

    可剛才他卻聽說,當初之事別有內情,罪頭陀並未殺人造業。一瞬間,他竟不知道是喜悅更多還是愧恨更多。

    禪心大師所留下的一句天生惡根,沒想到多年以後,卻由這短短的四個字生出無數的風波,如今這一切又能否挽回呢?

    假如他當年並未因事外出,又或者在無量寺武僧失蹤後能相信自己的師弟,調查清楚事情的真相,他的人生、卓天來的人生、大周的命運會不會有所不同。

    他一步一步地走到罪頭陀麵前。他走得很慢,步履有些不穩,與方才仙風道骨的道者判若兩人。罪頭陀的手劇烈顫抖著,似乎想要出手,但直到清徵真人站在他的麵前,他始終沒有舉起手中的禪杖。

    他無法出手,或許在看到師兄的那一刻,他已失去了出手的勇氣,隻是佯裝罷了。即使他的武功已是天下無雙,而他的師兄早已垂垂老矣,修持已久的道心亦出現裂痕,他也不敢。

    清徵真人顫聲道:“摩訶,當年是師兄錯了,師父亦錯了,這個世界上並沒有什麽天生惡根,你……”

    罪頭陀冷笑道:“嗬,師兄現在才說這話不覺得太晚嗎?就算之前禪宗凶案與戒律院武僧非我所殺,可是就在師兄到來之前,我已殺了不少人。”

    他的目光望向身後倒落一地的義軍屍體,咬牙切齒道:“就算我從前不是,現在亦是了。師父與師兄既然希望我是個惡人,那我便做個惡人又何妨呢?”

    清徵真人歎息一聲,手中拂塵一掃,仿佛一陣清風拂過。那些原本倒地的義軍竟然奇跡般地站了起來,他們迷茫地揉著眼睛,看清周圍的情形,確定這並不是一場夢,還未來得及慶幸,便看到罪頭陀仍在站在那裏,哪裏還敢逗留,一個個飛也似的逃回大軍之中。

    武盟眾弟子看得目瞪口呆,這些義軍明明都已倒地身亡,竟然還能死而複生。

    無量寺弟子玄心小聲解釋道:“罪頭陀之前使用的武功乃是無量寺的獅子吼,他方才隻是在說話間使用極少的內力,使人七竅閉塞,呼吸停止,但並不會馬上身亡。隻需要使用特殊功法為之疏通七竅,就會重新蘇醒。”

    清徵真人望著罪頭陀,緩緩道:“師弟,你並不想殺人,又何必自欺欺人呢?天生惡根四字,困你一生,誤你一生,你難道不想解脫嗎?”

    罪頭陀渾身巨震,手中禪杖再也握不住,跌落塵土之中。

    清徵真人輕輕一歎道:“當年我與卓天來聯手擒你,岩冰島困你十年,不得自由。如今卓天來已死,此過便由師兄一人承擔。當年戒律院武僧到底死於何人之手,師兄必會查出其中真相,還你一個清白。待此事了結後,師兄便自囚於仙都山,終此一生,再也不出仙都山一步。你若是願意回無量寺修行,師兄亦可為你作保。無量寺若是知道當年之真相,也一定願意重新接納你……”

    “你若不願意回無量寺,天下間大好山川,又何處不可靜心持修。”

    罪頭陀再也按捺不住,他麵對著清徵真人跪了下來,眼眶中的那一滴濁淚終於緩緩流下:“師兄……”

    他壓製著哭聲,起初隻是哽咽,他終於釋放出積攢了十數年、無人可訴說的冤情與委屈,哭得就像當初剛剛被善人家送到無量寺的那個孩子。

    那個一無所有,隻有師父與師兄的孩子。

    過了許久,那哭聲終於停了下來。

    清徵真人亦是心中感喟,輕聲道:“摩訶,如今天下大勢,南北相爭,你不該牽涉其中,成為他人的棋子。如今大軍兵臨城下,北梁即將覆滅,你既無心造殺業,亦不該沾此塵孽,便與我一同離開吧。”

    罪頭陀點頭道:“頭陀願憑師兄吩咐。”

    眾人見一場幹戈轉眼化為玉帛,不由得鬆了一口氣。

    罪頭陀卻轉向卓小星道:“離開之前,摩訶還有一件事要做。”

    卓小星心中微微一驚,卻見罪頭陀走到自己麵前徑自跪了下來,道:“當年頭陀離開岩冰島之時,心中對令尊之憤恨無法釋懷,是以參與了慕容傲之陰謀,在落日關圍殺令尊。在眾人之中,我武功最高,其罪自也非輕。卓施主心中若有怨恨,但凡有所報複,頭陀皆願以身受之。就算施主要頭陀為父抵命,頭陀亦受之如飴。”

    他閉上眼睛,垂下頭顱,靜靜等候卓小星的處置。

    場中焦點此時皆集中在卓小星的身上,無人能想到九年前的一樁舊賬如今會生出如此變化。卓天來一代大俠因為陰謀殞身落日關,可悲可歎,而罪頭陀無端含冤,其情可憫。此中恩怨,端看卓小星如何處置。

    是長刀泓血,為父報仇,還是江湖再見,一泯恩仇。

    李放看了看卓小星,似乎想要說些什麽,但他終究是未發一言,隻是輕輕握了握她的手。

    卓小星望著罪頭陀,那一副可怖的麵龐在此刻似乎亦變得有幾分柔和。

    她將罪頭陀扶了起來,輕聲道:“當年吾父未曾查明事實真相,而輕信他人之言,以致前輩枉受十數年牢獄之苦。此事說起來是我鳴沙寨有過在先,而前輩殺人,一飲一啄,本由天定,卓小星又有何資格可怨恨前輩呢?”

    江湖走這一遭,她早已明白江湖並非非黑即白,萬事皆有因果。

    罪頭陀抬頭望了她一眼,麵上露出奇異的微笑:“頭陀自當年離開無量寺,手下生死賬唯此一樁。施主雖然不怪頭陀,但頭陀卻不能帶著此賬回無量寺。”

    他站起身來,念偈道:“言本是非,身為枷鎖。覺心了了,誰能困我。”

    偈念完,從他口中竟湧出殷紅鮮血。

    卓小星一驚,道:“你,你是怎麽了?”

    李放亦驚聲叫道:“師叔——”

    罪頭陀麵色痛苦,朝他搖了搖頭,卻不再說話。而無量寺的兩名弟子玄心玄見卻是雙手合十。

    清徵真人麵露哀憫,低聲歎道:“無量寺自有門規,若是手上有殺人罪孽,在其罪未償之前不可入寺修行。師弟自悔曾用獅子吼這一門武功殺人,所以自斷舌根,以後便再也不能使用這一門武功了。”

    隻是,作為代價,他亦從此不能再說話了。

    清徵真人二十年求佛,又二十年入道,早已放下紅塵情執,但此時目光亦是微微濕潤,他輕聲道:“你的心意,師兄已經知曉。你一心想重新回歸師父門牆之下,師兄這便帶你回無量寺。”

    罪頭陀輕輕點了點頭。

    清徵真人一揮拂塵,念偈道:“二十餘年尋萍跡,身如流水東又西。而今得我本麵目,自明自性謁菩提。”

    師兄弟兩人,一佛一道,並肩而去。